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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Déjàvu(節錄)

  如果他們都無法從內部改善或約束自己的行為,那就得從外部加入刺激改變動力了。挾著宣洩憤怒和一點點報復的心態,我在臉書上發了一篇文章,內容描述著男友對我的不忠和屢屢被揭發的謊言,並在文末標記了他與少女的帳號。我已然了解公眾輿論的壓力對李政不具一丁點威脅,但對少女未必。我想用輿論的壓力迫使她離開,儘管那代表我必須得讓少女的身分曝光;所幸那只是她的小帳,無法從中得知其真實身分。雖然這樣的手段顯得有些卑鄙,但我希望在事情還有可能繼續往下一步發展之前,藉由稍微浮上檯面,能從中切斷少女和他的連結。
  雪片般的關心從四面八方飛來;我成功地塑造了男友是渣男的形象。我對這樣的成果感到滿意,心想:「如果少女還能分辨是非的話,應該會就此離開吧?」然而此舉,卻帶來另一波出人意料的展開。

* * *

  臉書的訊息欄躺著一名來自陌生女子的訊息。
  「雖然我不認識妳,但我真的要跟妳說,他一直都是這樣,沒有改變⋯…」
  我心頭一驚。這是誰?我心中泛起絕望,我到底還要因為李政認識多少陌生女孩?
  難道除了少女以外,還有其他人?
  女子表示,她是李政的乾妹,同時也是曉曉的國中同學;同樣在十四、五歲的時候在網路上認識李政,並維持著斷斷續續的聯繫直到今天。我對她的名字並不陌生;在交往期間李政就曾向我表示他有一位很關心的乾妹,而他有多麼「喜歡」她。
  似曾相似的感覺湧上了心頭,無論是我、曉曉、乾妹,或是少女,都是在十來歲的年紀認識了李政。同樣的,乾妹、我和李政的關係,也都是在他與曉曉交往的這十年間,作為網友有一搭沒一搭地維繫著。乾妹和我一樣,也曾在這幾年間收過李政突如其來的訊息。雖然表達的是關切,但文字裡卻給人一種模糊不清,彷彿踰越了界,影射男女之情的曖昧。雖然感到些許怪異,當時的我僅將其當作關係淺薄的網友,未多加理會。然而作為女友,現在我完全是另一種感受。
  我突然想起;當初之所以會認識李政,也是因為他當時有意追求我另一位同學。按照他的說法,他後來選擇了曉曉,是因為曉曉對他比較有反應。我驚訝著我和乾妹在角色上的相似性:我們曾經都是李政想追求的對象的「同學」。而無論他最後是否與他主要的目標對象交往,他和我們這些「周邊」的女孩子也從未斷過牽連。這種既視感讓我發覺:李政和女性的互動模式有固定的軌跡可循:從青少年到青壯年,相同的行為模式從未改變。我開始擔心同樣的手法,有一天或許也會延續到少女的同學身上。

* * *

  乾妹的出現讓我意識到:我、曉曉、乾妹,都是在差不多的青少年時期出現在李政的生命當中;李政似乎對這個時期發展出的關係特別執著。我回想起李政曾告訴我,在某個他和曉曉在家談分手的夜晚,因為彼此僵持不下,而決定找我去緩衝兩人之間的氣氛。當時的我並未察覺有異,只是當作久違的朋友聚會而赴約,相處時也沒有感受到不對勁。原來早在過去,我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牽扯進他倆的關係,成為他和曉曉關係中的他者。而如今情況倒反;曉曉成為了我和李政關係中的他者。我和曉曉,在物換星移間對調了角色;女友變成了前任,前任成為了關係中的他者。而李政,就在由我和曉曉建構出的時間場裡,長大了。這樣寄生在過去和現在的人,是否有未來?
  我彷彿看見了錯置的時空;我看見了自己、曉曉和乾妹,都像是棋子般被前後擺佈在以李政為中心點的時間棋盤裡。我猛然驚覺自己已在其中,而相仿的關係發展途徑一直不斷在李政的人生中重複上演。想到這裡我突然明白:若情況發展下去,即便我離去而少女成為正宮,最終她也必然成為前任,亦躲不過未來糾纏成為關係中他者的命運,就如同她此刻(被李政賦予)的角色。
  為什麼?為什麼最後都是女性在親密關係裡淪落至悲慘的位置?

