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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誰打電話

夏日下午三點的管理站,風連大榕樹的鬚都吹不動,蔭涼偏斜,遮蔽不住房子。電扇左右擺頭,值班幹事正在辦公桌上接電話,為了上個月的幾張表格填錯的數字,正在挨刮。卻聽得窗邊有騷動。
一扇向外的窗戶邊,擺著一台軍用電話,沒有撥號鍵盤,一拿起話筒,總機便會出聲,向總機說明自己身分、說明掛接的號碼,以及對方身分、大名,總機驗證無誤,便會接通。但在戒嚴時期,所有的人工接線電話,都會同步錄音,講電話必須收斂,留心「隔牆有耳」。
他看到窗戶拉開,一個面熟的孩子攀上窗台,個頭不夠高,手臂跨越窗框都顯得吃力。這個五歲的男孩,叫小達,經常來打電話。他的姑姑在軍區裡擔任雇員,孩子的父母離異,於是小達暫時跟著姑姑住,經常端著大板凳來管理站,在窗外請總機接電話找姑姑。雖是個孩子,但經常請總機接線,也確實是聯絡親人,雖不完全符合電話應用規範,但總機多數也是「阿姨」,都方便通融。
幹事掛下剛才的電話,半腰聽著小達和那一頭的通話。
「我都自己刷牙,可是小飛象的杯子放在原來的家裡,我現在用的是大人的杯子。」說完一句,有一點間隔,是在聽那頭說話。
「李曉傑要抓蜻蜓,周康華丟石頭,想要嚇走蜻蜓,結果打中李曉傑的頭,流好多血噢!後來老師打手板,周康華被打五下。」
有那麼一分鐘,小達沒說話,似在聽著那頭的話語。
「我不喜歡跟爸爸住,我也不喜歡跟媽媽,我要姑姑。」突然冒出這句,頓了一下下,接著說:「可是爸爸喝酒,喝酒回來就罵我,還打我。」
「妳什麼時候回來?」順著「回來」二字,他「哇」地決堤了。電話那頭似在安撫,小達「嗯、嗯」地回應著,大概又有一分鐘沒說話。接著,說了幾個「好」,向那頭道別。
話筒頗重,小達抓不穩,一直掛不回準確位置。幹事走向窗框,接過話筒,掛了回去。「謝謝。」村子長大的小孩通常禮貌都很周到。「不客氣。」幹事輕聲問道:「小達,又跟姑姑打電話呀?」「嗯。」「姑姑去哪裡了?不回來?」「姑姑回老家了。」幹事電了一下,續問:「回什麼老家?」「大陸老家。」幹事頗覺不妙,追問:「什麼時候的事情?」「上禮拜。」
小達說著又要哭了:「姑姑騎車上班,被大車撞倒,去住醫院。後來爸爸就把我接回去,說姑姑回大陸老家,再也不回來了。」邊說著,端起了板凳,兩行豆大的眼淚滑下來,著實委屈。


遺囑

電台記者小姐從手提袋裡慎重取出一個扁扁的紙盒,側邊掀開,裡面是一捲盤帶。記者小姐說道:「老太爺三個月以前,在臧律師以及趙醫師的陪同下,來我們電台,親口宣讀遺囑,並錄下原音。」臧律師很年輕,個性顯然有點衝,搶話道:「遺囑的內容,經本人在現場參看當事人手寫原稿,相符無誤。請播放吧。」
孟家只有一個女兒,看似未屆四十,遺傳了一點父親的個性:「Hurry up! OK? 我可沒有一整天的美國時間哪!」
孟家老太爺一個月前過世。稱他「老太爺」其實有點太過,孟老先生七十出頭,但那寬闊略帶霸氣的個性,令人敬畏油然而生,尚且急公好義,不吝惜資財,颱風救災、接濟貧戶、設置清寒獎學金他都有份。「老太爺」稱謂,是眾人抬舉。
影劇六村最公開的場合,就是管理站辦公室,老太爺生前遺願,是向全村廣播遺囑。幹事會議覺得並無不可,但麻煩的是,盤帶播放有專門的器材,得從電台搬來,機務員得要牽電線、測電壓、連接擴大機、擴音喇叭,夠複雜的。孟女士又催道:「請開始了好嗎?Go! Right now!」
大家在今天以前都不認識老太爺的女兒,聽她講話習慣,是常住國外的?「生老病死,都是平常事,You know?」孟女士身邊跟著一個穿西裝的男人,一語不發,彷彿他的存在只為了讓孟女士的說話,看似有個對象:「兩個月以前我去看他,老頭子靠在沙發上,要死不活的。我說『都給你安排好了,為什麼不來?』他說『Leave me alone! 我死也死在這裡,go away!』」
終於,擴音喇叭出聲了,老太爺的話語,緩慢、堅定地播送著,而且,他的國語音準字正,頗有一種正式文告的氣勢。雖是遺囑,更像是一篇「與鄰居告別書」,從輾轉來臺的顛沛,說到落地生根的踏實,再到下一代出生的振奮。的確,扯得有點遠。
臧律師皺著眉頭,來回反覆翻閱著「原稿」,不耐煩,卻也得尊奉委託人的完整遺願。倒是趙醫師,一貫的慈眉善目,沉穩聽著。終於,說到財產分配,大致是「多少捐到哪個基金會」、「成立專屬獎學金」之類,所餘金額,並未說明數目,是「留給法定繼承人」。過程中,那些與老太爺相熟的朋友、接受過賙濟的鄰居、領過獎學金的學生,在村子每個角落聽著擴音廣播,都哭了。
「What’s the point? 老頭子講話沒有重點。」孟女士又對西裝男說。
是老太爺先見之明,預先錄好的?還是從遠處傳來的即時意見?廣播放送中,大家都清楚聽到了:「不要再胡說了!妳不住在國外,我也聽不懂英文。想要我的錢,做個堂堂正正的人!」


