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鍋燒烏龍麵】

窪山秀治站在東本願寺前,寒風吹起的枯葉在空中飛舞,他忍不住把風衣的領子豎了起來。
「原來這就是比叡降風啊。」窪山在路口等號誌燈轉綠時,兩道眉毛皺成了八字形。
「京都的寒風冷到刺骨」每到嚴冬季節,寒風從山上奔騰而下,吹向三面環山的京都盆地。窪山從小長大的神戶也有六甲降風,但寒冷程度完全不一樣。
走在正面通,抬頭看向遠方,東山的連綿山峰已是一片淡淡的銀妝。
「不好意思, 請問這附近有沒有食堂?是一家名叫『 鴨川食堂』的店。」窪山問一名騎著紅色機車的郵差。
「如果你是問鴨川先生的住家,就是轉角後第二戶人家。」郵差用一副在處理公事的態度,指著馬路右側回答。
窪山過了馬路,站在一棟看似歇業商鋪的房子前。
這棟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店家的兩層樓房子以前似乎曾經有過招牌和櫥窗,外牆上有兩塊四方形的區域胡亂刷了白色油漆,但是整棟房子並沒有人去樓空的寂寥感,而是可以感受到人的溫度,感覺目前仍然在營業中。
這家店似乎用這種不友善的外觀拒絕遠方的客人,但餐廳特有的氣味向四周飄散,又像是在吸引客人上門,屋內還傳出了談笑的聲音。
「很像是流開的店。」窪山回想起和老同事鴨川流共度的日子。雖然現在兩個人都已離開前職,但年紀比他小的流比他更早辭職。
窪山抬頭看了那家店,伸手打開了鋁製拉門。
「歡迎光 ……這不是窪山叔叔嗎?」小石端著圓托盤臉色頓時僵住。
第一次看到流的獨生女小石時,她還是小嬰兒。
「小石,妳真是越大越漂亮了。」窪山脫下了風衣。
「沒想到是秀哥啊。」身穿白色廚師服的鴨川流聽到聲音,從廚房走了出來。
「果然在這裡啊。」窪山瞇起眼睛,對流露出了溫暖的笑容。
「你真有本事,竟然有辦法找到這裡。請坐請坐,雖然小店很破舊。」流用手巾擦了擦鐵管椅的紅色椅面。
「我的直覺還沒退步。」窪山對著凍僵的手指吹著氣,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們有幾年沒見了?」流拿下了白色廚師帽。
「我記得最後一次見面好像是在你太太的葬禮上。」
「那次真是很感謝。」流鞠了一躬,小石也跟著鞠躬道謝。
「有什麼好吃的?我快餓死了。」窪山瞥了一眼旁邊正在大口扒著丼飯的年輕男客問道。
「初次上門的客人,只提供主廚特選餐。」流對他說。
「那就來一份。」窪山看著流的眼睛說。
「馬上就好,你稍微等一下。」流戴上帽子,轉身準備走進廚房。
「我不吃鯖魚喔。」窪山喝了一口茶。
「我們認識多少年了,我當然知道。」流轉過頭對他說。
窪山環顧店內。只有一名男客人坐在店堂和廚房之間有五個座位的吧檯前,店堂內的四張餐桌都沒客人,無論牆上和桌上都找不到菜單,店堂內的掛鐘指向一點十分。
「小石,給我一杯茶。」那名男客把吃完的空碗放回桌子。
「浩哥,你吃飯要細嚼慢嚥,否則會消化不良。」小石拿著清水燒的茶壺為男客人倒茶。
「我看小石應該還沒嫁人吧?」窪山看了看那個叫浩的男人一眼,又看著小石。
「我覺得她眼光太高太挑剔了。」 流拿著托盤,把主廚特選餐送了上來,小石狠狠瞪了他一眼。
「也太豐盛了吧。」窪山瞪大了眼睛。
「不是什麼高級料理,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就是所謂的『京都家常菜』,以前根本不可能端出這種菜色給客人吃,而且還向客人收錢,但是秀哥,我想你應該會想要吃這些。」 流把托盤上的小碗、盤子一個一個放在桌上。
