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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重返沼澤邊緣

六個月後,我乘著一艘塗過瀝青的漏水伐舟,由兩名阿拉伯舟夫操槳,沿著底格里斯河的一條支流航向沼澤區。兩名舟夫中,一位是骨瘦如柴的老人,身穿打有補釘、顏色難辨的長衫;另一位則是年僅十五歲、患有斜視的粗壯男孩,他在嶄新的白衫外,罩了件破爛的歐式外套,為了防止白衫拖到地上,還特地繫了條皮帶,把白衫束起拉高。他倆都戴著南伊拉克回教什葉派(Shiites)族人常用的頭巾,這長寬各三呎的白色方巾上,有黑色網狀的花紋。由於他們沒有繩狀頭箍圈,只好把方巾折成三角形,扭成一股後纏繞在頭上。那老人坐在翹起的舟尾,我坐在他腳下,雙腿盤坐在舟底的草蓆上,面對著行李。行李包括兩只黑錫箱,其中一只裝滿了藥品,另一只則裝有書籍、底片、彈匣,以及一些零碎的雜物。鋪在兩只箱子上的,是編織得五顏六色的庫德式鞍囊,裡頭塞了毯子以及換洗衣物。斜靠在鞍囊旁的,則是我的獵槍,還有用帆布套裹著的A點二七五瑞格比來福槍(Rigby rifle)。

那條河約有三十碼寬,水流湍急,而且顯然很深。當我手抓著船緣時,指尖完全浸在水裡。勁風逆流而上地吹著,掀起陣陣水花,濺得我和行李都濕了。我靜靜地坐著,深恐一舉一動都可能導致伐舟翻覆。不過,那兩位阿拉伯舟夫卻滿不在乎地對調位置,而且絲毫未影響到伐舟的平衡。

不久,男孩停止划槳,背風蹲伏下來,小心翼翼地點燃香菸。老人則站起身來,尋找在田裡幹活的友人。可是,當我從舟底往外望時,除了高達三、四呎的陡直堤岸外,什麼也沒瞧見。每隔一段河流,便可見到大大小小的灌溉渠貫穿其間,岸邊長滿了兩、三呎高的灰碧色灌木叢。水龜蹣跚地滑下堤岸,撲通一聲便鑽進濁褐色的河水裡。有些水龜呈扁平狀,背上帶有軟殼,當牠們移動時,殼緣也會隨著上下起伏。還有些小水龜就比較像普通的陸龜。盤旋在我們頭頂的斑翠鳥,時而在空中穿梭,時而飛快地振翅俯衝、點水而過;成群的禿鼻烏鴉則不時聒噪地從堤岸後方的耕地飛起。灰暗的塵霾不僅使得天空變得陰鬱晦暗,也使得所有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土褐色。

途中我們經過一處蘆葦屋聚落,顏色灰灰的像久經風吹日曬雨打的乾草堆,爛泥岸上一字排開的黑色伐舟旁,有數個身著深色衣服的婦女在洗盤子。有個男人從蘆葦屋中走出來,老舟夫立刻大聲跟他打招呼:「Salam alaikum。」(祝您平安。)那人回道:「Alaikum as salam。」(也祝您平安。)接著又加了句:「Filhu!」(歇歇腳,吃頓飯吧。)我們則回答說:「Kafu, Allah yahafadhak。」(我們吃過了,願阿拉保佑你。)這時,有六隻狗沿著堤岸跟在我們身旁狂奔,還一邊歇斯底里地咆哮著,直到眼前出現無法躍過的鴻溝,這才罷休。

那天早晨,也就是一九五一年二月的第一個星期,我離開了阿馬拉,在大馬加爾(Majar al Kabir)雇了艘伐舟,順流而下五哩,抵達沼澤邊緣法里‧賓‧馬吉德(Falih bin Majid)的家。他父親馬吉德‧哈里法(Majid al Khalifa)是穆罕默德氏族(Al bu Muhammad)這個大族的兩位領袖之一,麾下有兩萬五千名戰士。由於我想在沼澤區待幾個月,因此道格告訴我,法里是能協助我的最佳人選。

我侷促地蹲踞在舟底,每當轉彎時,便滿懷希望地望著前方,看沼澤區是不是出現在眼前了,但黃褐色的河水卻永無止境地緩緩向前流去。

然而,又轉過彎時,河面出現了支流,只見一排建築精良的蘆葦大宅面對著主流,後頭的空地上則矗立著一棟平頂磚造平房,宛如碉堡。不過,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一棟以蜜色草蓆為頂的筒形穹窿建築,這屋子的前後兩端都有四根錐形柱,打破了匡頂的線條,建築坐落在主、支流間的岬角上。老舟夫說:「那是法里酋長的『穆德希夫』(mudhif,意為客房)。」只見站在門口的少年進屋去後不久,幾個男人便走了出來,等著我們的船靠岸。「法里酋長。」老舟夫說道,指著一位體格粗壯的男子,他穿著深色厚罩衫,外披精緻的棕色斗篷。

