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知的日常工作
無論我們身在何處,我們花了太多時間在預期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以至於常常錯過來自靈魂的低語。儘管我已經了解並熬過了許多形式的快樂和痛苦,但恐懼是我心中的巨魔,令我預期著更多的痛苦。就像喧鬧的噪音阻止我們在全然的寂靜中找到平靜,恐懼也阻止我們在所處當下的每個瞬間找到喜樂。然而,無論我經歷了多少,學到了多少,我都無法阻止令人恐懼的預期心理如浪潮般襲來。沒有人可以。這是身為人的一部分。
但我可以時不時調整恐懼的大小。當我全心投入於學習,或關心他人,或全神貫注於我所相信的生命奧祕的時刻,在這些出口中,令人恐懼的預期心理會鬆懈下來,而且我完全臨在,至少有一段時間臨在。真實性的修練就是建立在這些時刻之上,直到它們拓展並豐富我們的生活。
我記得在我的癌症之旅中,我的靜脈因打太多針而變得脆弱,護理師在為我的化療進行靜脈注射時遇到困難。她已經嘗試了五次,但沒有成功。我滿頭大汗,害怕再一次嘗試,每一次都失敗。然後,我親愛的朋友羅伯特(Robert)把手放在我的前臂上,揉搓著那些針孔。他的觸摸打斷了我預期注射失敗的恐懼心理。我開始哭泣。當他揉搓我的手臂時,護理師又嘗試了一次。
從那時起,我就用觸摸和關懷來打斷恐懼。觸摸比言語更能將我們帶入每一個當下的平靜之境。在那裡,在宛如醞釀著每一次掙扎的時間之井中,我們被承載著,就像一艘破損的木筏被最洶湧的海面承載一樣。
我知道,這些年來,當我們害怕死亡時,我們就會把恐懼傾注到最近發生的事情上,例如去看牙醫,或晚上突然聽到一聲巨響。我們害怕生活,猶豫不決,彷彿下一刻就會摔下懸崖。但當我掙脫了我的小心翼翼時,無論我身在何處,我都幸福地活著。然後,最接近我的生命之光——例如——一隻藍色知更鳥正在築巢,或者隔壁的孩子正在學走路—會劃破那總是掩蓋我們對當下的真實體驗的噪音。當我害怕時,我會閉上眼睛,然後睜開眼睛並想起生活是真實的。克服閉上眼睛的痛苦,並承擔打開眼睛的煎熬,是覺知的日常功課,沒有人可以免除。
有一個這樣的時刻。那是肺炎疫情大流行的第一年。五月初。蘇珊工作室後面的蘋果花正在開花期,垂下枝條的櫻花也變成了粉紅色。我們在露天平台上喝咖啡,臉龐沐浴在陽光下。一切都是如此平和、安靜,我們因而暫時忘記了地球正遭受疾病困擾。儘管如此,所有的事情都是真實的,所有的事情都同時在發生。當我沐浴在清晨的曙光時,有人正在嚥下最後一口氣。當我與一陣恐懼
搏鬥時,一對情侶正在第一次做愛。當一千件事分崩離析時,另一千件事又聚集在一起。這種深奧的、不可思議的,如潮起潮落般的對應,是宇宙持續運轉的動力。
有種無法避免的感覺,我越是無法去任何地方,我的心就越是開始到處旅行—穿越全球,在歷史中來回穿梭。當我的臉在陽光下時,我開始想起,在倫敦的一條鵝卵石街道上,一個女兒抱著她的父親,當時他正因黑死病而瀕臨死亡。黑死病是被行經絲路的一輛馬車裡的囓齒動物帶到歐洲的。它爬上一艘橫渡大海前往英國的輪船。不過,法國國王腓力六世發誓,是一三四五年三顆行星
的合相而引發了瘟疫。
當我的狗在我面前扔下一顆球時,我很快就從中世紀回神。柵欄上的陽光是金色的,我思考著金子如何在火中熔化,直到它軟到可以被彎曲與塑型。同樣的,一生中似乎需要經歷很多苦難,才能讓我們變得柔軟,讓所有的生活都能過下去。我希望情況會有所不同。當然,美麗、驚奇和愛可以讓我們敞開心扉。我的狗又咬著球回來了。當時,我想在生活的其他時刻趕上之前,讓自己迷失在與狗兒玩投擲遊戲的春日時光裡。
我們在塵世間的使命有三重。首先,就像一座堅韌不拔地迎接天災的山峰,我們被召喚去面對時間帶來的磨損,這樣我們才能省思與承受時間揭示的真相。有人說,這是無為。如果是這樣,這就是一種崇高的無為,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將會揭示一切。
