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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臺日本人的故鄉意識與我們「記憶所繫之處」

顏杏如

楔子:「故鄉」的旋律

兎追いしかの山 小鮒釣りしかの川 (曾追捕兔子的那座山丘 曾釣過鯽魚的那條河流)
  夢は今も廻りて 忘れがたき故郷 (至今仍午夜夢迴 難以忘懷的故鄉)
いかにいます父母 恙無しや友がき (父母今如何? 朋友可無恙?)
  雨に風につけても 思い出る故郷 (每逢風雨 想起故鄉)
志しを果たして いつの日か帰らん (待我實現夢想 總有一天要回到故鄉)
  山は蒼き故郷 水は清き故郷 (山巒翠綠的故鄉 流水清澈的故鄉)
——〈故鄉〉(1914)作詞:高野辰之/作曲:岡野貞一


二○○一年我到日本東京留學,得知我研究主題的一位學姊,熱心地介紹我參加一場集會「台中會」。「台中會」,顧名思義,是戰前居住在台中的遣返者之集會。在那裡,我初遇在台灣出生、長大,戰前被稱作「灣生」的日本人們,這也是我與〈故鄉〉這首歌的邂垢。還記得那一天,一位老奶奶像遇到故友般地向來自她心之故鄉──台灣的我,親切地訴說她幼時的成長之地清水。不是台中人的我,只能靜靜地聽他訴說,偶爾報以微笑,內心對於無法回以同樣的熟悉與熱切,感到有些懊惱與詫異。望著滿座白髮銀銀的老人家們,我想起小學和高中時微不足道的往事——校長曾在校慶時向操場上的我們介紹遠道而來的日本人校友。那時的我和同學們面面相覷,內心滿是疑惑——為何會有日本人校友?這個甚少被想起的疑惑,直到我大學畢業開始研究「在台日本人」時才解開。

留學期間,因為研究的關係,我陸陸續續參加過一些相似的集會。這些聚會有的是以居住區為範圍(如昭和町會),有的是以畢業學校為單位(如榕蔭會),但參加者們都是戰前曾經居住在台灣、在台灣出生長大,戰後遣返回到日本,當時在我眼中已是爺爺奶奶輩的日本人們。會中,老人家們細數那些他們熟悉的台灣風景與童年回憶,鄉愁滿溢。而〈故鄉〉低沈而溫暖的合唱,總是在開幕或閉幕時緩緩響起,流瀉整個會場。

「故鄉」、「懷鄉」,是貫串這些聚會的主旋律。遙想故鄉台灣,以及「遣返者」們的連帶感,牽成了這些聚會。而「灣生」的懷鄉之情,又與我年少時不解的記憶產生了連結。這些看似個人的微小記憶,其實鑲嵌在不同群體的集體記憶與不同世代的記憶斷層中,同時,又與曾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生活過的人們如何將他鄉變故鄉,今日的我們如何認識、打造家園緊緊扣連。

這個篇章的主角之一,是一八九五到一九四五年作為殖民者、也是離鄉者、移居者的日本人,及其第二代、第三代,和台灣之間的故事——如何在「異鄉」生活,如何將「異鄉」變成「故鄉」的故事。「故鄉」對發話者而言,是一個主觀可以選擇的空間或場所,在第三者的認識中,則是發話者「起源」的土地,因此,故鄉意識的認知與建構攸關著自我認同。不同世代的在台日本人如何訴說他們的故鄉?攸關自我認同的故鄉意識,隨著時間與世代的差異,呈現何種面貌?背後又具有什麼樣的意義,存在著哪些建構故鄉的力量?讓我們試著從歷史的脈絡,探問戰前世代的差異,以及「故鄉意識」建構的背後存在的各種力量。

但這個篇章的主角,還有我們,曾經的被殖民者,也是今日家園的主人。在台日本人的故鄉意識與懷鄉之情,與今日的我們何關?法國史學家皮耶諾哈(Pierre Nora)將「記憶所繫之處」(lieu de memoire)定義為「一種物質或非物質實體,經由人類或時間轉變,而成為一個社群的象徵性遺產」,它包含了歷史的、知性的、感性的、許多時候是無意識的,具有深奧多層次的內涵。在台日人的故鄉,既是實體的空間──台灣,也是認知、情感層次的非物質實體,在歷經諸多力量與時間轉化後,它是否只屬於前在台日本人「在遠方遙想之處」,抑或也轉化為我們的象徵性遺產?文末,讓我們透過日式建築保存的例子,思考台灣社會如何看待涵蓋歷史、情感的日人故鄉記憶,並將之納入打造家園的歷程。

在日本帝國的擴張下:異地.他鄉

時間拉回一百多年前的一八九五年,甲午戰爭後,台灣成為日本的第一個殖民地,也開啟了日本邁向帝國之路。隨著日本帝國的擴張與資本的活動,許多日本人一波一波地航向殖民地台灣。對第一代來到殖民地台灣的日本人而言,鄉關何處?

