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月

序

靈心遙接天河水——陳依文詩集《海生月》序／方瑜

「寫作與閱讀都是孤獨心靈和自己的對話。」而寫詩，比寫小說、散文、戲劇更孤獨。今日已不是以詩取士的年代，還會用心讀詩、品詩的人，絕對是小眾中的小眾。寫詩真像波特萊爾所說，是「孤單一人鍊自己的奇幻劍術。」不斷求全自苦，却苦在其中，樂亦在其中。

無論用哪一種文字寫作，詩，都需要最精鍊的工夫，可是，完成之後，知音往往寥落，投資與報酬更完全不成比例。耗費如許推敲琢磨的苦功，却未必成篇，難怪葉慈會出憤激之言：有這種時間，還不如去擦洗廚房地板呢！

一旦走出校園，紫陌紅塵撲面而來，謀計衣食之餘，還能年年月月繼續寫詩，實屬鳳毛麟角，依文就是這麟鳳之屬。

這是她的第二本詩集，收錄2006–2011年間的作品，大約百首有餘，不能算多，然而，詩，如何能以量計？好詩尤其不可強求而得。依文說她常是先有一兩句詩行浮現，然後再寫成全篇，頗類長吉的創作模式。詩集名《海生月》，全書章節題名，也都出自張九齡〈望月遠懷〉中之名句。由此似已悄然流露作者之偏好，海、月、天涯，突顯空間與時間的主題，時間、宇宙、洪荒創始、日月晦明、山川晴雨、星辰之生滅，一一俱現筆下，詩集前三部份，分別以「海上」、「生」、「明月」為標題，而偏以「天涯共此時」一句為第四部份之名，開啟的是人間情緣的書寫，情愛、魂魄、眠夢、生死、相聚、別離。依文擅以鮮明靈動的喻象，將時空悠邈與人世情愛在瞬間連結相融，毫無扞格。例如詩集中最後一首長詩〈凌晨〉，就以創世洪荒為基，水火風月為喻，寫貫穿前世、今生、來世不渝之情，氣勢雄渾，決非「昵昵兒女語」，句句行行宛如百器合奏的交響樂章，時而鏜鎝，時而鏗鍧，忽壯美如星辰之燦然生滅，忽又纖密如春雨之溫柔翻飛。讀來處處驚喜。依文正值華年，弱質纖纖，如此長篇却能操控自如，不見斧痕。另外幾首長詩，如〈邊境〉、〈世途〉，均入目難忘。〈世途〉全詩，以人生之路為喻，情人之聚散離合穿連全篇，意象豐繁，前後呼應，結構精嚴，自成律度，例如：

「再回頭時
寂寥處，向晚獨亮的容顏依舊
髣髣髴髴，看不清楚
歲末錯時的一場花開
愈是幸福，愈是無名地張皇
肅殺的秋聲愈冷愈戚，愈晚愈急
旦夕相逢原是場不計代價的賭
夜暮裡，為贖一雙霜繁緊重的眉
一擲千金又何曾有半點難色
靈犀在待曉的中宵剎然相通時
晚樓窗外，濺濺如瀑的大雪也曾幾度
倒著飛吹
氾濫成災　」

「是非榮辱都是別人的事了
自束的理路絲色清豔
來時舊事，半生的展線緣徑分明
繞指成柔
如一綹新打的繐，嚴雅端正
將你我一度綰結不了的心事
編理成玉
在漿洗成白的舊衣襬邊
微叩起流年玲玲的迴音
行止隨在
環珮叮噹　」

「寒光畢竟鑑亮了多雲翳的晚路
當歲月變得悠悠忽忽
轉轉瞬瞬
揚塵漫作伏土
嶔崎鑿成磊落
點燈的手不再顫抖
後知後覺的日子
終於還是懂了
愛極時能允斷折
豁朗時容得失意
漂泊只為在決絕中學得
不可理喻的堅毅溫柔

