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平米經濟學
我現在所住的「四疊半」(yojōhan),是一個相當於四個半榻榻米面積的房間,約有八平米(約兩坪)。日式草墊「疊」(發音為tatami/榻榻米)舊稱為「疊席」,是傳統日本和室裡供人坐或臥的一種家具,一疊(或一帖)尺寸相當於一百八十乘九十公分,約有一點六二平方公尺,用房間裡所能鋪上榻榻米的張數即可計算出房間的面積。至今日本人描述房間的大小還是習慣用「疊」(或「帖」),但房間本身不一定是和風風格,只是這樣比較好把握空間大小而已。
四疊半本來是日本的建築中最為標準化且最小的居住單位,傳統建築中的茶室規格也是四疊半,因此我能理解有些日本朋友問我是不是極簡主義者。四疊半能夠成為茶室那種高尚美學的舞台,也可以成為收入拮据的學生和庶民所生活的空間,這說明四疊半擁有多種可能性,在現代都市中呈現出另一種生活方式的樣貌。
日本國土交通省曾經計算出一個「最低居住面積水準」,按這個標準,為了享受「健康而有文化水準的生活」,單身者要住在二十五平方公尺(約七坪)以上的房間,兩個人的標準是三十平方公尺(約九坪)。我懷疑這個標準有點太高,有時候我去外地住酒店,二十二平方公尺(約六點五坪)的單人間都覺得非常大,若天天住在二十五平方公尺以上的房間,肯定會產生一些不安之感。不過,大部分日本人對「四疊半」的居民有種一致的看法:收入不多、生活較拮据的單身人士,為自己的夢想或人生目標在打拚。換句話來說,這麼小的房間不宜久留,工作賺了錢之後得儘早離開。
我剛搬進來的時候,房東無意中跟我說了一句話,也證明了這種普遍的想法。那天我出門時不小心忘了帶鑰匙,門被反鎖了,我向仲介求助,房東接到仲介的電話後很快便趕到我的房間。因為我是通過仲介簽約這間房子的,此前沒見過這位年近七十的房東。她是一位穿著黑色連衣裙,非常友善也喜歡聊天的老太太。我向她道歉說不好意思麻煩她跑一趟,她揮揮手說沒關係,還把手裡的塑膠袋遞給我,說道:「好好努力哈。聽仲介跟我講的,你是做翻譯的?(對此好像有些誤會,但我並沒有糾正)好厲害,你可不是住這種地方的人哪!」我向她道謝,她為我加加油,匆忙要走,離開之際還勸我早點結婚。我笑著跟她道別,回到房間打開塑膠袋一看,裡面有兩個大袋裝的仙貝(senbei/日本傳統米果),一個是甜味的,另一個是披薩口味的,鹹甜適宜。我發現離婚之後有個好處,你再也不會對婚姻這件事抱有幻想或憧憬,所謂別人家的幸福也不會讓你心中泛起漣漪,面對他人這種善意的話,更能以微笑敷衍了事。
總之,到目前我還沒有要急著離開「這種地方」,也不打算買房,因為實際居住的感受並沒有那麼悲慘,極小的面積雖然會帶來不便,但它的好處也不勝枚舉。
首先從經濟方面來看,一個月的房租加上水電費大約三萬日元,約合台幣不到六千五百元,這帶給我很大的經濟上的自由,也很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喜歡到處旅遊,也喜歡看展覽,有時候一出門就四五天或一兩週,不在東京的時間等於是為閒置的房子燒錢,租特別好的房子反而有點浪費,所以我寧可住小一點、便宜一點的房子。
為房子花的錢少,意味著你每月不需要工作太久,自由時間比較多。自從住進八平米的小房間,我去參觀美術展覽和看電影的次數明顯比過去多了。在東京,大部分的美術館門票在台幣四百五十元左右,看一次電影也是差不多的價格,我之前覺得有點貴,特別喜歡或有名的作品才忍痛去看。現在因為房租的壓力小,我能騰出「娛樂費」來,稍微感興趣的展覽、電影或演出我都毫不猶豫地掏腰包。這不算浪費,因為看的東西多了,知識也會增長,與身邊的朋友或採訪對象能聊的話題也會變多。
那麼住在八平米的房間裡,能保持身體健康嗎?頭兩年我對此毫不懷疑,因為我堅持去健身房。小房間沒有洗澡間,過去四疊半的居民絕大部分選擇去「錢湯」(sentō/公共浴場)來解決洗澡問題,現在有了健身房這個選項。我家附近剛好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健身房,每月的會員費約台幣兩千五百元。有一年多的時間我都愛在這裡洗澡,一早就去洗,睡前再去做個瑜伽,讓身體放鬆後再洗個澡,每天如此。我肯定是那家健身房最「勤奮」的會員之一。後來疫情開始了,而且持續時間比想像中還要久,我很鬱悶地決定退掉健身房的會員。好在家附近的錢湯在疫情期間都沒有關,雖然感覺生活從現代逆行到昭和時代,但至少個人衛生有了保障。為了彌補健身的時間,我早上到附近小公園角落裡揮竹刀。我住的地方公園多,大的能辦集體運動會,小的剛好遛狗,我家附近的一個小公園藏在幾棟木造住宅樓之間,說是公園但沒有任何一樣娛樂或運動器材,除了周圍居民種的小花之外只有兩棵樟木。在這種幾乎被遺忘的小空間,若你是剛出道的漫才師,寫完段子之後可以把樹當作觀眾來練習。揮竹刀是劍道裡最基本的鍛鍊法,我在初中參加劍道部的時候天天練,過了幾十年發現揮刀動作挺消耗體力,尤其是夏天沒練幾分鐘就會流汗。去錢湯和老闆娘聊天能夠保持精神健康,早晨揮刀可以鍛鍊部分肌肉,感覺這樣的生活基本可以維持身心健康。
