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祇園祭宵山不可思議的魅力

 

    活在歲月的流轉中,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啊!──我大汗淋漓的穿過雜遝的人群時,腦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這是京都祇園祭宵山①。也就是七月十六日的晚上。自黃昏起天色已漸漸變暗,我和從前東北大學的女同學一起,咬著牙走遍了京都的夜。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的夏天是一段很不平靜的日子。仙台市雖說是宮城縣首府所在地,也是東北六縣中最大的都市,但人口也不過區區二十萬。所以,當七月九日深夜到十日之間,美國的B-29大隊空襲仙台市後,市中心幾乎全遭炸毀。我所住的宿舍因為靠近郊區而倖免於難,但也吃了好幾顆燒夷彈,一切全都燒光了。

    當時,也就是於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年)十月進入東北帝大就學的女學生共有九名,分別主修國語文(五名)、日本史(一名)、哲學(二名)、心理(一名)。那時學院是文學和法學混合,而東北大學原本就以理科收女生而聞名(在大正二年﹝一九一三年﹞大學准許女子入學時,就收入化學系一名,數學系兩名,合計三名女性入學)。這一年秋天入學的女性共有九名,全部都是文科。九人交情甚篤,戰爭末期大家吃盡了苦頭,還是勉強要過大學生活。仙台大空襲之際,除了從自家通學一人之外,住在宿舍的人全都成了受害者,也就是說八人全都流離失所。空襲時,大學中別說是講課了,全體學生都要動員去服勤。我們這一學年的男女學生都被送往仙台市郊位於苦竹的大型陸軍兵工廠工作。當然已有多數男學生應召上戰場。但還是有部分男生留下來,也有人是在工廠中服勤時收到召集令。總之,那種緊迫絕望的景況,絕非現在可以想像的。在艱困的環境中,我們好不容易撐了過來。所有人都沒死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終於和平到來,但戰爭結束到畢業之間的一年,物質條件至為艱難,我們一邊奔走尋找住所和保存糧食,一邊完成畢業論文。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六日,除了有病在身而休學一年的一位同學外,所有人都順利畢業。而那位晚一年畢業的友人,後來卻在京都早我們一步去世,令大家為之痛惜。

    空襲滿三十年時,當年的八個人重回記憶中的仙台聚首,重溫舊誼(大家各自都有聯絡,可是全體集合是第一次),緬懷畢業之後的漫長歲月。不久之後,大學實施新制,舊東北帝大的女性就學史便在我們手上告終,頗有開拓先鋒的末代子孫之感。多年來的艱苦歲月說也說不盡,於是有人提議以後定期開同學會,幾年就開一次,並且以各同學所在的據點為中心來一次大集合,舉辦一直到今天。

    平成三年(一九九一年)夏天,不知第幾期的同學會(不知為何取名為「晚夏會」)由我當召集人,在京都舉行。而那一天,我特地選在祇園祭期間。

    雖然我本就出生在京都,但嚴格來說,我並不是京都人。我父親出身兵庫縣,我母親籍貫是和歌山,但他們都在大阪出生長大。兩人結婚之後住在京都,才生了我。如果依照一般的觀點,得在京都住上三代才叫京都人的話,那我絕非正統的京都人。而且我只在南座裏住一陣子,之後在南禪寺住了幾年,又在向日町建了自己的家,這一住到現在也約莫住了六十年,因此祇園祭並非在我生活領域之內的節日。幼年時我對祭典的記憶,是南禪寺時代附近神社(神社的名字已經不可考)的祭典。我只記得拿著有生以來母親第一次給我的五錢銅板買了花枝乾,然後快樂的沉浸在外層黏答答的蜜汁中,接著又去買了冰淇淋,滿足的享受了一頓。

    對於祇園祭,最初我一直抱著淡漠無關的態度,可能因為我就職的大學在下鴨,反而對五月十五日的葵祭②大感興趣。我相當喜歡這個和王朝有較深淵源的祭典。在讀專科的時代,文科的教育課程把這個祭典編入教學,一年級在下鴨神社,二年級參加遊行,三年級在上賀茂神社等處實地見習,還上過研究官職、儀式、裝束等知識學問的老師的課,當時打下了基礎。大學時第三堂課結束後,走出北大路通,正好遊行行列在下鴨神社過完冗長的早上,即將從賀茂川北大路橋前面經過,然後右轉朝上賀茂神社前進,就在這時讓我撞見了。遊行隊伍大都累垮了,尤其是戴著眼鏡的打工學生,全都筋疲力盡的拖著步子走,十分有趣。然而,齋王 ③所乘坐的華麗轎子,在京都的大路上搖啊晃的前進,真是優雅極了。這個高尚內斂的祭典在氣候和暖的新綠時節舉行,更是充滿了「京都」的風情。

    然而祇園祭卻是截然不同的一種風貌。若以比喻來說,葵祭是繡有優雅圖案、在京都町內流動的衣帶;而祇園祭則以一座屹然而立,卻有點晃動的塔,在與葵祭活動不同的區域內,以一種特別強調的熱鬧,一邊遊行,一邊讓京都喧騰歡鬧。

    現在因為祭典漸趨觀光化,所以這兩大祭都會經過御池通,以便讓所有觀光客都能看到,其實本來兩個祭典的性質是完全不同的。葵祭是由神佛使者從御所出發行進到賀茂神社。相對之下,祇園祭的源起雖然同樣溯及平安朝,但在中世④地方百姓的努力之下,儀典形態曾比現代的模式更具動感,呈現出熱鬧非凡的風貌,雖說它曾一度沒落,但地方民眾所湧現的氣魄,在今日仍然鼓舞著人心。可以說,這兩大祭典宛如道出了京都歷史的兩大面向。

