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夢般的霓虹燈管
(100 Live and Die)是福武先生在蘇富比的年末拍賣會上發現的作品,非常喜歡,抱著無論如何都要買到的心情買下。一開始曾在拍賣會上投標,但被其他收藏家買走。無法放棄的福武先生,後來直接跟收藏家協商買下,當時是由住在紐約的藝術經紀人安田稔出面交涉。
作品名為(100 Live and Die),所以主題與生死有關。縱向分成二十五列,排列著Live(生)或Die(死)的文字;橫向則是四行,形成一百個字的群集。也就是說,例如在二十五列中某一列是「〇〇 and Die」的字串,其旁接續著「〇〇 and Live」。〇〇 的部分排列著「Love」、「Sing」等日常生活相關文字。
其中一個字串亮了又暗,另一個字串亮起後轉暗,在黑暗中反覆閃爍。觀看一陣子後,有時會全部點亮,被光包圍。雖然是只用文字打造的作品,因為結合了表現出都市風情的霓虹燈管,成為讓人能同時感受不可思議,以及大都會的喧囂與孤獨的詩意作品。可以想像成是將言語化做視覺藝術,觀念藝術的代表之作。
對這件用盡心思才買下的作品,可以想見福武先生應該有著極深的感觸。(100 Live and Die)配合勅使河原宏展的開幕在直島公開,期待讓訪客一同欣賞。
從買下到公開間隔了一段時間,其實是有原因的。將送來的作品從箱中取出時,重要的線路配置中的電線被切斷成一截一截,花費數月時間才讓其復原,因而配合秋天的展覽會公開展出。
(100 Live and Die)是以霓虹燈創作,讓霓虹自動閃爍的線路出乎意料地複雜,需由電腦控制。作品背面滿布電線,將它們串連後才能啟動。但這些電線卻被任意剪斷,也沒有說明書告知該如何復原,找來霓虹燈業者查看,赫然驚覺電線是被胡亂截斷的。況且霓虹燈管使用高壓電,作業必須由持有特種電氣工程執照的專家進行,不是簡單接上就能修好。
不找專門業者就難以修復。雖然詢問了安田先生卻還是不明所以,無計可施之下只好由我們來修。憑感覺將上千條電線一一接上看能不能亮,直到開展前一天才終於讓它們差不多全部都能點亮。這段期間幾乎無法休息,不懂精密機械系統是多麼辛苦呀!心想這會不會是前一任主人的惡意玩笑,實在是茫然費解又淒慘的狀態。
到了開幕式當天,因為福武先生將蒞臨現場觀賞作品完成的樣子,慎重地等到他即將到場時才打開開關,卻在打開的瞬間全部跳電。應該是有沒接好的地方,導致作品變得毫無反應。
福武先生知道後震怒。
「我最討厭明明大家都在拚命工作,卻輕忽失誤的人!無論如何,不管怎麼樣都要在開幕前讓它亮起來!」
他一說完就走出場外。距離開幕式不到幾小時。總之都被這麼說了,無論如何得修好才行。
從旁支持我的,是從那時起主導施工現場的鹿島建設豐田郁美小姐,以及其屬下在現場工作的所有人。不是專家,無法修復機電系統。使用高壓電又是電腦控制,一般人根本無計可施。在星期天辦公室沒開的情況下,偶然和因工作而在公司、從岡山來的業者取得聯繫。趕來直島的專門業者看了之後立刻說:「不知道能不能修好。」豐田小姐聽到後直言:「沒問你能不能修好,就是要修好。」(日後她還跟我攜手打造困難的藝術作品,換言之我們是戰友。)開始修理後,業者說著「弄這邊可能會爆炸」這般可怕的話,但還是盡力幫我們修理了。
一百個霓虹燈到最後雖然還剩下五、六個不會亮,仍取得福武先生的諒解,順利開展。
◆最精采的提案
其實,當時我腦中的「家Project」還不具體。
即使如此,仍不得不選定藝術家。考量諸多條件後,我認為宮島達男是最適合的人選。由於打算在倍樂生之家的弧狀展間展示作品,我一度向福武先生推薦過宮島達男,而且我一直希望能請他來直島創作。只不過似乎無法讓福武先生感受到宮島先生作品的傑出,正處於極為煩躁的時期。
雖然將資料送進社長室好幾次,卻未獲正面回應,我對該如何繼續進行束手無策。此時偶然出現一項轉機,福武先生不知從誰那裡聽到對宮島先生不錯的評價。
當時福武先生對我說:「秋元!有個不錯的藝術家叫宮島,幫我跟他聯絡!」每當這種時候,我其實都處於無法揣摩上意的狀態。但轉念一想,只要事情好轉,不用管是誰告訴了福武先生。另一方面,這也表現出我是多麼沒有存在感。
一得到福武先生的指示,我急忙聯絡宮島先生。
