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序幕

被吞入腹中的小紙片卡在食道某處,靠近心臟的位置。紙片被口水浸溼,特製的黑色墨汁漸漸暈開,字跡隨之變得模糊。文字在人體裡分裂成兩個部分:物體和本質。當前者消失、失去形體,後者才得以與身體組織相容,因為本質總是不停尋求著物質的載體;即使這會造成許多不幸也在所不惜。

嫣塔醒了過來,可是她明明差點就死了!她現在能夠清楚感覺到那像是疼痛、像是川流的震動、壓迫感與衝勁。

她的心臟重新開始微微震動,心跳雖然微弱,但頻率規律穩定。嫣塔枯瘦乾癟的胸口再度變得溫暖。她眨了眨眼睛,艱困地抬起眼皮,這才看見滿臉憂慮的以利沙.修爾正俯視著她。她嘗試對他微笑,卻無法隨心所欲控制自己的表情。以利沙.修爾眉頭深鎖,埋怨地望著她。他正叨念著什麼,嫣塔卻一點聲音也聽不見。有一雙手從某個方向伸了過來——老修爾把大手伸向她的脖子,接著雙手在破舊的毯子下方游移。修爾笨拙地試著將無力的身體翻向另一側,查看她身下的床單。不,嫣塔感覺不到他的力氣,她感受到的只有大汗淋漓的大鬍子男人的存在感和體溫。

轉瞬之間,彷彿突然遭遇了某種衝擊,嫣塔能夠從上空俯瞰一切了,她看著自己和修爾日漸稀疏的頭頂——他的帽子在和嫣塔的身體纏鬥的過程中掉了下來。

於是從此以後,一切盡收嫣塔眼底。








霧靄之書



1

一七五二年,羅哈廷

十月底,某日清晨。總鐸神父佇立在門廊下,等馬車來。他習慣日出而起,但此刻卻覺得半夢半醒,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這裡的——獨自面對眼前的霧海。他不記得是怎麼起身的,如何穿衣,吃過飯了沒。他有些驚訝地看向袍子底下露出的堅固靴子,褪色羊毛大衣微微破損的下襬,和手裡的手套。他戴上左手的手套,內裡十分溫暖並且完美貼合手掌,彷彿手掌和手套早已相識多年。神父緩緩吸氣,如釋重負。他摸了摸掛在肩上的包,機械式地反覆摩挲包包四方形的邊角,堅硬粗糙就像皮膚上的疤痕,從而漸漸回想起袋中的東西——沉重、熟悉,令人愉悅的形狀。某種美好的事物,某種將他引導至此的東西,某些話語,某種符號——這所有一切都和他的人生有深厚的連結。對了,他已經知道那裡有什麼東西,而且這股意識讓他的身體漸漸熱了起來,霧氣似乎也因此變得稀薄。他身後有一道深色的門,一側門扉緊閉。也許寒冷的冬季即將來臨,寒霜甚至可能凍傷果園裡的李子。門上刻著模糊的文字——他即使不走近看,也知道寫了些什麼,畢竟是他自己要求訂製的;神父命令兩名來自皮德海齊的工匠細心裝飾,因此他們花了整整一星期鑿刻門板上的字母:

今日既往,明日無痕。
逝者已去,追猶不及。

「追」(DOGONIM)字裡的字母N被寫反了,有如鏡子裡的倒影,令他十分煩躁。
已經不知道這是第幾次為此生氣,神父大力搖了搖頭,終於清醒。這個顛倒的字母是「И」。真是粗心大意!他有必要時時刻刻盯著工匠的手,監督他們的每個步驟。有鑑於這些工匠是猶太人,文字帶了點猶太風格,字體過於扭曲歪斜。其中一位工匠甚至討價還價,堅持這樣的「N」不只沒問題,甚至更好看,因為由下往上、由左往右的那一橫是基督徒的寫法,反過來才是猶太人的寫法。這段令人惱火的小插曲讓神父找回了知覺。現在班乃迪克.赫梅洛夫斯基神父,羅哈廷的總鐸神父,總算看出自己為什麼感覺仍在睡夢中。他站在霧中,顏色就像他床單的灰色調;是染上汙痕的白,無窮盡的灰色是這個世界的內襯。靜止的霧嚴實地包裹住整座庭園,後方隱約透出巨大梨樹、矮牆還有藤編馬車熟悉的輪廓。昨天他在康米紐斯的書中讀到,這是雲沉降後貼近地面的正常天氣現象。