* * *

  乾妹向我說明,她一直都不知道原來李政這段時間有交往對象,甚至李政曾對她表示希望她能夠到台中陪伴他共度週末。我看著乾妹截圖給我的對話紀錄;如此大膽且無恥的邀請,正是發生在我與李政交往、同時他也與少女曖昧的時期。重點是在這之前,李政與乾妹僅匆匆見過一次面!邀約僅有一面之緣的成年女子返家獨處,企圖可想而知;同樣的舉止他也曾對少女做過。他到底如何看待生命中的女性角色?他似乎能夠隨意跨越那本應存在的兩性互動界線,活在一種幻想的親密裡。
  情感界線被侵犯的痛固然再次升起,但此刻的我卻感到大為振奮;如此我們就有充分的證據讓少女明白,那個對她投以大量愛語的男子,說的並不是真的。在我們都忙著課業的同時,訴說著渴望的那個男人,正試圖從其他女人身上尋找樂子。這個無情的事實,想必會狠狠地傷了她的自尊心,就如同李政傷害我一樣。我暗自祈禱少女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真相。
  我詢問乾妹是否願意讓我將這樣的資訊傳達給少女的家人,乾妹爽快地答應了,聽過我的說明後,也同樣表示願意幫少女一把。對情感不忠的出軌行徑往往是慣犯,我們都不樂見少女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我想起了曉曉;這十年她究竟是怎麼走過來的?聚會時她從未向我提過和李政交往的細節;她究竟是知道、或是不知道李政在親密關係中一貫與他人曖昧的行為?曉曉也是高知識女性;如果她知道,為何選擇繼續留在這段關係中?如果知道,她為何選擇默不作聲而繼續放縱?記憶中的曉曉只有陽光、開朗的笑容,在這背後她到底承受了多少不堪?我從未有機會察覺,而她也從未表述。但如果我是曉曉,我說得出口嗎?我能夠坦承我的感情正被外來者侵犯,而那個第三者還是我的親密伴侶刻意帶進來的?
  我試著想像自己是曉曉的處境,卻感受到自己的嘴被禁錮了。強烈的自尊壓得我說不出;無論是怎樣的委屈和傷心終究是硬生生地被彈了回去;這樣的情節令人感到羞恥,也有辱我的自尊。萬一、萬一……我是不被愛的那個呢?追根究柢,女孩將「不被愛」的恐懼埋藏在很深、很深的心底。成年人尚且無法看清這錯綜複雜的感情局面之動力究竟從何而來,遑論涉世未深、被戀愛沖昏頭的少女。
  我該相信愛是一切的答案嗎?愛與真實,我該望向哪方?

* * *

  為了讓少女看清,乾妹試著探問李政對感情的想法,以及是否目前有新的中意對象。而我們卻又在這裡,看見了他的第三張臉。
  「她眼界還不夠。這也是我遲遲不與她交往的原因之一。」
  「坦白說,我還是搞不清楚,為何她會喜歡我。但我是喜歡妳的,這點不會改變,我也不會否認。」
  「現在還不明朗。再給她一點時間,讓她好好想想。」
  從他的口中,李政將自己在與少女的關係裡塑造成一種被動的形象,同時還不忘表達對乾妹的愛意。乾妹困惑地問我:是少女倒追他嗎?
  一個人,到底能顛倒是非黑白到怎樣的程度?
  「每次我提到曉曉,他都會略過不談。我從以前就覺得他不把曉曉當一回事,總是說他喜歡我,要我跟他在一起。」乾妹說著。
  不把伴侶當一回事,是李政一致的行為,也是我此刻的寫照。他的喜歡,太過氾濫。我想起他曾說自己所說的「喜歡」,就和自己說喜歡蘋果、香蕉一樣,沒什麼區別。他的喜歡,並非來自於渴望建立親密連結的原始情感需求,而是一種純粹採集的慾望。無論是我、曉曉、少女或乾妹,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女孩;每個都是獨一無二的生命個體,擁有自己獨特的性格、喜好和價值;然而對李政而言,我們就像高掛枝頭的蘋果、香蕉、橘子、芭樂;他通通都喜歡,沒什麼區別。我們都只是待收穫的作物而已;誰被採進籃裡,那只是時機的問題,總之他會讓我們一直懸掛在此。
  對女性扭曲的價值觀以及病態撒謊的樣子在三方對峙下無所遁形。他就像變色龍一樣,在每個人面前有著不同的樣子。他沒有穩定的自我形象,也沒有一套跨情境的核心價值觀系統;他的語言裡也充斥著他自以為是、膨脹的自我價值,認為自己主宰著和每一個女性的關係。然而他對自己的每一個面貌都信以為真;畢竟他若沒能先騙過自己,又怎能騙過我們?我和少女、曉曉,也只是被設計成互相對立的角色,無意識地被捲進一場無止盡的競爭循環賽裡。
  但不該是這樣的。女性從來就不應服膺於這樣的角色。不應為一個男人和與自己同類的女性成為對立、互相傷害;那只是為了從中獲取利益的那個背後的男人的詭計。



2-2 「心理諮商有效嗎?」(節錄)

