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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書】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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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聲 末日審判(二○三○年……)


一、

佛曆 2573 年的春節前夕,泰緬邊境小鎮滿星疊,平時依然清靜的街面,忽然多了一些陌生的訪客。
這已經是新冠病毒全球爆發的第十個年頭,人類似乎已經習慣了與病毒共處。趕街的各地邊民,早就放棄了口罩、疫苗和核酸檢測。他們多數甚至已然遺忘了這一場病毒,即或每年還有人因此而不治,大家將之視為另一種感冒,視為是人生本該遭遇的生老病死;也就漸漸遺忘了它的威脅和煩惱,更是忽略了它的起源和曾經的恐怖流行。
滿星疊是根據泰語的發音而音譯的地名,它的本意是「石頭也會開花」的地方。據本地華人學校張校長的說法,這個命名最初來自於上個世紀國際最著名的所謂「毒梟」坤沙先生。那時,他是坤沙先生的傳令兵。
他一直稱呼坤沙為先生,言語中始終保持著一生的恭敬。在他的少年時代,這裡只是泰國北部接壤緬甸的一個無人知曉的荒村。那時泰國政府的權力還無法深入這樣的邊陲,這裡是著名的金三角的腹地。坤沙先生帶著他的撣邦革命軍隊伍,經常從緬甸打馬過來,隱蔽地駐紮在這個四面環山的河谷。
那時的周邊高地,漫山遍野盛開著妖媚的罌粟花。暖洋洋的風從不遠處的湄公河上颳來,望眼皆是滾動的彩龍,空氣中糜爛著奇香。收割的季節,果漿如泛著銀光的奶汁,在叢林中被煉製成人間的迷藥。四面八方的馬幫悄然來去,沿著密徑和河道,將之傾銷到那些嗜毒的遠方。另類的財富很容易把這片僻壤,變成了一個世外的繁華小鎮。
只是這隱祕的繁華,一向不為人知。全世界的人們,道聽塗說著金三角,無不談之色變。至於這個石頭開花的滿星疊,在坤沙投降緬甸政府前,一直都是無人敢於擅自闖入的禁區。只有張校長這一輩人清楚,其實在這裡寄居的各族山胞,反而基本是無人吸毒的―因為坤沙先生嚴令,偷吸者一律活埋。
談雲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竟然在這個隱祕的角落一待就是十年。
山中無歲時,尤其是泰北,更沒有四季的明顯體感。滿山的野花,從無間隙地綻放,叢莽永遠的綠,土壤滲血一般的紅,天空的深藍再飾以流雲的白,望眼之中無處不是油畫似的絢麗。全鎮一千多戶人,老幼婦孺加上過往客丁,足以養活街巷的各種商戶。本地以華裔和擺夷人為主,泰族和傈僳族、阿卡族以及穆斯林等點綴其中,因此屋舍風格也是異彩紛呈。坤沙先生是漢人和擺夷的混血,在兵荒馬亂的時代異軍突起。雖然販毒起家,平生卻要堅守華夏的文化道統,轄區內的漢家,每戶堂屋中都立著「天地國親師」的神主牌。他們把「君」改為「國」這個字,也是頗有深意的―他一直想要謀劃獨立創建的,喚作「撣邦共和國」。所謂撣邦,正是緬甸的擺夷人世代居住的土地。他要守這樣的初心和野心,所到之處當然就要創辦中文學校。為了傳承祖輩的規矩,也為部屬子弟提升一點文化。
鎮上有小河,無論旱季和雨季,隨時都有水聲。四面環山,山脊都如刀背般陡峭。當年他的哨所,至今還是泰國邊防軍的營卡;只有西邊山巔,依舊是緬甸國南撣地方軍閥的轄地。和平時期,附近的泰緬兩國邊民皆來此趕街。緬甸不時內戰,緬人也隨時可以越境過來避難。隨便站在一個山頭俯瞰,這裡都像是隱伏著兵氣,確實是一個亂世避居的大好所在。