他聽見熟悉的哐啷與嘎吱聲,每段旅途中它們不可避免地引領他進入具創造力的冥想狀態。隨後,拉著馬轡的羅什科和神父的馬車廂才從霧裡現身。看著這幅景象,神父感受到一股力量,用手套拍了拍自己的手,朝駕駛座徐徐走去。羅什科一如既往地沉默。他把輓具擺正,並凝視神父許久。霧靄使他的臉顯得十分黯淡,神父從未覺得對方如此蒼老,彷彿一夜白頭,可他明明是個青年。
他們終於啟程,卻恍若呆立原地,只有馬車的搖晃和令人放鬆的嘎吱聲表明了他們正在移動。多年來經過無數次的道路,已經不必欣賞沿途美景,也不需要任何地標來判斷方向。神父知道現在他們正沿著森林邊緣的道路前進,將會一路前行直到那個立有神龕的十字路口。多年前神父接掌菲爾雷夫總鐸區的時候,建造了這座神龕。他左思右想究竟該供奉誰。他想起聖本篤,他的主保聖人,或是隱士歐諾菲力烏斯,他在沙漠中奇蹟似地只依靠椰棗果腹,而天使們每八天就會從天而降,為他送上聖體。神父指導雅布諾夫斯基閣下的兒子迪米特里多年的學業,當課程結束,來到菲爾雷夫的時候,這個地方也成了神父心中的沙漠。神父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決定這座神龕不能只為了自己而蓋,不能是為了滿足個人的虛榮心而蓋。而是為了純樸的人民,讓他們在十字路口得以稍作休息,讓他們的祈禱上達天聽。因此,戴著皇冠的天下女皇聖母像被安放在白色石頭基座上,一條蜿蜒的蛇匍匐在她小巧的尖頭鞋底。
然而,今天就連聖母都消失在濃霧中,神龕和十字路口也無法倖免,舉目所見只剩下尖尖的樹頂。這是霧氣逐漸散去的徵兆。
馬車停了下來,羅什科沮喪地開口:「神父您看,小卡霞不想繼續走了。」羅什科從座位上下來,並大大地畫了幾個十字。
隨後他彎腰,像是盯著水底一般望向霧氣的深處。襯衣從他喜慶的褪色紅外袍下露了出來。
「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他說。
「你怎麼會不知道?我們人都已經在羅哈廷的大馬路上了。」神父驚呼。
然而事實如此!神父下了馬車,跟在僕從的後面。他們毫無頭緒,繞著馬車走來走去,雙眼死死盯著那片純白。他們以為自己看見了什麼,但是無法捕捉任何蛛絲馬跡的眼睛卻開始捉弄他們。這種事居然會發生在他們身上!畢竟這跟迷失在自己的口袋裡沒什麼兩樣。
「安靜!」神父突然出聲並舉起手指,豎起耳朵聆聽。的確,在縷縷白霧的深處,從左側的某個地方傳來微弱的水聲。
「我們跟著水聲走吧!這是水流的聲音。」神父做出決定。
他們將沿著格尼拉帕河緩緩前進,水流帶領著他們。