    我家並不算是京都在地人,所以本來我們只以第三者的立場來看待這兩大祭典。尤其祇園祭是在出梅之後汗水淋漓的季節舉行,容易出汗的我,光是看就一身汗。在四条通或河原町通觀看山鉾遊行時,又悶又熱,實在沒有興趣特意走一趟去欣賞。不過,當京都還不像現在特地會集全國民眾觀賞,一切充滿了「順其自然」的風味時,幾次偶遇的祇園祭,都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長遠的印象。有一次是由西向東行進在四条通上的鉾車,轉南走向寺町準備回到自己所屬的町時。鉾車搖搖晃晃的走入小巷,車與房屋距離之近,連鉾車屋頂的人都可以把驅邪粽子分送給二樓窗邊的人,高大的山車屹立不搖,如此貼近的前進給人極為震撼的效果。霎時,我彷彿從中窺見遙遠昔日的那股動能,因而大為感動。

    另一次是舍弟獲得傅爾布萊特獎學金,即將赴美留學的前夕(昭和二十八年,即一九五三年)。我們一同到河原町三条附近的餐廳吃惜別晚餐,在回家的路上,正好遇上所謂的「後祭」⑤。不管是葵祭或祇園祭,因為都包含祭神等儀式,所花的時間都相當長,各需要花上一個月時間。祇園祭後祭遊行的行列中,會有很多嬌豔女子,還有美麗的裝飾,把夜晚的市街裝點得熠熠生輝。那是我們第一次看到後祭,加上受到新聞報導的影響,以為山鉾巡行後整個祭典就已經結束了,所以一家人全都瞪圓了眼睛,一面讚嘆著:「哇!真是太漂亮、太了不起了!」一面在心裡體驗著家中一人即將前往美國生活四年的寂寥況味。

    直到最近,我才完全與祭典絕緣。然而我鑽研領域的是日本中世語言,我發現縱觀整個歷史,日本中世和世界各國一樣,充滿了趣味而生動的特性。簡單來說,這段歷史可說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時代。父親所研究的英語文學世界,也絕非「黑暗時代」,每當我有機會和父親談論到這一點,他就會說「喜樂的英國」,這令我不禁聯想到日本的狀況也是一樣的。

    然後,最難忘的夏天來臨了。一九八九年,好友難得從東京來訪,正好是祇園祭宵山和巡行日。八月末是京都市長選舉,我因為跟選舉沾上一點邊,所以對某個人特別關注。那人是新町通某座山車的總幹事,通常總幹事會穿著漂亮的「裃服」 ⑥站在祇園祭的山車或鉾車前後,所以也穿著非常適合他高大身材的裃服走在行列中。而他正是某陣營的市長候選人。

    此人並非生於京都,只是就讀京都大學時住在京都,和我父親類似。經過長年的教職生活後,面對當時出現令人瞠目的大資本「毀鎮」計畫,他義不容辭的站出來倡議京都市容保護運動。他住在新町蛸藥師區,而「南觀音山」⑦的山車正屬於他那個區。

    「毀鎮」的狀況正急速的惡化中,在各種毒辣手段破壞下,從前京都風味十足的市町景象,一眨眼全都變成一無所有的空地,然後大都準備蓋成相當高樓層的大廈。於是京都各地區紛紛高舉反對大廈建設的居民運動。而前面介紹的那位先生,曾是住所周邊該運動的指導者。他成為搶救前鋒,努力使京都不至遭到破壞的毒手,後來便有許多熱愛京都的人士推舉他出來角逐京都市長。

    我想從他在祇園祭扮演的角色來觀察他 ——這個希望有點無禮,不過我運氣很好,找到一個絕佳位置。河原町三条的皇家飯店特意在二樓準備了一個觀賞席。從沒將祭典從頭到尾好好欣賞一遍的我,當時和東京友人一同獲得該觀賞席的招待,第一次好整以暇的花了三個小時,將緩慢通過眼前的山鉾巡行好好的看了一遍。而前一天晚上,我也和那位朋友到好幾個位置欣賞宵山的活動。

    遊行行列簡直就是精采的動態美術工藝展。我翻閱著說明手冊,出動我腦中僅存的微薄常識,玩得快樂極了。不過,一旦看過一次之後,就很容易陷入無法滿足的心境。明年,我一定要想辦法再看一次 ——我在心裡暗自下了決定。

    第二年夏天又來臨了。我還是瞄準飯店為目標,可是每家都說早已預約客滿了。一年之間情況有了變化,上次我看的時候可以說是在最後期限前趕上,才不過一年全都變了。哎呀,這可怎麼辦才好?這年,我還盤算著將本書的出版社,也就是草思社的工作人員和澤田畫師兩人變成祇園祭的「俘虜」,現在可怎麼實現這計畫呢?感謝老天爺在這時候給我送來了救星。她就是菊井淑子女士。她以前是我的學生,現在也是我隨時賴以為助的人。她本籍是滋賀縣,在京都,稱滋賀人為近江商人⑧,所以許多滋賀人在室町通附近都擁有大型店面。而他們是屬於鉾(鉾車)的區域,菊井便藉滋賀人之便,安排了一個完美的計畫,把觀宵山、巡行活動等都列了進去。

    一九九O年的夏天,我終於體驗到在飯店居高觀賞所無法享受到的祇園祭醍醐味。他們邀請客人加入、巧妙的讓我們融入祭典主角世界的氣氛,在在吸引我全身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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