然而,宮島先生當時在瑞士,正為伴隨日內瓦大學改建而設置的藝術作品異常忙碌。雖然聯繫到了,他卻表示短期內沒有空檔回日本。
即便如此,他還是回覆我:「如果你願意來瑞士,我可以聽你說明。」於是我飛往瑞士,想正式委託他,順道視察日內瓦大學的案例。
在他瑞士的工作室,我從頭到尾說明了直島與「家Project」。宮島先生最初一臉困惑,「怎麼一回事,我還是一頭霧水」。最後應該是敗在我的盛情之下,他承諾會來直島一趟看看。
宮島先生最初躊躇不前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在日內瓦大學的裝置作品創作與直島「家Project」都是公共藝術,在呼應建築的關係等部分似乎能夠找出共通之處,但考量作品所處的建築樣式、地區文化、地區特性等如此不同,目標所指方向大相逕庭。
當然,石材和木材也不同,相對於在代表國際多元文化的瑞士的創作計畫,「家Project」的舞臺是日本在地文化,瀨戶內海小島的風土民情,還有不大的窮鄉僻壤古民家。沒有比這更鮮明的對比了吧。
除此之外,即便是舊友,也深知彼此都處於人生關鍵時期。他的目標放在現代藝術的最前線,不想進行效用不高的活動。站在宮島先生的角度思考,我想他當時既沒有因昔日交情而答應的多餘心力,也需要斟酌是不是對自己的藝術家職涯有幫助。
我們那時都是三十多歲,他正在登上世界級藝術家殿堂的階梯上拾級衝刺,想必真正的想法是「為什麼要特地去直島這樣偏僻的鄉下地方……」。但不知是因為我從旁不停強力推薦,或是他在直島發現了感興趣之處,最終他答應參與「家Project」,讓「家Project」有了最棒的開端。
宮島先生的展示計畫定案,是某個週末在直島決定的。
當時福武先生習慣在忙碌之餘,一有休假就到遊艇碼頭放鬆。
選在這種時候跟他會面,時間最不受限制。結果不知何時開始,變成都在週末向他報告直島相關事項。我會拜託無論公私都與福武先生同行的難波司機,確認他何時來直島並訂下會面時間。因為是私人時間,不屬於祕書的一般業務,加上休假時通常不會照表操課,祕書不樂意處理,才變成麻煩假日也隨行的難波先生安排。
此外,有些來客會在私人時間拜訪福武先生,還需考慮他們的造訪時間。因此,除了要配合變動之外,我約到的大多是傍晚左右、中午過後某個時點這樣不精確的時間。不過跟平日與公司其他事業部門競爭相比,時間較有彈性,輕鬆許多。
猶記那天,應該是上午時分,我與宮島先生,還有當時協助宮島先生、原任職富士電視臺藝廊的加藤先生,三人一起去見福武先生,在遊艇上跟他討論了作品。福武先生剛航海回來,一付輕鬆自在的模樣。
即便是大型遊艇,船內空間仍顯狹窄。我們三人面對福武先生緊挨坐著,向他說明作品。他聽了聽後說:
「不是太有趣呢。我給你們幾個小時,讓你們再想一想,如果到時有好的提案,我就答應讓你們做。」
隨後又加了一句:
「在宮島思考的時候,秋元和加藤去幫忙打掃遊艇。」
雖然嚇了一跳,我卻沒空多做反應。
我立刻開車送宮島先生回倍樂生之家,讓他在房裡悶頭思考。之後我跟加藤先生回到碼頭,趕緊拿出水管和抹布開始打掃遊艇。
遊艇被我們擦得閃閃發亮後,我又來到宮島先生正在等待的倍樂生之家。期間他邊唉聲嘆氣邊思索新的提案。雖然兩、三小時不太可能想出好的提案,但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雖說如此,好不容易得到的機會,死也不想說出「想不到」。我想,當時我們腦中一定都浮現了同一個主意。
能幫助我們突破困境的最精采的提案,唯有那件作品了。
宮島先生激烈抗拒。
「不行!那是我的代表作!要我就這樣在這種地方將它實現嗎!」「絕對不要!」
他口中的「這種地方」,想來應該包含著在這樣一個時間點,又是如此窮鄉僻壤。為什麼不是在歐美的藝術聖地那樣華麗的舞臺呢!
「拜託!宮島!絕對不會讓你後悔。結果會很棒的。」
我試著說服百般不願的宮島先生,讓他同意在直島打造他的重要作品(Sea of Time)。
為什麼當時他不同意製作(Sea of Time)呢?因為該作在威尼斯雙年展發表後,尚未在任何地方以正式作品的型態重現。
也就是說,在威尼斯展出的是為展覽所做的暫時性裝置,等同於尚未正式成為永久性裝置的夢幻之作。
因此,對自己最重要的作品,宮島先生應該是希望收藏在那些權威知名美術館吧!
