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迪沐

莫迪沐在涼爽的地下室石地上等待，就在四號鼠門前面，毛茸茸的橘色身體盡可能占據最多地盤。他的腳掌在身體前面展開，彷彿準備接住一顆西瓜。

就莫迪沐看來，關於貓的事，書都寫錯了。在書本裡面，貓咪通常自命不凡，有時候甚至冷漠無情，彷彿貓咪沒有感情似的。

貓咪明明有心！

明明有感情，他的心說。

莫迪沐擁有豐沛的感情，他所沒有的，是豐沛的字彙。

老鼠比他更擅長運用語言，老鼠話很多。

馬丁維爾鎮政廳屋頂上的掛鐘開始叮叮響起，就像每天晚上六點那樣。鼠門後的搔抓聲越來越響，現在隨時都會有老鼠跑出來。

「蘋果！」他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說，「我聞到蘋果的味道！」

他們來了，莫迪沐心想。頭一隻老鼠現身時，莫迪沐換上了他希望看來很溫柔的笑容。老鼠甩掉身上的點點塵土和木屑時，一如既往，正在講話。那個聲音後面有興奮的呢喃。

「那是……貓嗎？」

第二隻老鼠出現了。「這是什麼可怕的地方，竟然有一隻冷血無情的貓咪守在門邊？這一定是惡夢吧！」

第三隻老鼠從洞裡冒出來。莫迪沐很清楚，老鼠很少單獨行動。

「歡迎！」莫迪沐說，緊張地瞥了一眼馬鈴薯桶。上星期，有隻老鼠成功突圍跳了進去。莫迪沐必須在樓梯底下，動也不動，足足等了快三個小時。

「請跟我來，老鼠們。」莫迪沐盡量用爽朗的語氣說。「要到外面請往這邊走！」

「可是我們才剛進來裡面！」其中一隻哀哀叫。

莫迪沐像擋風雨刷一樣展開手臂，將老鼠們帶往地下室另一個角落的小小鼠洞（又叫做三號鼠門）。他之前學到，老鼠從來不喜歡從他們進來的地方離開。

「那隻可怕貓咪的腳有六個趾頭！好可怕喔！」

「等等，難道這隻貓就是六趾牢騷鬼？」

這個出口距離圖書館老推車並不遠，可以通往戶外，遠離史卡金小姐、蘋果、布洛克先生的起司，還有馬鈴薯桶。

「看來我們現在直接又要回到冷颼颼的外頭去了？」

其實，看到莫迪沐和他的大腳掌，三隻老鼠早已擠在老鼠洞前，急著想要離開。

「外頭不冷，」莫迪沐說，「現在是夏天，不過要小心，這扇門的另一邊是馬路，會有車子。不過，一切都好！」

「噢，這也太棒了。」其中一隻老鼠說。「不勞你費神，六趾牢騷鬼。」然後鑽過洞口消失不見。

「順帶一提，哪裡一切都好了？」最後一隻老鼠補充，「我餓壞了。」不過，這隻老鼠緊緊盯著莫迪沐的腳掌（他的每個腳掌確實都有六根腳趾），倒退著擠過洞口。

「抱歉，」莫迪沐說，「麻煩繼續走。抱歉！」

「貓咪從來不抱歉的，」老鼠說完便消失在黑夜裡，「每個人都知道，貓咪沒有感情。」

莫迪沐什麼也沒說。說什麼都沒意義，因為老鼠們已經離開。他將眼睛貼在小洞那裡，看看他們是不是安全越過馬路。「再見囉，」他小聲說，「再見，祝好運。」

史卡金小姐無法容忍老鼠。到現在，莫迪沐知道自己無法阻止他們鑽過老鼠洞進來（他小心翼翼替老鼠洞編了號碼，就是一號到五號的鼠門）。打從他住進這棟房子以來，一直會有老鼠跑來，他對這件事情無計可施，只能溫柔地引導他們再回到外頭。

他學會聽出他們扒扒抓抓的聲響，總是準備好在鼠門前迎接他們，並且為他們指出最近的出口。

莫迪沐不覺得自己擅於言詞，但是他的聽力好極了。

他試著將地下室整頓好。一如既往，老鼠東奔西竄，頻頻撞上東西。今天晚上，有三顆蘋果從搖搖晃晃的高架上滾了下來。即使總共有二十四根腳趾頭，莫迪沐也沒辦法把蘋果撿起來。不過，他將蘋果推到樓梯附近，艾兒到達時一定能馬上看到。他替艾兒把蘋果排好。

也許那些蘋果的瘀傷不算太嚴重，或者艾兒可以再次拿來做蘋果醬。

等地下室恢復整齊安靜的時候，莫迪沐深吸一口氣，享受沿著廚房樓梯飄下來的蘋果瑪芬蛋糕香氣。艾兒正在烘焙，這是她大多數星期天的慣例。透過地下室一扇高高的小窗，莫迪沐看到天光漸漸消逝。他吁了一口氣，覺得開心。

