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
第三章 寫字盒︰一個說謊成性的故事
MCC．伯克夏騎著偷來的腳踏車，從馬路那頭緩緩接近。他戴著一頂白色遮陽帽，是上個世紀，大英帝國子民獵老虎時戴的那種款式。龍頭把手上攤著一本書，他居然邊騎邊讀，挺怡然自得；連腳踏車兩側馱籃都堆滿了書。他還單手挾著一只上過亮光漆的大木盒，日光下閃閃發亮。只見他單腳在碎石地上磨蹭，發出刺耳的聲音，連人帶車，退回骨董店門口。「先生，擅自取用您的交通工具，真是萬分抱歉。」他一面說話，一面將木盒塞進信訶先生手裡，下車時還順手將把手上的書遞給艾莎。他咬字特別清楚，就像外國人努力說好英文那樣。
「實在是十萬火急哪。我得在第一批舊貨開箱前趕到拍賣場。」
「伯克夏先生，賣老爺鐘賺到的錢在哪裡？」艾莎問道。
MCC把腳踏車停靠在街燈柱旁，小心翼翼地上了號碼鎖。接著，他擺出保全人員運送金條的架勢，將馱籃裡的書籍，一本本交給艾莎和信訶先生；書籍的重量把這兩個人給壓得彎腰沉腿的。然後呢，MCC一邊一個，伸手攬住這兩個人的肩膀，不由分說地將他們帶進普威骨董店。「你們知道今天跳蚤市場，還有舊貨拍賣呢！遇上這種機會，只要進場夠早，肯定能做成物超所值的好買賣。就拿這只寫字盒來說吧，先生。貨真價實，就是維多利亞時期的骨董——花梨木鑲櫻桃木，可不是一般三流夾板哦！純手工鑲嵌紋飾。就是缺一把鎖匙。」
信訶先生一進門，抱了滿懷的書便讓普威太太給轉手接走，這會兒手上只剩那只寫字盒。他試著打開盒蓋，卻是不能。「根本是鎖住了嘛！」「那可不！您想想，這只木盒裡盛載著多少祕密？也只有等盒身毀壞才見得了天日！」MCC說到激動處，一把奪過木盒。「我瞧它根本一無是處！」信訶先生口氣頗興奮，他猛地搶回木盒搖了幾下，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打不開的盒子還能管什麼用，你倒說來聽聽？」
「先生，您真是位功利主義者！」MCC說道，再次搶回木盒。
「我是錫克教徒！這位先生！」
「您認定『有用』的事物才是美麗的。您是功利主義者！」
「伯克夏先生！信訶先生！別吵了吧！」普威太太打著圓場。「喝點咖啡，吃點早餐吧！」
「我還得賣報紙呢，普威太太，夫人。不過，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可不信任這種會偷腳踏車的傢伙！何況還戴著那麼蠢兮兮的帽子，瞧他……曬得那一身！門兒都沒有。就在咱們苦哈哈生活的時候，他上哪兒去曬出這麼一身古銅膚色？」MCC．伯克夏臉上頓時浮現一抹既震驚又受傷的神情；遮陽帽底下那對眼睛，比河水更深邃。「難道，我該為自己英印混血的身世道歉？」
信訶先生窘得不知眼睛看哪裡才好，只好死命捻著MCC燈芯絨外套的袖子。「親愛的年輕人！我在自己店裡常遭人當面羞辱，拿我的膚色作文章！我怎麼可能對身上流有一半印度血液的同胞出言不遜？仔細瞧瞧你的眼睛，我當然看得出……真高興你……借用了我的腳踏車。真的，我高興都來不及。話說回頭，這可真是一只好木盒。手工多精緻啊！我想這應該是普威太太高級名鋪的專賣品吧？」
