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生(全)

近晚時分，身著整齊制服，揹著書包的徐愉容推開家中鐵門，正欲出聲問候時，卻發現家裡頭一片漆黑。

徐愉容心生納悶，脫去鞋子，小心翼翼地走入客廳。按下電燈開關後，他被面前景象嚇了一大跳，發出驚呼。自家母親正呆坐在沙發上，眼神空洞、面無表情，見燈光開啟，雙眼才逐漸回神。即便臉上滿是憔悴，但看向兒子時，黃奕馨仍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你回來了啊。」

「媽，妳怎麼不開燈啊？」徐愉容一邊放下書包，一邊坐到了黃奕馨身旁，見她雙眼通紅，滿是他未曾見過的情緒，徐愉容立刻發現不對勁。「怎麼了嗎？」

「愉容，如果今天爸跟媽離婚了，你打算要跟誰？」

黃奕馨想通了，她決定離婚，同時，她亦將撫養權的去向交予兒子定奪。徐愉容雖然還未成年，但也已滿十四歲了，在她這個做媽的眼裡看來，他已有資格與認知做出選擇了。

徐愉容聞言，面容僵硬，額角微微冒出冷汗。他不曾亦不願思考這個問題，認為這平淡順遂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所以自己同母親一般，未曾設想過當崩壞的那一天來臨時，自己究竟該怎麼做。

見徐愉容沒有回答，黃奕馨也不多加強迫，她攬住徐愉容的肩膀，輕輕地拍了拍，安撫兒子的情緒──徐達銘已經走了，他的不負責任不可能會好好對待愉容，我一定要保護好兒子。她心想。

湊巧地，辦理離婚手續的那天亦是陰天，悶熱的空氣中嗅得出淡淡的雨味，天空中烏雲密布，隨時降雨都不足為奇。

一切手續辦理結束後，徐達銘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背離曾經的家人。

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徐愉容的心好像被挖空了。打從父母協議離婚後，徐達銘再也沒對自己說過一句話，連眼神的交集都吝嗇給予，彷彿兩人從來就只是陌生人。

「愉容，我們該走了，快下雨了。」黃奕馨面無表情地拉了拉徐愉容的衣袖，將他的注意力拉回現實。

像是要呼應黃奕馨的話語一般，一滴、兩滴、三滴的雨水開始下墜，打在了兩人身上，徐愉容的視線模糊了，但他早已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模糊了自己的雙眼。

這一次，落下的雨並沒有為任何人帶來歡愉，而是一段關係的終局，並給予徐愉容對婚姻及感情的稀薄認知。

對於父母的離異，徐愉容其實不甚意外，一切都有跡可循。儘管已經結婚多年，但不少芝麻小事還是能激起兩人的爭吵。

對內，母親抱怨父親髒了的衣服總是不及時丟進洗衣籃，父親責怪母親冰箱裡頭總是買太多菜，導致空間不足；對外，母親時常苛責父親因為應酬而晚歸，而父親認為母親過於孤僻，應該多出去走走，拓展交友圈。

積沙成塔，向上堆疊數年的光陰，直至最後一粒沙落在塔頂──沒有人知道那最後一粒渺小自何而生，亦無人知曉那沙礫背後所蘊藏的情緒為何，只知道那塔不堪負荷，傾倒在地。

談及徐達銘，徐愉容印象最深的風景，是自己和父親躲在密不通風的被窩裡，待到出門買菜的母親歸來時，再突然出現給予驚喜。

他永遠記得父親的那張臉，被子是天藍色的，即使徐達銘大半部的臉被透出的藍色陰影所染，蓋住被子而冒出汗水的額際，殘留些許鬍渣的下巴，以及那隱隱帶著調皮卻又滿是沉穩的笑容，一切皆深深刻在徐愉容的腦海之中。

最簡單的，也是最歷久彌新的。徐愉容每每想起仍會勾起笑容。

直到上了國中，不明所以地，徐愉容開始對父親感到彆扭。徐達銘的一字一句皆讓他不甚上心，他甚至有些抗拒與父親的肢體接觸，但對於母親卻不會如此。他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好將一切歸咎於「青春期」三個大字，讓自己好過一點。

當時的徐愉容以為一陣子後自然會有所好轉，但現在想來是不可能了。

畢業典禮過後，徐愉容隨著母親自臺北遷移至娘家臺中，兩人在北屯區找了間租金便宜的家庭式套房，屋齡老舊、裝潢庸俗，格局與臺北住家並無太大差別。黃奕馨為了養家，憑著大學所學找到了份會計的工作；而過完這個暑假，徐愉容就要進入高中就讀。

一切看似正常運轉，只不過是少了一個至親之人，日子還是得過，徐愉容就這樣和黃奕馨在臺中定了下來。

時光荏苒，徐愉容漸漸地感受到異樣，源自於自家母親。

黃奕馨變得比以往焦慮，也變得易怒了，或許是因為身邊少了個伴，也或許是因為先前所抑制的種種晦暗。徐愉容開始收到各式各樣的要求：學校五點下課，他得在五點半前回到家；假日不准和同學逛街出遊，也不准閱讀課外書；課業必須保持在班排前三名，只要未達標準，黃奕馨便會給徐愉容一頓毒打伺候，接著便坐在客廳沙發上自己哭泣。