「你猜對了,看來你的直覺也仍然很靈光。」
窪山的視線看著桌上的盤子,流向他說明:「高湯滷黑海帶油豆腐,豆腐渣可樂餅,白芝麻豆腐拌山茼蒿,鞍馬煮沙丁魚,炸豆腐丸。這是用京番茶燉的五花肉,梅肉拌生豆皮,還有小石醃漬的米糠醬菜。沒有一道是大菜,唯二上得了檯面的,就是煮得比較硬的江州米,和海老芋味噌湯。你請慢用,味噌湯裡多撒些山椒粉,可以暖和身體。」
窪山聽著流的介紹,不停地點頭,雙眼都發亮了。
「叔叔,趕快趁熱吃。」
窪山聽了小石的催促,立刻撒了山椒粉,拿起了味噌湯的碗。他先喝了一口湯,再把海老芋放進嘴裡,咀嚼之後,點了兩、三次頭。
「軟糯入味,太好吃了。」
窪山左手端著輕巧的飯碗,拿著筷子的手不時猶豫,不知道該先吃哪一道,但還是接連夾起了小碗裡的菜餚。他把滷得很入味的五花肉配著白飯,一起放進嘴裡。細細品嘗後,嘴角漾起了笑容。咬開炸得酥脆的麵衣,吃著裡面的豆腐渣。他咬了一口炸豆腐丸後,清淡的湯汁流了出來,從他的嘴唇滴落,他立刻用拿著筷子的手擦了擦下巴。
「要不要再來一碗飯?」小石把圓托盤遞到他面前問。
「好久沒有吃飯這麼香了。」窪山眉開眼笑,把飯碗放在托盤上。
「那就多吃點。」小石拿著托盤,跑進了廚房。
「吃得習慣嗎?」小石剛走進去, 流就走出廚房, 站在窪山的身旁問。
「你太厲害了,完全無法想像當年和我一起吃苦受累的人,竟然可以做出這麼好吃的料理。」
「那些往事就別再提了,我現在只是開這家小館子混飯吃的老頭子。」流低下了頭。
「窪山叔叔, 你目前在哪裡高就?」小石把裝滿飯的碗遞到他面前問。
「前年退休了,目前在大阪一家保全公司當董事。」窪山瞇眼看著晶亮的白飯,立刻吃了起來。
「就是所謂的空降吧!很不錯啊,你和以前一樣,眼神還是那麼犀利。」流看著窪山的眼睛笑著說。
「山茼蒿的苦味,發揮了恰到好處的效果,這果然是京都才能嘗到的好滋味。」
窪山把白芝麻豆腐拌山茼蒿放在白飯上吃了下去,然後又津津有味地吃著米糠醃的小黃瓜。
「要不要吃茶泡飯?把鞍馬煮沙丁魚也加在茶泡飯裡。小石,快把熱焙茶倒進去。」
小石好像早就在等流發號施令,立刻把萬古燒茶壺裡的茶倒進碗裡。
「原來在京都,這叫鞍馬煮,我們那裡叫有馬煮,只是還會再加山椒一起煮。」
「現在是在炫耀自己的家鄉嗎?無論鞍馬還是有馬,都是山椒的知名產地。」
「我以前都不知道。」小石說。
窪山三兩下就吃完了茶泡飯,用牙籤剔著牙,喘了一口氣。
吧檯座位的右側掛著藍色底色的暖簾,那裡是廚房的出入口。剛才流從那裡進進出出時,窪山發現廚房的角落是鋪了榻榻米的客廳,牆邊有一個精美的佛壇。
「我可以進去上香嗎?」窪山探頭向起居室張望,小石帶著他來到佛壇前。
「叔叔,你是不是變年輕了?」小石將雙手搭在漥山雙肩上,打量著他的臉。
「不要調侃我,叔叔已經六十多歲了。」窪山上完香後,把座墊移到一旁。
「謝謝你這麼有心。」流瞥了佛壇一眼,向窪山鞠了一躬。
「在你工作時,你太太一直在這裡守護你啊。」窪山放鬆地坐在榻榻米上,抬頭看著站在廚房的流。
「她可是嚴格監視呢。」流笑著說。
「只是我做夢也沒想到,你竟然會開一家食堂。」
「我正想問你這件事,你怎麼會來這裡?」流在客廳坐了下來。
「因為我任職的保全公司的老闆是個老饕,他是《料理春秋》的忠實讀者,董事室裡有每一期的雜誌,我看到雜誌上的廣告,馬上就想到了。」
「『蝮蛇窪山』果然厲害,廣告上完全沒有任何聯絡方式,你憑那一行廣告,就發現是我的店,然後找到了這裡。」流搖著頭,語帶欽佩地說。
「我猜想你這麼做,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但既然打廣告,要不要寫得清楚一點?應該只有我能夠根據那個廣告找到這裡吧。」