接著，他的視線落在放著圖書館舊書的那臺推車上。他愉快的情緒漸漸散去，心虛的感受包圍上來，就像艾兒的擁抱，她總是抱得有點太緊。

是我的錯，他的心說了第一百萬次，都是我的錯。

他別開視線。

2 莫迪沐

老鼠們離開之後不久，艾兒走下樓梯。她沒理會莫迪沐排好的蘋果，在地下室直接席地而坐，動也不動，幾乎長達一個鐘頭。

她盯著那臺圖書館推車。

二十年以來，艾兒從未做過這樣的事。

莫迪沐納悶，艾兒是不是需要一個擁抱，於是走過去，站在她的其中一隻腳板上。

「噢，親愛的貓咪！」艾兒說，朝他伸出手。

有點太緊，莫迪沐心想，但他任艾兒擁抱。

艾兒開始將推車上的書拿下來，堆在莫迪沐四周的地板上。莫迪沐閉上雙眼。

好好聞的書本香氣，他的心說。

他想到那座圖書館，以及身為幼貓時的歲月。

莫迪沐和妹妹佩塔妮亞很愛玩他們專屬的遊戲。「圖書館的老闆」是佩塔妮亞最喜歡的一個，規則很簡單：爬最高的就是贏家。有二十四隻腳趾的莫迪沐是攀爬高手，可是他很少能贏。佩塔妮亞總是爬得更高。她每隻腳掌也有六根腳趾，就跟他一樣。他還記得她的臉龐，從最高的書架上，在老圖書館的書堆中，往下對著他微笑。

佩塔妮亞曾經成功攀上圖書館藍色大門的頂端！莫迪沐依然閉著雙眼，沉浸在回憶中。佩塔妮亞就像個得意洋洋的美麗雪球，一路逼近天花板。一顆卡住的雪球。

當時，史卡金小姐必須站到椅子上，才能把她救下來。

史卡金小姐是莫迪沐的最愛，她的擁抱永遠不會太緊。

這些愉快的思緒被艾兒打斷了。

「親愛的貓咪！」艾兒抓著自己的筆記本。他看到艾兒在圖書館推車上畫了很多記號，再次把所有的書本堆了回去。亂七八糟的。

艾兒的臉頰紅通通的。「我們要把史卡金小姐叫醒，」艾兒告訴他，「沒時間可以浪費了。」

他跟著艾兒上樓，然後又回到地下室，史卡金小姐現在睡眼惺忪地跟在他們後面飄盪。「我剛剛正在做一個好愉快的夢，」史卡金小姐對艾兒說，「我夢到我去看電影了！我相信是在葛蘭特維爾的戲院。他們的爆米花好吃極了，我親愛的。你一定要去試試看，請一定要。」

艾兒塞了一盤蘋果瑪芬蛋糕給她，並說：「我有個計畫，而且我需要一個人負責把風。」

當莫迪沐意識到艾兒和史卡金小姐打算把圖書館推車推到外頭時，已經將近黎明。

外面！他告訴自己。

她們要把它帶走了，他的心說。

就莫迪沐看來，這是個糟糕的點子，他也跟她們說了。最後史卡金小姐指著他，對艾兒說：「你記得餵親愛的貓咪晚餐嗎？牠一直喵喵叫！」

艾兒說：「我餵了啊，也許牠只是想聊天。」她傾身湊向莫迪沐，並說：「你是在說很重要的事情吧，親愛的貓咪？」

好累人啊，莫迪沐暗想，一定有別的方法。因為他並不希望圖書館推車到任何地方去。然後，在他還來不及計畫怎麼因應以前，艾兒已經將推車推向地窖門，史卡金小姐就跟在她後面。

他該怎麼辦？這臺推車上的老書是他頭一個家──他的圖書館──唯一殘存下來的東西。他對自己幼貓時期和佩塔妮亞的快樂回憶，也只剩這些東西可以代表了。

都是我的錯，他的心說。

現在她們幾乎要走到門口了。

莫迪沐喊道：「住手！」然後從地板跳到圖書館推車的頂端。

可是推車繼續移動。莫迪沐外表看起來雖有份量，但大部分是蓬鬆的毛髮，他的體重只有九磅[1]左右。

艾兒哈哈笑。「我們走囉！」

莫迪沐這輩子不曾覺得被這麼嚴重誤解過，可是他面向前方，留在推車上。

我的圖書館！他的心說。

是殘存的部分，他提醒自己。

外頭一片陰暗，莫迪沐看著艾兒跪在草地上，拆解這臺圖書館推車。

他的圖書館轉眼間變成碎碎片片。到頭來，他還是保護不了它。       

艾兒又鋸又搥又黏。

莫迪沐看得肚子都痛了起來。

接著，艾兒指著幾步之外用毛巾裹住的一捆東西。「猜猜裡面有什麼？」她問莫迪沐。

「不要弄破那些書，」他告訴艾兒，「請不要傷害任何書本。」

「我也跟你喵喵喵！」艾兒邊說，邊將裹著毛巾的包袱拉過來。

莫迪沐看著艾兒。她認為莫迪沐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這點有時不免讓莫迪沐覺得氣惱，明明是艾兒聽不懂他說的話。

「是門！」艾兒說，從毛巾包袱裡抽出一個方形木塊和玻璃。

艾兒手裡那個東西看起來很眼熟。接著他明白了：是家裡水槽上方的那個小櫥櫃。是起司櫥櫃的門！艾兒把櫥櫃門從鉸鏈上拆下來了。

更正：她連鉸鏈也一起拆了下來。

現在，艾兒從洋裝口袋拿出一把螺絲起子。

莫迪沐走去跟史卡金小姐坐在一起。「噢，好，」史卡金小姐說，「你可以跟我一起把風，如果你看到有人走過來，就喵兩聲吧。」

莫迪沐嘆口氣，希望他們可以快點回家。

艾兒用偷來的起司櫥櫃門組好小圖書館時，天空還只是有點矇矇亮。

莫迪沐累了。他跟在史卡金小姐和艾兒後面走回家，可是抵達他們家的前廊時，莫迪沐意識到他沒辦法進去。

我沒辦法把我的圖書館丟在外頭不管，他的心說。

是殘存的部分。

莫迪沐轉過身去，步下階梯，漸漸走遠。

我的圖書館，他的心說，還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