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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書】身體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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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領會生命的語言

為何我的心靈對於罪惡不能夠像身體對於疾病一樣,具有焦慮、預感、變化、抗體,以及懷疑?為何我的心靈不會在受到罪惡誘惑時而有脈搏跳動……我身染罪惡而臥病在床,並且埋藏腐臭於罪行當中,然而我對於自己的疾病卻沒有預感、沒有脈搏、沒有知覺。

—多恩(John Donne),《初期狀況的祈禱》(Devotions upon Emergent Occasions)


關於人的真相是難以得知的。

有許多事人們不願意說,而他們所說的又有許多不是真的。也有許多事是人們無法說的,因為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因為有許多真相是無法經由內省而得知的。多恩感嘆我們對於自己的心靈狀態一無所知。若將心思轉向內在,則我們會發現就連身體也是難以理解的。我們生病時,可能對於病因、病狀,以及嚴重程度都一無所知。我們甚至可能已經患病卻毫不知情。

不過,多恩暗示身體的不適與心靈的疾病有所不同。我們對於後者毫無概念,無法測知;可謂全然無知。相較之下,前者則「在我們患病之前便使我們產生對於疾病的猜測及憂慮」──雖然只是模糊的預感,雖然「我們並不確定自己生病了」。更甚者,我們具有解決疑問的方法。一隻手可以藉由測知「另外一隻手的脈搏……而了解我們的健康情形」。透過脈搏,我們對於身體的了解遠超過對於沒有脈搏的心靈的了解。

動脈的活動一度受到極大的重視。假如多恩所沉思的是脈搏所未能告訴他的事,則大部分的人注重的是其所透露出的訊息。安提阿王子(prince Antiochus)日漸憔悴衰弱的原因本令眾人猜想不透,結果又是他的脈搏透露了原委。每次他美麗的後母一出現,王子的脈搏便悸動不已。於是一位聰明的醫生由此得知是他受到了愛情以及不可告人之欲求的折磨。一個懂得脈搏訊息的人,能夠藉由脈搏得知一個人所不願或不能說的事。

尤其是不能說的事。人之所以對脈搏如此好奇,是因為人對自己非常好奇,因為人對自己有許多不了解卻又亟欲了解的事物──例如為何會生病、生病後究竟會康復或死去──也因為人相信脈搏能夠解答自己的疑問。

西元前二世紀,中國最早的病例史顯示病患去找淳于意時,並非含糊地求他幫忙,而是明確地請求他為他們把脈。這位偉大的醫生於是遵照所求。在每個病例中,他一到病患住所,便馬上為他把脈,然後開立藥方,並向病患說明:「我之所以知道你患了這種病是因為你的脈搏……」整個過程有如一套儀式,而他所扮演的角色則是脈搏解讀者。

在往後的兩千年之中,把脈仍是內科醫生的主要診療方式。曹雪芹(一七六三歿)在這一幕中所描繪的病患家屬內心所懷抱的希望與猜疑,兩者因而交織出了豐富的意涵。

於是賈蓉同了進去。到了内室,見了秦氏,向賈蓉問道:「這就是尊夫人了?」賈蓉道:「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病症說一説,再看脈,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意下,竟先看脈,再請教病源為是。我初造尊府,本也不知道什麼;但我們馮大爺務必叫小弟過來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來。如今看了脈息,看小弟説得是不是,再將這些日子的病勢講一講,大家斟酌一個方兒,可用不可用;那時大爺再定奪就是了。」賈蓉道:「先生實在高明,如今恨相見之晚。就請先生看一看脈息,可治不可治,得以使家父母放心。」

兩千多年來,中國、歐洲,以及世界其他地區的人們都對脈搏懷有極大的興趣。原則上,中國的醫生以四種方式來斷定病患的狀況──望、聞、問、切。不過,在行醫時主要採行的是切脈。看他們留下的記載便可知道:沒有關於「聞」的專論;沒有關於「問」的論文;卻有超過一百五十篇關於觸覺徵象的著作。

在西方醫學中也有相同的情形。古希臘的醫生蓋侖著有七篇詳盡探討脈搏的論文,在他的作品全集中占了約一千頁。十六世紀時,薩克森尼亞(Hercules Saxonia)宣稱:「不論現在或未來,脈搏都是醫學中最重要的部分。」拉什(Benjamin Rush)認為,假如只有懂得幾何學的人才能進入柏拉圖的哲學殿堂,則醫學殿堂的大門應刻上:「不懂脈搏之人不准進入。」即使到了一八七八年,一位美國醫生依然聲稱脈搏測量是「內科醫生最有效的診療方式」。他認為自己的話反映了其同業「全體一致的心聲」。

