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是夢,也不是夢
文|張光斗

聖嚴師父(以下稱師父)的晚年,最後一次飛紐約,在象岡道場。某天下午,師父開了寮房的紗門,準備進禪堂;師父使勁地要將腳套進僧鞋裡,但或許水腫,腳面變寬轉厚,雖然前腳擠進去了,後腳跟卻卡住,一直在原地蹭著,始終無法順利穿進去,所有的人都站在一旁,就這樣看著師父⋯⋯我這急性子,連話都來不及說,立馬蹲了下去,以食指與中指將僧鞋的後幫子往後拉,師父的後腳跟便順勢滑進了鞋裡。師父輕輕跺了一下鞋,回過頭,笑著扔了句話給我:「果然還是阿斗啊⋯⋯」。

另有一回,也是在紐約象岡道場,正召開北美年會,美國與加拿大分支道場的召委與負責義工,約莫七、八十位,齊聚一堂,交換彼此舉辦活動的心得與展望未來,並聆聽師父勉勵的開示。禪堂裡,攝影師阿良負責拍攝,我心想年會與我無關,就坐在很遠的圃團上,低著頭寫我的東西。忽然,我被全場義工們的哄堂大笑給吸引了,抬頭一看,所有的人都回頭看著我,頓時,滿頭霧水傾瀉而下。
師父見我回過神來,就指著我,又重複了一回說:「你們說,阿斗是不是個好侍者啊?」(我那時還身兼師父海外行腳的廚師,專門為師父烹煮熱食)全場又笑了起來,有人回答說「是的」;師父立刻大聲地說「不是!」這一下笑聲頓時銳減,師父隨即補充了一句:「如果說是的話,立刻就有很多枝箭會射向他了⋯⋯」。而後,師父繼續開示,話題不再與我有關,我這才發現,我的兩眼已經隨著師父的那句話朦朧了起來,那是種百味雜陳,難以一言道清的意外、慚愧、傷感、慶幸等混淆成一氣的激昂情緒。原來許多事,師父全都看在眼裡——我不知轉彎,有話直說,得罪人卻不知的習性,除了容易招忌,怕是惹過不少是非口舌,師父怎會不知?但是師父從未跟我提起過,原來都被師父擋了下來。人說「士為知己者亡」,我只能低下頭,下意識地握緊拳頭跟自己吶喊,今生何德何能得以遇見師父?師父對我的恩澤,我如何得以回報?

同樣還是在象岡,師父帶著險惡的病體,拚了老命地盡形壽、獻生命,不但要主持國際會議、帶禪十,一有空還要大筆揮灑墨寶,準備為興建的法鼓學院勸募建設基金。一向頑劣不群,不受控制的我,因為出言不遜,被師父嚴詞責備,我有如闖了大禍的孩兒,只想把自己藏起來,無顏去見師父。次日,師父竟然把我叫到一邊,好言撫慰並低聲呵護:「怎麼師父才說你兩句,你就不肯來見師父了?」我著實啞了,只能咬著下唇,一味地搖頭。師父又說:「你帶阿良來做記錄,一路辛苦了,要注意身體,不要病了。」眼前有如紙片人般的師父,在我的視線中瞬間模糊到只剩一層影子;關鍵時刻口拙的我,縱有一千句、一萬句的悔恨想傾倒而出,卻全數橫亙在喉嚨,徒然激出了懊惱的淚水罷了。

不知哪一世行過善,積了福德,我今生幸運,得以享有殊勝福報,陪在師父身旁,以十二年的時間,行走了二十多個國家與三、四十個城市,不但做了文字紀錄,還存留下影像部分,沒有讓師父四海散播禪佛法種子的苦勞空白蕩盡;如果這也算是我這一世成績單上的一個小小紅圈,那麼,我期待,並夢想,這紅圈得以成為來世繼續追隨師父學佛、精進的資糧與信諾。

多年來,我去過許多社團、道場演講,每到互動時間,經常被問到的是我究竟掌握了什麼先機可以被師父欽點,成為師父海外行腳的紀錄者?雖然回答過無數次,但我對那個關鍵時刻的記憶卻是愈說愈鮮明,師父見到我舉手時所露出的欣慰笑容,就是光華四射,藹然溫和的一輪明月。

一九九五年三月的某一天,接到廖今融秘書的電話,要我去農禪寺開會。是日,才走進會議室,就發現多位電視台的大員,原來都是師父的皈依弟子。師父開宗明義,說明有很多信眾建議,法鼓山應該不落人後,也能成立自己的電視台;師父對此有很多疑慮,希望聽聽業界弟子們的意見。之後,師父繼續提及,為了推廣漢傳禪法,師父去到歐美很多國家,就連南美智利都去過,但從未有人紀錄;師父又說,兩個月以後,師父不但要回紐約東初禪寺帶領一場禪七活動,接著會飛往英國,先在威爾斯主辦一場禪七,報名的都是當地的教授與醫師;然後應邀至布里斯托大學演講,結束後再到倫敦做一場公開演講⋯⋯師父接著詢問在場的所有弟子們,不知道是否有人可以陪同師父沿途紀錄?

