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廣大的世界
我十一歲時,第一次聽到大提琴演奏,我和大提琴之間長久而珍貴的伴侶關係就此展開!一個三重奏團體來到文德雷利,在一場音樂會上演奏:一位鋼琴家、一位小提琴家和一位大提琴家。父親帶我去聽那場音樂會,在「天主教中心」的小廳裡舉行,聽眾是鎮上的人、漁夫和農夫,他們穿上週日的服裝,在這種場合他們一向如此。那位大提琴家是荷西‧賈西亞,他任教於「巴塞隆納市立音樂學院」,相貌英俊,前額很高,留著長長的八字鬍;而他的身材跟他所演奏的樂器似乎很相稱。當我看見他的大提琴,我為之著迷,在那之前我從未見過大提琴。我才聽到頭幾個音,從那一刻起,我就被一股澎湃的情緒淹沒,覺得彷彿無法呼吸。那個聲音非常溫柔、非常美、非常具有人性,是的,非常具有人性。我從不曾聽過這麼美的聲音,一種光和熱盈滿我的心。在第一支曲子結束時,我對父親說:「父親,這是我所聽過最美妙的樂器。這就是我想演奏的樂器。」
在那場音樂會之後,我一再向父親提起大提琴,央求他給我一把。那是在八十多年前了,從那時起,我就跟這件樂器結下了不解之緣。它將成為我未來生命中的伴侶和朋友。當然,小提琴、鋼琴和其他樂器也為我帶來了喜悅,但對我來說,大提琴是件特別的東西,獨一無二。我開始用拿大提琴的方式來演奏小提琴。
母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告訴我父親:「帕布羅對大提琴表現出這麼大的熱忱,他一定要有機會好好學習大提琴。在文德雷利沒有合格的老師能好好教他,我們得安排讓他去上巴塞隆納的音樂學校。」
我父親大為吃驚。「妳在說些什麼?」他問:「帕布羅怎麼能去巴塞隆納?我們根本沒有這個錢。」
母親說:「我們會找出辦法的。我會帶他去。帕布羅是個音樂家,這是他的天性,他生來就是要做音樂家的。他需要去哪兒就得去哪兒,沒有別的選擇。」
父親一點兒也沒被說服,事實上,他已經在考慮讓我學習木匠這一行,以便將來能夠維持生計。「妳幻想過頭了。」他對我母親說。
他們針對此事所做的討論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激烈,讓我十分苦惱。我覺得他們之間的意見不合都得要怪我,尋思該如何終止這個情況,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最後,我父親不情願地讓步了。他寫了一封信給「巴塞隆納市立音樂學院」,問他們是否願意接受我去就讀。他也說我將需要一把小一號的大提琴,四分之三尺寸的,問他們是否知道有哪個樂器師傅能替我造一把。
儘管如此,當學校給了正面的回覆,隨著我前往巴塞隆納的日子逐漸接近,父親仍然一再表示疑慮。
「親愛的卡洛斯,」母親會對他說:「你可以確定這樣做是對的。事情必須如此,這是帕布羅唯一想做的事。」
父親會搖搖頭,說:「我不懂,我不懂。」
而她會說:「我知道,可是你得要有信心。你一定要相信,一定要。」
這件事實在非比尋常。我母親受過一點音樂訓練,但她當然不是個音樂家,跟我父親不一樣。儘管如此,她卻知道我的將來會是如何。我相信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彷彿她有某種特殊的敏感,一種奇異的預感。她就是知道。而且她一向根據這份預感來行事,帶有一種堅定、確信和冷靜,對此我一直感到驚訝。不僅在我去巴塞隆納求學一事上如此,在往後的歲月中,在其他的事情上也是如此,當我在生涯中面臨抉擇的時候。在我的兩個弟弟身上也一樣,路易和安立克;在他們還小的時候,她就知道他們將來會走什麼樣的路。後來,當我在世界各地舉行演奏會,獲得了一些成功,她為我感到高興,但我不會說她深為所動。她早就假定事情將會如此。