不一會兒,在馬車上的神父放鬆下來,伸直雙腿,並讓視線在這片霧海中盡情徜徉。移動的過程最能幫助人們思考,因此他馬上就陷入了旅途的沉思。漸漸地,儘管有些遲疑,他的思路再度變得清晰。齒輪和墊片接合運轉,讓擺輪持續前行,和時鐘的運作機制如出一轍。他在利沃夫買的時鐘,如今還放在住處的走廊上,為了這座鐘,他付了好大一筆錢。等一下就可以聽見時鐘的叮噹響聲。難道世界不就是起源於這樣的霧靄嗎?他開始思考。根據猶太歷史學家弗拉維奧.約瑟夫斯的說法,世界被創造時正值秋分。也許我們可以這麼推測,畢竟在天堂裡也有水果,既然有蘋果掛在樹上,當下肯定是秋天……聽起來有點道理。然而,他馬上又冒出了別的念頭:這算什麼理由?這種無足輕重的水果,難道全能的神不能在任何季節額外創造嗎?
他們抵達通往羅哈廷的主幹道,融入路上的人潮、來往的馬匹與車子,各式各樣的車子在霧中看起來就像用麵包製成的聖誕小雕像。星期三是羅哈廷市集營業的日子,農民們驅車趕集,車上載滿了一袋袋的穀物、關家禽的籠子和各類農作物。商人們攜上所有可售賣的商品,踏著充滿朝氣的步伐穿梭其中。他們的小攤子設計精巧,可以像扁擔輕易背起,且搖身一變就是一張張桌子,擺滿色彩繽紛的布料、木製玩具、農村買來只要四分之一價格的雞蛋。農民也會趕著山羊和乳牛來賣,動物被喧鬧聲嚇得在水坑裡緊緊縮成一團。一台蓋著破爛油布的馬車從動物旁駛過,上頭坐滿吵吵鬧鬧的猶太人,他們從附近四面八方來到羅哈廷的市集。在他們後方華麗的四輪馬車艱困地行進,路上的人群和霧氣使得馬車難以維持莊重的姿態。上了淺色亮光漆的車門沾了黑泥,馬夫在藍色斗篷底下的臉色則不太好看。他並沒有預期會見到如此混亂的場面,現在只能絕望地伺機離開這條惡魔之路。
羅什科十分堅定,讓馬車不被擠到草地上,他靠著路的右側,讓一邊輪子輾過草地,另一邊輪子行駛在馬路上,車子才得以順利前進。他憂鬱修長的臉染上紅暈,面目猙獰。神父瞥了他一眼,想起昨天才看見的畫。畫中惡魔齜牙咧嘴的表情和羅什科一模一樣。
「快讓神父閣下通過!快走啊!大夥兒,一邊去!」羅什科大喊。
毫無預警地,第一批建築物就這麼映入他們的眼簾。顯然霧氣改變了距離感,因為似乎就連小卡霞都對此感到驚訝。牠突然跳了起來,車轅將馬車抬起。如果不是羅什科的果斷反應和馬鞭輔助,馬車一定會翻倒。也許小卡霞是受到火爐噴濺的大量火星驚嚇,抑或是被馬兒們排隊等待釘蹄鐵的不安情緒傳染。
再過去有間鄉村小屋一般簡陋的酒館。水井轆轤高過屋頂,像是絞刑架一般,向上貫穿雲霧,頂端沒入高空某處。神父看見滿是灰塵的四輪馬車在這裡停了下來,累壞的馬夫幾乎要把頭垂到膝蓋間,沒有半點要起身的意思,也沒有人走出酒館一探究竟。只有一個高瘦的猶太人和幾個頂著亂髮的小女孩站在馬車前。神父觸目所及僅止於此,因為濃霧將沿途風景緊緊包覆,景物有如融化的雪花滲進霧中。