「是啊，而且它背後還有則精采故事呢！」MCC說道。艾莎扯了他一下，將他拖到一旁——緊挨著偌大一座鑲鏡衣櫥。「伯克夏先生，拜託拜託。」她低聲說道，感覺家業的重擔沉沉壓在肩頭。「你可別又在那兒漫天扯謊。信訶先生是好人……脾氣也不小。何況他就住在隔壁。」「漫天扯謊？」MCC顯得十分訝異。「我什麼時候說過謊？」艾莎抬頭，望進那對長長睫毛覆蓋下的眼眸，深邃烏黑，的確像是……「真奇怪，昨天你媽也誤會我了。」他跟著抬高音量，「正好，我就來說個跟木頭寫字盒有關，半真半假的故事吧。」他輕輕掙脫艾莎擋在他胸口的雙手，逕自說故事去了。艾莎兀自站著出神；方才不經意的接觸，卻引發一陣觸電似的悸動。當她走回原地，信訶先生盤坐在一張二手凳子上，凝神專注的模樣彷彿蛇遇上了弄蛇人。MCC於是說將起來。
最最親愛的媽媽：
希望您和爸爸一切安好。這兒的天氣超惡劣。我們有好幾天沒能到公園走走了。上星期教堂慶祝復活節的時候，牧師說要原諒惡意利用自己的人。但這真是超難做到。貝琳達從我的行李箱裡偷東西，莎拉在我床上放老鼠，就連史塔伯小姐都偏心護短，真的！我想有些父母肯定私下塞錢，好讓她善待自家小孩。我希望此刻能跟您們待在印度。我好想瞧瞧這個讓咱們英國人開發教化了的地方。史塔伯小姐說這種行程富教育性，最最親愛的媽媽，我好想您！我也想親愛的爸爸。
葛麗絲．布瑞弗．湯姆生咬著筆桿，凝視窗外閃著雨光的街道。她知道媽媽有多喜歡收到她的來信，她早就被嚴格要求：每週一封。但哪裡有那麼多東西可寫呢？對她的父母來說，這當然不成問題。印度的生活有趣多了︰僧侶沿街托缽，還有鴉片、市集、傷寒什麼的。一會兒地方上爆發小戰亂；還有原住民、娃娃新娘，更特別的是火燒寡婦當陪葬呢！相較之下，在肯辛頓過日子簡直乏味。在印度，像她這樣的女孩會有好幾個原住民僕人伺候，獵人們則冒著殘廢或生命危險上山打虎，將虎皮攤在她腳下。
「他們該讓我有這樣的待遇。」她望著墨水漸漸在筆尖凝聚，像一滴藍色大淚珠，心想，「他們該讓我有這樣的待遇！他們怎麼可以在那裡成天跳舞打馬球，開心過日子，卻把我丟在這裡學習莫名其妙的法文。不公平！太不公平！」她憤憤不平地啃咬筆桿，左思右想；終於靈光乍現，下筆有如順著吸管而下的牛奶，一氣呵成。她在粉紅色的信紙上寫下最後幾行字。馬春老是說些奇怪的話。媽，他稱腳伕彼得『雜種』和『酒鬼』。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能不能請您告訴我呀？您最寵愛的女兒。願上帝保佑您。葛麗絲
又及︰如果方便，請您寄點錢過來。梅嘉納又是扭手又是拉頭髮，逼著我把零用錢都交出來。我怕禮拜天上教堂沒得奉獻了。當她將墨水吸乾，在信封上寫妥收件地址；她衝著外頭大叫「梅嘉納！你在哪？」聲音又尖又利。一個瘦巴巴、畏縮縮的女孩匆匆走進房來，手腳不知怎麼放似的，不住地道歉。「把信拿去寄了，梅嘉納。」「噢！不過，雨下得好大呢！葛麗絲。」那女孩低聲懇求道。