該吃藥了

屠爸是上海人,老伴過世許多年了,無兒無女,一人獨居。
家常盆菜,屠爸信手拈來,鄰居們都嚐過的。燻魚、醬鴨、烤麩、雪菜百頁,不時還有醉蹄、醉蝦、油燜筍、燒栗子、辣椒灌肉。屠爸就一個人,菜永遠吃不完,江浙盆菜又都講究冷食,就擺在客廳飯桌上,罩上六角形的綠紗罩,防蠅蟲。串門來的鄰居掀開紗罩一角,就能自便,捏一口烤麩、夾一隻蝦。
屠爸愛小孩,大門始終敞開著,鄰家孩子們看見老頭兒在院裡,喊一聲:「屠爸爸!」他必然是高聲歡快地回應:「噯!乖!」點心盒裡有無窮無盡的芝麻片、花生酥、綠豆糕,孩子們禮貌叫人後,總能自選一塊點心,以為回禮。
屠爸的小院子,沒有特別悉心整頓,只維持著一般整潔,但左邊一株不高的芒果、右邊一株低矮的石榴,卻十分惹眼。每年七八月,正是暑假期間,先熟芒果、再結石榴,可謂「青實紅珠」。屠爸總是大方地為孩子們採摘好,洗好,集合大家,一起品嚐……不過,由於是隨便長的,沒有照應、施肥,味道都不行。
趙家小搗蛋,會轉音變造稱謂,故意將「爸爸」唸成兩個三聲「把把」,意思等同「大便」。當小壞蛋親熱大喊:「塗把把!」的時候,會引來其他同伴的群起竊笑。這時,屠爸會假裝生氣,瞇起眼睛,癟著嘴,把食指拇指裝成鉗子,追著小孩兒,被捏到腰眼兒,挺癢的!
趙家家長見識好, 教導子弟,「屠」用做姓氏的時候,發音為「禿」。趙家孩子多懂一層,就大聲喊:「禿把把!」兒童笑聲更燦爛了,都想:「把把原本沒長毛,確實是禿的。」
屠爸逗孩子時突然昏倒,好在趕緊送醫院,突發心肌梗塞,影響不大。但醫生說,那些鹹鹹、甜甜、油油的盆菜,都不可以再吃了。屠爸不理,照做,心想自己吃不了多少,做了擺著,鄰居們要吃。
趙家孩子逛到屠家來,屠爸正在瞇一會兒。孩子很懂事,躡手躡腳不出聲,自己欣賞欣賞綠紗罩下的菜,看著一盤油汪汪的茄子,紫豔豔地,很是悅目。巧了,屠爸五顏六色的藥,也放在桌上。他心想:「屠爸爸這麼皮,一定經常忘記吃藥。把藥加好在菜裡,吃菜時就吃到藥了。」順手用筷子尾壓碎了一整包淺黃色的藥片,拌在茄子裡。
殊不知,那是清血管必用的「抗凝血劑」,俗稱「滅鼠靈」,加足了劑量就成了耗子藥。
幸好屠家的灶神也勤快,全程監視著,派了一隻老耗子,上桌吃茄子,臨走時弄翻,並且順便死在桌腳,才避免了一樁意外。


