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謊言
1. 白塔
謊言，一場遺忘的瘟疫，壟罩在赤紅的大地。
真相，一個無根的亡靈，永無止盡地在虛空中哭泣。
唯有不被一切遺忘所迷惑的求死者，
能夠撥開重重迷霧，
謊言背後，就是真相。
──《謊言與真相˙1:3》
長者正注視著我們。他的皺紋如亂麻掩蓋了五官，乾癟而內縮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一線，嘴唇顫抖，齒牙落盡，雙手如爪。這正是五大瑞兆，只有年老者才能擁有的尊貴外貌。這一切都是至聖的時間存在於長者聖軀的證明。
長者這張面孔，懸在每家每戶的大廳中。每間房屋置中都要空出一間房供俸長者瑞像，每個人每天都要花三個小時在長者廳中祝禱，表忠盡孝。每個人都有兩個父親，一個賜予世俗的生命，一個賜予永恆的生命。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塔中。
而在白塔中，教室中央更是懸掛了巨大無比的長者瑞像。在瑞像前，顫抖著跪著一個瘦弱的身軀，一個發育不全的男孩子。他削下的細窄肩膀高高凸起，額頭在地上「空空」作響。
「求求你們接受我，讓我能夠繼續待在這裡。」
班導師榮科簇新的黑色皮靴踩在他的臉頰上，踢了踢，不到十四歲的男孩在高大壯碩的成年男子前像是個嬰孩，左搖右晃。
「姿勢。連跪都跪不好，一點誠意都沒有，這樣我們怎麼原諒你？」
男孩掙扎著，試圖穩住自己的身軀，但是在浪濤中小舟只有被拋擲的命運。
「對不起，我做不到……」
男子甩了男孩一巴掌。滑稽的滾了兩滾，撞到教室門口。
「做不到？只是不想做吧。你看你，把教室弄得那麼髒。」竊笑聲從四周響起。男孩狼狽爬起，看到自己前襟上的血、鼻涕和淚水，尷尬地笑了笑。
男子拿起手中的一張紙，拿到全班面前，上頭猩紅的數字，七十一。
「大家看看，這什麼丟臉的分數？」男子笑道。鼓譟的笑聲緩緩傳來，越來越大聲。男孩看著自己的考卷，也傻笑了起來。
男子看到男孩，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拿起桌上的硬物，從側臉砸了下去：「不知羞恥，不要臉，不自愛，居然還有臉笑。」男孩抱住頭哀號，接著像雨點一樣，各種東西落到男孩身上。
「你看看上面寫什麼？」
「伊萬，七十一分。」「恥辱、垃圾、人渣。你是罪犯。你考這種成績，就是犯罪。我應該把你全家人連同當初入學讓你進來的考官一同槍斃，這根本就是叛亂罪。你活著在這世界上就是個錯誤，你吃的每一份糧食都是竊盜。你認不認罪？」接著又一陣連珠炮的辱罵。
「我有罪，我是垃圾，我是蛆蟲，我是糞便，我有罪！」
在一個大聲呼號、一個竭力哭喊時，我周遭總會傳來不停歇的笑聲。壓低了聲音，充滿優越感的笑聲。其中笑得最大聲的，是坐在伊萬位子前的德政。
榮科的汗滴噴到我身上，我噁心的想吐。德政笑得更大聲了。
「你玷汙了這個神聖的班級，你不自愛、墮落，全世界數億人都想要進塔來學習，這個珍貴的名額卻被你霸佔了。就憑你，你配嗎？你配活上千年嗎？世人憑什麼供養你活上千年？你為什麼還不退學？我們為什麼還要讓你待著？台下那些優秀的同學們為什麼要容忍你？」
伊萬睜大他無神卻盈滿淚水的眼，渴望地看著我，以及我身後的四十多個同學，惶恐地趴下身軀，額頭在堅硬的地面上撞得砰砰作響：
「求求大家讓我繼續待在學校，求求大家……」
「你看看你其他同學有多優秀？接下來喊到名字的到前面來，宣布自己昨天考試的成績和名次。」
「德政，七十七分，第四千三百七十六次總測，第四十一名。」，是的，他只比伊萬高一名而已。德政一臉張揚的笑，站在台上時用斜眼看著伊萬，志滿得意。
