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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絲與酒──寄自地中海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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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刻,身在地中海。正如字面所述,我在地中海。那有如敲碎全世界的寶石,將那無數晶瑩璀璨碎片鋪在其上的壯麗地中海。

這艘名為海神號(Poseidon)的渡輪即將航入亞德里亞海域。太陽雖已西傾,陽光依然熾熱,我在甲板上寫這封信,紙上反射的陽光彷彿能穿透我的眼睛。我不時停筆,抬起視線避開反射的強光。海鳥翱翔船身四周。是來自遠處煙霧濛濛的阿爾巴尼亞(Albania)陸地,還是希臘?幾隻白鳥在空中交織翱翔。

 

航過地中海

昨天夜裡上船。結束在希臘的放浪,渡海前往義大利。帕特雷位在伯羅奔尼撒半島最北邊,雖然沒有雅典的外港皮雷烏斯熱鬧,但是闢有往科孚島(Corfu)和布林迪西的航線。我打算去那義大利靴子腳跟部位的布林迪西看看。

我傍晚時就到達港邊,那時渡輪已橫靠碼頭。雖然有個「海神號」這樣雄偉的名字,其實只是艘再平凡不過的渡輪。和保羅‧蓋瑞柯(Paul Gallico,一八九七~一九七六,美國小說家。他的重要作品有《雪雁、《海神號歷險記等——譯注)小說中那乘風破浪暢快遨遊大海的海神號沒得比。

晚上九點才開船,我先寄放行李,轉到帕特雷的鬧區消磨時間。我想看希臘電影,遺憾的是沒有放映,只好看那部講黑道風雲的法國片。

渡輪準時九點開船。在這異地他鄉,無人為我送行,船還沒離開碼頭我就鑽進船底的三等艙舖,準備睡覺。

艙房裡船客不多。這裡不像日本渡輪的二等艙那樣鋪著蓆子和毛毯,只有柔軟舒適的厚墊椅。雖然可以直接睡在上面,但一些看起來經常利用這條航線的希臘中年船客,都搬下幾個椅墊鋪在地板上當床睡。

躺在椅墊上,適度的溫度加上引擎的輕微震動,使得這個最低級的船艙比我過去睡過的任何廉價旅館都要舒適。對我來說,最舒服的莫過於能夠伸展四肢而睡。自從巴士之旅展開以來,我那總在廉價旅館的大通舖分個床位、裹著睡袋而眠的身體,能夠四肢伸展地躺在這裡,算是非常舒適的睡眠了。

 

清晨,從爽快的睡眠中清醒。

洗過臉,拿了在帕特雷買的三明治到甲板。我該如何表達此時所受的衝擊呢?海天一色湛藍無比的世界。海面、天空和陸地都是藍色,但是那種藍又帶著種種不同的光彩。尤其是陸地上的群山,就像我小時候偏愛的水性蠟筆描畫出來的那種淡淡透明的藍,引起我心強烈的迴響。地中海的水蕩漾著比伊斯坦堡托普卡匹宮殿見到的祖母綠和翡翠還要美麗的濃艷色澤。

躺在甲板上隨意擺放的帆布椅上,我吃著三明治,茫然望著天空。許久沒有享受這樣悠然優雅的時刻了。對我那經歷數千、數萬公里巴士奔波的身體來說,這趟船旅無比奢華。

然而,在這艘船上,我此刻感受到的不是安詳,而是一股深深的失落感。有如身體被掏空般的空虛籠罩著我。讓我單純地聯想到,被掏空的我就像滾落在東京公寓裡的威士忌空瓶。本來裝滿了金黃色的液體,不知不覺中變成空空的透明玻璃瓶,沾滿灰塵滾落牆角。我也變成了失去最後一滴酒液的空瓶子嗎?

在這太過明亮的陽光中,我有一種全身肉塊骨片都溶解同時、某個重要的東西也流出體外的失落感。失去了。我不知道是什麼,只覺得像是金黃色酒液的精魄之類的東西……。

我很清楚,縱使空瓶裡再重新裝滿金黃色的液體,也無法抹煞那層失落感,但在這艘船上,我想不出其他可做的事情,只有喝酒。昨晚上船時注意到販賣部有賣一瓶不到一千圓的百齡罈(Ballintan)。這條航線無疑是條國際航線,販賣部雖小,但免稅商店還是免稅商店。

我買了一瓶,開始我個人的孤獨酒宴。我坐在甲板上,背靠著躺椅,打開百齡罈的王冠。真是許久未曾沾口的好酒。因為沒有杯子,我以瓶就口豪爽地灌酒,這陣子已經習慣希臘那樸素酒味的喉嚨霎時像著火燃燒。我有點嗆到,伴隨著有如利刃切割喉嚨的刺激感,酒精暢快地直墜胃囊。