當然,現代醫學的情況已經不同了。過去對於脈搏的分析已被打入古代傳說的冷宮之中。因此我們必須記住:脈搏的跳動與生命之間是有關連的。沒有人能夠否認這一點。

脈搏還在跳動的人必定還活著,而脈搏沒在跳動的人則必定是死了。我們可以觸摸自己的手腕而測知,在我們吃早餐、追趕公車、站在雨中發抖等各種情況下,脈搏有些什麼明顯且獨特的變化。脈搏的跳動與生命之間的關連並非僅是古代或遙遠國度的人們的信仰,而是一種即使在今時今日也依然主宰著我們生命的原理。

脈搏為何會有變化?它能夠有多少種形式的變化?洛可(Julius Rucco)一度將脈博描述為自然與醫生溝通的方式──也就是生命的語言9。不過,其文法與詞彙是什麼?醫生說他們知道。兩千年來,醫生調和病患與其身體的權威仰賴於他們對此神祕語言所可能擁有的理解能力。

然而,中國與歐洲的內科醫生所掌握的語言卻完全不同。

十七世紀時,來到中國的西方旅行者訝異於當地治療師的驚人能力,尤其是他們對脈搏的敏銳觸感。其診斷之精確幾近不可思議。貝克(Thomas Baker)從傳教士的報告中得出結論,認為中國醫生顯然具有「高度的脈搏測量技術,非精通其術者無法想像。」狄德羅(Diderot)的《百科全書》(Encyclopédie)裡有一篇文章指出:「所有旅行者的記載皆顯示這個國度的醫生具有神奇的脈搏測量技術。」針刺或艾灸等醫術也都引人好奇;但直到十九世紀,一般人在談論到中國醫學時,最先想到的仍是「脈搏測量技術」。

不過,這種技術從一開始就是一直是個謎。波因(Michael Boym,一六一二〜一六五九)所翻譯的《脈訣》(在中國廣為流傳的切診專書)拉丁文譯本開始在歐洲流傳時,其讀者完全無法了解。沃頓(William Wotton)已評論道:「帶回此書的傳教士擔心歐洲人會認為此書荒謬無稽;他的疑慮顯然是有根據的。」在他看來,中國人的醫學信念不但錯誤荒謬,而且根本就是無稽之談。《百科全書》裡那篇文章的作者也認為,中國的醫學論述是「一團無可解析的混亂」。甚至是早期對中國醫學最積極的支持者傅羅耶(John Floyer)也不得不承認,中國醫學對於脈搏的論述有時「極為難懂」,而且是「荒誕不經的」。

然而,傅羅耶仍然認為中國人的「荒謬想法」是「經過調整而且能夠適應現實情況的」;他並且加以「證實……中國人已發現脈搏測量的真正技術」。畢竟,中國人得出了結果。傅羅耶的說法概括了歐洲人長久以來評估中國人把脈技巧的兩面拉鋸。奧札納姆(Charles Ozanam)在他探討脈搏生理學的權威性著作中嘲諷中國的脈學,謔稱該等理論中「寓言性的想法蓋過了真相」。但他亦指出:「我們本應完全揚棄該等學說,然而極具公信力的目撃報告卻指稱,中國人能夠藉由脈搏之術非常成功地診斷並治療某些極為難纏的疾病。」

因此,這種看來非常熟悉、並顯然具有神奇效果的醫術,其理論看來卻非常怪異而且錯誤。旅行者看到當地醫生把手指置於病患手腕上,便馬上認定那是測量脈搏的動作。以眼睛所見為判斷,切脈無疑就是脈搏測量。

中國的文獻則證實眼睛所見並不正確。《脈訣》中的論述完全不同於歐洲人所知的任何一種脈搏診斷法。

為何動作相同,所得到的認知卻全然不同呢?三名盲人探求大象的形狀時,其中一人說大象狀似一條細細長長的繩子,另一人說大象有如肥短的柱子,第三個人則說大象是巨大的一團。三人之所以認知都不同,是因為第一個人抓住了大象的尾巴,第二個人抱住了象腿,第三個人摸到的則是大象的肚子。但他們自己都毫不知情。每個人都只認為自己是對的,並對其他人的謬見感到不解。三個人對於同一隻大象都有真實的知識,但每個人所理解的卻又完全不同。

歐洲與中國的醫生對於脈搏測量的認知也是相同的情形。雖然表面上看來一樣,雖然兩者所檢驗的都是「相同的」部位,不過歐洲的脈搏診斷與中國的切脈所持的觀點卻有如抓住象尾與撫摸象肚般地不同。我在之前提到中國醫生測量「脈搏」;「pulse」一詞是英文當中最近似於中文裡「脈」的概念的字了。不過該詞仍只是近似,並非完全相同,而找出其意義範圍則迫使我們重新思考我們對於身體當中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

就如同脈搏。這麼樣的一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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