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你要活的話,你不能只用你的心

一九七五年三月,已經有我爸爸的親戚搭船跑去Nha Trang(芽莊)或是Phan Thiết(藩切)那邊去躲了。我記得爸爸跟我說,如果我們家有錢的話,我們也可以去,但是因為沒錢,所以我們就留在村莊裡了。

一九七六年,我突然聽到我的一位朋友不見了。我想:他不見了?他去哪裡?原來他逃難去了。幾天後又聽說另一個人不見了,是教堂裡、學校裡的朋友,因為他們家有船,所以他們先逃。那時候開始就聽到vượt biển(渡海)這個詞,那是非常普遍的,國際媒體也常常報導。我也曾親眼看到,有人抓到很大隻的「鯊人」,就是把鯊魚拉到岸上的時候,鯊魚才從肚子裡吐出人的手和腿。那時候我很害怕,媽媽也跟我們說過:不要逃難,不然會死在海上。其實我當時也已經有逃難的想法。在南部,他們不只是用思想控制我們,外部的約束也慢慢開始形成。

共產黨來了以後,教區的Seminarium(大修院)被解散了。大修院教育的標準很高,只有考試過了,才可以進去當學生。一九七五年以前很多南部優秀的軍官,都是離開修院、還俗成家了以後進到軍隊,才開始他們的事業。大修院被解散、土地被沒收的時候,我還不是大修院的學生。有些同學在小修院讀書,那裡是中學到高中畢業去讀的。我之所以能入修會,是因為那個修會在我的省。那裡是本篤修會(Ordo Sancti Benedicti)的Châu Thủy(洲水)修院,他們自給自足、以勞動為主,但共產黨來了以後,就不能收新的修士。我們不能到別省去讀書,因為政府不允許遷戶口。修院為什麼會收我跟我的同學,我不曉得,那個院長說,「你們就來,我這邊會收你們。」後來我被地方政府趕出修院,也沒辦法上大學,因為爸爸媽媽是從北部逃難到南部,而且爸爸曾經在美國公司工作,我們又是天主教家庭,共產黨審得很細,要讀書的話,你學習的程度不重要,你的背景比較重要。

真正讓我下定決心要逃難的是戰爭因素。一九七九年,越南發生跟柬埔寨的戰爭,我們聽到的消息是:柬埔寨的總理Long Boret(隆波烈)把柬埔寨那邊的越南人殺了。不過,我們兩邊的戰爭並不是從那時候才開始發生。在一九七三年,柬埔寨還是Sihanouk(西哈努克)執政的時候,就已經發生對越南移民的歧視。越南話有個詞叫Cáp Guồng,意思就是「去抓越南人來砍頭」。當時,南越政府派飛機去柬埔寨接了不少人回來越南。

所以當一九七九年再發生這場戰爭,我個人也沒有那麼驚訝。越南共產黨為了打仗,就徵召我們學生去柬埔寨。我很好奇的是:為什麼越南共產黨之前幫過柬埔寨共產黨,對抗之前的國王西哈努克,現在兩邊卻又要打仗?在學校發現了這個事實以後,我找了七、八個對這個政府不滿意的同學組成小圈圈。那時候召集小圈圈非常困難,我們非常謹慎,都是在休息、在玩排球的時候聚在一起。那時候沒有球,我們是用想像來玩球。我們玩了之後,就坐在一起分享一些事情。我們討論到:打仗的時候我們被共產黨徵兵,如果之後不需要我們了,我們就變成他們的羔羊。再來,共產黨犧牲越南人民的生命,不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共產黨。還有,越南共產黨是靠蘇聯、柬埔寨共產黨是靠中國,兩邊才能打仗;越南共產黨中途又跟中國共產黨打仗……

跟柬埔寨打仗的時候,我們村莊裡有人在當兵時死掉了,很多年輕人就很慌。那時候我的年紀是二十一歲出頭,我哥哥二十三歲,我弟弟十八歲,所以我們家就有三個孩子符合徵兵的標準。但幸運的是,當時我們家被列為反動份子,所以沒有很快點到我們的名字。後來是因為地方政府辦公室終於找上我們,我才開始認真想逃難的事情。他們來的時候沒有問什麼,只是說,「你們可以加入共產黨的軍隊,去為了越南人民打仗。」

他們用同樣的方式在北越宣傳,影響了很多年輕人,讓他們高興地離開自己的家到南方。這些年輕人都被洗腦了,以為南方是一個很剝削、被壓迫的地方。無論如何,我認為,在這樣子的地方沒有自由,沒辦法發揮我們的潛能。如果被徵兵去柬埔寨,不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國家,而是為了共產黨而打的仗,我覺得很浪費、不值得。所以我就跟我媽媽說:我想逃難。

還有,那時候我就想要當神父了。我是很早熟的人,小時候有個印象滿深刻的,在炎熱的越南夏天裡,太陽很大,在路上走路的時候,我看到那些挑扁擔的阿嬤,我問自己:生活的意義在哪裡? 如果我們出生長大,生病然後死亡,如果只是這樣子,我不願意,我想要選擇不同的生活,那時候我大概十二、三歲而已,腦子裡就有這樣的觀點跟思考。一直以來我也是很主動,又很有「創意」的人。

時間越來越緊迫,又快要被拉去當兵。我的朋友陳清龍的經濟狀況很好,他就說,「我們逃難吧,到國外去,就可以自由地入修會。」我答應之後,他就跟他的姊姊講,他姊姊也同意讓我跟他一起逃難。