「把信寄了！……還是要我像以前一樣扯你的頭髮？對了，你得先到郵局買郵票。」「葛麗絲！我的錢都讓你……我是說我把錢都借給你了，難道你忘了？」葛麗絲一把抓住那女孩的白色罩衫，隨手便擦起墨水筆來。她好整以暇地掀開寫字盒蓋，收拾筆墨，跟著拿出一把小銀鎖，將寫字盒上鎖。「親愛的，那麼，你就得去借點錢啊，是不是？」她嘲弄地說道。梅嘉納哭著離開了。葛麗絲啐了句『傻雜種』，隨即吃起她從貝琳達那兒偷來的蛋糕。
然而，最讓葛麗絲心煩的，是她的信根本沒達到預期的效果，她媽媽的確對女兒身處邪惡之窩感到恐懼。但她並沒有寄出回程船票，倒是安排葛麗絲退學，住進一位上了年紀的姑母家裡，並且在《泰晤士報》上刊廣告，誠徵女家教。這種安排真是糟透了。這下叫葛麗絲去欺負誰呀！找不到幫忙付帳的冤大頭，也別想恐嚇別人幫自己寫功課了。她的家庭老師史塔琪小姐，圓圓的臉蛋，脾氣也好。她抽屜裡老擱著一盒太妃糖，如果葛麗絲聽話，也好隨時給點獎勵。葛麗絲的確常常有糖吃，不過她總是說一套做一套，騙糖吃罷了。乖巧聽話可不是這孩子做人的目標。
史塔琪小姐參加美以美教會，每週四都到教堂彈奏風琴。她喜歡在深夜時分，燃起酒精燈，就著微光譜寫讚美詩供教友吟唱。葛麗絲老吵著想看這些作品，還興致勃勃地抄錄下來……史塔琪小姐心裡自然是得意的。但她可不知道自己的作品竟成了葛麗絲寫家書的重要素材︰
最最親愛的媽媽：
您看，我寫了幾首詩呢！也不知打哪來的靈感，總之是文思泉湧。希望您讀了歡喜。可惜我人不在印度，沒法吟唱曲調讓您欣賞。
如此這般，葛麗絲的媽媽收集的詩篇，分量還真不少。她寶貝兮兮地將它們壓在一本皮面的素描本裡，註明是「葛麗絲的詩集」。前面說過，史塔琪小姐每週四都會上教堂。有時候，一位異常俊美的男教友會送她回家。當葛麗絲從臥房窗口，看見街燈下的一對人影時……倒讓她想出了『前進印度』的點子。
最最親愛的媽媽爸爸：
我必須忍痛告訴您們實情。史塔琪小姐實在人不可貌相啊。昨晚我才看見她吻了送電報的男孩，今天早上倒跟麵包師傅手拉手。姑媽說她跟一位美以美教友「有染」，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有人說她以每天六便士的代價幫歌廳寫一些不入流的曲子，這我是不相信的。果真如此，她就不必老想向我借錢啦。務必讓我到印度吧！我不喜歡跟著史塔琪小姐和姑媽——尤其是姑媽喝酒的時候。
這回詭計得逞。支付航往孟買的船票錢，不到月底就寄來了。史塔琪小姐莫名其妙地丟了差事，連個說法也沒有，自然別指望有什麼推薦信。她的情人擔心傳聞讓教會蒙羞，也和她分手了。葛麗絲的姑媽根本一頭霧水，幾次三番寫信到印度想問個明白，卻始終沒有回音；她難過極了。一輩子滴酒不沾，老姑媽倒是收到一份宣導酗酒傷身的小冊子，讓她頗受驚嚇。
印度的天空烏沉沉泛著藍紫色的光，天氣叫人熱得難受。黑壓壓的蒼蠅成片成片地流竄。蚊蠅不斷地撲頭上臉；白天的陽光曬得人眼睛發痛。一日將盡，夜色彷彿也飽受熱浪折磨，有氣沒力地攤在天地間。矮樹叢裡傳來那些大怪蟲子的叫聲，一陣跟著一陣。在這裡，葛麗絲不論做什麼都有僕人伺候著，還有私人保母呢；她卻打一開始就看那女孩不順眼……
