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夢都絕對會滿足願望嗎?
夢代表願望的滿足,這確實是夢的祕密意義,這個事實必須在每一個案例中重新驗證。
—Freud, SE IV, p. 146
就我目前所見,關於夢是願望的滿足這條法則,唯一真正的例外是創傷性神經症的夢,懲罰夢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像是例外。
—Freud, SE XIX, p. 118
我想,很少人會不同意,我們的夢至少有些是帶著願望的──也就是說,滿足了一個或更多個願望──因為正如我先前說過的,幾乎每一個人在「做好夢」的時候醒過來,都會不太高興,甚至會試著再去睡個回籠覺,好繼續完成那個夢。在英語中,有些關於夢的說法歷久彌新(其他語言也會有自己對於夢的說法),例如「美夢成真」、「我連在最瘋狂的夢裡也想像不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及「繼續做夢吧!」,意味著我們想像在夢中會發生讓我們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就算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也會出現在夢中。佛洛伊德也提到一些類似的慣用語,還有關於動物的諺語或格言:「鵝會夢見什麼?玉米」;「豬會夢見什麼?橡實」(SE IV, pp. 132-133)。
不過,在《夢的解析》中的幾個地方,佛洛伊德提出了一個普遍性主張,他認為每一個夢都是願望的滿足(例如請見SE IV, p. 121)。在面對「有些夢似乎沒有滿足做夢者能辨認出來的願望」的反對意見時,佛洛伊德採取了幾項回應方式,其中之一是我們之前看到的,他將辨認不出的原因歸諸於夢的扭曲(包括移置、凝縮等)。此外還有,例如他說夢中滿足的是無意識的願望,至少最初做夢者總是拒絕承認這些是自己的願望。然後,他又將做夢者在做夢結束時充滿焦慮的狀況,解釋為檢禁作用的孤注一擲(通常檢禁作用的角色是「避免產生焦慮或其他形式的痛苦情感」,但有時它未能恰當地扮演好它的角色﹝SE IV, p. 267﹞),檢禁作用在夢結束時仍未能充分偽裝夢的內容。檢禁作用在夢醒之前帶來焦慮,像是臨去秋波、虛晃一招,目的在於掩飾事實上夢中的內容有部分是做夢者的願望;待做夢者醒來,他就會被焦慮矇騙、或是因焦慮而獲得確認,認為自己並不希望夢中內容真的發生(通常這種夢就會被認為是惡夢)。同樣地,佛洛伊德認為做夢者在夢中受苦或受到懲罰,也是願望的滿足:滿足了做夢者懲罰自我的願望。他說這種夢是「懲罰夢」。
換句話說,佛洛伊德似乎總是能從他的魔術帽裡變出慾望,也就是說:無論夢中滿足的慾望看起來多麼違反直覺,佛洛伊德似乎總是能找出原因來解釋,那真的是屬於做夢者某部分的慾望(例子請見SE V, p. 557)。如果夢不屬於做夢者在清醒時認為是自己的那部分(亦即,如果夢不屬於她的自我,或是無法符合她對自己的認知,也就是說,如果夢沒有「與自我同調」﹝ego syntonic﹞),那麼那個夢就屬於她的無意識;如果那不屬於她的無意識,那麼或許就屬於她的超我(儘管超我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無意識的)。
因此,佛洛伊德在此處的主張似乎有些自我證成(self-confirming),不管我們提出什麼樣的反例,他永遠都能找到方法,將之納入他的理論中。這使得他的理論是不可能被否證的(unfalsifiable)──換句話說,他的理論似乎不可能被證明是不正確的。知名的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主張「經驗性科學系統一定有可能被經驗駁斥」(Popper, 1959, p. 41,強調為原文)。就他的觀點,我們必須至少能夠想像得到存在著某些可能的事實或實驗,能夠反駁理論、或至少能限制理論的應用場域。