  我和我的心理師一起工作了七年,至今也還維持著偶爾見面的關係。她見證過我最多的親密關係挫敗,也是協助我走過我和李政的關係裡最大的支持力量。每當她說出她從旁觀察到,而我未能見著的自己,我總是感到大為震驚。在我因自殺企圖而被轉列為高危個案的當下,我和心理師的工作也必須暫停。我依然記得在我要被送往醫院時,她拄著拐杖也硬是要從另一個校區趕來看我一眼的場景。在電梯門關上前相望的那個眼神,我覺得我失去了一個當時非常重要的支持力量。
  心理諮商是一個自我探索和自我理解的過程。有些人可能終其一生都毋須走進諮商室,但我卻對擁有這樣的契機和資源感到感恩。無論是我的個管師或是心理師,她們都幫助了我用第三者的角度從旁觀察李政在與我、與少女間的關係裡不尋常的行為和語言,剖析這些虛假的行為背後真正隱藏的惡意與操縱。當時情緒慌亂又崩潰的我,若不是經由她們的專業協助和穩定陪伴,或許現在也沒有機會說這個故事。在和少女母親溝通的過程裡,我也希望她和少女能獲得真正的協助,而不是只聽到有利於我的片面之詞,因此我也會和個管師、心理師請教該如何和少女的母親溝通,將我在諮商室裡學習到的知識和方法真誠地向少女的母親傳遞。我知道自己不是心理師,但我希望沒有相同資源走進諮商室的她們,也能獲得來自專業且真誠的解決問題方法。

一開始我經常在諮商室裡指控李政:為什麼他這麼做?他是不是有病?為什麼他要這樣傷害我?然而這麼長的心理諮商歷程累積下來,我從我的心理師身上學到一個至今仍非常受用的辦法,那就是「將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當我又陷入歇斯底里、想要一股腦地宣洩時,我的心理師會溫和地詢問我:「現在妳的這裡(手掌碰觸胸口),感覺怎麼樣呢?」
一旦被這樣詢問,我的注意力就會從那個外放的能量收攝回自己身上。不僅是感受自己的身體,連語言也會變成「我覺得……」。當所有的出發點都變成「我」以後,一切似乎就不再那麼不可控了。是的,一旦將目光聚焦在傷害自己的人,我們反而給了他力量。如果我們學習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那就是把力量灌注在我們之內,也是整趟療癒之路的關鍵。這樣的歷程也跟正念的內觀、向內看不謀而合。心理師的引導讓我學會把力量放回到自身,專注在我能為自己做的改變還有能為自己療的傷,不再將眼光投射到傷害我的人身上。隨著練習的次數多了,現在的我能夠自動化地邀請自己看向內在。
在親密關係之外,這個方法也幫助我能夠在日常生活中外離相,內不亂。
「重點不是那些故事。重點是在這個過程中,你是不是有更清楚的看見自己、認識自己。」這就是諮商的真諦。

* * *

  我的諮商室裡充滿許多感人的時刻。我的個管師、心理師給予我的支持和同理,都不是我生命中的其他人能取代的。我曾經自責自己的情況增加了她們的工作負擔—無論是必須加班帶我到醫院,或是需要承接我緊急的需求。連我都厭倦了這樣停滯不前、總是陷入情緒風暴的自己,但她們卻用無比的耐心陪伴著我。對於能夠受到這樣的對待,我充滿感激又心懷愧疚。我曾經向她們拋出這樣的疑問:「為什麼妳願意這樣幫助我呢?」
  這個問題或許是對心理從業人員的靈魂拷問,一方面是因為從過去的生活經驗裡,我也難以相信有人願意如此這樣幫助我。然而我卻從她們身上獲得了相同的回應:「因為我幫助現在的妳,將來,妳可以幫助更多的人。」
  這句話在我毫無設防的情況下解開了我對生命的矛盾。我是值得的;她們用柔韌又充滿生命歷練的手,四兩撥千金般拂去所有我對自己的不信任與羞愧。我的心被撼動了;我被那樣的語言賦予了力量。在李政口中那個邪惡、摧毀別人夢想的我,在她們眼中卻是帶有無窮潛力、能夠在未來幫助他人的人。那些我被惡意安置的莫須有罪名,就如同蟬蛻的空殼,輕輕地被彈落在地。我記得當時的自己哭到喘不過氣。
  語言的力量那麼重。那些眼淚裡有我重生的喜悅、有我瓦解的羞愧,有我一直以來對苛責自己「不夠好」的釋懷,還有長久以來我認為自己「不值得」與「不配」被愛的錯覺與幻覺。心理諮商的歷程一步步地解構我對自我價值的錯誤認知,讓我看見那個內在有力量的自己,學會原諒並和自己和解。如果我能擁抱那個真實且脆弱的自己,那麼我在所有關係裡都將能夠更加同理且寬容。我想那是對我未來的親密關係,以及周遭所有人的祝福。

* * *

  創傷經驗會使人的記憶和語言變得零碎。在回顧過往的人生時,我發現自己有時候會對當時的記憶變得非常模糊。然而我的心理師就像一部側錄的錄影機,忠實地記錄著我一路走來的歷程。
  在這個作品即將步入尾聲的階段,我和她一起回顧並檢視這一段走來不易的生命旅程。
  「妳覺得,這些年,我改變最多的是什麼呀?」
  「妳最大的改變是,現在的妳相信自己會幸福。妳相信有人會愛妳,而妳也同樣愛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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