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時光膠囊的生命對話

序

嚴冬裡也有春天

一九九九年冷冷的二月天，晚風襲人，我彎腰為一對熟睡的稚女蓋好被子。望著她們酣甜可人的小臉龐，我不禁憂傷：「我還可以為她們蓋被子蓋多久呢？」

在二月十日以前，我以為我已將要抓住人生所有的榮華富貴，但沒想到偶然間，超音波檢查卻讓我從碧藍的青天墜落至死蔭的幽谷中……我得了肝癌。我是病人，卻比誰都清楚自己的病情，因為我也是醫生。每當夜半時分，我常感傷自己是否能與家人歡度一九九九年的聖誕夜？能夠一起迎見千禧年的曙光嗎？

「憂傷痛悔的心，神必不輕看」……在絕望中，神的愛臨到我，祂不但醫治我的病，也醫治我一顆驕傲的心，讓我不再依靠自己的勢力、才能，完全順服祂，在患難中享受神豐富的救恩。

自詡病人救星
我是在傳統的民間信仰家庭長大的小孩，從小我便常看著祖母虔誠的祭拜著。從歲首到歲末，整年裡，無論是神龕上看得見的神明、祖先牌位，七月份看不見的好兄弟，甚至連天天安睡上面的床和平日出入的門檻，都是祭拜的對象。對當時稚嫩的我來說，並不覺得這些拜拜有什麼特別涵意，我只知道每逢拜拜，供桌正擺著令我垂涎欲滴，平日想吃卻吃不到的白斬雞呢！而且若遇到廟會慶典，更有我最愛的布袋戲了。所以，拜拜和廟會是我童年時「大啖美食、大飽眼福」的好機會哩！

我的求學生涯可說是一帆風順。當我開始唸書便深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子不語怪力亂神」、「未知生、焉知死」，這兩句話我奉為人生圭臬。因此我認定世界上沒有神的存在，凡事要講求事實根據，一切要靠自己努力。因此，在台大醫院服務期間，我深信只要肯努力，一定可以實現心目中的人生目標……成為大醫師。

在醫院工作時，每當我告訴病患或其家屬：「得的是癌症！」看到病人和家屬們一臉的惶恐，拿著佛像口念佛經或合手低頭禱告，想祈求神明的幫助，這時我心裡常質疑：「有用嗎？神並不存在呀！只有醫護人員才能救你們的病。」

在加護病房中，我更看盡人生的無奈。一個才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孩，明明看似還有急救存活的機會，但瞬間生命就此結束，令人欷噓。而另一外表彷彿已無生命跡象的老者正開始用強心劑及呼吸器努力在延續生命。生命是如此無常，起起伏伏中，每一天我好像與病人一起跟死神搏鬥，我常想：「我要怎麼幫助他們呢？」

表面上，我看似很厲害，常要作很多病情的判斷，彷彿可以決定人的生死，但我內心卻很空虛無助！我向妻子感慨道：「凡是盜取上帝秘密的人，必要忍受很多痛苦。」醫生在病人和家屬面前看似堅強，但因為沒有信仰可依靠，心靈往往是空虛無助。

為了幫助我排解心中的苦惱，妻子提議要有信仰生活，於是她開始尋求佛教，參與靜坐、打禪...等，但對我仍沒有幫助。

　直到一九九七年，我因有機會到美國加州進修，在當地認識一群來自台灣的基督徒朋友，才開啟我的信仰之路，也讓我苦悶枯乾已久的心嚐到初逢甘霖的滋潤。

功名利祿擺中間
第一次參加基督徒聚會是在除夕夜。每逢佳節倍思親！尤其在異國他鄉中，除夕夜一起吃飯感覺特別親密。但沒想到飯後還有「餘興節目」......查經、唱詩、分享信仰。當時直覺：「飯不能白吃！」所以只好硬著頭皮參加，很奇妙的是，我卻喜歡上查經，但儘管如此，我還是表明僅止於查經、不上教堂的立場。

從那時候起我開始讀聖經了。更何況聖經是世界上最暢銷的書，從小就愛讀書的我豈能不讀呢？我是一位醫生，很自然的被耶穌為人治病的經文深深吸引，每讀到一個就特地做一個記號。我發現耶穌醫治十七件「病例」：有瞎眼能看見、啞巴能說、耳聾能聽見...甚至連現代醫學都束手無策的大痲瘋都能被耶穌治癒。我很佩服耶穌的神奇醫治能力，因為這正是我一直想擁有的。漸漸的我愈來愈喜歡讀聖經，但對創世紀裡所描述神造人的經過和馬利亞童女懷孕的事不能認同，因為這與我所知的生物科學完全不吻合。當時我完全是用生物學的觀點和科學的角度來讀聖經，而不是用心靈領受。

有了團契、查經的生活，我試著向母親透露想信耶穌的心意。當我聽到她對弟弟、妹妹說：「你阿兄發神經啦，竟想把公媽放水流！（台語）」我想，我不可能成為基督徒了，因為不能違背父母的心意。因此，當下就放棄團契生活，也不再讀聖經。回國時，當我發現行李超重後，便毫不考慮的丟下兩本厚重的聖經，因為眼前最重要的是學術名位的追求，聖經無益，只有行李內的實驗數據才能助我升等成為大醫師。