不想辜負海上風光的人各自盤據甲板一角吃著自備的早餐。我眺望四周,想起在帕特雷買了榛果和葡萄乾,正好用來下酒。我到船艙從背包裡拿出紙包,再回到甲板上。

但是原先的位子被一個亞麻色頭髮的年輕女孩占據,我很喜歡那個位子,但我又不能跟她說那是我的位子,請她還給我,只好靠在旁邊的躺椅繼續喝酒。

女孩穿著無袖的運動衫,雖然陽光很大,畢竟是秋冬之際的海上,如果她不覺得冷,應該是美國人。但是她面前的東西只有葡萄酒、麵包和橘子。這樣的早餐對美國人來說太過簡陋。她究竟是哪國人呢。看起來也像經歷過長旅,但絲毫不顯疲憊頹廢之態。我恍惚地望著她那在女人中顯得太過銳利精悍的側面。

太陽越來越高,百齡罈瓶中的份量漸減。隨著酒液減少,我灌酒時瓶子必須越仰越高。每一次酒精燒過喉嚨同時,太陽也灼痛我的眼睛。我的身體已經和醉意玩起捉迷藏的遊戲。

「那個可以給我嗎?」

那女孩突然對我說,聲音像被鹽水泡過般嘶啞。我眼神朦朧地望著話聲方向,她指著我放在紙上的一堆樹果。她沒有討好的笑容,而是帶著小女孩想要東西時的固執表情伸出食指。因為我有些醉意,不覺得那態度有什麼冒失。

她已經吃完麵包。橘子也吃完了,長長伸出的腿邊放著祖母綠色的葡萄酒瓶。我想她是要一點榛果下酒,西方人有喝酒配零食的習慣,但我又覺得她會不會是要喝威士忌吧?

我抓著瓶口問她:「這個嗎?」她搖搖頭,又指著榛果。我把包裝紙撕下一塊,包了些榛果丟給她,還叮嚀著「別灑出來了!」她嚇一跳,趕忙兩手接住。我甚至不知道她說了謝謝沒有,再度和體內的醉意玩捉迷藏的遊戲。

不知過了多久。威士忌只剩四分之一了。我在明亮的陽光下醺然穿梭在夢境與現實之間。

在夢中,不知怎的,我拚命告訴她我一路走來的歷程。

香港、澳門、曼谷、春蓬、宋卡、檳城、吉隆坡、麻六甲、新加坡、加爾各答、迦耶、菩提迦耶、拉克索、加德滿都、帕特那、瓦拉那西、卡朱拉霍、德里、孟買、阿格拉、阿姆利則、拉合爾、拉瓦平第、塔席拉、白夏瓦、喀布爾、坎達哈、赫拉特、設拉子、伊斯法罕、艾茲倫、特拉比松、安卡拉、伊斯坦堡、帖薩羅尼基、雅典、邁錫尼、奧林匹亞、斯巴達,還有帕特雷……。

「好長的旅程啊!」她驚訝地說。

「啊!足足說了三分鐘。」我自嘲地說。

「像絲一樣。」

我一下子無法明白她話中的意思,問她為什麼?

「絲不就是從東到西跋涉那麼長的一段路嘛!」

的確,我循著和絲一樣的路途,從東方來到這海上。

 

絲路之旅

猛然睜眼,眼前一切無異,她兀自喝著葡萄酒。剛才是在夢中和她對話嗎?如果是夢,一切又是那麼鮮明,silk的美妙英語發音還在我腦中悠揚。

是絲路嗎?我含著威士忌,頭一次發現我一逕往西的路途竟和「絲路之旅」的觀光路線重疊。我根本不知道絲路始於何處,終於何處?如果要這樣稱呼我走過的路徑,我倒是可以接受。

對我來說,絲路只是一條由東往西的單純通路而已。

城市、會館、寺廟、博物館、遺跡、廢墟。人們認為絲路上必看的所有地方都與我無緣。不是完全不看,而是有看有不看。是否順路去看,全看當時的荷包情況和心情。因為不是無論如何一定要看的東西,許多看過的東西隔天就幾乎忘光。我對絲路沒有歷史認識,也沒有風土憧憬。我不過是個要從東方前往西方的過路人。就像斯里蘭卡出國賺錢的人一樣,坐上開往伊斯坦堡的巴士。對他們來說,絲路也只是前往西方的一條通路而已。

而這單純只是通路的絲路,也是滿布艱險的一條路。我不是指有搶匪出沒,雖然確實有人不幸遇上過。我曾聽說,兩個駕著馬車行經泛亞公路的美國人在國境附近被殺,還有一對露宿野外的歐洲情侶遇襲。但我此刻所謂的危險,意義稍有不同。

我在漫長旅途中偶然邂逅的年輕旅人,幾乎毫無例外的都渾身滲出濃濃的疲勞感。這些人因為長處異鄉,體內深處不知不覺累積了疲勞。疲勞磨損了他們好奇心,對外界毫不關心,甚至連原來的旅行目的也蕩然無存,只剩下從一個城鎮移動到另一個城鎮的機械式反應。每次看到他們,我總覺得他們身上潛藏著一種危險,那就是再快樂開朗活力充沛的人,有一天也可能躺在廉價旅館的床上再也爬不起來。他們多半已超過二十歲,但已陷入保羅‧尼詹(Paul Nizan)說的「一步踏錯,萬劫不復」的狀態。

西行途中遇到的每一個年輕旅人都潛藏著這層危險,尤其是孤獨旅者,這種危險更是明顯。旅行持續超過一年的人更是。但另一方面,沒有這種危險的旅行又算什麼呢?

