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離舊曆新年只剩兩個星期。過兩個年的台灣，歲末的感覺更重。比起剛過的新曆年，人們才真正有跨年的氣氛。《自由時代》雜誌社正是出刊後等待下一期出刊的時間，安安靜靜的。
這一天，高檢處以涉嫌叛亂為由向鄭南榕發出傳票，要求他一月二十七日上午九點三十分出庭應訊，同時也限制出境。原本計劃利用年假帶妻子、女兒出國，他已訂了台北─東京─美國的機票，要出國三個星期，這時也無法成行了。
南榕看了看檢方的傳票，在雜誌社總編輯的辦公室位子坐下，點了一支紙菸吸了起來。窗口面向的中山國中，假日特別安靜，只見圍牆外的樹影在微風中飄動。眼前蒙上煙霧，窗外的景象變得模糊，但人生的一幕一幕卻明晰呈現出來。他一面回想，一面思考，往事飄搖在一片一片葉子的光影之中。
他隨即採行了一些處置應變措施，先是買了一張行軍床，計劃就住在雜誌社。這樣即使不出庭，檢方也不能以逃亡之名處理；再就是在雜誌社安裝防禦工事，加裝鐵柵並加上為了防範投入催淚彈的格子網；在門口加裝鐵門，阻礙強制進入拖延時間；準備防禦木棍、照明燈；並且召集了輪流駐守的志工。
為了堅定意志、表達誓死不屈的決心，在總編輯辦公室並放了三桶汽油，還把一支打火機黏在其中一桶，以備緊急之需。
從這一天起，南榕展開了他生命的非常旅程。
他起於一九四七年的人生，彷彿正向著特殊的行程走去。
雜誌社的同事知道他將自我監禁，雖支持他抗拒高檢處傳訊之令，但也擔心其他危急事況。
就要過年了，隨後一些雜誌出刊的事積極作業著。同事們看到南榕在總編輯辦公室氣定神閒，手夾著紙菸一口一口吸著，吐放煙霧，心𥚃仍難免不安。
南榕偶爾會走出自己的辦公室，到同事的座位旁和大家交換意見。
夜晚，留下一些共同守護的志工陪伴。南榕習慣翻閱書籍，睏了就躺在行軍床睡覺。
那晚，南榕夢見在宜蘭羅東中興紙廠的童年。讀小學時，他因被嘲笑是福州人，和同學打架。他也加入一些台灣人夥伴和外省同學打架，自認是台灣人的他，一股勁兒做台灣人該做的事。
他出生的地方是台北市漢口街，後來父親到羅東的中興紙廠福利社開設理髪廳，成為宜蘭人。母親是基隆人，家人曾反對嫁給福州人。小時候，全家在宜蘭羅東生活，兄弟們也在宜蘭從小學唸到初中，升學高中以後才離開。
其實，父親在日本時代就離開福州來台灣，以僑民身份生活，戰後才變成本地人。福州人有三刀：剪頭髮刀、料理菜刀和裁縫剪刀，許多人在理髮店、餐廳和裁縫店發展。南榕的父母親栽培孩子讀書，小孩都很爭氣好學，南榕升高中考上台北的建國中學。
漢口街的印象比較模糊，羅東就清晰多了。中興紙廠流過一條灌溉用圳溝，把宿舍區和廠區分隔起來，還可以看見圳溝的水流有些小魚悠游著。附近的林場辦公區林林蒼翠，有一個浸泡原木的大水塘，也是好玩的地方。
說是福州人或台北人，對南榕來說，不如說是羅東人或宜蘭人。從羅東來台北，不是九彎十八拐的北宜公路，就是火車從看到海到穿越山，丟丟銅仔伊都磅孔內的歌聲常流露出來。
童年往事，歷歷如繪，在紙菸的煙霧中清晣地浮現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