「就是這樣才好啊,如果客人太多,我也很傷腦筋。」
「你還是這麼古怪。」
「你該不會在尋找回憶中的『那一味』?」小石站在流的身旁,探頭看著窪山的臉問。
「嗯,被你猜中了。」窪山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你現在仍然住在寺町那裡嗎?」流站了起來,走向流理台。
「我和以前一樣,一直住在十念寺旁,每天早上沿著賀茂川走到出町柳,然後搭京阪電車去上班。公司在京橋,所以很方便。話說回來,跪坐真累人啊,到了這個年紀,兩條腿都不聽使喚。」窪山皺著眉頭,緩緩站了起來,走回餐桌旁。
「我也差不多。每年掬子的忌日時,都會請和尚來家裡,每次都很傷腦筋。」
「你真用心,我家已經好幾年都沒請和尚來誦經了,我猜我老婆一定很生氣。」窪山從胸前口袋裡拿出香菸,看著小石的臉色。
「我們這裡沒禁菸,所以儘管抽菸沒關係。」小石把鋁製菸灰缸放在他面前。
「不好意思,我抽根菸,可以嗎?」窪山指尖夾著菸,伸到浩面前問。
「請便。」浩笑著回答,然後好像也被他提醒了,當下也從皮包裡拿出了香菸。
「年輕人還沒關係,到了我們這個年紀,真的非戒菸不可了。」流站在吧檯內對他說。
「她也一直這麼勸我。」窪山緩緩吐著煙說。
「你再婚了嗎?」
「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希望你們可以幫我尋找『那一味』。」窪山瞇起眼睛回答了流的問題,把菸蒂在菸灰缸裡捻熄。
「炸豬排丼很好吃,謝謝款待。」浩啪地一聲,把五百圓硬幣放在吧檯上,叼著菸走了出去。
窪山目送著他離去後,轉頭看著小石問:「男朋友嗎?」
「才不是呢,只是店裡的客人,是附近壽司店的老闆。」小石紅著臉,拍著窪山的後背說。
「秀哥,雖然我這麼說聽起來有點見外,但其實小石才是偵探事務所的所長,可以請你向她說明情況嗎?偵探事務所的辦公室在後面。」
「這樣啊,小石,那就拜託妳了。」窪山微微站起身。
「叔叔,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去準備。」小石拿下了圍裙,走向廚房後方。
「流,你這輩子都不打算再婚了嗎?」窪山又重新坐了下來。
「才五年而已,哪談得上是一輩子。如果我這麼快就再娶,我老婆會變成鬼來找我。」流為他倒了茶。
「現在的確還言之過早,千惠子去世至今剛好滿十五年,我想她應該能夠諒解我。」
「已經這麼多年了啊,時間過得真快。之前我常去你家蹭飯,吃千惠子姐下廚做的菜,簡直就像是昨天的事。」
「她在其他方面讓人不敢恭維,但廚藝真的是天下第一。」窪山輕輕嘆了一口氣,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差不多可以進去了。」流站了起來,窪山也跟著起身。

隔著吧檯的座位,掛著藍色底色暖簾的出入口旁邊有一道小門,流打開了那道門,出現了一條細長的走廊。這條走廊似乎通往偵探事務所。
「這些全都是你做的菜嗎?」窪山走在流的身後,看著貼滿走廊兩側的照片問。
「也有幾張不是。」流轉頭回答。
「這是……。」窪停下了腳步。
「這是在後院曬辣椒的照片。我按照掬子的方法依樣畫葫蘆,只是很不道地。」
「以前千惠子也會做同樣的事,我只覺得幹嘛自找麻煩。」窪山再度邁開步伐。
「小石,我把窪山叔叔帶來了。」流打開了門。

「雖然有點麻煩,但還是可以請你填寫一下嗎?」
小石和窪山隔著茶几,面對面坐在沙發上。
「姓名、 年齡、 生日、 住址、 職業……,簡直就像投保時填寫的資料。」窪山接過板夾,苦笑著說。