其次,就像一條不屈不撓地流向大海的河流,我們被召喚將真理帶進世界。有人說,這是我們對公義的警覺。如果是這樣,這就是一種崇高的行為,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將會榮耀一切。
第三,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探索者,在最小的鵝卵石中找到上帝,我們被召喚去關心路上遇到的一切。有人說,這是不可能的。如果是這樣,這就是最崇高的使命——像山一樣屹立不動,像河川一樣奔流四方,直到我們用有些人稱為愛的渺小力量,把微不足道變成至關重要。
這裡與那裡
身為人類,困擾我們的最難以察覺的問題之一,就是認為真正的生活總是在別的地方,而不是我們當下所在之處。當然,生活有無限的面向都在同時發生。當你在閱讀這篇文章時,世界各地數百萬的靈魂正在經歷各種「當下」的生活:睡眠、醒來、死亡、出生、墜入愛河、失戀、破碎、治癒、尋找夢想,以及同時也有人看著夢想破滅。但當我們感到痛苦、充滿恐懼或因缺乏價值而感到心情沉重時,我們就會想像,一個更有價值的人生版本就在某個遙不可及的那裡。然後,我們就不再探索我們所擁有的人生,我們就不再安住於我們被賦予的這個人生中。
我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差點死於癌症,這讓我發現了一個永恆的祕密:「那裡」並不存在,只有「這裡」。生命奧祕的核心矛盾之處就是,透過活在我們眼前的永恆當下,如果我們能夠保持真誠,並忠於我們自己的體驗,我們就可以瞥見、感受,並進入永恆的當下—也就是每一個人在每一個地方正在同時體驗的瞬間。
多年來,我很幸運可以召集各種團體,與善良的靈魂共度旅程。有個甜蜜的矛盾不斷重演:我興沖沖地前往世界各地,一旦到了那裡,卻只是為了向每個人確認,我們其實無需前往任何地方。我很樂意這麼做,這是一種榮幸。當然,我們都從許多不同的地方前來相聚,但當我們相聚時,我們總是進入同一個永恆的時刻——同一個「這裡」。
多年前,我會在夏天走訪阿迪朗達克山脈(Adirondacks)的一座小湖。湖的另一邊是國有土地,因此尚未開發。我會早早起床,在碼頭喝咖啡,看著陽光覆蓋著遠方的湖岸,那個湖岸在其簡單的氛圍中顯得如此神祕。到了這個夏天的第三個早晨,我感覺到自己必須坐在那個更遠的湖岸上,彷彿生命的祕密就在那裡等待著。我必須去那裡。於是我把咖啡放在小船的底部,用槳划到對岸。划了二十分鐘後,我把船身輕輕推到石灘上,喝了咖啡,並坐到我先前被吸引的地方。我嘆了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對面。果然,我剛才坐在碼頭的地方,在其簡單的氛圍中顯得如此神祕。我笑了,也明白了,根本沒有那裡,只有這裡。
關於這一件事,我在幾年前又有了一個後續的學習。那時,我早早起床,身處一個位於鄉村的靜修中心。當時是春天,在開始當天的活動之前,我正在散步。遠處的山上閃耀著光芒,像阿迪朗達克的湖岸一樣吸引我。當我向山走近時,我被它的美麗所震懾,在初升的陽光下,它正在閃閃發光。當我走近時,山的細節開始變得清晰。那裡有一棵死掉的樹,樹樁已經被吃光了,還有鐵絲網的殘餘物纏繞在高高的草叢中。當我到達山上時,我可以看到遠處有一頭鹿的屍體。我越靠近,就越能看到山丘在眩光之下的真實樣貌。小丘無言地說,對我們所有人來說,挑戰就是要看到眩光之下的事物,並熱愛那裡的一切。
這說明了墜入愛河和沉浸在戀愛中的差異。最初,我們像被遠處閃耀的山吸引一樣,被對方的可能性所吸引。天哪,多麼美麗啊。我想靠近一點。我想去那裡,甚至住在那裡。然後,當我們走近時,生活的現實就會在眩光下顯現出來。但通常走近的人會說:「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這裡有棵死掉、被吃光的樹。還有這個鐵絲網呢?你也從來沒有提過死鹿。你為什麼要隱瞞這些事?」被靠
近的人感到受傷並回答:「我沒有隱瞞任何事。你就不能愛我本來的面目嗎?」
