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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大的林德曼

多年之後,亞瑟‧弗里蘭德的兒子早已成年,而且各有各的不幸,他們沒人記得那天下午去看催眠師表演究竟是誰的主意。

那是一九八四年,而亞瑟賦閒在家。他寫的長篇小說沒有出版社願意印行,短篇小說偶爾刊登在雜誌上。除此之外他什麼都沒做,但他太太是眼科醫師,能賺錢養家。

在去程中,他和兩個十三歲的兒子談起尼采和口香糖牌子;他們為了一部正在上映的動畫片爭論,那部動畫講一個機器人,正好也是救世主。他們對尤達為何總說些奇怪的話提出種種假設,也好奇超人是否強過蝙蝠俠。

最後他們停在郊區街道旁一排連棟房子前面。亞瑟按了兩下喇叭,幾秒鐘之後,一扇大門驀地開啟。

過去兩小時,他的長子馬丁都坐在窗邊等待,由於焦躁不耐和百無聊賴而暈眩。

他呼出的氣息讓窗玻璃蒙上一片水霧,他用手指在窗上畫著不同的臉孔,有的嚴肅,有的在笑,但都裂開了大嘴。他一次又一次把玻璃擦乾淨,再看著自己呼出的氣讓窗玻璃蒙上細細的白霧。壁鐘滴滴答答地走了又走,為什麼這麼久?一輛又一輛的車駛過,都是別人的車,再來一輛,依然不是他們。

一部車忽然停下,按了兩聲喇叭。

馬丁跑過走廊,經過他母親的房間。她躲在房裡不想看到亞瑟。自從亞瑟輕率且輕易地從她生命中消失,已經十四年了,但是一想到他可以活得好好的完全不需要她,她依然痛苦萬分。馬丁跑下樓梯,穿過樓下的走道,衝過馬路--速度快到沒有看見急馳而來的汽車。煞車聲在他身旁響起,而他已經坐進汽車前座,用雙手抱住頭,直到這時候,他的心跳才暫停了一瞬。

「我的天,」亞瑟小聲說。

差點撞上馬丁的車是部紅色的福斯Golf,或許是覺得發生這種事之後不能什麼也不做,駕駛人拚命按了喇叭,然後踩下油門,開走了。

「我的天,」亞瑟又說了一次。

馬丁揉揉額頭。

「怎麼會有人這麼蠢?」坐在後座的雙胞胎之一問道。

馬丁覺得自己彷彿一分為二。他坐在這裡,也同時躺在柏油路面,身形扭曲,動也不動。他覺得自己的命運尚未塵埃落定,兩種可能性都還存在,在那一刻他也有個孿生兄弟--一個在車外逐漸消失的孿生兄弟。

「他差點沒命,」雙胞胎當中的另一個實事求是地說。

亞瑟點點頭。「可是這樣說對嗎?如果上帝對他還有計畫,不管是什麼,他就不會出事。」

「可是上帝根本不必有什麼計畫。祂只要知道就夠了。如果上帝知道他會被車撞到,他就會被撞到。如果上帝知道他不會出事,他就不會出事。」

「可是事情不可能是這樣。否則一個人做什麼都無所謂了。爸爸,錯在哪?」

「沒有上帝,」亞瑟說,「錯就錯在這裡。」

大家都沉默下來,亞瑟發動引擎,車子前進了。馬丁感覺心跳平緩下來。再過幾分鐘,他就能確定自己還活著。

「上學的情況怎麼樣?」亞瑟問。

馬丁斜眼看著他父親。亞瑟的體重增加了一些,頭髮尚未灰白,一向蓬亂,彷彿從未梳過。「數學很難,我可能會不及格。法文也還是有問題。幸好英文還可以。」他說得很快,想趁著亞瑟還沒失去興趣盡量多說一些。「我的德文很好,物理課來了個新老師,化學課就跟以前一樣,可是做實驗的時候--」

