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喚你的靈魂(下)

艾恒板著臉走出城堡，隨著亞爾曼來到熱鬧的市街上。今天是豐收節的最後一天，凱泱早早就離開城堡，跟著領主一起準備最後的活動，艾恒沒機會見到她，不過這樣也好，他本來就對其他標記師不感興趣。

他們來到十分熱鬧的港邊，這裡建滿了商店，房屋皆由木頭搭建，屋頂與招牌一律刷成長春花藍的溫潤色調，由於今晚的壓軸活動將在此舉行，所以商店門口和木橋上都裝飾著彩色絲帶，絲帶互相連接，一路延伸至港灣盡頭。

「喂，亞……老友！我們要去哪？」艾恒拉緊兜帽，放眼望去皆是人，他不安地緊跟在金髮男人身後──不對，現在的亞爾曼是深藍色的短髮，自己則被易容成灰髮小孩的模樣，他差點喊出本名，讓兩人的偽裝當場曝光。

「去逛逛呀，你看，這鏡子真精緻。」亞爾曼隨手拿起店家販賣的手鏡，整理了自己的頭髮後，也順勢遞給艾恒看。

「這種時候你還出來？」艾恒瞥了一眼，旋即毫無興致地撥開手鏡。

「放輕鬆點，你過度緊張才會引人注意。我們只是出來看看還好吧？不然你也沒辦法在城堡裡待上一整天吧。」亞爾曼輕笑幾聲，接著繼續前進。

「那也不用特別來人多的地方……」艾恒瞪著男人抗議，不過沒多久，他便被一個攤販吸引了目光，那是在這個城鎮內常見的炸糖球點心，他卻忍不住盯著油鍋看，不自覺放慢了腳步。

那點心勾起了艾恒零碎的回憶，糖在某些城鎮仍是珍稀食材，因此像這種用糖衣包裹的炸點心，仍是窮人無緣品嚐的的食物。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只吃過一次，是嚴厲的父親難得主動買給他的，他驚喜地享受這份禮物，卻沒想到父母稍早才剛決定要將他賣掉，他應該要在父親的異樣中看出這點，偏偏思緒被那香甜的味道迷惑，短暫的幸福感使他忽略了父親當下的目光，以及包含其中的情緒。

後來有段時間，他只要看見炸糖球就害怕。

太幸福是會被懲罰的──他彷彿被以前的自己如此警告。

「喔，記得你挺喜歡吃的。」亞爾曼忽然湊近，見艾恒沒有反應，他眼神中參雜著奇異的情緒，壓低聲音問道：「要買嗎？」

喜歡？自己喜歡嗎？艾恒不太確定地想著。

「……我喜歡嗎？」艾恒含糊不清地應聲。接著，他手裡便多了包熱騰騰的點心。

怪了，我真的喜歡嗎？

艾恒吹著氣輕啃一口，濃郁的甜味立刻充斥口腔，心裡瞬間有了答案──他當

然喜歡。那是他與父親少數重要的連結，如果連這點都否定，那他肯定不會原諒自己。

他恍若隔世地感受著那簡單又複雜的味道，而身旁的男人帶著一貫溫暖的微笑，卻又有種說不上來的疏離。

一想起早上床單散發出來的氣味，他突然不曉得該怎麼開口，內心的焦躁卻逐漸攀升。

肯定，有哪裡不對勁。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遠離了商店街，來到這座彎月形港口的另一頭，一路上他們沒說幾句話，不過在那種人聲鼎沸的地方，本來就很難好好聊天。艾恒看著成排的木造船舶，因為不用出航，港灣比往常冷清許多。

海象平靜，浪潮聲緩慢又柔和，波光粼粼的寶藍色澤像是另一個世界。

「很久沒來海邊了，景色還是一樣漂亮。」

「是啊，但如果能快點離開就更好了。」

「放心，明天清晨前就能走，你還是好好欣賞這片風景吧。」

「嗯，這裡的風確實很舒服。」艾恒隨興地踢著小石子，突然，他發現亞爾曼盯著自己看。「幹嘛？」

「你看起來終於開心點了。」

「我有不開心嗎？」他眨眨眼。

「大概是慶典讓你覺得無聊吧。」

「也沒有──嗯，不對，我討厭人群，所以確實是沒什麼興致，但你都把我拖出來了，那就這樣吧。」艾恒聳聳肩。

「因為我本來答應伊拉，要帶他來看看慶典的。」

「他？」

「是啊，他很期待。」

為什麼要說這個？又為什麼要擺出一副故作輕鬆的臉？

張口正想諷刺些什麼，卻又勉強把那股情緒吞回肚子裡。過了一陣子，艾恒忍不住一手遮臉，模樣看起來相當疲憊。

……已經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伊拉正不斷壓抑他清醒的時間，他能夠感覺到這點。

雖然他不曉得伊拉是如何辦到的，但每次醒來時的斷片感都讓他煩躁不已。

「亞爾曼，我啊……我沒醒來的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是指什麼？」亞爾曼雙手環胸。

「就是士兵啊，那些士兵如何了？」

「噢，原來你的記憶停在那麼前面的地方……」

「不用你提醒。」艾恒咬牙瞪了他一眼。

「士兵被我設計了，我搶了他們的牢車逃跑，接著帶伊拉躲進山裡，中途還去了老太婆家避避風頭。」

「啥？」

「喔，抱歉，我是說愛斯特家。」

「你……」艾恒傻眼地看著亞爾曼。「算了，總之你們就一路順利進入敦亭？」

「我以前做的假身分通行證還能派上用場，幸好以前四處流浪教課，在許多地方都留了些財產跟資源，加上敦亭舉辦慶典，審查也做得比較簡略。」

「那伊拉呢？他奪回身體之後，沒給你添麻煩吧？」

「奪回？」亞爾曼咀嚼著這個字眼。「他並不曉得怎麼與你交換意識。艾恒，你們兩人之間，是不是該想點辦法進行溝通了？如果你想好好待在他的身體裡，現在這狀態怎麼看都很不穩定吧。」

