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伊朗
伊朗和美國之間的緊張關係從未停止過,但在伊拉克和敘利亞的伊斯蘭國崛起期間,伊朗與美國之間曾有過類似短暫的「停火」,其原因和二○一五年的核武協定有關。德黑蘭當時意識到伊斯蘭國在該地區越強大,伊朗在該地區影響力受阻的風險也越大。要是讓伊斯蘭國打敗伊拉克什葉派政府,或敘利亞的阿薩德政府,那伊朗通往地中海的通道就會失守。美國人一定會利用伊朗這個弱點,逼伊朗協助美國在伊拉克和伊斯蘭國作戰。德黑蘭心知,同意核協議等於打開和美國人有條件合作的大門;當時的歐巴馬總統迫切想在外交政策上有所斬獲,而與伊朗談定核武協議就是他的外交成績單。因此,伊朗同意放棄九成八的高純度濃縮鈾。這是典型為解決短期問題,而讓雙方暫時放下歧見,舉行政治聯姻的例子。
伊斯蘭國落居下風後,美國和伊朗緊張情勢很快再度上升,尤其是在川普總統上台後,戰爭疑雲更囂塵上。川普讓美國撤出核協議,重啟對伊朗的制裁,還威嚇歐洲公司讓他們不敢與伊朗貿易。之後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更讓美伊局勢再度升溫。兩艘油輪在荷姆茲海峽附近遭到水雷炸毀,德黑蘭立刻被懷疑是幕後黑手。雖然沒有確實證據證明是誰所為,伊朗方面也透過外交界所謂「合理推諉」(plausible deniability)態度裝作事不關己。但誰也不希望荷姆茲海峽有戰火,因此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之後又發生飛彈擊中沙烏地阿拉伯煉油廠的事件,情況也是一樣,葉門的青年運動說飛彈是他們發射的,但證據卻顯示最有可能的嫌疑人是伊朗。伊朗似乎藉這些動作在試探美國的底線。但二○一九年,他們差點就過頭了。當時一架美國間諜無人機被擊落,美國空軍於是準備空襲,但在最後一刻被取消。在川普上任後,一些分析家作了一些頗荒謬的預測,像是有人說川普沒有當總統的打算,所以不到幾個月就會辭職,也有人說他兩年內會遭到彈劾下台,又有人說他會發動戰爭。這些說法都有點言過其實,但在二○一九年,距離美國總統大選還有一年時,認為川普想要發動一場可能引發全球經濟衰退的戰爭,這說法就真的太過離譜。
但美國和伊朗不會開戰的原因不只這樣。之前美國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兩次戰爭失利,讓美國大眾對美國在海外涉入戰爭不滿也是原因。伊朗算準這點,知道可以冒險測試美國在不打沒把握戰事情況下的底限,同時也想測試能反制美國到什麼程度。德黑蘭當然也知道,如果踩到美國底線導致情勢一發不可控制,那伊朗可能會遭到美國空襲,但是美國人無法從伊拉克方面攻上札格洛斯山脈來,也沒辦法從波灣靠艦艇大舉登陸。伊朗軍備再怎麼不濟,靠著徵兵再加上十九萬革命衛隊在內的六十萬現役軍人,就可以用數百萬人應戰。
但伊朗做再多都無法改變國際制裁對伊朗的影響。伊朗經濟直線下滑,失業率和通貨膨脹升高,隨著二○一九年末冬季來臨前伊朗政府提高了燃料價格,引起更多全國性大規模示威。之前的抗議活動已經讓伊朗政府疲於奔命了,這次的示威更讓他們感到震驚和緊張。
這次示威特別讓他們不安的地方在於,大部分抗議者竟然都不再以學生和自由派階級人士為主。這次站出來反對他們的,反倒是當初一九七九年伊朗革命的主幹──工人階級。這些人高喊「哈米尼該死」,痛批伊朗外交政策的人群更高喊:「不管加薩,不管黎巴嫩,我的生命只獻給伊朗」、「撤軍敘利亞」。示威人群反應出伊朗人民對於年輕人被派到阿拉伯內戰作戰犧牲生命的不滿。期間還出現一個現象,就是當伊朗當局在馬路和廣場上畫下巨大的美國國旗時,示威群眾竟然反而刻意避免踩到這些國旗,以表示尊重。
二○二○年初,伊朗革命衛隊菁英的聖城部隊(Quds Force)指揮官卡西姆.蘇萊曼尼(Qasem Soleimani)在抵達巴格達準備會晤當地民兵領袖時,遭到美國暗殺,這之後美伊兩國情勢有和緩的跡象。蘇萊曼尼是伊朗家喻戶曉的人物,曾策劃伊朗介入敘利亞內戰行動。他死後數日,伊朗向駐紮美軍的伊拉克軍事基地發射飛彈進行報復;但同一天晚上,伊朗高度戒備提防美軍空襲時,竟意外擊落了一架從德黑蘭機場起飛的民航客機,造成機上一百七十六人全數罹難。事後伊朗政府一度否認涉及此事,但最後還是負起責任,此舉在伊朗國內再次引發了另一波抗議浪潮。伊朗當局讓全國團結起來為蘇萊曼尼之死復仇的結果,就是把其僅存的一點政治資本也都揮霍掉了。