「我和叔叔這麼熟了,你只要簡單填寫一下就好。」
「那可不行,別忘了我以前也是公務員。」窪山把板夾交還給小石。
「你還是老樣子,做事一絲不苟。」
小石看了用楷書字體填滿的資料後,併起膝蓋,正襟危坐說:「請問你想要尋找哪一味?」
「鍋燒烏龍麵。」
「什麼樣的鍋燒烏龍麵?」小石翻開了筆記本。
「以前我老婆做的鍋燒烏龍麵。」
「你太太辭世至今,已經過了很多年吧?」
「十五年。」
「你至今仍然記得你太太做的鍋燒烏龍麵的味道嗎?」
窪山聽了小石的問題,正想要點頭,但隨即改變了主意,微微側著頭。
「只記得大致的味道,還有裡面加了什麼料,倒是記得很清楚……。」
「即使你想要重現你太太的鍋燒烏龍麵,也無法做出相同的味道嗎?」
「虎父果然無犬女,妳的推理能力太驚人了。」
「叔叔,你該不會打算請再婚的太太做這道烏龍麵吧?」
「不行嗎?」
「當然不行啊,竟然打算請現在的太太重現難以忘懷的前妻手藝,這也未免太不尊重人了。」
「妳就連貿然下結論這一點都和流一模一樣,雖然我這個人神經很大條,但也不至於做這種事。我只是請她做好吃的鍋燒烏龍麵,而且我也還沒再婚。她是我的下屬,我們很談得來。她離過婚,目前是單身,有時候會來我家玩,會下廚做飯給我吃。」
「原來是因為愛情的滋潤,難怪你看起來變年輕了。」小石抬眼看著他調侃道。
「到了我這種年紀,已經沒有所謂談戀愛的甜蜜,就只是一起喝咖啡的朋友。」窪山帶著有點害羞的笑容,繼續說了下去。「她叫杉山奈美,大家都叫她奈美,她的年紀比我小超過一輪,但在那家公司,她是我的前輩。公司的會計工作全都交由她處理, 老闆也很信任她。我和奈美很合得來,我們會一起去看電影,或是去很多神社走一走,和她在一起很開心。」
「所以這是你的第二春。」小石露出了微笑。
「奈美目前獨自住在山科,她老家在群馬縣的高崎。她媽媽在兩個月前過世了,目前家裡只剩下父親一個人,所以她打算回高崎照顧父親。」
「她一個人回去嗎?」
「她有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回高崎。」窪山的臉脹得通紅地回答。
「女生主動向你求婚,恭喜啊。」小石輕輕拍著手。
「我兒子也很贊成,所以我也有這個打算,但飲食就成為問題。因為奈美是關東人。」窪山滿面愁容。
「所以你想找鍋燒烏龍麵?」
「雖然我不是在放閃,但奈美的廚藝很好,她做的馬鈴薯燉肉,或是各種炊飯這種日本料理很好吃,即使是咖哩、漢堡排的手藝也完全不輸專業廚師,她還會包水餃,也自己動手做肉包子,幾乎所有料理都無可挑剔,比普通的餐廳更好吃,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只有鍋燒烏龍麵完全不行。她真的很用心做,只不過和我以前吃的味道簡直有天壤之別,鍋燒烏龍麵是我的最愛,所以……。」
「我瞭解了,我爸爸會想辦法搞定,這件事就交給我處理吧。」小石拍著胸脯說道。
「妳說交給妳處理,卻是靠妳爸爸搞定嗎?」窪山苦笑著說。
「可不可以請你說得更詳細一點,像是使用什麼湯頭,加了什麼食材之類的。」小石拿著筆,準備記錄。
「湯頭就是京都的烏龍麵店常見的味道,也沒有加什麼特別的食材,不外乎就是雞肉、蔥、魚板、烤麥麩、香菇、炸蝦和蛋這些東西。」
「那烏龍麵本身呢?」
「不是像時下流行的讚岐烏龍麵那麼有嚼勁,而是有點軟趴趴,或者說黏糊糊的感覺。」
「京都的軟嫩烏龍麵就是那種口感,但是,叔叔,你應該也已經告訴奈美你想吃的鍋燒烏龍麵的食譜,或者說是什麼樣的鍋燒烏龍麵了吧,但她做出來的味道完全不符合你的要求。這件事也許沒這麼容易搞定。」小石皺起了眉頭。