「伊凡,」亞瑟問,「我們帶了入場券吧?」

「在你口袋裡。」雙胞胎之一回答。現在馬丁至少知道他們兩個哪個是伊凡,哪個是艾瑞克。

他從後視鏡裡打量他們。一如以往,他們的相似總讓他覺得有點虛假,有點誇張,違反自然。事實上,他們要再過幾年才會開始穿一樣的衣服。那種時期要到他們滿十八歲時才會結束;在那短暫的時間裡,他們覺得讓旁人無法分辨很有趣,而且就連他們自己也不確定彼此究竟誰是誰。在那之後,他們屢屢覺得曾經失去自己,從此過著對方的人生;一如馬丁再也擺脫不了那股懷疑,懷疑自己已經在那天下午橫死街頭。

「別那樣呆呆看著。」艾瑞克說。

馬丁轉過身,伸手去抓艾瑞克的耳朵。他差點就抓到了,可是他弟弟閃開了,抓住他的手臂猛地向上扳。他叫出聲來。

艾瑞克鬆了手,愉快地指出:「他馬上就要哭了。」

「豬頭,」馬丁說,聲音顫抖,「大笨豬。」

「沒錯,」伊凡說,「他馬上就要哭了。」

「豬頭。」

「你才是。」

「你是豬頭。」

「不,是你。」

之後他們想不出話來說了。馬丁凝視著窗外,直到他確定自己不會再落淚。車子的倒影掠過路旁的櫥窗:變形了,拉長了,彎成了半圓形。

「你媽媽好嗎?」亞瑟問。馬丁猶豫了。他該怎麼回答?七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亞瑟就問過這個問題。

當時他覺得父親人高馬大,疲倦且心不在焉,宛如被薄霧籠罩。他對這個男子感到畏懼,卻也感到同情,雖然他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你媽媽好嗎?」那個陌生人說,而馬丁自問這人是否真是他常在夢中見到的那個人,對方總是穿著同一件黑色風衣,始終看不見臉孔。直到這一天,當馬丁在冰淇淋店裡戳著淋了巧克力醬的水果聖代,他明白自己多麼享受沒有父親。沒有榜樣,沒有先人,沒有負擔,只有對有朝一日或許會出現的某人的模糊想像。而這就是那個人嗎?他的牙齒不太整齊,頭髮蓬亂,衣領上有個汙漬,雙手看起來飽經風霜。他本來也可能是另一個人,就像馬路上、電車裡、任何地方那許多人當中的一個。

「你幾歲了?」

馬丁嚥了一口口水,回答他:七歲。

「這是你的玩偶?」

馬丁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父親指的是繆勒太太。他總是帶著她,想也沒想就夾在手臂下。

「她叫什麼名字?」

馬丁告訴了他。

「很怪的名字。」

馬丁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繆勒太太一向就叫這個名字,那就是她的名字。他發現自己在流鼻水。他四下張望,可是媽媽已經不見了。亞瑟一進來,她就默默離開了冰淇淋店。

後來馬丁常回想起這一天,可是不管他想多少次,或是再怎麼努力,他就是沒法從記憶深處喚出那番對話。原因可能在於他之前太常想像這個情景,而不久之後,他們實際上的對話就跟他在那許多年裡虛構出來的對話合而為一:亞瑟是否真的對他說過自己沒有工作,只靠思考人生度日?還是說,這是在馬丁得知更多有關他父親的事之後,他認為唯一合理的答案?而當他問父親何以拋下他們母子,亞瑟真有可能回答:一個人若是遭到禁錮,陷在卑微的生活、平庸和絕望之中,他就幫不了別人,因為別人也幫不了他,他會罹患癌症,心臟肥大,活不了多久,儘管還有呼吸,身體卻已經開始腐爛。他們之間真有過這番對話嗎?亞瑟的確可能這樣回答一個七歲孩子,但馬丁不太相信自己真的敢問這個問題。