十九世紀後半的日本,隨著工業化,人口從農漁山村移動至都市,離鄉者也重新在都市空間中意識、建構「故鄉」。一八七○年代以後,日本官方開始以獎勵移民的方式作為解決人口問題的對策;隨著一八九五年日本邁向帝國之路,人口的移動更不僅止從鄉鄙到都城,也開始跨越原本的國土疆界。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關於「故鄉」的官方言論便在鼓舞「遠征精神」的思想脈絡下展開。一九○○年代極具官方性質的《台灣日日新報》上寫道:「所到之處皆故鄉,實乃遠征精神之發現」。在宣揚遠征精神的時代脈絡下,思念故國的家園並非被讚許的行為;相反地,在異地創造第二、第三故鄉才是令人尊崇的。在一個鼓舞遠征、海外雄飛的時代中,「在他鄉創造故鄉」成為官方的論述主軸。報章雜誌上念茲在茲的是冀望在台日本人能涵養故鄉在台灣的觀念,並期許埋骨於台灣。

然而,與官方的立場相違,移居至殖民地台灣的日本人,往往視台灣為旅居之地,既不打算長久居住,也未如官方期許般涵養「故鄉在台灣」的觀念。相反地,他們透過同鄉組織,遙想在日本的故鄉,創造與日本內地故鄉連結的空間。

殖民地台灣很早便已出現以日本地方的「縣」為單位的同鄉組織「縣人會」。日本共有四十七都道府縣,日治中晚期的一九三一年,殖民地台灣共有四十四個「縣人會」,意味了幾乎各縣都有各自所屬的同鄉組織。「縣人會」的目的為「親睦」,每年舉辦新年會、送別會等活動。鄉里故人齊聚一堂,送往迎來、語舊談新;吉凶相問、憂喜相分,在「外地」小島中形成了相互慰藉、勉勵的空間。而聚會中家鄉的語言、家鄉的食物、家鄉的表演,也為在台日人的「外地」生活創造出與「內地」故鄉連結的空間。透過「縣人會」的活動,在沒有血緣、地緣的土地上架起人際網絡,也維繫離鄉者與離鄉者、離鄉者與「內地」故鄉之間的關係。

縣人會的活動與官方不鼓勵思念故國家園的立場相矛盾,然而,聚會之時,會員們往往以鄉黨提攜、「海外雄飛」相互勉勵,甚至以此延伸至「國運」的發展。「愛鄉」延伸至「愛國」的邏輯,賦予縣人會活動合理性與正當性。在語彙的包裝下,縣人會的聚會成為一種人際資本、海外雄飛的必要條件,與國家發展密切連結,甚至也不與埋骨台灣的決心相違。

與日本本土故鄉的連結,不僅表現在結社、聚會活動中,也表現在故鄉書寫與文藝創作中。在縣人會發行的會報上,在台日人往往以特定的地理景觀,凸顯故鄉的山河風光,以此標示自身的出自。但另一方面,當意識到讀者橫跨不同出生地之時,也出現另一種「匿名」的故鄉——選取特定風物,卻未標示特定場所。一九○○年二月,《台灣日日新報》曾以「懷故鄉春」為課題,募集詩歌、俳句等作品。獲選者的作品多將思鄉之情寄寓櫻、梅;而多數的作品,卻難以辨識故鄉的具體地點。寓景寄情、托物思鄉,是跨越時空、人群常見的書寫方式,然而,擁有不同出自、經驗、歷史背景的人群,會將視線停佇於不同的風景;眼中的景物,也映照著獨特的意義。櫻、梅在日本是冬末春初時節的景物,能夠召喚共有的文化情感;在台灣卻是必須跋涉山區,才難得一見的溫帶植物。在地理景觀、季感差異,以及他鄉─故鄉的對比下,從日本各地渡海而來的日本人,不約而同選取了櫻、梅作為懷鄉之際吟詠的對象。橫跨日本各地共有的特定風物,讓擁有不同故鄉的離鄉者,一齊喚起記憶中的風景,一個擴大、均質化的故鄉──無關出身何地,無涉地方性差異,相對於一個共同的異鄉台灣,一個共同的故鄉「內地」也被想像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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