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3 來不及告別的過去式
陸依蓓從懂事起就跟著父母,與市場作息一致,摸黑採買、備料、開店、清洗,開店必要的輪迴一天兩次,直到午夜。先是賣自助餐,萬花絢爛的菜湯魚肉,盛在不鏽鋼盤子裡看著淋漓美味。客人光顧過一年年,每位來買便當的顧客帶來嘩啦啦的銅板,叮噹嘈雜,趕著吃光紙餐盤內的熱燙油花,抹淨鹹甜酸眾味後,旋即走人,不會特別想及掌杓的手,油煙燻體的日子。
某日起,陸依蓓的父親被操勞壓得頹下去,撐不起大鍋鏟,沒法子就是沒法子。她能做幾道小菜,但傳承住父親的好手藝,她可不算徒弟。外送、採買與清潔難不倒母親,說起廚藝僅能算是二廚。一份餐湊不齊最完整的味道,香氣就會變質。
改做麵攤吧,母親提議。父親搖頭,陸依蓓贊成。母親細數盤下小店鋪所省的租金,又提到他們尚可應付的備料出餐。父親認為麵店沒有比自助餐輕鬆,她卻天真認為滾水現撈的麵條比起跟油鍋攻防,該是輕鬆多了吧?後來證實沒有,疲累比她考慮得更有分量。辛苦加值。嗶一聲,她體會到鎮日站在滾水鍋前,連冬日都可能流汗成為一棵不能輕易離開的雨樹,他們不雨自滴,換得部落客寫一句,不可錯過的銅板美食。
湯湯水水加點辣油吃得酣爽,鼻水涕沫就來了,時而整間店裡不只一人大聲擤鼻涕。賣麵講求快,端湯碗時不慎蹌一下,湯水燙膚留疤。至於洗盤碟時常常溜手,汁液肆意噴濺,搞得洗碗槽邊壁黏附髒污。除非學路邊攤那種蹲在橘色大塑膠桶刷洗碗盤,任髒水流向地面,不然最終還是得再刷洗一次廚房地板。鎮日洗刷工夫更甚。開設麵店就得這樣生活,陸依蓓多半負責打烊後全店的清潔,戴著手套仍可感知水的質地,乾淨自來水與加了肉燥後的湯汁摸起來不同,吃過後的殘羹也有別於一碗湯麵最原初的模樣。無論如何,噴上除垢清潔用品後,奮力刷,清除沾附,大水沖洗,隔天方能開門做生意。陸依蓓比其他同學更愛待在學校不是沒有原因的,她偶爾也想逃避這種惱人的重複。可是銅板積累起來也是迷人的,它們折合在存簿裡的一筆錢讓父母親終於鬆口,承諾一起出國玩。
去哪好?
香港囉,離得最近,機票便宜。
陸依蓓心中還懷著對日本的嚮往,她不像父親那麼愛看港片,殭屍片裡凶狠的橋段讓她小時候幾度嚇哭。母親明明也更愛日本,想穿和服,怎麼就隨口附和父親了?