「我不知道是不是食材和以前不一樣了,或是調味有問題。」
「你前妻有沒有提過,她是在哪一家店買的烏龍麵,或是在哪一家店買到的食材?」
「我對吃這件事沒什麼興趣……。妳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她好像提過桝什麼,鈴什麼,還有藤什麼之類的。」
「桝、鈴和藤,還有呢?」小石拿著筆,看著窪山的臉。
「她在出門買菜之前,會像念經一樣自言自語,那些聲音至今仍然留在我的耳邊。」
「還有呢?有沒有關於味道的記憶?」
「我記得吃到最後,覺得有點苦。」
「苦?鍋燒烏龍麵會苦嗎?」
「不是烏龍麵會苦,但每次吃完,都覺得有點苦味……。不,也可能是我記錯了,可能是吃其他食物時的記憶。」
「照理說,鍋燒烏龍麵不可能會苦。」小石翻著筆記本。
「如果能夠讓我再吃一次記憶中的鍋燒烏龍麵,我就能夠心情愉快地去高崎。所謂入鄉隨俗,去了那裡,我就會努力適應那裡的口味。」
「好,那就敬請期待。」小石闔起了筆記本。



【海苔便當】

北野恭介在京阪本線的七條站下了特急電車後,從地下樓層來到地面,眺望著鴨川。他從大分搬到大阪已經五年,這是第一次來京都。
他穿了一件白色馬球衫,印了大學名字的深藍色運動袋握把,深深地陷進了從馬球衫袖口露出的手臂,粗壯的脖子上汗水涔涔。鴨川水面反射的陽光,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單手拿著地圖往西走。
經過河原町通後,恭介把手上的地圖轉來轉去,仔細打量了好幾次,身體也跟著左轉右轉,眼睛忙碌地左看右看,最後納悶地歪著頭。
「不好意思,請問東本願寺要往哪裡走?」他問一個拎著外送餐箱、騎上腳踏車的男人。
「要去東本願寺的話直直走,過了烏丸通後右轉。」男人向西一指,踩著腳踏車的踏板準備離開。
「我想去位在正面通上的食堂。」恭介慌忙追上騎出去的腳踏車問。
「你要去鴨川家嗎?」男人停下來問。
「沒錯、沒錯,就是『鴨川食堂』。」恭介把地圖出示在男人面前。
「如果你要去那裡,就在第三條路右轉,然後到第二條路時再左轉,他們家就在左側第五家。」男人語氣堅定地說完,就騎著腳踏車離開了。
「謝謝。」恭介大聲道謝,對著他的背影四十五度鞠躬。
他掐著手指計算著,過了幾條馬路,最後終於來到了他要找的那家店。兩層樓的水泥房子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掛招牌,和之前聽說的完全一樣。恭介把手放在胸口,深呼吸了三次。
「午安。」恭介在打開拉門的同時大聲打招呼。
「歡迎光臨。」食堂老闆正在擦桌子,轉過頭招呼他。
沒想到老闆看起來很親切。
「我今天來這裡,是想要尋找『那一味』。」恭介鞠了一躬,說話的聲音也因為緊張變尖了。
「你不必這麼緊張,我不會把你吃掉。請坐請坐。」老闆鴨川流面帶微笑,請他在鐵管椅坐下。
「謝謝,打擾了。」恭介鬆了一口氣,但仍然像機器人一樣動作僵硬地在紅色塑膠椅面上坐了下來。
「你要吃飯嗎?肚子餓不餓?」流問。
「有什麼、有什麼東西可以吃嗎?」恭介嘴巴僵硬,說話時差點咬到舌頭。
「既然你來了,在尋找『那一味』之前,當然要先填飽肚子。」流說完這句話,走去廚房。
「你是學生吧?一看就知道參加了活力充沛的運動社團,我猜是劍道或是柔道,對吧?」流的女兒小石穿著黑色牛仔褲和白襯衫,繫著半身圍裙。她為恭介倒冷泡茶時問。
「不太對。」恭介露出調皮的笑容。
「但是,你這身肌肉不是練習武術練出來的嗎?」小石抓住了恭介的上手臂。
「雖不中,亦不遠矣。」恭介喝完杯子裡的冷泡茶,咬著冰塊。
「你在京都讀書嗎?」
