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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篇
我、我的真主,以及一個最受約束的地方

濫觴

  沒有人能選擇他的開始。然而經過我們短暫生命中的所做努力,隨著我們對自己眼前環境的認識,以及拓展生活圈的邊界,我們便開始思考關於何時、如何以及我們將何去何從的問題。
  我們對於起源的追溯,始於自家的門前。若想寫出我們最初事蹟的序言,只能參考周遭的環境以及普遍存在的道德機制與社會結構。從我們的父母開始,身邊的一些人把我們當成監護對象對待,他們在我們身上施加各種權威、控制與壓迫。等我們長大一點後,家庭與社會的權威益發加劇,各式各樣的規矩與路標,堵住了我們前進的道路。冗長清單上,詳列著要求我們接受的東西,包括需要注意的、怨恨的、喜愛的一切,還有如何應用這些規矩的、相互矛盾的指令。所有試圖擺脫家庭、社會與傳統陳舊枷鎖的努力,全都以失敗告終。當通篇敘述中的動詞第一型態、最後型態與主要型態,全都是祈使語態時,你無處可躲。
  我出生在一個難民營中。這個難民營靠近一個至今依然被稱為和平之城[2]的地方,只不過整座伯利恆(Bethlehem)都知道和平正是那座城市所沒有的東西。在愛的先知帶著他充滿喜訊的福音離開那座和平之城時,就已捨棄了那座城,任其墜入槍矛的叢林中。我父親對於和平之城的歷史一無所知,就算他知道,我想他也不會為此費神。在我父親眼裡,彌賽亞與其他的先知沒什麼不同,他們都說了很多他一點都不瞭解的東西。不過我想即使他瞭解那些先知的預言,也不會感興趣。我父親要擔心的事情太多,他唯一認同的先知們,只有那些在入侵者抵達兩小時前,預言需要逃離村子的先知。兩小時前,也就是說,在某一天他拋下了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只懷抱著「上天會眷顧他」的天真信仰,開始赤足前行。