過了三個月,他父親才又開車去馬丁家裡接他,坐在後座的兩個男孩容貌相似得驚人,馬丁起初以為他們是視覺上的錯覺。兩個男孩原本極為好奇地打量著他,但很快就失去興趣;他們完全專注在自己身上,沉浸於彼此成雙之謎。「我們總是想到同樣的事。」

「就算是複雜的事也一樣。完全相同。」

「如果有人問我們什麼,我們想到的答案都一樣。」

「就算答案是錯的。」

然後他們用同樣的聲音一起笑了,馬丁打了個寒顫。

從那以後,父親和兩個弟弟就定期來接他。他們去坐雲霄飛車,觀賞水族館裡睡眼惺忪的魚,去城市邊緣的樹林健行,去游泳池游泳,池裡有氯的氣味,充滿孩童的叫喊和陽光。總是看得出亞瑟做這些事很費力,他的心思從來就不在那上頭,雙胞胎也隱藏不住他們之所以跟來只是因為不得不來。馬丁雖然心知肚明,但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午後時光。上一次亞瑟送給他一個每面都能轉動的魔術方塊,是剛剛上市的新玩具。不久之後,馬丁就能玩上幾個小時,甚至可以玩上幾天,他完全上了癮。

「馬丁!」

他又轉過身去。

「你在睡覺嗎?」

他考慮是否該再動手,最後還是作罷。動手也沒用,艾瑞克比他強壯。

真可惜,艾瑞克心想。他很想賞馬丁一巴掌,雖然他並不討厭他。他只是氣他哥哥這麼軟弱,這麼安靜,這麼膽怯。此外,他還一直為了七年前那一刻而怪他,那晚爸媽為了告訴他們一件大事把他們叫進客廳。

「你們要離婚嗎?」伊凡問。

爸媽驚慌地搖頭,說: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接著亞瑟提起他們有馬丁這個哥哥。

艾瑞克很驚愕,於是馬上決定假裝覺得這件事很好笑,當他吸了一口氣正想要笑時,旁邊的伊凡已經咯咯笑了起來。事情就是這樣,他們既是一體又是兩個人,誰也不曾單獨有過一個念頭。

「我不是在開玩笑。」亞瑟說。

可是為什麼現在才說?艾瑞克想這麼問。只不過伊凡又搶先了一步:「為什麼現在才說?」

事情有時候很複雜,亞瑟這樣回答。

他無助地看向母親,但她只是雙臂交叉坐在那裡,說大人也不總是很聰明。

亞瑟解釋,馬丁的母親生他的氣,不想讓他見馬丁,而他依從了,老實說,過於樂意地依從了,那讓事情變得比較簡單。直到不久之前,他才改變想法。現在他要去跟馬丁見面。

在這之前,艾瑞克從未見過父親緊張。誰需要這個叫馬丁的人,他心想,而亞瑟怎麼能對他們做出這麼可笑的事?艾瑞克很早就知道他不想跟父親一樣。他想賺大錢,想被人認真看待,不希望別人暗自為他感到惋惜。因此上新學校的第一天,他就攻擊了班上最高大的男孩;他當然沒有事先警告,奇襲給了他必要的優勢:艾瑞克把對方推倒在地,跪坐在他身上,抓住他的兩隻耳朵,把他的頭在地面上撞了三下,直到對方的反抗漸漸減弱。這時候,為了達到效果,直到此刻他才對準對方的鼻子揍了一拳,鼻血一向見效快。果不其然,那個高大的男孩忽然流淚了,這時艾瑞克已經替他感到難過。艾瑞克讓他站起來,對方用一條逐漸染紅的手帕摀住臉,吸著鼻子踉蹌走開。從那以後全班同學都畏懼艾瑞克,沒人察覺他有多害怕。

因為他已經知道差別只在於下定決心。不管是那些老師、其他同學、還是他爸媽,他們內心全都是分裂的,表裡不一,不管做什麼都不是全心投入。凡是一心朝著目標前進的人,誰也攔不住。這一點就跟二乘以五等於十一樣明確,就跟他被鬼魂圍繞一樣明確,那些鬼魂只在晨光或暮色中偶爾隱約得見。