第三章 寫字盒︰一個說謊成性的故事
MCC．伯克夏騎著偷來的腳踏車，從馬路那頭緩緩接近。他戴著一頂白色遮陽帽，是上個世紀，大英帝國子民獵老虎時戴的那種款式。龍頭把手上攤著一本書，他居然邊騎邊讀，挺怡然自得；連腳踏車兩側馱籃都堆滿了書。他還單手挾著一只上過亮光漆的大木盒，日光下閃閃發亮。只見他單腳在碎石地上磨蹭，發出刺耳的聲音，連人帶車，退回骨董店門口。「先生，擅自取用您的交通工具，真是萬分抱歉。」他一面說話，一面將木盒塞進信訶先生手裡，下車時還順手將把手上的書遞給艾莎。他咬字特別清楚，就像外國人努力說好英文那樣。
「實在是十萬火急哪。我得在第一批舊貨開箱前趕到拍賣場。」
「伯克夏先生，賣老爺鐘賺到的錢在哪裡？」艾莎問道。
MCC把腳踏車停靠在街燈柱旁，小心翼翼地上了號碼鎖。接著，他擺出保全人員運送金條的架勢，將馱籃裡的書籍，一本本交給艾莎和信訶先生；書籍的重量把這兩個人給壓得彎腰沉腿的。然後呢，MCC一邊一個，伸手攬住這兩個人的肩膀，不由分說地將他們帶進普威骨董店。「你們知道今天跳蚤市場，還有舊貨拍賣呢！遇上這種機會，只要進場夠早，肯定能做成物超所值的好買賣。就拿這只寫字盒來說吧，先生。貨真價實，就是維多利亞時期的骨董——花梨木鑲櫻桃木，可不是一般三流夾板哦！純手工鑲嵌紋飾。就是缺一把鎖匙。」
信訶先生一進門，抱了滿懷的書便讓普威太太給轉手接走，這會兒手上只剩那只寫字盒。他試著打開盒蓋，卻是不能。「根本是鎖住了嘛！」「那可不！您想想，這只木盒裡盛載著多少祕密？也只有等盒身毀壞才見得了天日！」MCC說到激動處，一把奪過木盒。「我瞧它根本一無是處！」信訶先生口氣頗興奮，他猛地搶回木盒搖了幾下，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打不開的盒子還能管什麼用，你倒說來聽聽？」
「先生，您真是位功利主義者！」MCC說道，再次搶回木盒。
「我是錫克教徒！這位先生！」
「您認定『有用』的事物才是美麗的。您是功利主義者！」
「伯克夏先生！信訶先生！別吵了吧！」普威太太打著圓場。「喝點咖啡，吃點早餐吧！」
「我還得賣報紙呢，普威太太，夫人。不過，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可不信任這種會偷腳踏車的傢伙！何況還戴著那麼蠢兮兮的帽子，瞧他……曬得那一身！門兒都沒有。就在咱們苦哈哈生活的時候，他上哪兒去曬出這麼一身古銅膚色？」MCC．伯克夏臉上頓時浮現一抹既震驚又受傷的神情；遮陽帽底下那對眼睛，比河水更深邃。「難道，我該為自己英印混血的身世道歉？」
信訶先生窘得不知眼睛看哪裡才好，只好死命捻著MCC燈芯絨外套的袖子。「親愛的年輕人！我在自己店裡常遭人當面羞辱，拿我的膚色作文章！我怎麼可能對身上流有一半印度血液的同胞出言不遜？仔細瞧瞧你的眼睛，我當然看得出……真高興你……借用了我的腳踏車。真的，我高興都來不及。話說回頭，這可真是一只好木盒。手工多精緻啊！我想這應該是普威太太高級名鋪的專賣品吧？」