榮科寵溺的踢了德政一腳，笑道：「你還笑？你只比伊萬高一名而已。小心明天換你跪在這邊。」
「報告老師，從初一以來這一年來考了三百次考試，我從來沒有考輸他，不用替我擔心啦！」接著瀟灑轉身，全班總是接著發出哄堂大笑，德政像小丑一樣擠眉弄眼，隨即爆出更大的笑聲。他走回座位時，很多人會促狹地伸出指尖或腳尖試圖戳他或絆倒他，他也常常會誇張的跌倒，榮科每次看到德政的舉動都會引逗全班笑得更開心。
「頌恩，八十二分，第四十名。」、「崇古，八十三分，第三十九名。」、「高分，八十五分，第三十八名。」……
四十多個人逐一念出自己在全世界同學年考生的排名，排名越後面的人表演越誇張，對伊萬的鄙視也越強烈。但之後的人隨著名次越高，對伊萬越來越冷淡。他們不再需要藉著攻擊他來緩解自己的焦慮。是到了二十名之後，這些人看的不再是伊萬，而是我。尤其是安華，他矮小黝黑，眼神陰冷的看著我，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人敢笑。
最後，我站到台上，冷冷地說道：「趙凡，一百分，第一名。」
榮科拉住我的肩頭，狂熱地搖著我：「孩子，你是我教過最偉大的學生，有朝一日你會成為門徒，甚至成為長者，請替我們記住這一刻，讓這一刻成為不朽，你將替我們超越時光。」
榮科挺起胸膛，對著全班的同學大喊：「考高分，得永生，長者，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候，班上其他四十多人也會跟著喊：「考高分，得永生。長者，萬歲、萬歲、萬萬歲！」從安華惡毒的表情，我知道他心中一定在咒罵我。但是他什麼也不敢做，因為我是第一名，我是班長，我能夠決定所有比我低分的人的生死。
每個人都狂熱地看著我，他們眼中充滿各種巨大的情感。這是最難堪的時候，我只能用眼角看伊萬。真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但我知道這將會永遠持續下去。
我回去之後，榮科笑著說：「各位全世界最優秀的菁英們，今天又到了決定伊萬這個蟲子的去留的時候了。」，說到蟲子的時候，金德政喊了一聲：「老師，他是寄生蟲才對。」
全班又笑了。笑聲是優越感的漣漪，慢慢在小小的教室中迴盪。
榮科不理德政，繼續說：「要給他一個機會，繼續再容忍伊萬的，請舉起手。」
我舉起了手。大家也紛紛舉起了手。那些排名較後面的同學身體會左搖右擺，手晃晃蕩蕩，但最後還是會舉手。
伊萬睜大眼睛，充滿懇求地看著大家。每一隻手舉起，他下垂的嘴角就稍微揚起一點。
最後，德政舉起手時，伊萬感激的哭了。
榮科會扶起伊萬，擁抱他，溫暖地說：「在明天成績出來以前，你依然是我們班的一份子。老師對你期待很高，才會這麼用心教育你，希望你記得失敗的苦楚和同學的溫暖，明天，贏得你自己的榮耀。現在你可能會恨我，但以後，會感謝我的。」
伊萬搖搖頭，低聲地說：「我現在就很感謝老師……謝謝……」
當榮科舉起伊萬的手時，全班的人都鼓掌了，過去逐一擁抱伊萬。這叫「激勵時間」，一天當中，最具溫情與愛的時刻。是教育當中最為重要的核心，白塔裡歷史最悠久的傳統，用各種方式彰顯名次差異，帶來榮耀和恥辱，可以激勵吃苦與向上之心。大人都說，這樣可以培養學生的羞恥心，增加學習動機，以及同學愛。很多孩子三歲就開始在家中接受激勵教育，成為更優秀、更上進的好學生。
據說，畢業生們回想以前的年輕歲月，最懷念的，就是這個激勵時間。激勵時間彰顯了慈悲與愛，團結與公平。很多人還會回到學校，向當初嚴厲執行激勵時間的老師感謝。而榮科，正是激勵教育的一把好手，很多已經成為門徒的學長姊都出自他的班上。
但我不相信這套。我不相信作踐一個人可以得到任何事物。每天每天，我都在心裡發誓：不管過了多久，我都絕對不會對這件事情，有一絲一毫的感謝......