  彌賽亞的城市伯利恆是收容我父親的地方。這座城市已享用過了它最後的晚餐,所以桌上沒有任何剩餘的食物可以留給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這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在離開村子之前,早已習慣了先洗去太陽留在眉間的酷暑,再食用自己勞動所收穫的水果。他沒有花費精力去瞭解這塊土地的心理學,也沒有去分析各個時節的混亂與變動。從他還是個孩子開始,就像先知那樣, 學會了接受所有上天賜予的東西,他很清楚抱怨一點用都沒有。短短的幾個月內,伯利恆為他豎起了一個帳棚,帳棚的資助來自於許多國王、蘇丹與總統們的共同努力──而我父親直到離開村子的前一天,都還堅信這些提供資助的人物,都是我祖父的雜亂故事裡的虛構人物。
  數年過去,我父親的工作不停更換,他的雇主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讓他建造看起來很奇怪的房子。最後,他終於攢夠了錢定親。我母親不滿十四歲就和父親結了婚,她需要我父親的協助,才能完成她管理一個家庭的學習歷程。從五感敏銳度的提升開始,帳棚生活的簡陋,很快就將這個鄉下小丫頭變成了這座帳棚的女主人,學習著所有必要的經驗與技能,開始了她艱鉅的任務。
  我父親熟練地展現了他的陽剛魅力,我是他證明男子氣概的第五個孩子。從一九四八年第一次大浩劫(the Nakba)*到一九六七年的第二次大浩劫之間,我父親共斬獲了八次的勝利。每一個小小複製寶寶出生時的哭聲,都見證了求生的本能,以及揭示我父親期待補償所失之物的渴望,但他其實非常清楚永遠也無法挽回自己所失去的一切。出於這樣的情況,以及有意識的預先規劃,我父親讓我們背負起了重擔,要我們償付他被竊取的一切:他的過去與現在、他的土地以及曾經在那片土地上移動的一切生物──那些中的和小的夢想──以及許多他從來都沒有想過的其他東西。
  同時,能力與技藝只有中人之資的父親,因為擔負一個人口數遠超他能力所及的家庭壓力而備受煎熬,這甚至是需要額外奉養我祖父母之前的狀況。若非我母親敏銳的女性直覺,父親必然會倒在生活的重擔之下。母親與許許多多的婦女一樣,察覺到丈夫的無能與失敗之後,出門加入了勞動行列,至於她們這種不怎麼嚴重的反叛行為所引起的社會責難,則是直接遭到她們的漠視。就這樣,因為一九八○年代的新經濟因素,我們家在母親的權威之下,進入了母系時代。
  父親也會展現權威,他想憑藉本能驅動力,以及從歷史悠久且依然蓬勃茁壯的社會結構中所繼承下來的方法,主導我們的生活。然而,在恪守這些規矩、習俗與傳統的過程中──因為身處占領區的焦慮以及占領區對社會結構的威脅,這些東西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父親反而成了它們的受害者。我觀察到他的教養方式在我哥哥姐姐身上造成的結果。不過窮困最終還是弱化了父親的男子氣概與跋扈天性。短短幾個月前理所當然屬於他的權威,由母親接管後,他也屈服了。父親並沒有做出任何值得一提的反抗嘗試,整個權力移轉過程非常平和。
  當父親讓渡給母親大多的掌控權後,他開始發掘自身未曾察覺的內心層面,而這樣的情況讓我和比我小的手足成為受益者。他變得與我們較親近,注視我們的時候,眼中也不會再帶著恐懼。他重新得到了聆聽的能力、開始對看到的事物感到驚嘆。我是所有兄弟姊妹中最幸運的一個。經歷了許多個待在他身邊的長長夜晚後,我成了他最寵愛的孩子。大哥每次提起父親時,從來不會忘記提到這一點。
  父親由於被剝奪了其他的選擇,而不得不熟練地扮演起他的新角色。非常清楚自己角色反轉的他,在母親開始推行她的教養與經濟舉措時,持續注視著她。同時,母親也注意到了他投過去的目光。社經方面的變化讓她突然之間變成了掌權者、變成了要應付所有問題的人。除了身為一名母親的直覺與沉重責任的覺悟外,她沒有任何專門的知識或訓練,但是母親依然很快就發展出了她的能力,能夠做出精明的決定,並為不同的目標與需求,進行財務分配。我的母親完全違背了馬克斯那句「自由只不過是資產階級關心的一件事情罷了」的名言,她著手將自己的自由範圍擴大到了新的領域,並且自信滿滿地認定她年幼的兒女們,一定也可以將她提供給他們的空間利用到極致。  
  在我們那個瀰漫著自由氣氛的小小家中,我有生以來第二次注定成為這種自由氣氛下的主要受益者。那個時候,我剛好步入青春期,開始了年少的叛逆。我探索一切可以破壞家庭與社會結構的機會。對於一個胃口超過營帳生活侷限的男孩來說,我母親所提供的不僅僅是從事青春冒險的新可能,她也讓我們餐桌上的食物變得豐富多樣,我們因此而開發了舌尖上的品味。我們關於食物的字彙漸漸豐富到足以描述那突然出現在廚房角落,裝滿了籃子的各式新水果。水果籃在穿梭其中的鮮豔色彩與強烈香氣的刺激之下,彷彿在歌唱。桌上出現肉菜的恩典之日,每週也多了一天,不再只是週五一成不變的馬庫魯巴(maqluba)[3]了。 
  我父親繼續做著他賣舊衣的攤販小生意,經手的全是已經明確知道是二、三手或甚至更多手的舊衣。每週六他都會早早把我叫醒,要我幫他把舊衣物高高地堆在他的鐵推車上。  我的工作是在父親到城裡的市場占據一塊兜售處後,把這台推車推到他那兒去。他永遠都無法理解為什麼我每次都那麼晚到,後來他放棄了詢問原因。我要怎麼向他解釋通往市場的那兩條路呢?一條是捷徑,走這條直抵市場的路,會讓我父親多上幾分鐘的焦慮等待,那輛推車上堆著一個男孩所有想要逃跑的夢想,而這些夢想,壓得男孩直不起腰。另一條路的距離比較遠,卻能遠遠地繞過我的學校,減少碰到同學的風險。走這條遠路,往往就可以不用在每次碰到一個朋友時──或運氣特別不好,碰到好幾個朋友時──徒勞地去掩飾那些爬在臉上的羞愧淚水。我不太知道哪一種情況讓我更窘迫:是父親那台載滿了虛假承諾的推車,還是擁有一雙無能之手,無法實現那些虛假承諾的父親。

 

[2] 譯注:耶路薩冷。在希伯來語中,「耶路」的意思是「根基」,而「撒冷」則為「平安」,「耶路撒冷」的意思就是「以平安為根基的城市」。
* 編按:大浩劫(the Nakba,意為大災難)又稱巴勒斯坦人大逃亡,發生於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地區和阿拉伯國家之間發生的大規模戰爭,這段期間造成數十萬巴勒斯坦人被迫逃離家鄉,此戰亦激化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之間的對立情勢。
[3] 譯注:馬庫魯巴(maqluba)為巴勒斯坦最有名的國寶米食菜餚之一。一般在餐廳吃不到,屬於主人在家宴客時的食物。馬庫魯巴的阿拉伯文意思為上下顛倒,意指其烹飪與上桌的方式,因此中文也有人稱之為「倒栽蔥盆飯」,作法是將所有準備好的蔬菜食材油炸備好,雞肉炒軟煮熟後,一層層鋪疊入鍋,最後在菜肉之上覆蓋調味好的生米,慢火燉煮至熟成後再放置至少半個小時,確保所有食材互相吸收香味與養分。最後將鍋子上下翻轉,倒扣在盤子送上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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