隨後新冠疫情爆發,伊朗人民對政府的信心再次受到重創。魯哈尼總統的政府不斷淡化病毒的威脅,等到病毒開始擴散後,又隱瞞真實病例數量並篡改公共衛生資訊。伊朗革命衛隊的作為更是幫了倒忙。其將領聲稱革命衛隊發明了一種設備,可以在百米外偵測出新冠病毒症狀。正當全國上下為此一片歡天喜地之際,伊朗物理學會則出面嘲笑這一想法比「科幻」電影還離譜。伊朗教士也同樣只會扯後腿,例如有學問的宗教領袖哈興.巴塔伊-戈爾培葛尼(Hashem Bathaei-Golpaygani)自稱檢測陽性,但他已用伊斯蘭藥方自癒。結果兩天後卻與世長辭;另一位宗教領袖則要信徒多吃洋蔥、多梳頭,以抵禦病毒。在伊朗「伊斯蘭藥方」市場很大,但更受伊朗人民普遍歡迎的則是「笑能治百病」。伊朗教士在社交媒體上被人們用各式各樣的網路迷因、笑話和漫畫嘲笑的體無完膚,這些網路笑料散播速度比病毒還快。
這類事情對於政權的殺傷力極大,因為嘲笑革命份子本身就是一種革命,而身為政權則沒有權力規定人不能笑。但這並不表示伊朗政權就會垮台在即,更不表示這個政權垮台,新政權就會是開明的民主政體。儘管如此,必須說,伊朗做為一個人民教育程度高且思想有深度的國家,而且不曾受過歐洲國家殖民,其實它比鄰近國家都更有機會成為道道地地的民主國家,只是還要一段時間才有可能實現。
要瞭解為什麼,就要知道伊朗政權所遭遇的國內問題,以及該政權解決這些問題的能力。伊朗的經濟就陷在死胡同裡,而且可能會越陷越深,但伊朗政府那些擁有博士文憑的官員似乎有辦法突破國際制裁,因此勉強讓其經濟撐下去。伊朗和中國經貿關係特別好,中國跟俄國一樣,比許多國家更不把國際制裁當回事。即使伊朗國內的示威會越來越多,但該政權已經展現它為了鎮壓異議份子,不惜拿成千上萬伊朗人民作犧牲的鐵腕,而一旦一個政權做到這樣,那就很難收手了。
伊朗境內的庫德族過去也曾反抗過,但如今當權者控制的那麼嚴密,他們根本不敢妄動。伊朗西南部的胡齊斯坦省的阿拉伯少數民族,對於國家依賴石油致富卻未改善他們生活的現況感到憤怒。這些阿拉伯人是伊朗境內最貧困的少數族群,長期對政府的些許不滿逐漸累積,偶爾會以炸彈襲擊政府設施。伊朗東南邊是廣大的俾路支斯坦省(Baluchistan)。其一百五十萬人口多為遜尼派的窮人,這些人許多是比較認同鄰國巴基斯坦的俾路支人(Baluchi),而不認同伊朗。該省是從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通往歐洲繁忙的毒品和人口走私路線,過去曾發生過針對革命衛隊和政府官員的炸彈襲擊事件,但不論是胡齊斯坦還是俾路支,對伊朗政權都不構成威脅,只要沒有外國勢力協助其組織叛亂就不成氣候。
伊朗的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和藝術界則採取了一種低調的抗爭方式,努力保留自己的世俗文化生活。畢竟數百年來他們就一直在向王室和宗教爭取權力。音樂和電影依然是思想和社會評論的出口,許多年輕人不再願意忍受生活中受到無情的干預,比如露出頭髮長度多少都要管等等。在近年一些反政府示威活動中,街頭出現了煽動性的口號:「伊朗國王啊,回到伊朗吧」。這口號的意思不是說人們渴望舊王室制度回歸-自由派的抗爭一直就是想擺脫王室和宗教控制-但這口號是伊朗人民對於當下不滿的一種跡象。這類抗議讓伊朗政府感到不安,慢慢削弱其權威,但效果還是有限的。我曾看到一名年輕的伊朗女性站上紀念碑頂,迎風揮舞取下的頭巾,無視警察的阻撓,這一幕無疑是一個令人震撼的場景。這段畫面被上傳到YouTube,引起了廣泛關注,雖然尚未促成真正的革命,但其影響不可忽視。終有一天,可能會出現推翻現政權的叛亂,或者這個體制會逐漸自行瓦解。然而,目前政權依然掌握主導地位,暫時占上風。(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