張校長當年延聘談雲在他的華校任教,完全憑藉的是他的江湖眼力和人脈關係。英雄不問來路,更何況那時正是疫情爆發的關頭,他想像得到,需要來他這個碼頭求生的中國人,一定身負某些不便言說的使命緣故。他守著坤沙先生創辦的學校,一直矢志不改地掛著泰國和中華民國的國旗,可想他的內心,有著怎樣的情志。
一晃多年過去,滿街人差不多都熟悉了談雲的面孔;他教過的孩子,不少又已安家立戶。大家都尊稱他「雲先生」,但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更沒有人瞭解他的出處。他一個人獨居在校舍裡,每個夜晚去上兩小時的課,其他時間,無人關心他究竟怎樣度過。偶有往來的人,除開張校長,就是校門口那個擺攤賣稀豆粉和茶葉蛋的老者。


二、

稀豆粉是雲南特有的小吃,老者的來歷大致也可猜出幾分。
滿星疊和所有的泰北華族村鎮一樣,都有一個華裔自治會,管理和維繫著本族的禮俗和秩序。泰國的軍警系統,只在村邊設一個派出所;除開刑事犯罪之外,基本從不過問本村的事務。街面上的人戶,因為來源複雜,多數只有山民證,並無泰國的國籍。持有山民證這張白卡的人,要想出山進城,還必須申請報備獲准,才能通過邊境檢查站。
老者是華人自治會的副會長,本地人婚喪嫁娶,都得恭請他坐上席。只有「雲先生」和張校長可以和他平起平坐,雲先生還給他起了一個本地人完全不懂的外號叫「棄子」。
棄子比雲先生年長十幾歲,他倆唯一共同的愛好是下象棋。每次雲先生來吃完簡餐,棄子務必留他下一盤。因為在本鎮,他們都是沒有家人,且都來自中國的老頭。雲先生不與人群,從不說他的過往。棄子先生卻是話癆,最喜歡無窮無盡地對雲先生投訴他的往事。
棄子的故鄉在雲南版納,1974 年,他是當地的一個民兵連長。那時,軍分區的一個副參謀長,看中他單身還有一點文化,而且熟悉傣語;於是祕密安排他一個任務,就是偷渡進入緬甸,深入金三角地區,去毒梟坤沙的地盤臥底。他經歷了各種冒險和艱苦,跟著坤沙的撣邦革命軍南征北戰多年,終於來到滿星疊紮根,並榮升為坤沙的稅務官。但組織上卻一直沒有派人來與他聯繫,那時的他,也沒有任何可能渠道,能夠向祖國的上級傳遞出情報。
坤沙 1996 年投降繳械之後,他忽然失去了一切使命。他沒有護照,只能偷渡回故鄉,父母早已去世,村中殘存的老人也認為他早已失蹤不在人世。他找到軍分區,卻拿不出任何證據,證明他曾經是外派軍事情報人員。至於他唯一說得出名字的那個副參謀長,檔案中倒是有記載,只是文革後被清算判刑,早就死在了監獄。
他無法取得中國國籍,更不可能重新分配責任田;只好又悄悄地潛回滿星疊,在這裡,他至少作為鄉紳,還能獲得村民們的尊重。隨著年老體衰,他也多次去中國駐清邁領事館上訪,希望獲得中國政府的老幹部補助。領事館每次都勸告他不要再來,他們從不承認中國在泰國還有這樣的情報人員。
雲先生調侃地問他,究竟你提供過什麼情報線索嗎?他想來想去確實沒有,雲先生從此笑稱他為「棄子」。雖然打心眼裡瞧不起這個棄子,但雲先生還是喜歡這個玩伴。因為至少在這個邊鎮,他是唯一還關心中國政局的人。更何況在這個小鎮棋盤上,他也是他唯一的對手。每次看他下到殘局而丟卒保車的時候,雲先生難得地大笑一次,再飄然回到他的蝸居。
談雲在這個邊鎮,同樣也沒有任何身分文件,甚至連一張山民證的白卡也沒有。在一盤復一盤與棄子的棋局中,他一天天老去,故意留蓄的鬚髮,早已斑白。只有他的學生喬婭,一年兩度前來探望他時,他似乎才會想起,他原來名叫談雲。在中國的網絡江湖中,他曾經的名號早已被世人淡忘。很多故人傳說,他已經因為病毒而在泰國去世多年。早在 2022 年,他確實曾經被這個新冠變種擊倒。高燒十日之後,雖然活了下來,但從此失去了一半的聽力,這使得他更加不想和這個世界對話了。
