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Chapter 1 女性主義藝術史與後殖民論述批判

對女性來說,身而為人、一個獨立個體的主體性,「現代性」是個充滿矛盾、愛恨交織的概念與時代特徵。現代性的啟蒙思維讓女性透過教育、習得知識,從過往的封建保守思維中解放出來;現代化的城市空間讓女性有機會參與公眾生活,享有與他人互動社交的機會。但另一方面,「現代性」思維隱含的普同性、單一中心的統合性觀點,一種隱而未言明的,以大寫男性作為全人類代稱的謬誤,也同時讓女性被排除於現代性論述與藝術史的討論之列。
於此同時,「殖民現代性」(colonial modernity)挾帶著現代性的進步/解放意涵,穩固著「殖民」與「被殖民」權力宰制的二元對立關係。身處殖民地的女性,面對著父權社會從身體到心靈的控制,以及殖民權力關係的支配壓迫,處境毋寧是更為艱辛與難以言說的。
綜合前述兩股反動的力量,現代藝術表現形式開啟的美學創新性,對於殖民地女性創作者/藝術家來說,經常受困於殖民暴力與意識形態框架,既失去現代性具高度實驗性的表現機會,且迷途於面對國族國家的認同困境。

現代性與藝術生產

相較於古典與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由贊助者支持,將藝術與創作視為榮耀上帝,以及人類心靈美感價值的純粹展現。藝術家以收取費用接受委託,製造出對委託人「特定用途」的作品──不管是作為家族傳家的肖像畫,展示於宮殿宅邸的雕塑品,建築物上的雕塑裝飾,及展現所有權的地景繪畫等。藝術品依其委託者的需求應運而生。每件作品有其相對應的用途與目的,藝術家透過自身的創造力,滿足業主需求,取得工作機會。藝術品各安其所,依著傳統成為家族繼承的一部分,而非將其釋出,交由市場運作來決定藝術品的命運。許多遺產捐贈或者依照所有權人的意願,或依照後人家族的決定,這些發展基本上與博物館/畫廊機構的誕生產生連結,甚或,成為構成美術館設置的物質性基礎與基本條件。
將「藝術」視為一種生產活動與產物的主張,本身即為一種現代化的產物。也就是藝術脫離原本被賦予的神聖性,走向世俗化,文化藝術成為商品,把作品當成商品,就使作品世俗化了(Habermas, 1962/1990/曹衛東等中譯,2002:48)。如同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所言,藝術和文化在十八世紀才完全擺脫社會生活的再生產領域,而開始具現代意義(Williams, 1958)。以馬克思主義的思維架構來詮釋,在現代化的社會運作中,人們生產/製造東西,這些東西或物件,經由生產材料與方法技術而來,背後有著人們製造產品的用途,更有著可被販售的市場價值與計算系統。依此為生的人們,即生產者,藉以成為具備某種專業能力工作者,據以取得其工資報酬,以及獲得成就感與認同,進而在社會運作的互動網絡中,取得其在社會階層中的定位,以及抽象層次上,社會評價,與據以理解和互動的角色。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社會運作,商品經濟與勞動力商品化使得串接起「生產」與「消費」之間的「交換」領域,引發更多的關注。不同於只是生產物件、創造財貨之間的交換,對於文化藝術工作生產者,創造的是具有象徵層次與再現意涵的藝術表現。