「不,我是近畿體育大學的北野恭介,從大阪來這裡。」恭介起身向小石自我介紹。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小石仔細打量著恭介的臉。
「可能我是大眾臉吧?」恭介靦腆地露齒笑了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們這裡?」
「我目前住在大學的宿舍,三餐都在宿舍吃。我說起以前吃過的飯,宿舍的廚師大叔就做給我吃。但是,和以前的味道不一樣……。我這麼告訴廚師大叔後,他就告訴我有這個地方,還給我看了《料理春秋》雜誌上的廣告。」
「原來是這樣。」小石仔細擦著桌子。
「年輕人可能會吃不夠吧……。」流把料理放在鋁製托盤上端過來時自言自語著。
「如果你吃不夠,再跟我說。」流把整個托盤都放在桌子上。
「太豐盛了。」恭介興奮地說,看著料理出了神。
「白飯是山形的豔姬米,我為你裝了一大碗。湯是味噌豬肉湯,雖然裡面的食材並非京都蔬菜,但是加了大量根莖蔬菜。大盤子裡有日式料理,也有西式料理,香炸海鰻夾梅肉和紫蘇葉,還炸了萬願寺辣椒,淋上我做的伍斯特醬汁一起吃。小碗裡裝的是味噌煮鯖魚,旁邊是切成細絲的蘘荷。用京都牛烤的牛肉蘸一點山葵醬油,再用烤過的海苔包著吃會很美味。照燒夏鴨的鴨肉丸,蘸鵪鶉蛋的蛋黃汁吃。涼拌豆腐上面是切絲的海鰻皮,油炸賀茂茄子上面淋了咖哩汁。請慢用。」
恭介聽著流的說明,不停地點頭,舔著嘴唇。
「我們平時的員工餐可沒這麼豐盛,因為難得有年輕男生上門,所以我爸爸卯足了全力。」
「妳廢話少說。」
小石吐了吐舌頭,被流拉著走進了廚房。
雖然恭介剛才聽流的說明時頻頻點頭,但是面對這些從未見過的豐盛菜色,他完全不知道什麼是什麼。他知道海鰻和鯖魚是魚,卻完全無法想像是什麼味道。聽到伍斯特醬汁、烤牛肉和咖哩這些熟悉的字眼鬆了一口氣,但是眼前這些菜餚,和他平時吃的完全不一樣。
他靜靜思考了十幾秒後,左手拿起了飯碗,用右手的筷子夾了鴨肉丸,蘸了小碗裡的鵪鶉蛋黃汁後放在白飯上,一起吃進嘴裡。
「太讚了。」他情不自禁叫了起來,然後急切地把筷子伸向炸海鰻、烤牛肉,每次送進嘴裡,就忍不住發出驚嘆。
因為完全沒有可以比較的基準,所以老實說,他並不知道這些料理屬於哪個等級,但是他身體感受到食物的巨大能量,就像是世界頂尖的運動選手所散發出的強大氣場。他覺得自己正在吃超了不起的食物。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流拿著裝了冷泡茶的玻璃茶壺,站在恭介身旁問。
「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因為找不到適當的詞彙,只知道太好吃了。即使我這種分不出味道好不好吃的木舌,也知道這件事。」
「那就太好了。因為我們廚師都只能一次定勝負,如果客人吃了之後感到不滿意,就沒有下次了。如果覺得好吃,還有第二次機會。」流在為恭介倒茶時說。
恭介在內心一次又一次咀嚼著流說的話。
「等你吃飽了,我帶你去裡面的事務所,我女兒在裡面等你。」
「關於這件事……。」
恭介一口氣喝完冷泡茶後繼續說:「我覺得不用了。」
「請問這是怎麼回事?這不是你來這裡的目的嗎?」流又為他倒了茶。
「因為我覺得已經吃到這麼美味的料理,其他事都無所謂了……。」恭介把玩著手上的杯子。
「雖然我不是很瞭解情況,但是你來這裡,不是想要尋找美食嗎?你不是想要尋找一直讓你耿耿於懷的『那一味』嗎? 你已經放下『那一味』,內心不再牽掛了嗎?」流問他。
「但是,我想要請你們找的 『那一味』稱不上是料理,是很寒酸的東西。」恭介頭也不抬地回答。