「別傻了，伊拉那樣子連保護自己都辦不到，溝通又有什麼用？」亞爾曼看著那冷漠的表情，竟感到有些刺眼。

「是他無法保護自己，還是你不會教？」

「喔，你倒是能教，把人教到床上去，乾脆說說看你讓伊拉學會的究竟是魔法，還是別的什麼？」艾恒嘲弄地撇起嘴角。不過當他說出口後，馬上就後悔了。

亞爾曼斂起笑容，但也沒有艾恒以為的那麼心虛，而是坦率地說了聲：「抱歉。」聽見這聲道歉，艾恒感覺胃沉了沉，意識幾乎抽離了身體，差點又要回到深深的黑暗之中。不過他忍耐下來，低頭抱緊雙臂，不讓自己再次失去對身體的掌控。

好火大。這一切都讓人好火大。

他當初決定來找亞爾曼時，曾經設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但為什麼？這麼短的時間內，他所擔憂的狀況就全都成真了。

「我很不希望事情那樣發展……但你對伊拉是真心的嗎？」艾恒嘶啞地問。忽然一陣浪潮湧上，蓋過亞爾曼瞬間發出的聲音，讓艾恒錯失了最真實的第一反應，亞爾曼又恢復漫不經心的表情，嘴角似笑非笑，讓艾恒看得充滿火氣。

「艾恒，我只是問問，如果我回答說『是』的話──」

「那我會自己一個人離開王國。」他果斷回答。

亞爾曼沉默了幾秒，轉了轉眼珠子，接著又恢復笑容道：「為什麼？」

「非得要我說出理由嗎？原因很簡單，我不相信你是真心喜歡伊拉。」艾恒眼神陰鬱，努力集中自己開始渙散的意識。「你對他肯定很溫柔吧，就像你對其他人一樣。對你來說只是一時興起，但那傢伙可是會當真的……」

「奇怪了，你怎麼覺得我不是真心？」亞爾曼「欸」了一聲，無奈的表情反而顯得有些輕佻。

「連這也要我說出理由嗎？你也未免太厚顏無恥了吧！」

「不，我只是單純好奇，那個總是什麼都察覺不到的艾恒•布格斯，怎麼忽然變得什麼都知道了。」

「你……夠了！」艾恒還想說些什麼，卻突然跪下身子。

「艾恒？」亞爾曼訝異地睜大眼。

艾恒僵硬地跪在地上，彷彿身體與意識在拉扯，他一手緊捂著胸口，痛苦地冒著冷汗。

「該死，不要出來……沒你的事！」艾恒憤怒地低吼：「簡直是白痴……也不想想我是為了誰才……唔！」

「喂、你怎麼──」

「別碰我！」

亞爾曼伸出手，一碰到艾恒冰冷的臉龐，立刻被用力推開，緊接著艾恒起身狂奔，離開了港口，他刻意鑽入迂迴的巷弄甩開亞爾曼。

艾恒跌跌撞撞地轉進靠近城堡的無人小巷，再也受不了地倒了下來。

凱泱的城堡入口在哪？

不，還要回去嗎？自己已經不想再面對任何人了。

偏偏非得上船不可，只有離開了這個該死的王國，自己才能安心，然後……「可惡！」他試圖重新爬起，憤怒地舉拳敲向牆壁。「安靜，伊拉！我是在救我們兩個！」

艾恒渾身冒汗，頭髮也逐漸恢復原本的綠色，亞爾曼施展的魔法正在失效，讓他的五官變回原樣，他感覺視線時不時黯淡下來，彷彿隨時會陷入黑暗。

不！他大叫起來，但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發出了聲音，甚至那聲音可能來自伊拉，而不是自己。

還我──腦中的聲音說。

「還個屁……！」他抱緊自己的身子，在地上打滾起來。

還我，這身體是我的。

「媽的，搞不清楚狀況……」

全是我的，身體是我的，亞爾曼老師也是我的！

「你是笨蛋嗎！」

他痛苦地站起身子，背部用力撞上牆，艾恒發出最後一聲短促的哀號，下一刻，淚水奪眶而出，少年臉上的表情瞬間切換，張大的雙眼充滿悲傷與憤怒，怎麼也無法阻止淚水不斷滑落。

「你才是笨蛋……！」少年顫抖著身子痛哭。「討厭……像你這種人……給我消失算了！你沒資格當我的父親！像你這種人……！」

腦中閃過好幾道抗議般的雜音。

伊拉用盡力氣發出嘶吼，那是他這輩子不曾發出過的聲音。

「我不想再聽了！你給我滾開！」

終於，雜音開始變得模糊，漸漸歸於平靜。

這一切竟然比想像中還要簡單。伊拉蜷縮著坐下，哭泣中擠出了零碎的笑聲。他為什麼現在才敢說出來呢？

伊拉將頭靠在牆上，大哭過後，整個身體反而輕鬆起來，彷彿體內的情緒全隨著眼淚流盡。他還是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取代艾恒的意識，不過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識逐漸強勢，這感覺雖稱不上快樂，但確實輕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