成人畫報

哥哥確定是逃家了,連兵役單位都來家交付了通緝令。柳瀚奉命燒掉所有哥哥的存書,老爸宣布:「從今而後,柳家沒有這樣的子孫,柳浩,除名!」
其實是有跡可循的,柳瀚一邊整理著、一邊還翻看,有些好玩的,不一定非燒掉吧?去年,就是因為被逼著燒漫畫,哥哥才跑掉,他就是愛看漫畫,幾乎把所有的零用錢都攪在這上頭。想著那套英文的《Fantastic Four》,投進生火的鐵桶裡,可比是Human Torch放火自焚,柳瀚覺得真可惜。
站在老爸這邊想想,哥哥確實不該,男子漢大丈夫,就算被爸爸打重了些,也不可逃家。媽媽早走了,臺灣已是舉目無親,父子三口窩聚村裡,是相依為命。想著想著眼眶熱了,柳瀚雖小,心中卻打定了主意。
看看畫報!花樣還真不少,英文電影的、日本玩具的、香港電視節目的……柳瀚聽哥哥說過,是後街的一個書攤老闆,專門向跑船的船員收購的。
突然,軟軟薄薄的一冊引起了注意,封面幾張女人照片,都是完全沒有穿衣服的!柳瀚幾乎「啊」出聲音來,雖未明講,找的就是這一本。曾經偷翻哥哥畫報,就翻過這本好幾次,少少二十幾頁,卻是精彩絕倫!照片旁邊配著疏疏兩行中文,卻看不太懂?
柳瀚已是國三,懂得緣由,這是香港畫報,配的自是廣東話。暖中帶熱的陽光,鋪蓋了整個院子,柳瀚前胸熱、後背熱、脖梗子熱、耳根子熱……胯下也熱。
咦?一頁陌生的畫面?場景在一座古宅的水池畔,池中殘荷、岸旁敗柳,隨便鋪設的白茸茸獸皮臥褥上,側著一個想必之前穿古裝的女人,面容精緻、妝彩濃豔、妖氣騰騰,應是扮演女鬼。交疊著兩根赤條條的大腿,胸前掛著一塊肚兜,卻是透明的!胸前兩點,尖翹翹地將肚兜往外挺起。
柳瀚反覆看著,看盡了她身上的每一毫,覺得自己渾身酥麻,一寸都碰不得,隨便一擦一按,青春恐怕就要噴發。
啊!香港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呀?怎可這麼放肆狂想?怎可如是癲狂行事?有一批人,居然就能成天想著這些畫面,擺弄女明星,設置場景,拍攝香豔照片,印成畫報,在大街小巷賣。啊!哥哥該不會是去了香港?柳瀚感嘆想著。
沒注意女人身後環抱她的那個漢子,一隻手探進娘們的胯下,半張臉被遮住,似在啃囓她後頸。男人肩上一個刺青勾住了柳瀚的眼光,那是哥哥的肩膀?刺的是他設計的圖案,是他自己的名字,方框框裡面一個小篆體的「浩」,柳浩的浩。
想想不合理。哥哥離家已經一年,這畫報是許多年前的舊物,是從後街買回來的,他自己怎會在書中呢!


探望

天就要亮了,楊光輝起身,說:「得走了。」
楊媽媽沒有說話。
深秋的庭院,泛著黎明前的深邃寶藍色,秋蟲唧唧,遠方野斑鳩的長鳴交替呼應。楊光輝整整野戰服,看來俐落挺拔,楊媽媽雖已知道答案,還是忍不住問道:「就穿這一件哪?變天了呢,加件衣服吧。」
楊光輝笑笑,說出那句老媽聽過了的話:「軍隊最重視的就是紀律、規定,不能按自己的冷熱加衣服,下禮拜換季,就有夾克了。」
楊媽媽總在這裡想著:「是呀,若是早一個禮拜換季,穿了夾克,不就厚一點兒,說不定……」「我們連長……」楊光輝打斷了老母的思緒,說著:「超優秀的!下一批選派到維吉尼亞受訓的就有他,數學、化學都跟我有得拚。」楊光輝清大畢業,學核子工程,受徵召擔任兩年步兵排長,計畫退伍後前往麻省理工學院深造,典型前途無量的好青年。
「我們連長。」楊光輝是獨子,似乎在軍隊裡找到了兄弟,滔滔不絕:「對小兵直好的!全連一百人,第一天,他就可以叫出每個人的名字,看著每個人的眼睛,說出他家的鄉鎮。一個月下來,每個兵的個性、特質他都瞭如指掌。每個連長都這樣,反攻大陸就有希望了。」
晨曦渲染著院裡的草木,九重葛沁了一夜的露水,整叢地發亮。楊媽媽不是不關心軍隊生活,而是有更要緊的話要問:「做點什麼給你吃?」「下次吧。」楊光輝道:「下次回來,我要吃白蘿蔔燉牛肉,要放很多胡椒、辣椒。」
他戴起小帽,單肩背起帆布公文包,拉開紗門,往前院走。陽光已斜斜穿射進來。微微有點風,把只有十幾度氣溫下的枝葉,顫顫拂動,顯得秋意濃重。楊光輝走出幾步,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在院裡定住,一個標準軍事動作「向後轉」,立正,向老媽行了舉手禮。
楊媽媽沒有說話,隔著紗門,點了點頭,這麼多年過去,還是忍不住在這個時刻熱淚盈眶,她不想讓兒子看見了擔心。
那是演習意外,新兵手軟誤擲一顆手榴彈,掉在一整個排的隊伍裡。楊光輝排長反射動作,肉身撲了上去,四十個阿兵哥,都是十幾歲的年輕人,即時臥倒,都沒有受傷。連長受到此事牽連,拔掉了。
十五年來,總在事情發生的那個日子,楊光輝會回家來看看,老媽媽每年都盼著這一天,失去兒子很捨不得,但是曾經有過這樣的兒子,很光榮、很滿意。她想起了兒子今年的願望,換衣裳上菜場,買蘿蔔,燉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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