「雖然我不知道你要找什麼食物,但是食物並沒有寒酸或是奢華之分。」流直視著恭介的眼睛說。
恭介專心聽著流說話,用雙手拍了臉頰兩、三次。
「那就拜託你了。」恭介站了起來。
「請跟我來。」流露出微笑,指著後方那道門說。
  
「這些是?」恭介看著貼在走廊兩側牆壁上的照片問。
「大部分都是我做的料理。」流放慢腳步回答。
「你什麼菜都會做欸。」走在流後方的恭介忙碌地左看右看。
「什麼都會做,就代表做什麼都不精。如果我鎖定某一項精益求精,或許現在已經是圓了摘星夢的廚師了。」流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恭介。
「鎖定……某一項嗎?」恭介也停下腳步,看著天花板。
「怎麼了?」流問他。
「沒事。」恭介大步走了起來。

「請坐。」小石已經等在裡面的房間。
「打擾了。」恭介鞠了一躬,在長沙發的正中央坐了下來。
「可以請你簡單填寫一下嗎?」坐在對面的小石遞給他一個板夾。
「委託書嗎?我的字很醜,不知道妳能不能看懂。」恭介拿著原子筆寫了起來,不時歪著頭。
「近體大的北野恭介……。對了,我想起來了。」小石拍著手,大聲說道。
「嚇了我一跳。」恭介驚訝地說。
「你是不是游泳選手?週刊雜誌說你是眾所期待的明日之星。」小石露出興奮的眼神說。
「我才不是什麼明日之星。」恭介露出靦腆的笑容,把手上的板夾交還給小石。
「你不是要參加下一屆奧運嗎?」小石看著委託書的同時問。
「還要看選拔賽的成績。」恭介坐直了身體回答。
「我記得你是從自由式到仰式都難不倒的全能選手。」
「雖然教練希望我能夠專攻某一項。」
「加油。你想要找『哪一味』?」小石抿起了嘴角。
「說出來有點上不了檯面,我想請你們幫我找海苔便當。」恭介微微低著頭小聲回答。
「你說的海苔便當,就是『熱騰騰亭』賣的那種白飯上放海苔,然後再放炸魚、炸竹輪之類菜餚的便當嗎?」
「不,沒有菜餚,就只有白飯上面鋪了海苔而已……。」恭介的聲音更小聲了。
「只有海苔?沒有菜嗎?」小石探出身體。
「對。」恭介縮著高大的身體,用幾乎快聽不到的聲音回答。
「你應該……不是在店裡吃的吧?」小石探頭看著恭介的臉。
「那是我爸做的。」
「原來是你爸爸親手做的。既然這樣,回去問你爸爸不是最簡單嗎?你老家不是在大分縣大分市嗎?並不會很遠啊。」
「我從五年多前,就沒再和我爸聯絡了。」恭介的聲音變得很低沉。
「你也不知道他在哪裡嗎?」
「聽說在島根。」
「島根?為什麼會去島根?」小石瞪大了眼睛。
「我爸有賭癮,我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離開他。他即使生病,也捨不得花錢看醫生,把所有的錢都拿去賭自行車競賽了,最後終於搞壞身體,聽說目前在島根的姑姑家療養。」恭介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很難過。
「你爸爸住在島根,那你媽媽呢?」小石記錄了恭介說明的情況後,抬起頭問。
「我媽改嫁了,目前住在熊本。」
「你媽媽是什麼時候離開你們的?」
「我剛進大分第三中學的第一個暑假,所以差不多十年前。我媽存了錢,準備全家人一起去旅行,結果被我爸全都拿去賭博了。我妹妹跟著我媽一起離開,但我覺得留下我爸一個人太可憐了……。」
「所以你就留下來和爸爸一起生活。他做什麼工作?」小石翻了一頁筆記本。
「他在大分時,是觀光計程車的司機,但是我想他去賽馬場和自行車競賽場的時間應該更長。」恭介露出了苦笑。
「所以我來整理一下。之前在大分時,在你上國中之前,你們一家四口一起生活,在國一那年暑假,你媽媽和妹妹離開後,你就和爸爸一起生活。你目前住在大阪市,是哪一年離開大分?」