一九七八到一九七九年間,我逃了七、八次,但都不成功。我記不清楚第一次逃難的經驗了,那是陳清龍的家庭組織的,我就配合而已,後來幾次也都是跟他一起逃,最後一次我們也在同一條船上。我記得通常的狀況是這樣的:陳清龍會突然跟我說:今天晚上去他家。在我家裡,這件事只有我媽媽知道,我把一些衣服放進一個小包,就跟她說,「我要逃難」。我媽媽問,「你沒有錢要怎麼逃?」我說朋友會幫忙我,她就哭著說,「好吧,那你去吧。」我朋友叫我到森林裡的一個地方去等他,他來了又帶我去他親戚指定的地方,結果我們只是在那邊等了整個晚上,什麼都沒有發生,船沒有來,也沒有人來接我們,白天我們就回去了。很多次逃難的經驗都是晚上哭著跟媽媽道別,隔天早上又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地回到家,但是每一次離開跟道別,還是會非常傷心。

現在想想好像也有一點殘忍,因為可能晚上出去,隔天早上就不會回來了,而且那個不會回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該高興還是該傷心,所以等到之後我們真的安全到達日本,第一時間就是想辦法用電報跟母親報平安。

離開修會之後,我沒機會上什麼課,我就回家到媽媽住的土地去耕田;天氣好的時候,我會去當漁工。這樣的工作大概一直到一九七九年。工作一段時間後,我跟我的船主講,「我很想逃難。」他知道我之前在修會待了差不多七、八個月,在越南如果你有這樣的背景,別人會比較信任你。船主說他也想走,但他雖然有船,卻沒有地方可以把人藏起來;我是沒有船,卻有地方,所以我們就合作來逃難。我逃難的時候之所以不用付一毛錢,就是跟這個船老闆有關係。

我找了我的舅舅。他住在海邊,之前是南越的一位警察,他有一些組織的概念,也知道怎麼運人,所以負責幫我們買油、買水跟買食物。我負責跟船老闆聯繫,我們就一起合作。當時,我的哥哥、弟弟都不曉得這件事,因為共產黨造成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懷疑,所以我沒辦法把我的思想、我的計畫跟他們分享,我也不曉得他們在想什麼。到了最後一個禮拜,我才告訴他們,邀請他們跟我一起逃難。又比如說,這艘船有兩個船主,哥哥與弟弟,跟我合作的是弟弟,另外一個是哥哥,我是跟弟弟合作,哥哥就不曉得。當時的保密是必須做到這個程度的。我信任這個弟弟主要是因為他的個性很善良,也是信天主教,他自己也想逃,不是想要透過這些事情賺錢,他的目的就是讓他和他的孩子、太太,以及哥哥全家一起逃難就可以了。

基於我跟這位船主的信任,我介紹舅舅進來。我把我的地方當成藏人用的。西貢的人再加上船主的親戚十五個人,從我家這邊被運到舅舅那邊藏起來。在這時候,舅舅買的油卻被人偷走了,這代表秘密已經被洩露了,很危險,但那一次我們沒有告訴船主,我們想要賭一把。

當天要出發的時候,我的親戚本來不要去,但他最後還是決定去了。我還負責抱我大概四、五歲的表妹。她爸爸已經餵她吃了一些藥,讓她睡覺,但我把她抱起來的時候,她突然醒來哭了。等她不哭了以後我才跑出來,卻發現整群人已經往前走了。當下真不曉得怎麼辦,我就靠著我的直覺(靈性)跑,最後才看到一群人在那裡。走到一半,我們又發現對面有一群軍隊,我們只好躲起來,他們沒有發現我們,就只是走過去。我想如果不是天主的安排,我們真的沒辦法度過這關。

我們去到之前有人逃難被殺死的Đồi Dương(楊坡)海灘。為什麼選那個地方?因為我們想: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當天晚上,另一個年輕的舅舅帶著他的女朋友過來,他躲在田裡,狗一直對著他叫。因為怕公安來抓,我們全家都躲在河邊的灌木叢裡。

我們是約在晚上集合,凌晨兩點,船就會來接我們。但是因為這些狀況,我們聯絡的方式開始亂了,一直等到早上五點,船才進來。到了船上,我點名點到十幾個本來不在名單上的人,是一些每天早上就在海邊等著跟著別人逃難的人。有人問,「那他們現在怎麼辦? 把他們丟下嗎?」我說,「他們已經跟我們在一起了,就救了他們吧。」記得那是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七號。

整件事,如果把前面失敗的經驗也算進來,我後來發現能夠逃難成功,除了那些沒辦法控制的因素之外,準備階段最重要的就是談判的能力,要怎麼樣跟船主交涉,看自己有什麼條件可以交換,還有最重要就是找對人。七、八次沒有成功,很大的原因就是沒有找到對的船主,能夠找到目標相同的人,應該是最後能成功逃走的關鍵。在越南,我們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你要活的話,你不能只用你的心,你用你的頭腦,用毅力而活,不是感覺而活。」

我自己解決事情的方式是,一步一步做,然後慢慢觀察整件事的進步。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我想,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有方法解決,就算是有挫折,我也把它當作必經的過程。所以挫折是給我力量,讓我能夠往前走,挫折不是停下來找個地方難過,然後就不要做。我很少用「挫折」這個詞彙,我用的是「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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