在現代社會中,其固然可以取得相對應的工作費用或薪資,但更重要的是,該生產剩餘所開創的表現性,以及在意識形態層次的作用力量,則顯然已經超越既有市場生產、流通與交換系統的作用。因此,在文化藝術的生產領域中,評價系統成為一種特殊性的存在。因其作為一種文化藝術生產的支持性系統,與之共存,並可以決定其市場定位、定價,及其命運。換言之,在現代化社會的運作中,誠如紀登斯(Giddens, 1991/趙旭東、方文中譯,2005)所言,我們大量仰賴專家系統。透過專業知識的調度對時間和空間加以分類,這種知識的效度獨立於利用他們的具體從業者和當事人。在現代性的條件下,這種專家系統無孔不入,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所有方面。專家系統並不局限於專門的技術知識領域,也會擴增到社會關係和自我的親密關係(Giddens, 1991/趙旭東、方文中譯,2005:47)。
依據紀登斯(Giddens, 1991/趙旭東、方文中譯,2005)的分析與詮釋,所謂的現代性,指稱著歐洲後封建社會體制逐步建構起來,形成對世界產生歷史性影響的行為制度與模式。工業化與資本主義這兩個維度的關鍵性作用──因著競爭性產品市場和勞動力商品化過程中,推動的商品生產體系,勢必搭配著監控其運作的組織化權力出現。因此,現代化社會必然衍生的組織誕生,以及組織的體制性運作,成為操控社會運行的主要體制模式。讓現代社會文化與其前一階段得以區隔的核心要素與明顯特徵,也正就是帶動現代化的關鍵驅動力:現代世界是一個快速飛逝的世界,社會變遷的步調較之過往,範圍與強度都要更為深遠。帶動這些驅力的主要作用有三項因素,這些即是紀登斯著力於分析討論的要點──其指稱的「時空分離」、「抽離化機制」和「制度的反思性」這三項現代性動力。在其中,抽離化機制有兩種類型,他分別稱為「符號標誌」和「專家系統」,又可以統稱為「抽象系統」。(Giddens, 1991/趙旭東、方文中譯,2005:49)。
藝術乃是社會生產的一部分,是具有生產力的,因藝術本身生產意義,也循此構成了意識形態。換言之,藝術是一種社會實踐,在這個社會實踐的過程中,我們生命所依存的特定世界觀、定義與認同被建構、複製、甚至重新定義(Pollock, 1988/陳香君中譯,2000:47)。
現代化社會中的工作者,伴隨著這個角色而來的一整套知識生產與運作系統。這個系統運作過程中,不管是取得發展的機會,累積其資源,或是以其內部的甄補體制,獲得在系統/場域內部的階層位置高低,體系內成員自有其運作之規則,對於體制運作之熟稔程度,不僅取決於對體系的掌握程度,在內部位階的高下,更是決定體制內外界線的重要判準。要培養/訓練一位專業的藝術工作者,必然有專業的教育體系來支撐,且該人才系統自有其甄補與汰舊換新的機制與標準。同時,也會有相對應的職業體制,該體制的入職或相關專業資格的取得,如證照、技師,或是特定國家設置了「藝術家」等專業身份的識別,伴隨循此而來,相對應的工作機會保障,甚或是制定報酬薪資水準等等。
因此,要隔絕不同性別取得該項工作的平等機會,本身就是充滿政治性的。當大學特定科系不開放女性就讀,本身即以製造出一個系統性地排除效果。或者,是將其視為一種特定的恩給,只保留特權給少數的特定人士,從而構成了整個支配階層的壟斷性權力。