「是啊，而且它背後還有則精采故事呢！」MCC說道。艾莎扯了他一下，將他拖到一旁——緊挨著偌大一座鑲鏡衣櫥。「伯克夏先生，拜託拜託。」她低聲說道，感覺家業的重擔沉沉壓在肩頭。「你可別又在那兒漫天扯謊。信訶先生是好人……脾氣也不小。何況他就住在隔壁。」「漫天扯謊？」MCC顯得十分訝異。「我什麼時候說過謊？」艾莎抬頭，望進那對長長睫毛覆蓋下的眼眸，深邃烏黑，的確像是……「真奇怪，昨天你媽也誤會我了。」他跟著抬高音量，「正好，我就來說個跟木頭寫字盒有關，半真半假的故事吧。」他輕輕掙脫艾莎擋在他胸口的雙手，逕自說故事去了。艾莎兀自站著出神；方才不經意的接觸，卻引發一陣觸電似的悸動。當她走回原地，信訶先生盤坐在一張二手凳子上，凝神專注的模樣彷彿蛇遇上了弄蛇人。MCC於是說將起來。
最最親愛的媽媽：
希望您和爸爸一切安好。這兒的天氣超惡劣。我們有好幾天沒能到公園走走了。上星期教堂慶祝復活節的時候，牧師說要原諒惡意利用自己的人。但這真是超難做到。貝琳達從我的行李箱裡偷東西，莎拉在我床上放老鼠，就連史塔伯小姐都偏心護短，真的！我想有些父母肯定私下塞錢，好讓她善待自家小孩。我希望此刻能跟您們待在印度。我好想瞧瞧這個讓咱們英國人開發教化了的地方。史塔伯小姐說這種行程富教育性，最最親愛的媽媽，我好想您！我也想親愛的爸爸。
葛麗絲．布瑞弗．湯姆生咬著筆桿，凝視窗外閃著雨光的街道。她知道媽媽有多喜歡收到她的來信，她早就被嚴格要求：每週一封。但哪裡有那麼多東西可寫呢？對她的父母來說，這當然不成問題。印度的生活有趣多了︰僧侶沿街托缽，還有鴉片、市集、傷寒什麼的。一會兒地方上爆發小戰亂；還有原住民、娃娃新娘，更特別的是火燒寡婦當陪葬呢！相較之下，在肯辛頓過日子簡直乏味。在印度，像她這樣的女孩會有好幾個原住民僕人伺候，獵人們則冒著殘廢或生命危險上山打虎，將虎皮攤在她腳下。
「他們該讓我有這樣的待遇。」她望著墨水漸漸在筆尖凝聚，像一滴藍色大淚珠，心想，「他們該讓我有這樣的待遇！他們怎麼可以在那裡成天跳舞打馬球，開心過日子，卻把我丟在這裡學習莫名其妙的法文。不公平！太不公平！」她憤憤不平地啃咬筆桿，左思右想；終於靈光乍現，下筆有如順著吸管而下的牛奶，一氣呵成。她在粉紅色的信紙上寫下最後幾行字。馬春老是說些奇怪的話。媽，他稱腳伕彼得『雜種』和『酒鬼』。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能不能請您告訴我呀？您最寵愛的女兒。願上帝保佑您。葛麗絲
又及︰如果方便，請您寄點錢過來。梅嘉納又是扭手又是拉頭髮，逼著我把零用錢都交出來。我怕禮拜天上教堂沒得奉獻了。當她將墨水吸乾，在信封上寫妥收件地址；她衝著外頭大叫「梅嘉納！你在哪？」聲音又尖又利。一個瘦巴巴、畏縮縮的女孩匆匆走進房來，手腳不知怎麼放似的，不住地道歉。「把信拿去寄了，梅嘉納。」「噢！不過，雨下得好大呢！葛麗絲。」那女孩低聲懇求道。