師父發問後的會議室,忽然急凍起來,空氣化成冰,瞿然消逝所有聲響,在場的人都低下了頭,或是思考或在猶豫,我當然也是低頭的一員。就在電光石火的剎那,有三個念頭忽然穿越過腦際:一,怎麼辦?師父都已開口,竟然沒有人舉手?二,跟師父出國一定很好玩,可以遇見不同的人,聽到不同的故事。三,我在華視製作的「點燈」節目很單純,可以事先多錄幾集存擋,跟師父出國半個月,問題應該不大,於是——我舉手了。

熱切等候弟子反應的師父,看到我舉手,歡喜地說:「好啊!光斗菩薩可以一起去,很好,會後請留下來,我們再來研究出國的相關行程。」散會後,幾位師兄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表示讚許;而後,便與師父做了初步溝通,師父表示,我那趟所有的旅費以及工作人員的費用,全由師父負擔;我睜大眼地猛搖頭並言明,既然要發心,經費當然全都由我自行負責(其實我當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當時的念頭是可以有自主權,不會被師父牽制;事實上完全不是那回事,因為不受教的習性作祟,我沿途被師父修理慘了)。

我事後得知,師父早已將「沒人做的事,就我來吧!」這句話,做為教誨弟子主動奉獻、利益他人的自在語;殊不知,那回倉促、衝動的舉手,居然為我下半生的履歷,闢開出一條景觀與視野截然不同的菩提步道。

與師父出國的第一回,我事後剪輯出名為《四海慈悲行》的紀錄片。但我心知肚明,無論是公是私,我的表現無一是處,怕是要被師父列入無法馴服的劣徒名單中了。

萬萬沒想到,過幾個月後,師父又把我找去,要我負責製作一個弘法的電視節目(也就是在中視製作十年的《不一樣的聲音》,邀請各行各業的菁英人士與師父對談)。師父每年春、秋兩次海外弘法的行程,我都帶著攝影師隨行,影像的紀錄,剪輯在《不一樣的聲音》中播出;文字部份,我則以「阿斗隨師遊天下」為專欄,在《人生》雜誌上連載。也就在這前後十二年隨侍師父的過程裡,忙碌的師父也身兼我個人的「訓導主任」,無論我說錯話,做錯事,甚至態度有異,師父都不厭其煩地糾正、訓斥我;最是嚴重時,師父還當眾責備我,那一句「阿斗啊!你跟了我多少年啦?為什麼一點長進都沒有?」成了我日後言行舉止的緊箍咒,哪怕我累劫累世攢積的惡習窳慣時有發作,我也養成了懺悔、反省的習慣,絕對不可掩隱,更不許寬貸!

師父圓寂三週年時,我與團隊拍攝了十三集《他的身影》紀錄片,以師父弘法西方的中心點——紐約,以及在中國大陸奔走的行腳作為經緯,縱然過程不順遂,結果不完美,但也算一償我身為弟子的夙願。接著下來,許多善知識都持續觀望著,師父在歐洲、東南亞、澳洲、中美、日本⋯⋯辛勤播種的結果呢?師父已經示寂多年,為何一直不見我有所行動?面對類似的詢問,我總是以一記微笑,外帶一句「等候因緣成熟」輕輕帶過,我終究無法大聲吶喊出來:「我連做夢都夢到已經開拍了,可是因緣終究沒到哇!」
直到《度~聖嚴師父指引的33條人生大道》一書出版,竟促成了等候十年的具足因緣,《他的身影2》紀錄片影集,終於可以順風出航。第一趟波蘭、英國拍攝回來,果賢法師就立刻叮囑,此行尋找師父身影途中的所聞所觀所思,都要寫成文字,在《人生》雜誌上披露。果賢法師隨即詢問,此一專欄的題目為何?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尋師有夢」。
這一寫,可不得了,像是關不緊的水龍頭,涓涓滴滴,沒完沒了,僅是波蘭、英國就各自連續四篇;《人生》雜誌的主編還真是慈悲,竟然放手讓我將夢想成真的激動,全都化現為文字。等到第二趟出發,我才憬悟,不能再如此放任自己滔滔不絕地喃喃自語,讀者怕要有「審美疲勞」的哀嘆了。於是規定自己,每個定點,頂多兩篇,再有想法,也得節制,

二O二四年年六月,《人生》雜誌的主編演穩法師,與我研究專欄的後續發展;法鼓文化文化出版處的總編輯陳重光也很快地寫信給我,居然樂見其成,大器到願意將「尋師有夢」專欄的文字,讓給出版《度~聖嚴師父指引的33條人生大道》的時報文化出版社來出版。收信的當晚,我激動到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我想破腦袋都無法相信,佛菩薩會如此加被,就連出版「尋師有夢」的文字,都能毫無障礙的夢想成真,原來尋師身影果然不是夢,這一份覺察、覺知與悟覺,豐盈了我整個生命。

《覺~尋師身影不是夢》一書得以出版發行,我要感謝法鼓山總本山、海內外分支道場所有的法師、志工們,《人生》雜誌發行人果暉方丈、社長常遠法師、總監果賢法師、主編演穩法師、總編輯陳重光,為本書寫序祝福的繼程法師以及好友楊渡、時報文化出版的趙政岷董事長、主編林正文與封面設計沈家音,還有疫情間跟隨我在十個月裡,走遍十數個國家、二十多個城市的《他的身影2》拍攝以及幕後出謀劃策的眾多同仁們,當然,也包括為我每一本書加油打氣,四處推廣、結緣的好同學、師兄姐,以及親愛的讀者們。

人生肯定會有夢。
在此祝福您,除了要勇於築夢、追夢,也時時會有好夢初覺的感悟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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