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佐賀的男人
「福岡黑田藩脫藩之議論家五丁森了介,於麩屋町押小路下的町屋
離奇死亡一事,屍體遭連砍數刀,模樣如同肉塊。行凶者究竟何許
人也,竟能使精通新陰流刀法之五丁森落得這般下場,搜查結果如
下。」
——出自《尾張藩公用人 鹿野師光報告書》
一
一名男子走在雨中的小巷弄裡。
町屋屋簷相連的街道上不見人影,在這寒雨迷濛的午後,只有男子手中的紅色油紙傘緩緩移動著。
男子名喚鹿野師光,是名古屋出身的武士,以藩國公用人的身分職掌京都的政務工作。他一身黑皺綢短外罩搭裙褲的裝扮,腰間插著蛋殼塗鞘的長短刀。他手短腳短,個頭也不高,儘管腳下蹬著朴木屐齒的木屐,身高恐怕也只有五尺(約一五二公分)左右,那晃動著腰間長刀快步前行的模樣,令人聯想到森林裡的烏鴉。
雨勢漸漸增強。師光從位於百萬遍的尾張藩邸出發時,還只是微微淋溼肩膀的小雨,現在已轉為滂沱大雨。拍打在油紙傘上的雨滴力道驚人,冰冷的雨滴在地上彈濺,溼透他的木屐。
「看來雨是不會停了。」
師光從傘緣仰望灰濛的天空,吐出雪白的氣息。
慶應三年(一八六七)冬天,地點在京都麩屋町通一隅。
那是兩個月前的十月十四日,第十五代將軍德川慶喜突然將政權歸還朝廷後,京都就一直處於動蕩中。這便是所謂的「大政奉還」。
慶喜明白幕府掌控權力的體制已到達極限,於是想出這孤注一擲的戰略,將此一重任歸還朝廷。就算突然讓渡政權,朝廷也無法有任何作為,最後還是得仰賴德川家——這是慶喜的盤算。即使最後是以諸侯共治的形式來管理政治,四百萬石的德川家仍將成為眾諸侯的盟主,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慶喜從中看出延續德川政權的一條生路。而策畫要以武力奪取政權,甚至暗中準備好密令要討伐幕府的薩摩藩、長州藩等勢力,當然就這樣被他擺了一道。
然而,當眾人幾乎要認為慶喜的戰略奏效時,十二月九日一早,朝廷突然向全日本發布了「王政復古」的大號令。
無論如何都想讓明治維新開花結果的薩摩藩與長州藩力推的這項行動,是「今後將展開以天皇為中心的全新政治」的正式宣言。這對原本深信實質的政權將會重返德川家的慶喜以及親德川家的諸侯們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而同一天晚上在京都的小御所召開的第一次新政府會議中,以半強制的形式決定拔除慶喜的官位,並沒收其領地,德川方面當初擬定的計畫可說已徹底瓦解。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爭端,慶喜離開原本暫住的二條城,前往大坂。然而,薩摩藩、長州藩當然不會停止追究,留在京都的尾張藩德川慶勝和越前藩松平春嶽等德川擁護派,與坐鎮御所的岩倉具視和薩摩藩的大久保一藏等德川討伐派,雙方呈現一觸即發的局面。
身為尾張藩代表之一,被新政府起用的師光,為了避免武力衝突而展開行動。他之所以在這樣的雨中外出,也是為了與德川擁護派的同志進行討論。
走著走著,師光瞄了右方一眼。在兩側町屋的包夾下,出現一條小巷弄的入口。師光撐著傘,若無其事地鑽進巷弄。
師光快步走在這條狹窄的石板路上。濡溼的木頭氣味微微由淡轉濃。兩旁是一整排高聳的木板牆,連木紋都顯得黝黑。沿著牆壁擺放的台座上,擺著三個只裝了黑土的花盆。
往前走了約一町(一○九公尺),來到略微開闊的地方。石板路至此中斷,他一腳踩進泥濘,木屐的屐齒下沉。
正前方有一幢老舊的町屋。外觀無比殘破,格子窗嚴重腐朽,搖搖欲墜,屋簷的屋瓦脫落處,護生草恣意生長。看起來實在不像有人居住。
師光腳下發出溼答答的聲響,來到門口。他握拳朝大門敲了兩、三下。緊閉的門板被雨淋得又溼又冷。