在關係中,「那裡」相當於我們想像別人的樣子或希望他們成為的樣子,而「這裡」則是接受別人的本來面目。當我們墜入愛河時,挑戰在於看透我們希望所愛之人成為的樣子,並愛他們所有凌亂的細節。在這方面,我們被反覆要求把理想拋在一邊,追求現實—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
人際關係中。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第一百三十首〉(Sonnet 130)是關於這一切的精采表達。
在十六世紀英國女王伊莉莎白時代,宮廷愛情的對象是理想化的存在。於是,當時的詩人對理想對象充滿嚮往,並歌頌他們的愛情光輝燦爛、完美無瑕。莎士比亞一開始也不例外,他的前一百二十九首十四行詩都符合浪漫主義理想的崇高描述。然後,莎士比亞在完美愛情的眩光下從恍惚中醒來。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十四行詩第一百三十首〉完全偏離了對理想的追求,幾乎不
加修飾地讚揚現實中更持久的愛:
我情婦的眼睛一點也不像太陽;
珊瑚色比她嘴唇的紅色還要紅;
如果雪是白的,為什麼她的 乳房是深褐色的;
如果頭髮是金屬絲,那麼她的頭上就會長出黑色的金屬絲。
我見過玫瑰的紋路,紅色和白色,
但我在她的臉頰上看不到這樣的玫瑰;
有些香水的氣味比我情婦
散發出的更令人愉悅。
我喜歡聽她說話,但我很清楚
音樂的聲音更悅耳;
我承認我從未見過女神行走;
我的情婦是踩在地上走路的。
然而,天哪,我認為我的愛和她用
虛假比較所掩飾的任何愛一樣稀有。
若沒有最後兩行,這樣的愛情描述將會顯得殘酷。因為莎士比亞將愛情根植於現實,幾乎到了苛求的程度。但是,他卻說自己的愛如此稀有,因為他包含了她的真實人性,即使她因為不安而將自己與那些虛幻的愛情相提並論。他看到了她的凡人特質和缺陷,卻依然愛她——超越了她在眩光之下的真實。
雖然莎士比亞的觀點很極端,但是當我們在這個最可愛的世界中跋涉奔波,當我們可以接受除了這裡沒有其他地方可去時,這就是我們普通人面對的現實。我承認,我的心和世界之間的距離越近,我就越能愛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不論它如何被時間改變。小巷裡一塊反射著陽光的碎玻璃,就像森林邊緣盛開的野花一樣珍貴。
我們需要看清事物的本來面目並愛其本質,這是我們體驗平靜和最後喜樂的關鍵。然而,我們要如何做到呢?也許我們可以全心全意地專注於眼前的事物,直到它在陳舊和破碎的細節中展現出它更耐看的美感。在我寫這篇文章時,我們正處於冬天的結束邊緣,光禿禿的樹木上露出了先前暴風雨所造成的割傷和斷裂。在十二月灰暗的下午,什麼都隱藏不了。它們的赤裸有一種獨特的美,
就像美好的人生展示了所有的傷痕和局限性一樣,因為經歷了這麼多,甚至更值得去愛。
雕塑家羅丹(Auguste Rodin)年輕時沒錢聘請漂亮的模特兒,最後付錢給一位鼻子骨折的年長雜工為他擺姿勢。這讓他領悟到,持久的美麗不僅僅體現在表面上那些令人愉悅和吸引人的光芒,更體現在隨著時間推移,經歷風霜後所展現的深刻與堅韌中。
中國古代的聖賢僧璨大師說:「無在不在,十方目前。」2儘管我們說我們在的地方就是「這裡」,我們不在的地方就是「那裡」,但生命同時在每一個地方展開。每一個地方都是當下。雖然打破「一體性」有助於理解不可理解的事物,但我們很快就忘掉了,正是因為我們理解力的局限性才需要打破「一體性」。
因為,就像挨餓的人無法一次吃掉一整條麵包,有意識的心靈必須從無限中汲取小片段,以便消化那些能滋養我們的事物東西。儘管如此,盲人知道,在他們的黑暗之外,世界是可以看見的;聾人知道,在他們的寂靜之外,世界充滿了音樂。只有固執的頭腦才會堅持,世界是由它所能理解的事物來定義的。
當我們面對生命的光彩與耀眼時,並不意味著更多的承諾,而是通往永久與真實的大門,讓我們能夠實現期望與理想。畢竟,你不能活在絢爛的強光下,你只能活得比它更久。問題在於,一旦眩光消失,你是否會感到失望,或領悟到你在這裡,這裡就是我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