在我一生當中,我漸漸明白了她所相信的是什麼。我漸漸有種感覺,凡是發生的事都是必然。我的意思當然不是說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對於我們是什麼樣的人,或是將成為什麼樣的人。有關我們的一切隨時都在變化,這是大自然的道理,而我們本身也隨時在改變,因為我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們有責任持續努力來讓自己變得更好,但我的確相信我們各有各的命運。
我帶著錯綜複雜的心情離開文德雷利。那是我的家鄉,我童年生活的場景。我騎著腳踏車走過的蜿蜒街道,我們住的小屋,客廳是父親練習彈鋼琴和授課的地方,我度過許多歡樂時光的教堂,學校裡跟我一起摔角、玩遊戲的同伴,所有這些親愛、熟悉的事物,我不想離開他們。畢竟當時我才十一歲半,即使對一個音樂家來說,那個年紀也不算大。巴塞隆納距離文德雷利只有大約五十英里,可是對我來說,那就像是前往另一個國家。那裡會是什麼樣子?我要住在哪裡?哪些人會成為我的朋友和老師?當然,我心裡同時也充滿了興奮……母親跟我一起搭火車去,當父親在火車站溫柔地擁抱我,跟我說再見,我努力回想有一次我被狗咬了,被送到醫院去時,他對我說:「你告訴自己,男子漢是不哭的。」
就這樣,我在八十年前去到了巴塞隆納。當年的巴塞隆納就跟現在一樣,是個蕪亂的大城,有著熱鬧的街道和五顏六色的咖啡館,公園和博物館,擁擠的商店和忙碌的碼頭,來自各國的船隻在那裡停泊。對我來說,在不止一層意義上,那是通往世界的大門:我注定將在這座城市度過大半人生,將和那些傑出的市民共度許多充滿歡樂和創造力的時光,將和這座城市的藝術家和勞工建立起珍貴的情誼,在這座城市裡我將深深體會人類的高尚,而且,唉,也將深深體會人類的苦難!半個世紀之後,我將看見我所愛的這座城市被法西斯份子包圍,頭頂上是轟炸的飛機,街道上是民兵和沙包。哪個孩子能夢想得到這樣的事情將會發生?
我母親讓我在巴塞隆納音樂學院入學,然後她就返回文德雷利,大約一個月之後她又回到巴塞隆納,留下來陪我。她安排我跟她的幾個遠親一起住,一個木匠和他的妻子,他們住在城裡較老舊的一個城區,鄰居多半是勞工階層。他們為人親切而溫和,待我就像他們自己的孩子。那個木匠名叫班尼,是個怪人。他個子不高,但是天不怕地不怕,嫉惡如仇,獨力進行他對抗犯罪的聖戰。這件事是我有一天發現的,當他打開一個抽屜,我發現裡面全是刀子和手槍,吃了一驚,訝異地問他這些武器都是用來做什麼用的。他才告訴我他這個獨特的嗜好。幾乎每個晚上,在做完工作、吃過晚餐之後,班尼就會離開屋子,勇闖城裡最亂的地方,當年巴塞隆納的犯罪事件很多。他身上只帶著一根沈重的木棍,但是在他手中,那就是件厲害的武器。拿著那根棍子,並不張揚,但是一眼就能看見,他勇敢地對抗惡名昭彰的歹徒:搶匪、小偷和其他亡命之徒。他會朝一個歹徒走過去,指稱對方是壞人,曾經做過哪些壞事。他會說:「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方式,現在把你的手槍交給我。」視情形而定,也可能是要求對方交出刀子。那些歹徒曉得他的名聲,對他懷有敬意,通常會聽從。當然,碰上有些歹徒不願意聽從,他就會用上他的棍子。有一天夜裡,他帶著刀傷回家。他聳聳肩膀,對他太太和我說:「別擔心,這沒什麼。明天我會把事情擺平。」第二天夜裡他帶著愉快的笑容走進屋子,說:「我跟那傢伙扯平了。」我想你可以說他像個使徒,我對他印象非常深刻。
到巴塞隆納之後不久,我去拿父親請人替我打造的那把小一號的大提琴。那個製造樂器的師傅和藹可親,三十出頭,名叫馬利。當他把大提琴交給我的時候,也給了我一把弓。在那之前我手裡從不曾拿過一把大提琴,但我立刻用它奏出了一小段音樂,馬利大為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