「我走錯路了。」亞瑟說。

「又來了。」艾瑞克說。

「你只是在耍花招,」伊凡說,「因為你不想去。」

「我確實不想去。但我沒在耍花招。」

亞瑟駛到路旁,下了車。夏天的熱氣湧入,一輛輛汽車急馳而過,飄來汽油的味道。亞瑟去向路人問路:一個老太太揮手拒絕,一個溜直排輪的男孩甚至沒停下來,一個戴著大帽子的男人比手畫腳,指左指右,指上指下。接著亞瑟又和一個年輕女子交談了一會兒。她把頭歪向一邊,亞瑟露出微笑,她指著某個方向,亞瑟點點頭,說了句什麼,她笑了,他也笑了,她又說了句什麼,然後他們互相道別,她走開時碰到他的肩膀。他上了車,仍然面帶微笑。

「她告訴你該怎麼走了嗎?」伊凡問。

「她不是本地人。但是戴帽子的男人知道路。」

他轉了兩個彎,接著一座停車場的入口在他們面前敞開。艾瑞克惴惴不安地望進黑暗中。他永遠無法向別人述說他多麼害怕每一個隧道、每一個洞穴和每一個封閉的空間,但他猜想伊凡大概還是知道。同樣地,這裡情況也一再發生在艾瑞克身上,他腦袋興起的不是自己的念頭,而是他孿生兄弟的念頭,或者浮現出他不認識的字詞。他也常在醒來之後記得色調陌生的夢境--伊凡的夢比他的夢多彩,不知怎地也更加遼闊,裡面的空氣似乎更好。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可以對彼此有所隱瞞。

艾瑞克從來不懂伊凡為何怕狗,狗兒明明是少數真正無害的生物;他不明白伊凡為什麼比較喜歡和金髮女孩說話,而非黑髮女孩;而美術館裡古老的畫作在他哥哥心中會引發那般複雜的情感,對他來說也是個謎,那些畫作只令他感到無聊。

他們下了車。日光燈管發出蒼白的光線。艾瑞克交叉雙臂,凝視著地面。

「你不相信催眠?」伊凡問。

「我認為你可以說服人們任何事。」亞瑟說。

他們走進電梯,門關上了,艾瑞克竭力控制內心的恐慌。鋼索要是斷了怎麼辦?這種事曾經發生過,也還會在某時某地再發生,那麼為什麼不會是這裡呢?電梯終於停住,門打開了,他們朝著劇院走去。偉大的林德曼,一張橫幅廣告上寫著,催眠大師。午場演出。海報上戴著眼鏡的男子並不起眼,努力露出陰沉逼人的目光,他的臉上有陰影,燈光打得太誇張,是張拙劣的照片。海報的一邊寫著:林德曼,讓你學會害怕自己的夢。

一個年輕人打著呵欠幫他們驗票。他們的座位很好,在最前面第三排。正廳幾乎全滿,樓座上沒有觀眾。伊凡望向裝飾過度的天花板,尋思它是怎麼畫出來的。藝術家巧妙地欺騙了人們的雙眼,製造出有拱頂的錯覺。要如何畫出實際上不存在而僅是假象的第二空間?書裡面並沒有解釋這種事。

誰也幫不了你。書籍幫不了,老師也幫不了。你得靠自己去弄懂所有最重要的東西,如果做不到,你這輩子就白活了。伊凡常納悶,那些沒有特長的人如何能忍受自身的存在。他知道母親但願能過另一種生活,而父親的心思總是在別處。他看穿學校老師都是些悲哀的小人物,而他當然也知道折磨著艾瑞克的幻象。每次他進入艾瑞克的夢境,就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黑暗且令人窒息的地方,一個沒人會想待的地方。他也看穿了馬丁,馬丁太軟弱,太常和母親獨處。伊凡嘆了一口氣。他對催眠沒興趣,寧願回家畫畫。唯一重要的就是最後能畫得更好,別的他並不想要。燈光暗下來,竊竊私語的聲音漸漸平息。帷幕拉開。林德曼站在舞台上。