肝癌巨浪衝垮驕傲高牆
回家後，我仍不改初衷。即使好友為我們成立團契，我仍因忙碌而缺席。因為我不覺得信仰有何重要，而且我也不相信見證，雖然朋友們紛紛見證是因苦難才遇見上帝，但我不以為然，因為我一生順遂，何需在苦難中認識神呢？

但在一九九九年二月十日這一天，我的驕傲和自信徹底被粉碎了。早在半年前我已隱約的感覺身上略有疼痛，若是一般人，早已求醫診治一看究竟。但我自恃自己健朗的身體，漠視這些問題，猶如鴕鳥般埋在沙子底下，早已被眼前的名利沖昏了頭。

二月十日當天，我在為病人檢查之餘，隨手為自己做超音波掃瞄。無心的舉動卻被眼前的畫面震撼住！「那是我的肝嗎？」我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螢幕瞧，胸口彷彿被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因為畫面上正顯示出肝臟有十公分大的腫瘤！

絕望如黑暗般抓住我，剎那間領悟：「人若為了賺得全世界，卻賠上自己的生命又有什麼益處呢？」可是我不願人生就此劃上休止符，我大聲的呼求：「主耶穌，救我！」上帝聽見我的懇求，並沒有因我過去的悖逆離棄我，祂的愛深深的安慰我。在開刀切除三分之二的肝臟後，幸未引起肝衰竭，並安度危險期，使我能回到工作崗位上。但不久，我又面臨一個令我羞愧的打擊。

偏行己路再嚐苦果
二月底某一天的中時晚報：「台大醫師得肝癌竟不知」斗大的標題字字如針刺痛我的心，我又氣又羞又感到無能：「平常我可以為人檢查出一至兩公分大的腫瘤，而自己有十公分的腫瘤竟渾然不知。」為了躲開眾人好奇、關懷的眼光，我拋開一切逃回父母的家中躲藏起來。這段日子，上帝親自帶領我、陪我走過，因此在四月復活節時，我與妻子便一同受洗，正式成為基督徒。

但受洗後，我並沒有完全順服、交託神。我想憑著傲人的醫學知識和院內豐富的資源控制自己的病情、避免復發，另一方面又想著學術升等的研究計畫，自認人生仍大有可為，必可再次展翅上騰。我放不下世俗名利，完全漠視上帝的存在，忘記祂以前的恩惠。直到六月，在一次偶然的檢查中，赫然發現僅餘三分之一的肝也長了兩顆小腫瘤。這時，我完全絕望了。當時有一位醫生同事好心送我一套「臨終關懷」的錄音帶，但我心裡更難過：「難道在別人眼中我已成了垂死之人嗎？」

一連數日，我低著頭，木訥不語，彷彿行屍走肉般毫無生氣活力。看到我如此消極，太太又憐憫又難過對我說：「如果只剩下三個月的生命，你要這樣生活嗎？」一語打醒我後，在家人和一些基督徒朋友迫切禱告下，我重新再站起來，不再依靠自己的聰明、能力，完全的放棄自我，不再依賴人的方式，回轉專心尋求、仰望神的幫助。

很快地，我接受栓塞手術治療。當時我以為神必要拯救我，但沒想到手術失敗了。我很難過，思索失敗的原因：「是我以前的罪太深？還是我不夠順服？」忽然間，我想到約伯在苦難中對神的宣告：「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我完全相信這次手術失敗定有神奇妙的旨意，我完全順服祂的安排。回想起來，這是神賜給我信心的考驗。

病人醫病人 心境大不同
七月，我接受酒精注射的治療，感謝主，手術情形良好，兩顆腫瘤一顆被消除，另一顆縮小，並且在來年三月開刀切除。這一次手術，我完全不擔心，因為我相信上帝掌管一切。想到在第一次開刀手術時，我口裡呼求上帝的幫助，心中卻仍想著醫學升等的實驗計畫，就深深感到慚愧。兩次開刀手術，心境卻是迴然不同。心懷二意的人是得不到祝福的，上帝要的是一顆完全順服、悔改認罪的心。

 順服就蒙福……神用祂的恩典慈愛帶領我走出人生的死蔭幽谷，使我再回到有盼望的日子。如今，原本被切除的肝正慢慢的長出來，我好像一個新造的人，我的心、生命也被神重新塑造了。舊事已過，如今在基督裡，一切都變成新的！

以前面對癌症病患，我是出於醫生的職責關心他們、醫治他們，但現在，我也可以鼓勵、安慰他們說：「不要灰心、難過，我也是一位病人，上帝會幫助你。」因為人生雖有苦難，但在患難中，我們可以信靠祂，經歷祂勝過患難的黑暗，看見恩典的亮光。

廖永祥 生前自序（寫於2000年第二次手術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