巷弄深處只傳來大顆雨滴落向屋瓦的聲響。師光將傘柄靠在肩上,雙手互搓,似乎也覺得冷。
不知等了多久,就在師光快等得不耐煩的時候,門後傳來某個東西脫落的聲響。師光吁了口氣,悄聲說「是我」。
接著傳出一陣「卡啦」聲,門板隨之打開。站在門內的,是一名穿暗柿紅色裙褲,體格結實的鬍鬚男子,左手拎著紅色刀鞘的長刀。
「喲,你可來了。」
五丁森了介笑道。
「瞧瞧,你都淋成了落湯雞。」
五丁森後退一步,迎師光入內。
「誰教你不早點開門。」
師光收著傘,語帶責備。
「別這麼說嘛,小心一點總沒錯。」
五丁森關上門,放下門閂,牢牢卡住。
師光單手拎著傘,環視屋內。不可否認,泛黑的屋柱和土牆呈現濃濃的古色,但實際上屋內並不如外觀那般殘破。跟其他町屋一樣,這幢屋子也是房間一路往內相連。一進門,眼前就是俗稱「台所」(註:町屋用來充當餐廳和起居室的空間)的狹窄土間,而高一段的內部空間,則是以隔門區隔的大房間,格局極為單純。
從大門面向台所,右手邊有一口小灶和作菜用的台座,左手邊擺放著水甕和碗櫃。町屋本身是雙層建築,但土間上方採俗稱「火袋」的通風井設計,抬頭仰望,可看見高處有好幾根粗梁交疊。
師光將傘頭朝上、靠牆放置後,走過土間,木屐在地上留下帶水的「二」字。脫鞋石上已擺著兩雙沾滿泥汙的草鞋。
「那是多武峰和三柳的鞋。他們剛到。」
可能是察覺師光的視線,五丁森在木板地上這樣說道。
「喂,兩位,鹿野先生到嘍。」
隔門後面是約莫十五張榻榻米大的客廳。除了沿著右牆擺放的書桌和座燈外,幾乎沒看見什麼家具。左牆邊設有通往二樓的階梯,客廳深處有一道小暗門以及附格子的小窗。暗門緊閉著,不過與師光的眼睛一般高的那扇小窗則是半開,約莫是通風用。
客廳內,兩名男子隔著烤火盆迎面而坐。一名是高大壯碩的武士,另一名是身材清瘦、一副學者模樣的男子。他們手中都握著酒杯。
「喲,師光,好久不見。」
那名體格魁梧的男子,維持盤腿的坐姿,偏著頭說道。月代髮型的剃光處還透著青皮的他,是廣島藩士多武峰秋水。
「看你的樣子,雨應該是愈下愈大了。」
學者模樣的男子,瞄了小窗一眼。他和師光一樣留著總髮,是越後新發田藩士,名喚三柳北枝。
師光苦笑著說「我都淋成落湯雞了」,抬起衣袖向他們展示。
「這要怪五丁森遲遲不替我開門。」
「別這麼說嘛。雖然慶喜公已前往大坂,但還有不少對五丁森懷恨在心的德川餘黨潛伏在此地,小心駛得萬年船。你們應該知道近江屋一事吧?」
師光流露凝視遠方的眼神,點了點頭。
上個月十五日,大力推動「大政奉還」的土佐藩坂本龍馬和中岡慎太郎,在河原町的近江屋遭人斬殺。至今仍未查明凶手,據傳是痛恨這兩人造成德川體制崩毀的新撰組所為。
「真是的,枉費我們為了讓德川家得以延續四處奔走!」
多武峰焦躁地擱下手中的酒杯。三柳低聲附和「說得一點也沒錯」,含了口酒。
師光拔出腰間的長短刀,坐到三柳的身旁。
「怎麼了?在談我的事嗎?」
五丁森雙手拎著新的酒壺,從隔門後探出半邊身子問道。
「沒什麼,一樣是在聊五丁森兄你四處樹敵的事。」
三柳一面朝師光杯裡倒酒,一面說道。五丁森一臉納悶地坐到多武峰的身旁。
「不光是德川餘黨,新政府當中也有人對你有意見。」
「是啊。像岩倉公和薩摩藩的大久保等人,一直想方設法想將我趕出朝廷。在那些無論如何都想收拾德川家的人眼裡,我老是要他們等待,他們肯定憋了一肚子氣。不過……這不是什麼大問題。他們很清楚我的價值所在。要是殺了我五丁森了介,誰能在沒有口譯的情況下與英法的大使商議?不管我再怎麼礙眼,他們也不敢隨便對我下手。」
五丁森的嘴角輕揚,往擺在一旁的愛刀「朝尊」的刀鞘輕拍一下。
「而且,真有什麼萬一時,還得看它同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