他身材豐滿,戴著黑色角框眼鏡,幾根頭髮擱在禿頭上,使得那片光禿更為顯眼。他身穿灰色西裝,胸前口袋裡塞著一條綠色小手帕。他沒有向觀眾打招呼,也沒有鞠躬,就開始輕聲說話。

他說催眠並非睡眠,而是一種內在的清醒狀態,並非屈從於他人,而是賦予自己權力。各位今天將會看見驚人的事,但誰也不必擔心,因為眾所周知,沒有人能在違反其意志的情況下被催眠,也沒有人會被迫在催眠下做出內心不願意做的事。他沉默了一會兒,露出微笑,彷彿他說了個難以理解的笑話。

一道狹窄的階梯從舞台通往觀眾席。林德曼走下來,推了推眼鏡,環顧四周,然後穿過中間走道,顯然在決定要請哪些觀眾上台。伊凡、艾瑞克和馬丁低下了頭。

「別擔心,」亞瑟說,「他只會挑成年人。」

「那說不定會是你。」

「在我身上起不了作用。」

林德曼說不尋常的大事就要發生,不想參加的人不必擔心,不想參加就不會被打擾,不會被冒犯。

他走到最後一排,又走回來,跳上舞台,動作出人意料地敏捷。他說首先來點輕鬆的,就只是開個玩笑,做個小實驗。第一排的所有觀眾,請上台!

大廳裡一片竊竊私語。

沒錯,林德曼說,第一排的所有觀眾。請大家動作快一點!

「如果有人拒絕,他會怎麼做?」馬丁低聲說,「如果有人就是坐著不動怎麼辦?」

坐在第一排的人全都站了起來。他們互相低語,不情願地環顧四周,但他們還是順從地走上了舞台。

現在大家沒法再鬆開手,林德曼邊說邊從那一排人面前走過,因為大家不想,所以就不會去做,而因為大家不想,所以也就做不到,而既然大家做不到,若說大家黏在一起也不算錯。他一邊說一邊去碰那些人的手,摸摸這裡,摸摸那裡。緊緊牽著,他說,手緊緊牽著,緊緊地,沒有人會放手,誰也不能鬆開,緊緊地牽著,鬆不開。想鬆開的人現在可以試試看。

沒有人鬆手。林德曼轉身面向觀眾,掌聲遲疑地響起。伊凡俯身向前,想把舞台上那些人的臉孔看得更清楚些。他們看來下不定決心,神情恍惚,彷彿意志麻痺了而僵在那裡。一個矮小的男子緊閉下頷,一個梳著髮髻的女士雙手顫抖,像是她想鬆開手卻發現旁人握得太緊,而她自己也握得太緊。林德曼說他將數到三,所有人的手就會鬆開。「好,一、二……」他緩緩把手舉起,說:「三!」

同時彈了一下手指。

台上的人猶豫地鬆開手,幾乎不太情願,尷尬地看著自己的手。

「現在請快點回去坐好,」林德曼說,「快點下台,動作快!」他拍著手說。

梳著髮髻的女子臉色蒼白,步伐不穩。林德曼輕輕扶住她的手肘,帶她走到台階前,輕聲對她說話。等他放開她時,她的步伐穩了些,最後走下台階回到座位上。

剛才是個小小的實驗,林德曼說,節目一開始的小把戲。接下來要來點認真的。他走到舞台前沿,摘下眼鏡,瞇起眼睛四下張望。「前面那位穿套頭毛衣的先生,還有他後面那位先生,還有這位年輕女士,請上台!」

這三個人苦笑著走上舞台。女子向某人招手,林德曼搖搖頭表示不行,她便放棄了。林德曼站到第一個人旁邊,一個留著鬍子的高大男子,伸手遮住那人的眼睛。

他在那人的耳邊說了一會兒話,然後突然喊道:「睡吧!」那人倒下來,林德曼扶住他,讓他躺在地板上。接著他走到旁邊那個女子身邊,同樣的事發生了。另一個男子也是。他們動也不動地躺著。