十年前的春天,泰國政府被來自中國的新冠病毒沖潰了防線,緊急宣布封鎖全部邊境和海關,並在全國進行宵禁時,已經為時太晚。這幾乎是全球最先被中國病毒禍害的鄰國,有限的政府財力和偏弱的防疫系統,基本不足以抵抗洪水猛獸般的大規模傳染侵襲。好在國民的佛系慈悲,各自安貧樂道於這一場無妄之災,安靜地禁足於家,才免於大規模的死亡。
那時的他,在達叻機場吻別了岫之後,忽然第一次陷入喪家犬似的棲遑。岫在輾轉抵達長沙機場時,給了他一條微信―安全抵達,放心。此後無論發生什麼,務必守約如命,拜託吾兄了。你一定要相信今生今世,我會親自去接你歸來……
那之後他再與岫聯繫,她的微信就忽然被銷號了;打她的電話,那還是臨別時他特意記下的號碼,哪知道聽到的語音提示是―你呼叫的號碼並不存在。再寫電郵去,依舊杳無回音。他頓時就傻在了泰國合艾府的民宿裡,原本計劃的南部遊,瞬間就迷失了方向。
剛剛過去七天發生的一切,難道不是真實的嗎?他看著行囊中,岫託付給他的 U 盤,看著肩膀上馬蹄般青紫的齒痕,重溫岫幻影般的來去,竟有某種失魂落魄的驚慌。那種感覺就像他年輕時那一場車禍昏迷之後,初醒時的手足無措和無助。他與她之間,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間接聯繫和打聽。她回到被封閉戒嚴的武漢了嗎?見到她相依為命的母親了嗎?她是為了他的安全和密約而故意中斷與他的聯繫,還是已經落入羅網密布的陷阱?那時武漢傳出來大片無名無姓的死亡消息,不少滿門滅絕,他一想到這種恐怖的可能,坐在喬婭的小院中,北望夜空,就禁不住淚流滿面。
既然接受了如此莊重的密托,且發誓守約了,那他就必須堅持留下來。他在臨別之際,擔心自己萬一有個什麼閃失,而讓岫找不到自己,他還把唯一可以信託的學生喬婭的地址和電話,也讓岫做了私密備份。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辦法了,只能坐等岫的消息。


三、

從泰國南部迅速趕回來的談雲,在喬婭的小院,就像換成了一個替身一樣,除開形貌依舊,整個神魂都丟三落四了。
喬婭觀察著一向健談幽默的老師,整日坐在小葉榕樹的氣根下,儼然融入成其中的根莖。她給他端茶續水時,忍不住打趣道:您這出去一趟,像是老房子要著火了。這是哪位仙人下凡,準備轉世當我們的師母了嗎?要不要說來聽聽,我也好幫您拿個主意。
他有點傻不楞登地看著這位曾經的學生,想起十多年前她每次聽課搶座第一排時,那種清純著迷的樣子,現在只是多了一些少婦的風韻。他隱約是知道她對他曾經的暗戀,經常會大大方方地給他帶一些好吃的甜點,不管不顧地當眾放上他的講臺。他雖然那時也是單身了,但依舊有著師德的顧慮,從不敢和女生有更進一步的交往。但他深知,這是很少的一個確實深受他的思想影響的孩子―她在2014年的校園私下紀念「六四」25 周年的行為,差點招來開除學籍的處分。畢業未久,是他力勸她早早地離開了故國,來到泰國謀生。
這是此刻此地,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猶豫良久,他還是把關於岫的故事和委託,儘量簡單明晰地告訴了她,包含他的深愛以及眼前銷魂蝕骨的隱憂。岫的突然無蹤無影,讓他頓時面臨崩潰,整個身體心智都像是絕壁傾倒,轟然就要塌陷為萬丈粉塵一樣。他三餐未減卻彷彿滴水未進,手足無力變成虛脫漂浮在密林間的落葉。喬婭的客房足夠溫馨,他卻在每一個長夜深度失眠,偶爾入夢,夢中總是看見漫天鬼魂與追兵向他撲來。他不時被自己的驚叫嚇醒,渾身冷汗如再次陷入當年的囚牢。