這裡就是羅哈廷。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小土房,這種土坯屋的麥稈屋頂看起來幾乎要把土坯屋壓進土裡。然而,越往市集廣場靠近,房子蓋得越高越細,屋頂的作工也比較細緻,於是出現了黏土磚砌成的矮排屋,屋頂材料也換成木瓦片。堂區主要的教堂道明會修道院也坐落於此,廣場旁是聖芭芭拉教堂,再往前走有兩間猶太會堂和五間東正教教堂。小房子像蕈菇聚集在廣場周圍,每一間都經營著不同的生意。裁縫、製繩匠、毛皮匠,全都是猶太人。隔壁一位姓博赫納克的烘焙師傅深得神父喜愛,因為他的姓名展現出某種隱藏的秩序。如果這樣的秩序更加顯而易見、更加穩固的話,屆時人們將會更有德行。旁邊是鑄劍師魯巴的工作坊;裝飾豐富的外牆特別突出,牆上的藍色油漆還很新,而入口處懸掛的生鏽巨劍,不只彰顯魯巴是名優秀的工匠,更表明了他擁有許多富有的客戶。更遠處,馬鞍匠人將木製的支架擺在門前,上面放了一個精美的馬鞍。馬鐙也許鍍了一層銀,才會如此閃閃發亮。
淡淡的麥芽味四處瀰漫,沾染了每樣商品,你甚至可以將它當作麵包拿來充飢。在羅哈廷郊外的巴賓齊有幾間小啤酒廠,這股令人滿足的氣味就是從那飄散到整個鄰近地區。許多小攤販在此販售啤酒,而比較好的店家倉庫裡還有伏特加和蜂蜜酒,多是蜂蜜水以一比二的比例釀造而成的特魯伊尼亞克酒。猶太商人瓦克舒提供葡萄酒,道地的匈牙利紅白酒與萊茵蘭葡萄酒,還有從瓦拉幾亞地區運來、帶點酸味的葡萄酒。
神父沿著攤販信步而行。所有可能的材料都被用來搭建攤位:木板、厚的織布塊、藤籃,甚至葉子。某個戴著白色頭巾的女人正在兜售推車上的南瓜,它們鮮豔的橘紅色吸引了孩子。另一個女人在一旁推銷堆在辣根葉子上一塊塊的起司。更遠的地方還有許多做其他生意的女商人,賣油的、賣鹽的、賣布的都有。她們要不是寡婦,就是有個酗酒成性的丈夫。神父經常向這位女販子購買肉類抹醬,他對她和善地笑了笑。後面有兩個攤位用綠色樹枝妝點,示意這裡可以買到剛釀好的新鮮啤酒。豪華的攤位則屬於亞美尼亞商人,擺著好看又輕巧的布料、刀鞘經過裝飾的刀子。接著是鰉魚乾,淡淡的魚乾味滲進土耳其羊毛掛毯。再過去,有個人身上的黑色長大衣布滿灰塵,他用那細瘦的肩膀擔著一大箱雞蛋販賣,每一打蛋都用草葉編織的籃子分裝。另一個人則將雞蛋裝在大籃子裡,用近乎量販的實惠價格,每六十顆一組地賣。麵包師傅的攤子放滿貝果,方才某人的貝果掉到了泥地上,小狗正興沖沖地將它吞下肚。
只要能賣的東西,這裡都找得到。當然也包括花朵圖案的布料、出自伊斯坦堡市集的頭巾和披肩、童鞋、水果和堅果等。圍籬旁的男人販賣犁和各種尺寸的釘子,從小釘子到蓋房子用的大釘子一應俱全。隔壁風姿綽約的女人戴著上過漿的波奈特帽,她販賣守夜人用的響板,小響板的聲音與其說是催眠曲,不如說像蟋蟀夜晚的叫聲,而大響板則與之相反,嘹亮足以喚醒亡者。
說起來,上級到底下令禁止猶太人交易販售與教會相關的東西幾次了?神父與拉比都曾義正辭嚴地大聲疾呼,但收效甚微。因此在這可以看到書頁間夾著紅色緞帶的精美祈禱集,當指尖劃過印著銀色字母的燙金封面,彷彿還感受得到上面的溫度和生命力。頭戴皮草帽的男子外表乾淨,甚至可以稱得上優雅,他像是對待聖人的聖骨一般,將手裡的祈禱集用一層米黃色薄紙包住,如此一來,這個又髒又溼的日子才不會在這散發墨香、不染原罪的基督教書頁留下汙痕。除此之外,你還可以找到蠟燭,連照著光圈的聖人畫像都有。