這一次啟程，要趁白晝
雨兼著風，水氣變著陽光
再把起身的手搭起來吧
前程還那麼遠，又彷彿已多近
我們踽踽而行的
雖非世途
卻是走回心中唯一的路　」

作者寫作之前的所學所思，所經所感，全成為醞釀詩行的土壤，依文中文系的背景，她對情感的態度：在相遇之際，身心無悔、沒頂投入；在不得不離散之後，痛徹入骨，終能有悟。這種能入能出的特殊稟賦，正是創作的沃土。這摘引的片段，可略窺一斑。

其實，現代詩這種文類，尤其是近兩百行的長篇，不易摘錄，背誦也難。一旦擷取引摘，不但拆散了作者用心營築的架構，更破壞了全篇流轉自如的氣韻和頓挫抑揚的節奏，最好還是要賞其完璧。摘錄舉例，真是不得已。現代詩因無規範定式，詩行長短、節奏、韻律，全憑自主，別無依傍，《海生月》已得其中三昧，依文鑄劍初成，只需更求粹鍊，以臻「無鋒」。

《海生月》中，一些短篇，大致不逾十行，往往整首詩就是一個完整的象喻，以詩題明點，如〈寶藏〉、〈鑄模〉、〈水田〉、〈容器〉、〈時間〉、〈神〉、〈意圖〉等，精緻圓熟，渾然天成，宛如詠物的五七絕句。除了卷頭詩〈有所歸〉流露的深沈祈願之外，〈時日〉這首短短的小品，彷彿依文自述不能自己的創作之路：

關於變化，關於推移
關於日月生蝕和板塊移動
與及火燄的溫度、鑄劍的成敗
賭徒的性格與狂醉與痛醒
乃至生，乃至死
乃至一枚水滴的濺落與破散──
　　
在深深深夜的早春前
我靜靜聽著木星的足音
樂觀其成得
像朵等待朝陽的雪花

也許所有堅持寫詩，終不棄筆的人，都要有這種生死不顧的決然無悔。

不悔的是詩人，受益的當然是能讀到好詩的讀者。多年前，一位西方文評家，訪問日本九十高齡的作家井伏鱒二後，寫了一篇短文〈荻窪的井伏〉，其中一個比喻，經久難忘，大意是說：在這世上，已很難找到水質清淨、澄潔的泉水，一旦找到，掬水而飲，就可以清楚體會自然與人世的美。認識這位作家，接觸他的作品，就像觸及了這樣的泉水。

讀依文的詩，也像掬飲了澄澈芳醇的水，俗塵盡洗。這水源自她的慧黠靈心，願她長保此心，不要停止書寫。
 

推薦文

我高興，在沈思裡認出你／陳樂融

看陳依文的詩，像宮妃自沙漠高丘緩緩逼近。盛妝卻羞怯，寂寞卻英氣，在夕照下輝煌魔幻的不合時宜。

說魔幻，不在主題，在情韻。類似她自語「於此世界流麗淋漓」，或者，「往自己的內心去盜火」。

有段時間，喜歡她的小詩勝過長篇，警句勝全詩，流連文字之美但不到意念之美，觸動於真切的傷情，卻不免微微驚悚於陰性能量的頑執。

這本《海生月》輯錄的新作，卻洩漏她出於古典復脫出古典、出於情卻靜觀不情的甘醇境界。

儘管「我們的執著不改不遷，捨棄的人事不悔不顧」，但終究帶給作者與讀者全新的、「一半可預測，一半不可」的了然。

認識她的人，爽朗利索的感覺與詩不同，但又確信如此詩家可以造如此之境，可喚如許之魂。《海生月》書名固寓含唐詩的美好傳承與西洋占星學海王與月亮合相的豐沛浪漫，但全書跨越十年的各色作品，也能看出詩人在柔美纖細之外，期許「暖如日，渾厚如地」的不斷踐履。

依文，「我高興，在沈思裡認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