1. 白塔
謊言，一場遺忘的瘟疫，壟罩在赤紅的大地。
真相，一個無根的亡靈，永無止盡地在虛空中哭泣。
唯有不被一切遺忘所迷惑的求死者，
能夠撥開重重迷霧，
謊言背後，就是真相。
──《謊言與真相˙1:3》
長者正注視著我們。他的皺紋如亂麻掩蓋了五官，乾癟而內縮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一線，嘴唇顫抖，齒牙落盡，雙手如爪。這正是五大瑞兆，只有年老者才能擁有的尊貴外貌。這一切都是至聖的時間存在於長者聖軀的證明。
長者這張面孔，懸在每家每戶的大廳中。每間房屋置中都要空出一間房供俸長者瑞像，每個人每天都要花三個小時在長者廳中祝禱，表忠盡孝。每個人都有兩個父親，一個賜予世俗的生命，一個賜予永恆的生命。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塔中。
而在白塔中，教室中央更是懸掛了巨大無比的長者瑞像。在瑞像前，顫抖著跪著一個瘦弱的身軀，一個發育不全的男孩子。他削下的細窄肩膀高高凸起，額頭在地上「空空」作響。
「求求你們接受我，讓我能夠繼續待在這裡。」
班導師榮科簇新的黑色皮靴踩在他的臉頰上，踢了踢，不到十四歲的男孩在高大壯碩的成年男子前像是個嬰孩，左搖右晃。
「姿勢。連跪都跪不好，一點誠意都沒有，這樣我們怎麼原諒你？」
男孩掙扎著，試圖穩住自己的身軀，但是在浪濤中小舟只有被拋擲的命運。
「對不起，我做不到……」
男子甩了男孩一巴掌。滑稽的滾了兩滾，撞到教室門口。
「做不到？只是不想做吧。你看你，把教室弄得那麼髒。」竊笑聲從四周響起。男孩狼狽爬起，看到自己前襟上的血、鼻涕和淚水，尷尬地笑了笑。
男子拿起手中的一張紙，拿到全班面前，上頭猩紅的數字，七十一。
「大家看看，這什麼丟臉的分數？」男子笑道。鼓譟的笑聲緩緩傳來，越來越大聲。男孩看著自己的考卷，也傻笑了起來。
男子看到男孩，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拿起桌上的硬物，從側臉砸了下去：「不知羞恥，不要臉，不自愛，居然還有臉笑。」男孩抱住頭哀號，接著像雨點一樣，各種東西落到男孩身上。
「你看看上面寫什麼？」
「伊萬，七十一分。」「恥辱、垃圾、人渣。你是罪犯。你考這種成績，就是犯罪。我應該把你全家人連同當初入學讓你進來的考官一同槍斃，這根本就是叛亂罪。你活著在這世界上就是個錯誤，你吃的每一份糧食都是竊盜。你認不認罪？」接著又一陣連珠炮的辱罵。
「我有罪，我是垃圾，我是蛆蟲，我是糞便，我有罪！」
在一個大聲呼號、一個竭力哭喊時，我周遭總會傳來不停歇的笑聲。壓低了聲音，充滿優越感的笑聲。其中笑得最大聲的，是坐在伊萬位子前的德政。
榮科的汗滴噴到我身上，我噁心的想吐。德政笑得更大聲了。
「你玷汙了這個神聖的班級，你不自愛、墮落，全世界數億人都想要進塔來學習，這個珍貴的名額卻被你霸佔了。就憑你，你配嗎？你配活上千年嗎？世人憑什麼供養你活上千年？你為什麼還不退學？我們為什麼還要讓你待著？台下那些優秀的同學們為什麼要容忍你？」
伊萬睜大他無神卻盈滿淚水的眼，渴望地看著我，以及我身後的四十多個同學，惶恐地趴下身軀，額頭在堅硬的地面上撞得砰砰作響：
「求求大家讓我繼續待在學校，求求大家……」
「你看看你其他同學有多優秀？接下來喊到名字的到前面來，宣布自己昨天考試的成績和名次。」
「德政，七十七分，第四千三百七十六次總測，第四十一名。」，是的，他只比伊萬高一名而已。德政一臉張揚的笑，站在台上時用斜眼看著伊萬，志滿得意。
榮科寵溺的踢了德政一腳，笑道：「你還笑？你只比伊萬高一名而已。小心明天換你跪在這邊。」