然而,隨著時間逼近,他開始認為這是唯一出路。宮島先生表情凝重,目光緊盯略遠處,嘴型呈一直線,魄力十足。有著要征服世界的自信的人,絕不能在此時示弱。
我和他再度來到碼頭向福武先生提案。
福武先生看起來相當滿意,「喔,有趣。」
「就是說,走進象徵著被大海包圍的島嶼生活的民家後,眼前是一片藝術之海,而且其中還要表現出人們在歷史中流逝的時間嗎?」
他最終點頭答應了。
整體計畫是在主屋中設置一處泳池般的空間,讓流水在其中緩慢循環,接著在水中沉入一百二十五個用來計時的LED數位計數器。計時用的數位計數器由島民協助設置,由他們來調整計數器速度。計數器在黑暗中不斷從1計數到9,由作品占據主屋的主要空間。
這件作品是將世界觀投影在科技產物數位計數器上。如先前的說明,這件作品讓宮島先生打出知名度,也是曾在一九八八年威尼斯雙年展展出的(Sea of Time)的改良之作。
每一個計數器都以不同的速度,在昏暗的池水中放光閃爍,既不結束也不暫停,持續發出光亮。明滅的速度由參與的島民各自決定,最終創造出一百二十五個迥異時間並存的空間。
◆鑲嵌在安藤建築的脈絡之中
安藤先生稱之為「對話」的溝通過程絕非一般對話能夠比擬,時常極為激烈。他個性獨樹一格,但也相當重視各種關係,對業主理所當然,還有那些共事的人,有時包含建物所在地的自然環境、歷史等等。他在意的是對象是人的話,該維持什麼樣的關係、想做的事是什麼呢?對象是環境的話,與該處該以什麼關係連結?安藤建築不是單純強加個性,個性反倒是在與對象的關係中創造出來。只不過,關係如何解釋與推進還是取決於安藤先生,因而多數時候仍需配合他的步調。
從開始推動倍樂生之家的一九九一年起,我持續與安藤先生往來,經歷過好幾次與安藤先生的「對話」。他獨特的關西腔也是助力之一,事情幾乎都照他希望的步調前進。
即使如此,每當展示有趣的事物給他看的時候,他會像孩子般純粹地開心。他眼中的「有趣」,等同於「跟一般不同」、「超越想像」、「全新的點子」,只要碰上就會高興得像自己的事一樣。總之,他非常喜歡新奇事物,我也很喜歡這種時候的他。每當看到他開心的樣子,我就會想這應該是天才所擁有的獨特直覺被觸發的關係吧!他還有著能將眼前經驗在其後內化的貪心與變通,這一點也令人深深佩服。
建築師有不少是理論派,安藤先生卻非常跟隨感覺。這麼說可能會惹他生氣,但我總懷疑安藤建築的厚實混凝土牆在結構上是否需要,甚至會想或許並非結構上的問題,而是他精神層面的問題。無論是他處理光影的方式、切割空間的手法、倚仗地勢詮釋空間的做法,都能讓人從中感受到他特殊的野性。
一言蔽之,安藤建築是「表現強烈的建築」。出現在混凝土質地的安藤空間裡的陰影是極為心靈層面的。我希望藉此與莫內的空間對峙、對話。讓安藤忠雄、德.瑪利亞、特瑞爾各自專注在他們的空間上,莫內的空間則由我來負責思考。
到這一步,我終於覺得自己跟安藤先生之間已有一定程度的信賴關係。或許是他認為我一直以來都嚴謹、毫不敷衍地執行了直島的工作。
當藝術家與安藤先生彼此想法衝突時,我負責居中協調。我反對安藤先生時,並非為反對而反對,而是為了讓完成品呈現最完美狀態刻意唱反調。我相信安藤先生也能諒解,唯有如此才有辦法繼續向前。只不過,需要經過充分對話這一點未曾改變。
這類談判、交涉,偶爾是跟安藤先生直接對口,但多數時候對象是岡野先生。要讓岡野先生點頭認可很不容易,加上無法直接跟安藤先生對話,使我們要花更多時間與精力。就算傾盡全力說明藝術家的意圖,像是要將莫內展間的角落處理成曲面、德.瑪利亞天花板處的細節等,時常只得到岡野先生一句「安藤建築絕無可能採用這種手法」。
每當此時,我就會拜託他「能不能盡量試試看」,試圖尋找兩全的方法。
以建築師角度來看,建築內外都屬於建築物。將內部區隔成建築與藝術來思考,他們會覺得很荒唐吧!但對於德.瑪利亞、特瑞爾這樣的裝置藝術家,空間也屬於作品的一部分,即便是建築內部也應由藝術家設計。對裝置藝術家來說,會希望這部分可以自由發揮。
繪畫作品可在畫框中自成一格,但我們這次想創造的是空間藝術。也就是說,打開某一空間入口大門的瞬間,眼前一切都必須屬於該藝術家。
然而,到場觀眾無從區分安藤建築與德.瑪利亞各自的範圍在哪裡,他們並非獨立觀賞,而是體驗著一連續的時空。所以更重要的是,怎麼讓安藤先生在內的四位藝術家交織出某種世界觀。與此同時,關鍵是該如何讓它們接續,也就是必須讓它們彼此完美融合,創造出整體感。
以電影來比喻可能比較容易理解,兩者極為相似。電影是由多位演員發揮各自個性、巧妙扮演,突顯出不同角色的差異,才得以完成一部優質電影。
同理,藝術家各自將其個性發揮得淋漓盡致,就能讓地中美術館帶給觀眾更戲劇性的體驗,讓他們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