無論我們是否接受波普的可否證性(falsifiability)標準(哲學家及科學家對可否證性的效度仍有爭論),我們應該注意到佛洛伊德最後修正了自己關於「每一個夢都是願望的滿足」的理論。在寫作《夢的解析》二十年後,他跟許多從第一次大戰槍林彈雨中歸來的士兵工作,他逐漸接受有些人的夢就是不斷反覆重現相同的創傷性戰爭場景,並且,儘管他努力嘗試,他還是無法從這樣的夢中找到任何可能的願望,無論是有意識或無意識的。他開始意識到(在他一九二○年的《超越快樂原則》中有很長篇幅的討論),在面對某些形式的創傷時,心靈中有些部分會發生可怕的錯誤,變得一片混亂、功能失調:心靈只會在夢中一次又一次重播創傷性場景,做夢者則是反覆從恐怖的夢境中醒來。
正如佛洛伊德開始意識到,抑制基本上是會有功能失調或過度的狀況──因為抑制有可能會無止盡地持續下去(這似乎經常與引發抑制的原因很不相稱),再加上抑制以症狀的形式在生活中一再復返的特性(「被抑制物的復返」)──佛洛伊德得出的結論是,創傷具有破壞性效果(destabilizing effect)。起初抑制是用來解決某種問題(亦即解決一個人內在的衝突:想做某件事,卻又因為其他原因,被迫去做另一件事,正如我們在安娜.歐的例子所看到的),抑制往往會因為太超過變得失去作用,並創造出無數的新問題:「雖然一開始抑制是有用的,但最後抑制卻造成損害,人不再能克制(自己的衝動)及做到心理控制」(SE V, p. 617)。同樣地,佛洛伊德也注意到,創傷情境有些狀況會抵觸他在《夢的解析》第七章中所描述的心靈運作法則,他認為心靈總是在願望的基礎上運作,並且願望是尋求釋放的張力累積。然而,夢裡反覆出現的創傷場景並不會釋放張力,反而是不斷累積張力(還值得注意的是,在這種夢中,來自於現實的場景經常是按照記憶中的樣子原封不動地出現,而不像在大多數的夢境中會經過創意性加工)。這種狀況與快樂原則背道而馳,但這並不代表它就是所謂現實原則不可或缺的部分。相反地,這種狀況似乎指出心靈出現某些根本的差錯、功能失調或是失靈。
在動物界也有類似的精神異常狀況嗎?動物會反覆夢見曾經經驗過的創傷性場景嗎?就我們所知,他們似乎不會(請見Jouvet ,1960),這意味著這顯然是人類特有的異常狀況。這種精神異常的狀況之所以可能,是因為我們是說話存在者(speaking beings)嗎──換句話說,到目前為止就我們所知,我們是唯一天生就會使用語言的生物,是因為這樣嗎?有人可能會以人類大腦的大小、或自我意識的存是有語言的生物,這是我們與動物界其他生物最根本的差異之一。
無論造成這種根本性功能失調的原因可能是什麼,這種功能失調是造成如今被稱為創傷後壓力症(PTSD)的根源,佛洛伊德最後也接受了對於他所提出的「每一個夢都是願望的滿足」這個普遍性主張,創傷後壓力症確實是個例外。
但是關於創傷性神經症,情形就不一樣了。在創傷性神經症中,夢結束時通常都會出現焦慮。我想,我們不應該害怕承認,夢的功能在此失效了。我不會引用諺語「例外證明了規則的存在」:這句諺語的意思對我來說似乎很有問題。但是無疑地,例外並沒有推翻規則……(我們)仍然可以說,夢試圖滿足願望……在某些情況下,夢只能很不完整地實現它的某部分意圖,或是必須完全放棄。(SE XXII, p. 29)
這至少打開了一種可能性:不是每一個夢都是在滿足願望,對於分析者所敘述的每一個夢,我們也不應該過於極端地試圖重建出一個願望。相反地,我們應該把在每一個夢中尋找有意識及無意識的願望視為經驗法則,而不是把它當成絕對真理,認為只要我們嘗試得夠久夠努力,就必然會找到願望。事實是,沒有找到願望並不代表夢的源頭沒有願望存在;而是,基於我們的能力有限,我們無法指望能發現所有的願望,尤其是有許多願望是想不到的、偽裝的很好,只有隨著治療的進展慢慢出現。
無論如何,我們不應該只因為分析者說她一再做同一個令她困擾的夢,就認為她的夢必定是佛洛伊德規則的例外情況。首先,在大多數分析者宣稱反覆做同一個夢的情況中,那些夢其實都有許多變化,而且那些變化通常都相當重要。(這也同樣適用於那些據稱從分析者童年就反覆出現的夢。)其次,一個被反覆表達的願望經常會導致一系列夢境,就像是音樂主題的變奏;而且就算這些夢是一模一樣的,它們也不必然就是創傷事件的複製品──我們還是必須探問這些夢的情感特徵。如果那是全然的恐怖或震驚,那麼是的,我們極有可能是在面對規則的例外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