「報告老師，從初一以來這一年來考了三百次考試，我從來沒有考輸他，不用替我擔心啦！」接著瀟灑轉身，全班總是接著發出哄堂大笑，德政像小丑一樣擠眉弄眼，隨即爆出更大的笑聲。他走回座位時，很多人會促狹地伸出指尖或腳尖試圖戳他或絆倒他，他也常常會誇張的跌倒，榮科每次看到德政的舉動都會引逗全班笑得更開心。
「頌恩，八十二分，第四十名。」、「崇古，八十三分，第三十九名。」、「高分，八十五分，第三十八名。」……
四十多個人逐一念出自己在全世界同學年考生的排名，排名越後面的人表演越誇張，對伊萬的鄙視也越強烈。但之後的人隨著名次越高，對伊萬越來越冷淡。他們不再需要藉著攻擊他來緩解自己的焦慮。是到了二十名之後，這些人看的不再是伊萬，而是我。尤其是安華，他矮小黝黑，眼神陰冷的看著我，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人敢笑。
最後，我站到台上，冷冷地說道：「趙凡，一百分，第一名。」
榮科拉住我的肩頭，狂熱地搖著我：「孩子，你是我教過最偉大的學生，有朝一日你會成為門徒，甚至成為長者，請替我們記住這一刻，讓這一刻成為不朽，你將替我們超越時光。」
榮科挺起胸膛，對著全班的同學大喊：「考高分，得永生，長者，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候，班上其他四十多人也會跟著喊：「考高分，得永生。長者，萬歲、萬歲、萬萬歲！」從安華惡毒的表情，我知道他心中一定在咒罵我。但是他什麼也不敢做，因為我是第一名，我是班長，我能夠決定所有比我低分的人的生死。
每個人都狂熱地看著我，他們眼中充滿各種巨大的情感。這是最難堪的時候，我只能用眼角看伊萬。真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但我知道這將會永遠持續下去。
我回去之後，榮科笑著說：「各位全世界最優秀的菁英們，今天又到了決定伊萬這個蟲子的去留的時候了。」，說到蟲子的時候，金德政喊了一聲：「老師，他是寄生蟲才對。」
全班又笑了。笑聲是優越感的漣漪，慢慢在小小的教室中迴盪。
榮科不理德政，繼續說：「要給他一個機會，繼續再容忍伊萬的，請舉起手。」
我舉起了手。大家也紛紛舉起了手。那些排名較後面的同學身體會左搖右擺，手晃晃蕩蕩，但最後還是會舉手。
伊萬睜大眼睛，充滿懇求地看著大家。每一隻手舉起，他下垂的嘴角就稍微揚起一點。
最後，德政舉起手時，伊萬感激的哭了。
榮科會扶起伊萬，擁抱他，溫暖地說：「在明天成績出來以前，你依然是我們班的一份子。老師對你期待很高，才會這麼用心教育你，希望你記得失敗的苦楚和同學的溫暖，明天，贏得你自己的榮耀。現在你可能會恨我，但以後，會感謝我的。」
伊萬搖搖頭，低聲地說：「我現在就很感謝老師……謝謝……」
當榮科舉起伊萬的手時，全班的人都鼓掌了，過去逐一擁抱伊萬。這叫「激勵時間」，一天當中，最具溫情與愛的時刻。是教育當中最為重要的核心，白塔裡歷史最悠久的傳統，用各種方式彰顯名次差異，帶來榮耀和恥辱，可以激勵吃苦與向上之心。大人都說，這樣可以培養學生的羞恥心，增加學習動機，以及同學愛。很多孩子三歲就開始在家中接受激勵教育，成為更優秀、更上進的好學生。
據說，畢業生們回想以前的年輕歲月，最懷念的，就是這個激勵時間。激勵時間彰顯了慈悲與愛，團結與公平。很多人還會回到學校，向當初嚴厲執行激勵時間的老師感謝。而榮科，正是激勵教育的一把好手，很多已經成為門徒的學長姊都出自他的班上。
但我不相信這套。我不相信作踐一個人可以得到任何事物。每天每天，我都在心裡發誓：不管過了多久，我都絕對不會對這件事情，有一絲一毫的感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