舉例來說,女性主義藝術史學家研究發現,在十八、十九世紀,女性被排除於人體素描課。但從文藝復興到十九世紀,在這將近三百年的時間裡,「裸體人像畫」普遍被視為是最高藝術形式的基礎,學院派稱其為歷史畫(history painting)──透過真實人體模特兒來學習,讓學生可以藉此來研究人體解剖學。如果無法取得繪畫人體素描的機會,那些被排除的學生只能以靜物、肖像畫或風景畫等類型參與藝術實踐。由於這些類型的繪畫被視為所需的專業技巧較少,相對較為容易,而被視為較低階的藝術家。女性也因爲無法取得繪畫裸體人像的機會,被認為是較低階的藝術家。當女性被排除於繪製歷史畫的機會,學院中的男性與理論家,決定了高階文化生產的繪畫,可以生產什麼樣的意象;換言之,控制繪畫裸體的機會,就是一種權力工具(Pollock, 1988/陳香君中譯,2000:66-68)。
進入十九世紀後,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益發成熟發展,布爾喬亞階級社會體制逐漸穩固,其與異性戀父權體制之間的合謀,生理女性的生命經驗與人生腳步,逐漸被安放家中。「女性」成為一個概念範疇,是必須安於家庭中的「性別角色」(sex role),女性的生活與工作若超出這個範圍,不僅會受到懲罰,還被視為是不恰當地、不自然、違反社會律則的。女性的陰柔氣質(femininity)完全被限定為是屬於家庭內的、室內的、具母性的。布爾喬亞階級家庭的陰柔氣質,必須經歷一個嚴苛的、強迫的生殖,以及特定支持性的角色,這使得藝術家與女性的意識形態認同間,出現了深刻的矛盾,即使是現代化中的布爾喬亞階級藝術史,依然將這個歷史性創造出來的區分,視為一種自然的、理所應當的狀態(Pollock, 1988/陳香君中譯,2000:72-73)。
現代性所許諾的自由平等,以及接受教育所賦予個別主體理性、知識與啟蒙的價值,看似提供個別生理女性得以擺脫過往性別意識形態,加諸於個人的種種限制,可以藉由自己的努力,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與機會。然而,異性戀父權體制經由穩固家庭功能,以確保父系家庭傳承得以延續無虞,其中的核心機制在於生理女性所承擔的生養與繁衍後代。藝術史學者波洛克提出「陰柔氣質」這個概念,以解釋這個概念的「發明」,如何作為配置生理女性安於這個性別社會角色的分派,促使父權體制社會得以順利運作。有意思的是,這個概念搭接上「現代性」社會所蘊含之都市化發展,帶動城市公共空間與社會生活的浮現,現代性主體的生命經驗,除了從小被養育的家庭私人領域之外,走進城市公共生活,乃是現代社會必須面對的個體化集體經驗。
不論是從小歷經的接受公共教育的過程,經由走入職場,取得有薪勞動的就業機會,或者是進入對於公共議題論辯的公共領域等,從社會人走向公共人,意味著現代化主體的日常,已經與城市公共生活密不可分。從現代化及與其發展同步的城市化,另一組相關聯的概念與發展軌跡,則在於公眾生活與民主化。換言之,從個人家庭的私領域,走向社會生活所意涵的集體生活,必然導引朝向公共社會及其秩序的建構,對於「民主」價值與「公共性」的思辨。
然而,當女性被限縮於停留在家庭私人領域,難以經由參與職場或公共事務的過程,成為社會人與公共人,建基於異性戀父權社會價值假設的「公共性」,自然是充滿漏洞與隙縫,經不起挑戰的偽公共性。那麼,從社會公共生活的角度切入,走出家庭的私人領域,進入城市空間與社會生活,成為可能扭轉與改變女性主體生命處境的一種路徑。這樣的路徑或許也可以從陳進的生命歷程中窺見。共鳴了一種女性從私人領域走向城市公共生活的創作實踐,只不過,這個歷程不僅是指涉藝術家本人從私人走向公共領域,也意指著其創作主題的改變。

走出現代主義的性別迷霧?

