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倫塔重現大地。拔地而起的Sympathy Tower Tokyo(譯註:原文中,Sympathy Tower Tokyo是以英文音譯的片假名「シンパシータワートーキョー」來表記。日文中,外來語慣例上皆使用片假名來表音),將會混亂我們的語言,讓世界分崩離析。然而,這並非人類因建築技術進步而目空一切,妄想通天以致觸怒神明所衍生的混亂。每個人自以為是地濫用感性訴求,捏造、渲染、排除語言,最終,再也無人理解彼此所說的話。吐出口的每一句話,都成了他人難以理解的自言自語。自語自語席捲全世界。喜迎自言自語的盛世到來。
浴室刷洗得晶亮的黑磁磚牆面模糊地倒映出身體,我又看見了一個未來。建築師看得到未來。即使建築師內心毫無此意圖,未來也總是主動現身在建築師眼前。
Sympathy Tower Tokyo?
命名當然不在建築師的職權範疇內,況且即便有所質疑,建築師也沒有改名的權限。然而,水壓強勁的蓮蓬頭水花沖向整張臉的瞬間——
Sympathy Tower Tokyo
它的音、文字排列、意義,圍繞塔的權力結構,種種的一切都讓我耿耿於懷,再也無法回到最初的「塔」。
在這之前,它在我心中就只是單純的「塔」,恰如其分的稱呼。接到競圖案後,事務所內部也都只稱「那座塔」,而往後「塔」會被如何稱呼、出現如何驚世駭俗、震驚社會的候選名稱,都不關我的事。在我的內心,它就是單純的「塔」,無過與不及,「塔」已經牢牢在我的內心立起。我審慎評估後做出了選擇,「塔」就是「塔」,不具備更多的意義,我也絕不過問塔的興建案。參加競圖的條件,並不包括建築師是否同意塔的興建案。儘管如此,當「塔」突如其來地被「Sympathy Tower Tokyo」取代,它便像突然有了質量,而且黏膩地貼附在大腦的皺褶上。再強的水柱也沖不掉。根據過往經驗,這是相當不妙的徵兆。
真是有病。什麼有病?腦袋有病。不,說「腦袋」範圍太廣了嗎?不對,反而太窄。況且說「腦袋有病」,可能會被解讀成對精障人士的歧視。應該說「命名品味有問題」還差不多。那,是誰的命名品味?誰的命名品味有問題?日本人的。STOP,小心別開地圖炮。OK,那就是「知識分子」——明明我那上了鎖的腦袋無人能夠入侵,文字小警總卻自動自發地忙碌上工。不知不覺間已獨當一面的小警總讓我感到疲累,為了給自己充電,我突然渴望起算式來。算式擁有唯一的正確答案,不必為了數字的立場瞻前顧後,修改正確答案。不禁深深地眷戀起數字作為世界共同語言的可信度及平等性。然而,浴室裡遍尋不著任何算式。浴室裡只有「Sympathy Tower Tokyo」、「巴比倫塔」、「知識分子」。
那麼,既然是「知識分子」齊聚一堂集思廣益,腦力激盪並充分討論後的結論,怎麼會蹦出一個語感猶如度假飯店的名稱來?居然反射性地暗叫不妙,看來我對這名稱果然還是抱持著負面心態。「負面」?如此輕描淡寫的字眼根本不足以形容。我的直覺呼天搶地地在吶喊著:NO!我覺得Sympathy Tower Tokyo是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事物,我的全身都在抗拒著Sympathy Tower Tokyo進入體內。沒錯,從剛才就覺得這感覺很像什麼——我覺得被強暴了。