「把信寄了！……還是要我像以前一樣扯你的頭髮？對了，你得先到郵局買郵票。」「葛麗絲！我的錢都讓你……我是說我把錢都借給你了，難道你忘了？」葛麗絲一把抓住那女孩的白色罩衫，隨手便擦起墨水筆來。她好整以暇地掀開寫字盒蓋，收拾筆墨，跟著拿出一把小銀鎖，將寫字盒上鎖。「親愛的，那麼，你就得去借點錢啊，是不是？」她嘲弄地說道。梅嘉納哭著離開了。葛麗絲啐了句『傻雜種』，隨即吃起她從貝琳達那兒偷來的蛋糕。
然而，最讓葛麗絲心煩的，是她的信根本沒達到預期的效果，她媽媽的確對女兒身處邪惡之窩感到恐懼。但她並沒有寄出回程船票，倒是安排葛麗絲退學，住進一位上了年紀的姑母家裡，並且在《泰晤士報》上刊廣告，誠徵女家教。這種安排真是糟透了。這下叫葛麗絲去欺負誰呀！找不到幫忙付帳的冤大頭，也別想恐嚇別人幫自己寫功課了。她的家庭老師史塔琪小姐，圓圓的臉蛋，脾氣也好。她抽屜裡老擱著一盒太妃糖，如果葛麗絲聽話，也好隨時給點獎勵。葛麗絲的確常常有糖吃，不過她總是說一套做一套，騙糖吃罷了。乖巧聽話可不是這孩子做人的目標。
史塔琪小姐參加美以美教會，每週四都到教堂彈奏風琴。她喜歡在深夜時分，燃起酒精燈，就著微光譜寫讚美詩供教友吟唱。葛麗絲老吵著想看這些作品，還興致勃勃地抄錄下來……史塔琪小姐心裡自然是得意的。但她可不知道自己的作品竟成了葛麗絲寫家書的重要素材︰
最最親愛的媽媽：
您看，我寫了幾首詩呢！也不知打哪來的靈感，總之是文思泉湧。希望您讀了歡喜。可惜我人不在印度，沒法吟唱曲調讓您欣賞。
如此這般，葛麗絲的媽媽收集的詩篇，分量還真不少。她寶貝兮兮地將它們壓在一本皮面的素描本裡，註明是「葛麗絲的詩集」。前面說過，史塔琪小姐每週四都會上教堂。有時候，一位異常俊美的男教友會送她回家。當葛麗絲從臥房窗口，看見街燈下的一對人影時……倒讓她想出了『前進印度』的點子。
最最親愛的媽媽爸爸：
我必須忍痛告訴您們實情。史塔琪小姐實在人不可貌相啊。昨晚我才看見她吻了送電報的男孩，今天早上倒跟麵包師傅手拉手。姑媽說她跟一位美以美教友「有染」，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有人說她以每天六便士的代價幫歌廳寫一些不入流的曲子，這我是不相信的。果真如此，她就不必老想向我借錢啦。務必讓我到印度吧！我不喜歡跟著史塔琪小姐和姑媽——尤其是姑媽喝酒的時候。
這回詭計得逞。支付航往孟買的船票錢，不到月底就寄來了。史塔琪小姐莫名其妙地丟了差事，連個說法也沒有，自然別指望有什麼推薦信。她的情人擔心傳聞讓教會蒙羞，也和她分手了。葛麗絲的姑媽根本一頭霧水，幾次三番寫信到印度想問個明白，卻始終沒有回音；她難過極了。一輩子滴酒不沾，老姑媽倒是收到一份宣導酗酒傷身的小冊子，讓她頗受驚嚇。
印度的天空烏沉沉泛著藍紫色的光，天氣叫人熱得難受。黑壓壓的蒼蠅成片成片地流竄。蚊蠅不斷地撲頭上臉；白天的陽光曬得人眼睛發痛。一日將盡，夜色彷彿也飽受熱浪折磨，有氣沒力地攤在天地間。矮樹叢裡傳來那些大怪蟲子的叫聲，一陣跟著一陣。在這裡，葛麗絲不論做什麼都有僕人伺候著，還有私人保母呢；她卻打一開始就看那女孩不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