以女性主義與文化研究為主題的藝術史研究者珍妮特.沃芙(Janet Wolff)主張,「現代性」是讓女性得以解放的重要歷史時期。其論點主要架構在女性得以經由受教育的過程,參與在現代化城市生活,以及人們匯聚所創造出的各類公眾或社交活動中。她引述了吳爾芙的觀點宣稱,如果人們要有個武斷地,指稱哪一年起是所謂「現代」,那就選擇1910年吧。這一年,國王愛德華七世過世,喬治五世繼位,從國家政治角度來說,是個相當具象徵意涵的事件。或者,從藝術及美學實踐的角度言,1910年,是後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t)在倫敦首次舉辦展覽的時間,是將現代繪畫風格從歐陸引進英國的起點(Wolff, 1990: 51)。
沃芙的論點為,現代主義所具有的啟蒙價值,讓人得以從過往的蒙昧無知、迷信盲目中解放出來。她認為,以1890年至1930年這一段現代主義開始高度發展的歷史階段,從藝術表現形式來觀察,現代性開創了完全不同於過往的風格和美學,這無疑是相當值得頌揚的人類歷史發展的燦爛時刻。
現代性隱含的啟蒙、民主、自由、科學與秩序等價值,其實也正是奠基於科學理性知識所仰仗的穩定性體制。尊崇一元、穩定、可被依循、正確,換個方式詮釋,意涵著在每個主體之間,存在著公平對等,社會運作有著標準答案,易於被理解,使人得以遵從,也就因此容易產生絕對的權威與領導,也導致傾向忽視、甚至是刻意抹除個別的差異,以確保對整個體制/社會的運作恆定與控制。
在這個整體社會隱含凸顯一致,抹除差異的假設,以及其運作規則與價值下,性別差異的議題不僅容易忽視,甚至會刻意主張眾生平等,強調男女兩性均為獨立自主、啟蒙理性的個體,壓抑性別差異的表達。因此,令人失望的是,同樣在現代性被解放出來的女性主體,卻在藝術史的論述中失去了位置。女性主義研究,特別是在視覺藝術領域中,女性主義歷史學者已經挖掘出許多被忽略的、女性藝術家的珍貴資產。重新挖掘藝術史中的女性,成為女性主義批評裡的核心議題(Wolff, 1990: 54-5)。這正是諾其琳(Linda Nochlin)的經典提問:「為何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Why Have There Been No Great Women Artists?) (Nochlin, 1971)秉持的立論與批判之處。也是基進派女性主義(radical feminists)理論重要源頭:與其無奈哀嘆女性在歷史中的身影與聲音被隱沒及消音,不如回頭批判歷史是如何、以及由誰,以何種觀點所書寫而成?不被看見、不被理解的觀點並非意味著這些生命經驗不曾存在過。翻找出更多被隱匿的故事,也就意味著歷史必須/可以重寫。
更進一步地,女性主義藝術史評論著力於思考,如何討論女性藝術家面臨的藝術實踐,亦即藝術生產的真實樣態與困境。女性主義藝術史評論並非意指欲顛覆既有藝術批評的判準,這樣只是重複原本的評價系統,並試圖以建立另一套系統,來取代既有的評價標準。藝術史學者波洛克(Griselda Pollock)主張,應該摒棄所有既存的評價系統,也不再理會這些鑑賞藝術與美學判準(Pollock, 1988/陳香君中譯,2000:42-43)。因為我們必須處理的是諸多歷史的交互作用:藝術符碼、藝術世界意識形態、藝術機制、生產形式、社會階級、家庭、性別宰制形式等等的歷史。這些因素彼此之間是互相制約與依賴的,必須將精確且異質的形構描繪出來(Pollock, 1988/陳香君中譯,2000:47)。
對波洛克來說,意圖研究現代主義早期女性藝術家,必然涉及解構現代主義中的陽性中心神話。而在此,隱含著一個隱而未顯的難題,即似乎在不自覺間,將歷史上被排除於藝術生產的生理女性,與父權體制下的優勢男性,比擬為一組「優勢男性vs.弱勢女性」的二元對立關係,男性作畫,女性被拒斥於此。另一方面,一組更複雜的關係是,通常藝術史上的討論,往往將繪畫的觀者,先入為主地視為是一組男性/陽性的觀看者與消費者。換言之,當女性主義藝術史評論試圖討論女性受支配,無法躋身於藝術創作之列的課題之際,赫然發現,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女性藝術家仍是相當稀有,她們不是被視為較為低等、表現平庸之輩,就是被解釋為女性藝術家比例稀少,論證了她們的確不適合這個工作的套套邏輯,而忽略了從社會整體結構面,歷史性地對女性造成的限制與障礙。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