「現在你們覺得很快樂!」

他說他必須加以解釋。林德曼轉身面向大廳,摘下角框眼鏡,從胸前口袋掏出那條綠色手帕,開始擦拭眼鏡。他說大家都曉得有些平庸的催眠師--每個行業多得是沒天分的騙子和裝模作樣的傢伙--喜歡向受試者灌輸幼稚的暗示:像是感到嚴寒、酷熱、身體僵硬,或是他們正在飛行或墜落,更別提忘記自己名字這個人人喜歡的把戲。他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望向半空中。這裡真熱,不是嗎?熱死了。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輕輕擦拭自己的額頭。如同他剛才所說,這種幼稚的把戲大家都看夠了,他會毫不遲疑地跳過。天哪,真熱!

伊凡把汗溼的頭髮從額頭上撥開。熱氣似乎從地板上一波波升起,空氣很潮溼。艾瑞克的臉也熱得發亮。到處都有人拿著節目表搧風。不過,肯定有辦法解決,林德曼說。別擔心,一定有人在處理了,劇院有能幹的技術人員。馬上就會有人啟動性能極佳的空調設備,應該已經啟動了。上方已經聽得見冷氣機運作的聲音,感覺得到一絲涼風。他豎起衣領。可是這會兒風又太大了,空調的力量真是驚人。他對著雙手呵氣,把身體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這裡真冷,非常冷,真的很冷。

「這是怎麼回事?」亞瑟問。

「你沒感覺嗎?」伊凡低聲說。他呼出的氣息化作白煙,一雙腳凍得麻木,他覺得吸氣困難。馬丁的牙齒咯咯打顫。艾瑞克在擤鼻涕。

「沒有。」亞瑟說。

「什麼也沒感覺到?」

「我說過了,催眠在我身上起不了作用。」

不過,現在夠了,林德曼說。事情過去了,結束了。他說過,他不想用這種玩笑來浪費任何人的時間。他馬上會做些有趣的事,亦即對心靈力量的直接操控。躺在地板上的三個人聽從他的指示已經好一會兒了。他們很快樂。就在此時此地,在眾目睽睽下,他們重溫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坐起來!」

他們笨拙而吃力地爬起來,直挺挺地坐著。

「現在睜開眼睛。」林德曼對中間的女子說。

她睜開眼睛,胸部一起一伏,呼吸和眼珠轉動的模樣有些奇怪。伊凡不太懂,但隱約意識到某種離他還很遙遠的複雜感受。他注意到坐在前面一排的女子不再望向舞台。她身邊的男子忿忿地搖頭。

「閉上眼睛。」林德曼說。

舞台上的女子立刻闔上眼睛。她張著嘴,一絲唾液流出來,雙頰在聚光燈下發亮。

只可惜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林德曼說,而美好的事結束得最快。人生才正顯得美妙非凡,但真相是:什麼也留不住,一切都會腐朽,都會凋零,無一例外。大家幾乎總是壓抑這個念頭。但現在壓抑不了,在此時此刻壓抑不了。「現在你們知道了。」

蓄鬍男子發出呻吟。女子緩緩倒回去,用雙手遮住了眼睛。另一個男子輕聲啜泣。

林德曼說,儘管如此,大家還是可以感到快樂。人生是兩個無盡長夜之間的短暫白晝,大家更應該好好享受光明的時刻,趁著陽光仍然照耀時跳舞。他把雙手一拍。那三個人聽話地站起來。林德曼用手掌拍出節奏,起初緩慢,接著變快。他們像木偶一樣跳起來,揮動四肢,轉動頭部。現場一片寂靜,沒有人咳嗽,也沒有人清嗓子,觀眾似乎感到一陣恐懼。只聽見舞台上傳來踱步聲和喘氣聲,還有木板嘎吱作響的聲音。

「現在再躺回去,」林德曼說,「做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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