長年來不覺得有必要挖掘出來的記憶,此刻被拿出來鋪排在蓮蓬頭噴出的白噪音隙縫間。我被強暴過。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推倒了高中生的我的身體,強暴了我。不過,當時那個女孩,擁有和現在的我截然不同的好奇心、膚質與欲望,若將她和此時此刻的中年女建築師聯想在一起,未免過度扭曲現實。現在的我可是打死也不會穿半長不短的白襪和學生鞋。先以另一個名字稱呼她好了。個性單純,但喜歡數學,就叫她「數學少女」吧。數學少女遭人強暴,並主張「我被強暴了」,但強暴她的男人和聽她陳述的人都認定那「不是強暴」。他們舉證「不是強暴」的理由是,施以強暴的男人是數學少女的男友,是數學少女喜歡的對象,而且是數學少女主動邀請男人到家裡。數學少女沒有足夠的詞彙將喜歡的男人對她做出的行為描述成被世人認同的強暴,因此被認定為沒有被強暴。
這樣的我不可能明白真正的強暴受害人的痛苦。這樣的我沒有資格主張「我被強暴了」。這番發言過於輕率,缺乏對真正的強暴受害人的尊重。但就算要指責我表現得過於誇大,但就在這一瞬間,有個女人因為Sympathy Tower Tokyo這個詞彙感覺到被壓倒被侵犯被玷汙,也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倘若哪天真的有個「不是我男友、我也不喜歡的男人」未經我的同意侵犯我,或許我會反省我此刻對肉體的感受錯得離譜。說不定當我了解真正的強暴受害人的痛,才擁有在公開場合抬頭挺胸地說「我被強暴了」的資格。與此同時,才可能以強暴受害者的身分,對Sympathy Tower Tokyo提出強悍且令人信服的異議。不對,如今完全沒必要再自討苦吃去當什麼真正的強暴受害者。成年以後,蹬著義大利跟鞋的我,擁有詞彙,也擁有智慧。換言之,只要將宣稱「沒有強暴我」的那個「我喜歡的男人」說成「我不喜歡的男人」,從這一刻起,讓「不是強暴」變成「是強暴」就行了。
可以吧?
本來想稍微淋浴沖去汗水就好,但也許是忽然覺得身體很髒,不知不覺間還洗了頭髮,搓洗全身每一個角落。到家後洗澡的時間,多半已是筋疲力盡的深夜,我通常像洗碗一樣制式地作業,在肌膚表面隨意抹上沐浴乳後沖去即算數。然而,在初次下榻的飯店浴室裡,沖澡成了刻意「淨化身體」的行動。蓮蓬頭可以切換成四段模式的水流。後來我連上蓮蓬頭品牌的官網,上面說「水霧模式」運用了最新科技Ultra Fine Bubble超微氣泡。一般蓮蓬頭的出水直徑是〇‧三公厘,但搭載了超微氣泡科技的蓮蓬頭,出水直徑僅〇‧〇〇〇〇〇一公厘,標榜「實現前所未見的超微細奈米氣泡」。這前所未見的微小泡泡能滲透肌膚角質層,不僅可吸附毛孔的汙垢,似乎還能加強頭髮與肌膚的保溼效果。
細緻的水霧撫過肌膚的柔軟觸感,督促人確認清洗身體的目的是清潔肉體,而清潔肉體,追根究柢就是清潔毛孔。具備衛生觀念的現代人都知道「刷牙」的本質不在於「刷」,而在於「去除牙垢」。比起拿牙刷刷洗牙齒表面,將精力放在拉取牙線穿過牙齦溝,刮去齒間累積的牙垢,更有助於預防牙周病和蛀牙。因此在口腔護理上,持續使用「刷牙」這種偏離事實的說法,並不利於下個世代的口腔衛生。不利於下個世代,也就是不利於未來。可至今仍未看到任何企圖改變這悲劇性現狀的行動,這是因為牙醫界懶得思考未來,還是牙醫界理想中的未來就是坐等飽受蛀牙折磨的病患增加,好維護自身利益?又是既得利益。那麼,喊得最大聲的是哪個團體?話說回來,你真的想要被清洗得那麼深入嗎?
對著沉默的毛孔反覆問題轟炸之後,思考再次轉向Sympathy Tower Tokyo。為什麼非是Sympathy Tower Tokyo不可?判定Sympathy Tower Tokyo優於其他名稱的理由在哪裡?一邊拿毛巾擦乾身體,我得出了一個全然不考慮主詞格局的結論:
因為日本人想要拋棄日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