其實我對官方的「最低居住面積水準」心存疑問,我個人認為「健康而有文化水準的生活」不能單單從居住面積計算,還和居住的地點和位置有密切的關係。以我的房間為例,所在的位置比較便利,可以去健身房或錢湯,也可以去看展覽。我父母住的地方比較偏,房租也很便宜,但這種郊區屬於汽車社會,雖然周圍的設施不遜於大城市,但不開車去哪兒都很不方便。我會接受居住於小房間,大前提是它在大城市,生活基本需求都能在徒步範圍內得到滿足,其他文化性公共設施(如美術館、大型圖書館或書店等)乘坐公共交通也可到達。我曾經住在父母家附近,也經常來東京,雖然房租不貴,交通費卻壓不下來,有一次一個月的交通費高達三萬日元時,我就明白住在大城市的好處了。現在我常用的是東京地鐵「一日券」,二十四小時六百日元(約台幣一百元),若把路線都安排好,去哪兒都不用再額外付費。
在現代社會裡,不少人對鄉下生活有種嚮往,甚至對東京這種大城市有些看法,如人太冷漠、壞人多、城市風景太雜亂或空氣不好。我也認同鄉下生活的好處,也愛大自然,曾在法國農場工作時還考慮過辦證定居,但大城市的好處也很多,那就是它的多功能性和寬容性,它能夠容納各種不同人的生活方式、人生觀以及精神上的自由度。
有一位中年男性朋友是善用城市的多功能性以及寬容性的人。他和我一起在東京的一家餐廳打工,當服務生。這位大阪出身的攝影師,曾經闖蕩於世界一百多個國家,十多年前來到東京。現在來咖哩店打工,是因為他在攝影棚的工作時間比較自由,偶爾利用閒置時間來店裡幫忙,與年輕人聊天的同時還能省下飯錢(這家餐館提供工作餐, 每天可以吃一份咖哩飯)。他住的地方很便宜,和朋友分租,估計每個月的花費和我差不多。在東京及周圍,甚至大阪、京都、金澤或名古屋,稍微有點名氣的展覽和音樂會他都會去欣賞,還喜歡做菜邀請朋友去家裡吃飯。他這樣保持單身也是有原因和道理的。
有一次他在店裡留了自己的個展邀請函,是一個以風景為主的攝影展,我去看的時候還以為走錯地方了,因為我沒想到那麼愛滔滔不絕聊天的關西男子會拍出如此寧靜,還帶有少許寂寞和溫情的風景。
疫情之前他經常出國拍照,回來就辦展,每次他都會在咖哩店員工專用的筆記本上留言邀請:「請大家有空的時候來看一看」。有一次展覽的名字叫「冬日來了」,當天畫廊裡只有我一個人,我看到一張照片背景是全白的雪景,畫面中的遠方有人在結了冰的海上釣魚。我把展覽的邀請函明信片拿回八平米的房間裡,貼在牆上看了好幾個月,到年末最後的餐廳營業日剛好遇上這位攝影師,問他那幅作品能不能賣給我。他回答得很乾脆:「行啊。」後來我們談好了價格(相當於兩個月房租),就這樣我的小房間裡出現了海參崴的雪景。
在日本有個比較普遍的說法,房租最好不要超過月收入的三成,這樣才能實現比較理想的收支平衡。若按這種說法來檢討我(或這位攝影師)的開支,肯定被認為嚴重失衡,因為我們把房租和伙食費都壓得很低,「娛樂」方面的開銷嚴重超支。但我認為,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讓自己按喜歡的方式失衡是可以的。四疊半沒有地方放洗衣機,我得去外面的投幣式洗衣間,在那裡遇見一位阿姨,聽她講了有趣的、獨白式的故事。因為房間裡沒有洗澡間,我感受到冬天在澡堂裡與阿姨們互相寒暄、把身體浸泡在大浴缸裡的幸福。因為房租很便宜,我不用增加自己的工作量也能夠擁有經濟上的自由空間,讓自己去接觸各種不同的文化。也許別人會用不一樣的眼光看你,但這種生活方式讓你心中的滿足感得到提升。這是在八平米的房間裡學到的一種經濟學。
買了那幅雪景攝影作品後,我攢了一些打工的薪水去了一趟海參崴,因為我想去看一看作品中的雪景所在的城市,身邊去過海參崴的朋友們回來後也都熱情推薦,說是物價不高,當地人非常樸素友善,食物健康又美味。忍受不了東京酷暑的八月的最後一周,我終於飛到了海參崴,住在朋友推薦的一家離海邊不遠的青年旅館,一張床每天才台幣四百五十元。我放下行李就去附近走走,當地的人們還穿著T恤或短袖,空氣中卻已經開始有初秋的氣息,真爽。
第二天早晨,其他旅客都還沒起床,我悄悄到廚房做了一杯咖啡,拿著馬克杯走到海岸,為的就是找出那張照片裡的風景。除了牽狗或跑步的幾個人,人影寥寥無幾,我沿著海岸線走了十分鐘左右,發現遠方的海角和山我都很熟悉,這一切不會有錯。眼前的大海不像照片裡一大片白色,而是深藍色,海面上有幾隻海鷗忽飛忽降,我想若是那位攝影師,會把這片晚夏風景拍成什麼樣的作品呢?
此刻,我心中莫名其妙地想笑。因為海參崴這座城市,我之前連它在哪兒都搞不清楚,今早怎麼會站在這裡喝咖啡呢?順藤摸瓜,就是因為自己住進八平米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