當伐舟近岸時,少年舟夫立刻敏捷地跳上岸,並拉著舟子往岸邊靠。接著,老舟夫也上了岸,隨即迎向法里,並親吻著他的手說:「Ya Muhafadh(啊,保護者),這是來自阿馬拉的英國人。」法里向下望著我,說了句:「歡迎!」他有一張威嚴又陽剛味十足的臉,除了唇上有修剪整齊的短髭外,其他部分都刮得很乾淨,飽滿高挺的鼻子之上兩道濃密眉毛幾乎連在一起。他頭戴黑白相間的傳統頭巾,並用粗黑的箍頭繩圈固定住。當我起身時,伐舟晃個不停,水位頓時升至舷緣,這時法里說「等等」,然後便對一群舟夫說:「快,去幫幫他。」接著,他便伸出強而有力的手,將我拉上岸,並不斷地說:「歡迎!」隨後,他轉頭命令身邊的男子:「盯著他們把英國人的東西送到客房。」緊接著就帶我走向大門,並說:「請進,別拘束。」我脫掉鞋後,便從門柱之間走進去,這些柱子周長八呎,全都是用巨大的蘆葦綑成的,由於去皮的蘆莖綁得十分緊密,因此柱子的表面十分光滑。

大廳裡瀰漫著嗆鼻的濃煙,由於眼睛習慣了外頭燦爛的陽光,屋內的光線顯得特別昏暗。只見幾個陰暗的身影靠牆站著,我大聲地用阿拉伯語說:「祝您們平安!」這時他們才異口同聲地回答:「也祝您平安。」我們在幾塊下墊草蓆的俗麗小地毯上坐下來,其他人也跟著靠牆安坐。那些攜帶來福槍的人,都把槍放在自己面前。我注意到在房間遠遠的另一頭,舖了兩塊很漂亮的金藍相間舊地毯,顯然是因為我們所坐的現代化地毯受寵,它們才被降級擺在遠離貴賓席的地方。至於牆的另一頭則放著一只木箱,而靠近入口的地方,有個由木架托住的大陶壺,裡面裝滿了水。除此之外,就沒別的家具了。爐床位於進房後三分之一距離處的正中央,升著小火的火堆旁排著十二把咖啡壺,其中最大的約達兩呎高。依照阿拉伯習俗,大壺裡煮的是其他壼倒進去的咖啡渣,而壺內已變淡的咖啡,就再分別倒入其他壺中。至於最小的咖啡壺內,則永遠煮著新鮮咖啡,以隨時準備招待貴客。有位身穿白衫的老人,也是屋內唯一跟我一樣未披斗篷的人,忙著奉行這項由來已久的習俗。等咖啡豆烘焙好後,他便如往常般,將它們放入小銅臼,搗出陣陣美妙的節奏。只要這悅耳的聲音一出現,便意味著酋長客房要上咖啡了,而任何風聞其聲的人都是受邀的對象。隨後,那老人左手拿著咖啡壺,右手持著兩個比蛋杯稍大的瓷杯,接著倒了點咖啡在手上最上頭的杯內,請法里品嘗,但酋長卻要他先奉咖啡給我。我雖婉拒,法里卻一再堅持;不過,我還是等到老人將第二杯咖啡倒好呈給他後,才開始喝。那咖啡嘗起來既濃又苦,但由於深知阿拉伯人的習俗,我連喝了三杯,之後,才輕搖空杯,表示已喝夠了。接著咖啡伙夫按賓客身分的高低,緩緩繞行屋內,一一為他們奉上咖啡。此外,又為法里、我,以及載我到此的兩位舟夫送上了茶,而這很濃的甜紅茶則盛在鑲金邊的細腰小玻璃杯內。這時法里年方十六的長子走了進來,他雖有著跟父親一樣的大鼻子,臉型卻比較窄,也比較陰柔。法里為我倆引見時,稱呼他為「您的僕人」。接著法里便要他去瞧瞧午餐準備得如何,還一面對我說:「慚愧得很,沒法招待您吃頓像樣的飯,您要是能事先通知一聲就好了。請務必海涵,但是我想,您長途舟車勞頓,一定餓了,想必寧願吃頓現成的便飯,也不願等我們宰頭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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