喬婭算是非常瞭解這位老師為人處世風格的女人,雖然覺得這場愛情來得太過魔幻,她也並不詳知岫所托的具體使命,卻能從談雲少有的緊張和焦慮中,看出此事非同小可。她來清邁快六年,一直感恩談雲當年的指引,對這塊土地已經有種落地生根的親密。她是那種凡事都能當機立斷的果決之人,立即收繳了談雲身邊所有的物品,連護照、身分證和銀行卡都由她祕密保存。手機、電腦和電話卡都全部新換,甚至連他的服裝都重新置辦為泰籍華裔風格的簡單衣飾。她說服他從此隱名埋姓銷聲匿跡,跟她駕車前往滿星疊的華人學校教書維生;那裡的張校長,是她丈夫的表弟。
那個從前反骨錚錚的談雲,似乎從此走失在清邁的巷陌中。泰北深山密林的邊陲村舍,掩蓋了他在世間的一切行蹤。只有喬婭每週和他的泰國電話聯繫一下,每個學期去看望他一次,並為他採買一些必要的用品。岫一去無跡,喬婭從未帶來過她的消息,日子久了,他再也不敢觸碰這個話題。彷彿岫只是一個傳說,她從未來過,他們抵死纏綿的七天,是他染上病毒之後的幻念和虛構。唯一證明那一切的只有岫留給他的 U 盤,那是一個心形紐扣狀的愛物;看上去就像是少年情人之間互送的生日禮品。只有他知道怎樣展開,他還複製了幾份分別秘藏,其中一份,他精心澆鑄進一個手工香皂之中,委託給喬婭保存。他叮囑喬婭―只有當我萬一突然消失或死亡之後,妳才可以打開查看,並在未來的某天公布於天下。
他不得不這樣準備,因為這樣的險惡人間,確實充滿著各種萬一……
滿星疊同樣只有旱季和雨季,他一直不太瞭解,從十一月準時收斂雨水的天空,一直要到次年五月才開始重新呼風喚雨。在那漫長的七個月,就像他哭乾了的眼睛,大地一片枯澀。但是無論怎樣的乾旱,綠植依舊滿眼,四時不同的花果,始終按部就班地輪替。就像是土地本身儲藏著取之不竭的雨水,一如他早已深藏不露的傷悲,等待著某個重逢之日的喧嘩。
本地人擅於將各種水果做成餐飲,芒果飯,菠蘿飯,椰漿雞,木瓜沙拉,涼拌柚子,松子牛油果,香蕉煎餅,榴蓮蛋糕,油炸菠蘿蜜,洋蔥草莓,龍眼排骨,檸檬蒸魚……這些熱帶特有的天地貢品,滋養了一方流民,也足以灌溉他的腸胃。但是,骨子裡的鄉愁,異國的美食也無法排遣。
他似乎是一直在企盼雨季的再來,最初顯得比山地皴裂的紅土還要焦渴。從四月的潑水節之後,他就像巫師一般默默祈禱著雷聲,每天徒步去山梁上,遙看那些霾霧怎樣從北方滾滾而來,怎樣在山谷堆積出暗黑的層雲。後來他才明白,這些乾燥的煙嵐是鄰國燒山的火雲,遠比他還要枯乾,根本不會擠出雨水。必須到五月,必須有風馳電掣從故國席捲而來的濃雲在低空下摩擦,發出群毆般的巨吼,他才會等到那春殘的第一潑暴雨如注。
習慣在雨中獨步緩行的雲先生,成了這個邊鎮的風景。村民們在屋簷下樂觀其暴雨浴身的酣暢,瓢潑似的水柱穿越他日漸灰白的鬚髮,盥洗著他早已昏花的老眼,再順著皺紋和鼻翼滴答淌下時,完全無法分辨是否浸染了淚的鹹熱。最初他試圖通過雨季來紀年,以期大約估算自己在山中的日子。但東南亞的雨季並非中國江南的陰鬱梅雨,沒有那種漫長潮濕的氤氳。這裡只是隔三差五地突襲一場,轟隆雷聲挾帶耀眼閃電,恍如從天而降的大國空襲,兩三個時辰之後又轉眼言和,洗淨的天空馬上和顏悅色露出滿目藍白來。這樣的雨季舒爽怡人,卻並不便用以刻劃時光的節奏。慢慢地,雲先生開始遺忘了入山的時間,他逐漸失聰的耳朵,也開始忽略周邊的市聲;每晚下課之後,自閉成一個遁世的啞巴。
村民們開始閒言碎語議論―雲先生傻了,這個不知來歷的人,在這裡等待石頭開花。這些閒話傳到棄子那裡時,棄子會撇嘴很不屑地嘀咕說:你們才傻了,雲先生內心明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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