進入咽喉,臉龐迷醉,頓時覺得在國際航線中有如銅板價格的香港機票也不錯,她於是學著母親點頭。當時,她絲毫沒有關注到香港街頭上人潮如銅板,一個個打落。

*

水是介質,進入人體能運輸養分、促進新陳代謝、調節體溫、潤滑關節、保持皮膚彈性,某方面來說,人體亦分泌水分,排泄廢物,淌出唾液,吞吐所需。
直到此事變得危險無比。
顯微鏡下首次觀察到的這株病毒,它表面布滿如皇冠狀的棘蛋白,能進行高效率的蛋白質剪切。病理學家知曉它有一把萬能鑰匙,一旦轉動、開啟進入人體的鑰匙孔,便能與人體細胞融合,開始複製。
複製毋須完美,複製出錯反而是優勢,寄生就是藉由突變來保留優勢、淘汰劣勢。突變所形成的變異株,得以寄生更多肉體。肉體是否能適應變異後的結果,這不是病毒寄生所考量,它只是尋求自身存活的機率。
到最後,病毒不須尋找宿主,宿主之間已然在不經意擦身而過、待過同個空間的經驗裡,令變異的病毒又能交錯寄生。寄生總是悄然的,在各角落潛伏、傳染的頑強,依附著變異功能,如水滴般滲透,或鑽或漏地浸潤任何被認為堅實之事。
任何大規模流行皆無預兆,在世界進入恐慌級現象之前,陸依蓓做著本分日常。然而,正常世界早已如對錯圖樣的描圖紙般,一毫釐一毫釐失了準。
噴嚏、交談的瞬間、不經意的咳嗽,病毒寄生涕沫,以此為介質進入體內,幾小時後,病毒已經築好滑水道,一座座肉身失樂園引發急症,流行又快又急,行動的死亡樂園。
大流行的初始,都可能出現一個刻意隱匿足跡的染疫者。陸依蓓事後猜想,就是這樣開始的──某個人走進銅板美食小麵館,外表看起來無異,已過了潛伏期或已有輕微症狀,病毒傳染力蓄勢待發。他舀起碗內的湯水喝,飛沫也撈進了病毒。飛沫和湯水成為一體。
結帳嗎,謝謝。
爸媽一如往常收下鈔票,吐出感謝。朝他們而來的是不能消化的真相。
送完外賣回到店裡,依蓓並不曉得與她擦身而過的是什麼。
隔日,媽媽全身無力又噁心,爸爸呼吸不順,心臟不適,陸依蓓滑了幾則新聞,眼皮直跳,她拉下鐵門臨時店休。隨後打了電話,兩老在床上有如僵化的蟬蛹。但幸而流程順暢,三人很快接受採檢。結果出爐,她被送往檢疫旅館隔離,爸媽進了負壓隔離病房。一家三口離家之前,她傳了訊息給爸媽,要他們放鬆心情,很快就會見面。
已讀。
後續發送的,一條條訊息空蕩蕩懸在家族群組,像未洗的碗盤似的,在廚房內無人接手。
仰賴氧氣續命狀態下的爸媽不可能回覆。閃爍著藍光的手機螢幕,繞開她最想知道的訊息,不停放送單頻的疫情數字。獨自閉鎖在防疫旅館內的自己,除了手機和透著天光的窗,幾乎感應不到外界。真正的外界真相不向她展開。
陸依蓓吞吃固定時間送來的三餐,獨自咀嚼,她突然意識到多年以來,鮮少獨自吃飯。一度,她想放下筷子,由於貫通鼻咽與喉嚨的通道缺乏潤澤,她意識到有些字鯁在喉間,之前未曾察覺的詞彙在唾液中滋生,有個洞穴忽然打開,從那竄出她無法確認的情緒。爸媽待在負壓隔離病房的事實,她認為會一直存在,至少在她離開隔離處所前。
陸依蓓想過很多關於治療的畫面,隔著透明玻璃看著他們呼吸的樣子,那時刻,所有飛沫都降落下來,空氣中沒有分毫能讓病毒攀附的介質。即便爸媽還沒甦醒,他們一家三口也都安安靜靜地呼吸,活著。
唯獨喪失呼吸功能者,會化為醫療急救中的數據線。有那麼一、兩次,她自夢境甦醒,彷彿得到幾個畫面裡的糟糕暗示。不過,她無從得知這些是源自所有人類集體意識的折射,或是神明給予的暗示?
也可能什麼都不是。她做過許多噩夢,摔進無底洞、莫名飛進太空、被脅迫射箭,沒有一樣真實發生。
手機螢幕陡然閃爍,不停大聲放送音樂。陸依蓓驚醒,靜靜聽著醫院告知噩耗。
需要二十四小時內火化,電話那頭聲音說,妳需要幫忙嗎?我們會通知葬儀社。
她握著手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看著關閉的門窗,忽然很想問Siri,我可以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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