神父走向一位流動書商,期待可以找到一些用拉丁語書寫的書籍。然而全都是些猶太書,旁邊擺著神父根本不知道有何用途的東西。
越是往旁邊街巷的盡頭望去,越發嚴峻的貧窮便浮出水面,如同從鞋子破洞露出的骯髒腳趾;平庸、沉默、卑微到土裡的貧窮。這些棚子已經算不上商店或是攤子,只稱得上是狗屋,僅僅用幾片從垃圾堆撿來的薄木片拼裝而成。其中一個棚子下,鞋匠正在修理已經縫補多次、換過好幾次鞋底的鞋子。另一個棚子裡掛滿鐵鍋,坐著補鍋匠。他的臉型消瘦、雙頰凹陷,帽子蓋住了布滿棕色瘀斑的額頭。總鐸神父不敢找他修理鍋子,唯恐一碰觸到這個可憐人的指尖,恐怖的疾病就會傳染給其他人。老人的隔壁擺著銳利的刀子、不同種類的大小鐮刀。他的工作坊由一塊石輪組成,石輪與綁在他脖子上的繩子相連。有東西需要磨利的時候,他會在地上支起簡陋的木架:配合幾條皮帶就能運轉的簡單機器,手動控制的輪子可以磨利刀刃。偶爾從機台會噴出最真實的火花飛濺泥地,深受骯髒的癩痢小孩喜愛。靠著這門手藝,他只能賺到微薄的幾格羅希。也許石輪還能幫他投河自盡,這也算是從事這行的好處吧。
衣衫襤褸的女人們在街上蒐集燃料用的木屑和動物糞便。從她們的衣著難以判斷這究竟是猶太教、東正教還是天主教的貧窮。是的,貧窮不分信仰,也不分民族。
「Si est, ubi est?」神父一面揣想天堂一面自問。肯定不會是在羅哈廷這裡,大概——他是這麼認為的——也不會是在波多里亞的任何一個地方。如果有人以為大城市總是比較好,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實際上神父從沒去過華沙和克拉科夫,但是閱歷豐富的聖伯納會修士皮庫斯基的所見所聞讓他學到了些皮毛,他自己在各個領地也聽說了不少事情。
上帝將伊甸園,所謂的樂園,安放在不知名的美麗地方。如同《諾亞方舟》(Arca Noe)所載,伊甸園位於亞美尼亞人領土某處的高山上,而布魯諾則宣稱是sub polo antarctico:在南極點的下方。表示接近伊甸園的標誌是四條河流:丕雄河、基紅河、幼發拉底河、底格里斯河。還有一些作家,在凡間遍尋不著安放樂園的所在,便將它置於空中、高於山頂十五肘的地方。不過這些解釋在神父看來都十分愚蠢。這怎麼可能?難不成生活在凡間的人可以看見樂園的底部嗎?難道他們看得見聖人的腳跟?
然而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該認同那些試圖散播錯誤思想的人。例如他們認為經文中關於樂園的敘述只有神祕主義的意涵,也就是說必須以形而上或是寓言的方式加以解讀。神父認為——這不只是出於他個人作為神父的立場,更是因為他如此深信——《聖經》一定要按照字面意義理解。
上個星期神父才剛寫完書中那個複雜的章節,所以關於伊甸園他幾乎無所不知。在這本蘊含作者雄心壯志的作品之中,這個章節可謂集大成,動用了他在菲爾雷夫共一百三十本的藏書。為了取材,他專程去到利沃夫,甚至為此遠赴盧布林。