「高二那年夏天,大阪的一家游泳俱樂部向我招手,我就轉學進入近體大的附屬高中,之後就一直住在宿舍。」
「所以你和爸爸一起生活了四年。」小石掐指計算著。
「大分的高中有食堂,我午餐幾乎都在食堂吃飯,但是中學三年期間,每天都是我爸做便當給我吃。」
「所以你爸爸有時候會做海苔便當。」
「不是有時候會做海苔便當,而是從頭到尾都是海苔便當。」恭介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從頭到尾?你是說每一天嗎?」小石目瞪口呆。
「是我不好。我爸第一次幫我做便當時,我稱讚了他,說便當超好吃。我爸就很得意,說以後每天會做給我吃。」恭介露出一絲難過的表情。
「你爸爸是老實人。」小石嘆了一口氣。
「因為每天、每天都是海苔便當,我同學都笑我,所以我就養成了用便當蓋遮起來,然後用最快速度吃完的習慣。也因為這樣,我不太記得味道,只記得超好吃。」恭介加強語氣。
「因為我只吃過『熱騰騰亭』的海苔便當,所以不是很瞭解,如果沒有配菜的話,真的只有海苔嗎?白飯中夾一層鰹魚鬆……」小石在筆記本上畫了圖,出示在恭介面前。
「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但是我爸做的海苔飯有三層。最下面是飯,中間夾醬油味的鰹魚片,最上面是海苔,然後再放一顆很大的酸梅。每天都一樣。」恭介在小石畫的圖上加了酸梅。
「味道有什麼特徵呢?是甜的還是鹹的?」
「味道很正常,既不甜,也不鹹,但我記得有點乾乾的。」恭介目不轉睛地看著圖。
「我覺得太乾不太好吃,但可能是為了避免海苔和鰹魚鬆受潮變軟吧。」小石歪著頭思考著。
「有時候會有點酸味。」恭介苦笑著補充。
「是不是餿掉了?不開玩笑了,如果只是白飯、鰹魚鬆和海苔的便當,應該很容易做出來。」小石的手指摸著剛才畫的圖。
「我也這麼以為,所以就請宿舍食堂的大叔廚師幫我做,但總覺得吃起來哪裡不對勁。吃著吃著就覺得很膩,沒辦法把大叔做的海苔便當一口氣吃完。之前吃我爸做的海苔便當時,都是不知不覺就吃光了。」恭介口沫橫飛地說。
「會不會是那時候你年紀還小的關係?你午餐只能吃海苔便當,不是嗎?而且你剛才說,為了怕被同學看到,所以一口氣吃完了。」小石說話的語氣很沉著,和恭介形成明顯的對比。
「也可能是這樣。」恭介說話也失去了剛才的氣勢。
「你爸爸以前就經常下廚嗎?」
「以前我媽還在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進廚房。」
「難怪從頭到尾就只做海苔便當……。但是,你為什麼現在突然想要找你爸爸的海苔便當呢?」
「因為姑姑打電話給我,說我爸身體越來越虛弱,希望我去看他一次……。」
「那你就去看他啊,然後當面告訴他,謝謝他在你讀國中時,每天都為你做好吃的便當。」
「如果他是因為嫌麻煩,每天都做同樣的便當,我就不想去見他。」恭介皺起眉頭。
「即使是這樣,我也覺得你應該去見他一面。」小石聳了聳肩。
「我想確認一下我爸當年每天做的是什麼樣的海苔便當,應該就知道他當時的心情。」恭介用力抿著嘴。
「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讓你能夠心情愉快地和爸爸見面,但其實是請我爸爸去找。」小石吐了吐舌頭。
「拜託了。」恭介聲音宏亮地說完,站起來鞠了一躬,很有運動選手的架式。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