日本關於絲路之旅的記述大部分是甜美安詳的絲路讚歌。即使談到肉體上的痛苦和物質上的困難,也絕不會提到那「踏錯一步」就全盤崩潰的危機經驗。

我記得曾經看過這樣的文章:

「像我這樣的小說家會被沙漠國家的歷史風土吸引,不外是那些未知的黑暗部分,不時有如異樣的七色虹彩閃過我的腦海。」

另一個作家也這樣寫過:

「橫跨在亞洲和歐洲之間的這片遼闊神秘土地,不停地煽動我的好奇心。來吧!我的浪漫情懷命令我。」

每一個人都把絲路本身當作憧憬的對象,留下愉快的遊記。我在日本看這些遊記時,也獲得充分的愉悅。

但是,此刻的我總覺得有些不同。

對我途中遇到的年輕人來說,絲路只是由西向東、或由東往西的單純通路而已。有時,他們看似置身在隨時會崩潰的危險中仍持續朝聖求道之旅的修行僧人。他們、可能還包括我自己,或許是頹廢中帶著斯多噶主義(Stoicism)的絲路行者。但也只有他們是把絲路當作一條「路」、精神抖擻走在其上的人。

毀滅的隨它毀滅去吧!今天,讓絲路甦醒呼吸的,不是學者、作家等等那些成熟的大人,而是單純以路為路、毫無歷史風土知識的他們。如果他們在那路上有想看的事物,應該不是佛塔或清真寺,而是他們自己。有些人還沒看到那個自己、就在往來途中趨於崩潰。在加德滿都吸毒過量吐血而死的年輕人,和這些人之間沒有甚麼差異。這些人即使沒死,也不過是和死亡的緣分淺淡罷了。

但我又想,這其中還是有所差異。因為,我終究無法徹底耽溺於自身。至少,在我西行的旅途中,我執著地尋覓不一樣的人,或許就是為了撐住快要崩潰的自己而保持身心的平衡。此刻,終究沒踏錯那一步的我,正在地中海上寫著這封信。

無以彌補的時刻已經過去的痛切感受掠過心口。我不允許自己再過這樣號稱追尋自我、其實放浪形骸的日子。

想到這裡,我彷彿看清了讓我感到空虛不安的失落感真貌。那就是「已經結束了」。已經結束了。即使眼前要抵達在歐洲大陸對岸的島國,還剩下和過去一樣漫長的行程,我也不會再有和過去一樣的旅行感受了。已經失去了。我終於失去了擁有「追尋自我同時減耗自我存在」的至福時刻的機會。

 

我變得格外感傷。

仰望天空,海鳥一直追逐船身翱翔。雪白的羽毛緩緩擺動,總是環繞船身不去。有的低飛掠過海面,有的糾纏桅杆,乘著微風畫出柔和的曲線而飛。

我視線追隨其中一隻,突然一陣暈眩。不是高掛的太陽光線竄入眼中,而是海鳥太過輕盈的飛翔姿態衝擊我心。我不知道為什麼,閉著眼睛,用力搖了兩三次頭。

結束了,我心想。這時,瓶中僅剩的一點金黃色液體突然變成討厭的東西。這種東西喝再多也消除不了那份空虛。我明知如此而喝它,卻怪罪這液體犯了不可原諒的背信之罪。我抓起瓶子走近船邊。海面飛沫四濺。船軸切開藍色大海,留下白雪似的泡沫。我把金黃色液體倒入泡沫滾滾的海水裡。

 

飛光飛光

一杯酒

 

二十七歲便毀了自己的唐代詩人李賀不是如此歌詠嗎?飛光啊飛光,敬你一杯酒啊!此刻,我或許也有向過去的時光敬酒之意。

「不舒服嗎?」

背後有女孩的聲音。我愕然回頭,是剛才那個女孩。她看我探身船舷之外,以為我在嘔吐。

「沒有。」我說:「只是敬酒。」

我並非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蠢話。她應該不會了解。但她也沒有顯露訝異的表情,只是默默地點頭。我想說的話已經正確無誤地傳達給她,我這麼相信。那時我也想,剛才和她的對話可能不是是作夢吧!

微風舒服地拂過醉醺醺的身體。

「Breeze is nice!」

這是在尼泊爾往印度的擁擠火車上認識的英國青年說的話。我覺得這句話很美,西行途中總是在舌尖上打滾。如今在地中海上又脫口而出。這一瞬間,她像享受微風般閉上眼睛,然後說:「Yes, nice!」

黑運動衫袖口露出的肩膀上汗毛微微飄動。看到那金黃色的光彩時,我發現自己對她一無所知……。

僅此而已。

上午,曾經閃耀著那麼美麗之藍的阿爾巴尼亞山脈,露出陽光曝曬下的褐黃地面。不久,當太陽落下,阿爾巴尼亞山脈呈現淡紫色彩時,我應該已到義大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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