這是一間位在轉角的樸素房子。如同皮庫斯基神父所指示的,這裡就是赫梅洛夫斯基神父的目的地。對開矮門大敞,裡頭飄來罕見的香料味,混雜著秋天的溼氣與馬糞的臭氣,還有另一種神父所熟知的刺激氣味——咖啡(kaffa)。神父不喝咖啡,但總有一天他勢必得加深對它的認識。神父環顧四周尋找羅什科的身影,看見他正滿臉憂愁地檢查羊皮,遠處整個市集忙得不可開交。沒人關注神父,每個人都全心投入買賣,喧嘩吵鬧不絕於耳。
入口處上方可以看見一塊做工粗糙的招牌:

修爾雜貨店

後面接著一連串的希伯來字母。門邊掛著一塊金屬牌,旁邊寫著某種符號。神父這才想起,阿塔納奇歐斯.基爾學在書中曾經提過的猶太人習俗:妻子臨盆之際,害怕女巫的猶太人會在牆上寫下「Adam, Hawa. Huc – Lilit」,意思是「亞當和厄娃啊,快來這裡吧!而你,女巫莉莉絲,快離開吧!」這一定就是那些字跡了。這兒不久前肯定有孩子出生。
神父跨過高高的門檻,完全沉浸在溫暖的香料味之中。過了一會,神父的眼睛才終於適應室內的昏暗,因為從那扇擺滿花盆的小窗戶照進室內的光是唯一的光源。
鬍子稀疏的少年站在櫃台後方,豐滿的雙唇因為神父的到來而微微顫抖,然後他試著擠出一些單詞開始對話。他被嚇壞了。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神父大膽開口,不只是為了表現他在這間又暗又矮的店裡有多自在,也是為了鼓勵少年開口,但對方沒回應。「Quod tibi nomen est?」於是神父用正式的方式又問了一遍。然而原本應該幫助雙方理解的拉丁語此刻聽起來卻太過莊重,彷彿神父是來這裡進行驅魔儀式的,就像《路加福音》中耶穌用了一模一樣的句子質問附魔的人。不過少年只是瞪大了眼睛,不斷發出「ㄅ、ㄅ」的聲音,隨後倏地消失在櫃子後方,還撞到了掛在釘子上的蒜頭串。
神父的舉動十分不智;他不該期待這裡的人說拉丁語。神父難堪地審視自己——外套下方露出了神父袍的黑馬鬃鈕扣。男孩肯定是被這個嚇到了,神父心想。一定是因為神父袍。神父暗自笑了笑,想起《聖經》裡的耶肋米亞也是快要失去理智囁嚅道:「Aaa, Domine Deus ecce nescio loqui!」——我主,我不知怎樣說。
從這一刻起,神父便在腦袋裡暗自稱呼男孩為耶肋米亞。男孩突然消失讓神父手足無措,只好一邊環顧商店內部,一邊扣上大衣鈕扣。是皮庫斯基神父勸他走這一趟的,他人也來了,但現在看來這或許不是一個好主意。
沒有任何人走進商店,神父為此在心裡感謝上主。這並不是多尋常的景象——天主教神父、羅哈廷的總鐸待在猶太人的商店裡,像個家庭主婦正等著店員上前接待。皮庫斯基神父為他引薦了利沃夫的拉比杜布斯。皮庫斯基本人曾多次上門拜訪對方,並從拉比身上學到不少東西。赫梅洛夫斯基也去了,但老杜布斯似乎已經受夠了這些天主教神父成天拿書追著他問東問西。他對於赫梅洛夫斯基神父的要求感到震驚且不悅,而神父最有興趣的那些東西,他要不是沒有,就是假裝他沒有。他會露出和善的表情,一面咂嘴一面搖頭。如果神父詢問誰可以幫得上忙,杜布斯就會擺擺手,轉過頭,彷彿他身後站了什麼人,藉此表示他什麼都不知道,而且就算他知道也沒打算說。日後皮庫斯基神父才向總鐸神父解釋,問題出在猶太異端身上。儘管他們總是自誇猶太人中不存在異端一說,但這一派異端似乎不同於以往,讓他們恨之入骨,坦白說就是這樣。
皮庫斯基最後建議他拜訪修爾,在廣場旁那一間住商混合的大房子。不過當皮庫斯基提及這件事的時候,或許是神父的錯覺,他似乎顯得不大情願,表情甚至帶點戲謔。儘管總鐸神父並不是很喜歡他,也許當初應該透過皮庫斯基取得這些書?如此一來自己就不必在這赧顏汗下。然而神父心中有許多叛逆的因子,所以他才會隻身一人來到這裡。此外,這件事還摻雜了一些不太理性的東西:小小的文字遊戲;誰會相信這種東西能夠對世界產生影響呢?此前神父曾潛心研究基爾學文章中關於大公牛的段落。也許是修爾和大公牛兩字的相似之處將他引導至此的。天主的旨意令人難以參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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