「你要做給那個死沒良心的人看，不要丟媽媽的臉。」這是高中三年裡，徐愉容最常從黃奕馨口中聽見的話。

起初，徐愉容和黃奕馨一樣，在無數個夜裡以淚洗面。徐達銘究竟憑什麼丟下他一個人接受這一切？一次、兩次、三次之後，徐愉容的內心漸趨平靜，最終如死水一般。在黃奕馨負面情緒的洗禮之下，他開始鮮少表達自己的情緒，也變得孤僻。

在家，徐愉容習慣窩在房裡聽音樂，華語、英語，乃至日語，對歌詞一知半解也無所謂，只要能讓自己分心即可；在學校，徐愉容總坐在位置上發呆，聽著男同學討論流行的線上遊戲、美國職籃的賽事近況，聽著女同學談論週末該去一中街還是逢甲夜市逛街、不同品牌之間的遮瑕與防曬有何差異。

直到黃奕馨將電腦帶回來的那一天，徐愉容原本已麻痺的生活才起了變化。

隔壁的陳家因為丈夫調派而必須離開，搬家前一個禮拜，陳太太登門拜訪，前來應門的黃奕馨因平時鮮少和鄰居互動而顯得有些侷促。

「陳太，有什麼事嗎？」

「沒事，就是想問問妳，你們家有電腦嗎？」

「啊？電腦啊？我……我們家沒安裝。」

「那正好，妳也知道，我們家老陳要被調去新竹總部支援。家電年紀有點大，就不打算帶走了。所以才想問問妳，你們家需不需要電腦？」陳太太欣喜道。

黃奕馨聞言，表情登時有些為難。憑她目前微薄的薪水，要支撐起房租和家用已然十分吃力，若再安裝電腦，勢必得花上網路寬頻的安裝費用，到時候又是一筆不小的負擔。

見黃奕馨表情掙扎，陳太太握住黃奕馨的雙手，表情滿是誠懇地再度開口：「你們家孩子現在正是需要好好學習的時候，電腦是一定要的！為了將來，一點錢又算什麼呢？」

想到愉容，黃奕馨內心不再多做掙扎。也是，只要能夠讓自家兒子學習順利，多一點花費也不算什麼。如此考慮之後，一臺有些老舊的桌上型電腦悄悄進駐徐愉容家中。

平日，黃奕馨嚴禁徐愉容開啟電腦，若真的需要使用電腦，黃奕馨也總會在一旁監視著，確保兒子不會沉迷於無用的線上遊戲，抑或是誤入不該進入的網站。

這日，當徐愉容下課回到家時，見家中一片漆黑，他馬上理解母親尚未下班，登時玩心大起，打算偷個閒，上網搜尋近日班上同學正熱烈討論的線上遊戲。

可就在徐愉容點進網頁時，最上方卻跳出奇怪的文字連結。出於好奇，他沒多想便按了下去。畫面快速轉換，引領著徐愉容抵達另一個網頁。

那是個充滿腥羶色的網站，一排排縮圖皆是火辣性感的女人，無一不赤身裸體，縮圖下方的標題既聳動又吸引人，描述著她們將會如何用肉體來詮釋床笫激情。

徐愉容沒有關閉，他用力地吞了口口水，隨意點進一部影片。影片開始播放，只見滿臉嬌羞的女孩對著鏡頭掰開自己的雙腿，叢密的毛髮和微張的女性器官讓他滿臉通紅。

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徐愉容的下身開始一陣發熱，隨著影片內容慢慢地推進，他再也受不了，將短褲和內褲褪去，坐在電腦前開始搓弄自己的下身。

影片中，男人的喘息聲與女人的嬌喘聲刺激著徐愉容，彷彿在鼓勵他將套弄的頻率加快。

對，快一點，再快一點。

影片中的女孩鶯聲漸顫，嘴中喊出的日語含糊不清，卻令人格外發酥。最終，徐愉容的腰猛地一縮，下身一酸，陣陣熱流迸發。他喘著氣，全身乏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手淫的經驗，徐愉容不是沒有過，可從前的他只認為那是生物遵從本能的行徑，未曾想過有這般外在刺激，能使自己得到更加爽快的體驗。

待到情緒平穩，徐愉容馬上意識到所行之事絕不能被母親發現。他趕忙抽出衛生紙，胡亂擦拭四濺於身上的濁白，關閉電腦電源，匆匆跑回房裡，用棉被緊緊裹住自己，佯裝無事發生。

悶熱又不通風，漆黑又黯淡，徐愉容強忍著不適，試圖睡去。可閉上眼，女人似乎正環著他的脖子，柔軟的雙乳緊緊貼在自己胸前；轉個身，發現男人正掰開自己的雙腿，意圖將龐大的堅挺送進自己體內。

雙頰發燙，內心窘迫，徐愉容更加用力地抓住棉被，試圖讓妄想不再浮現。

自那時開始，徐愉容便會趁著黃奕馨不注意時，偷偷地上網瀏覽這些影片，他對影片中男體和女體的交媾感到興趣，也對這種背著母親進行的行為感到上癮。每每手淫，慾望能夠輕易地將一切思緒覆蓋。遑論片中演員的互動、腦海的幻想，都能夠讓徐愉容變得益發敏感，達到一次又一次的高潮。

這日返家，見室內一片漆黑，徐愉容隨即意會到機會來臨。他快速開啟電腦，挪移游標，鍵入關鍵字，進入網站，準備揀選影片作為想像的素材。

可就在這時，黃奕馨突然從自己的房裡走了出來，徐愉容大驚失色，急忙想關閉網頁和電腦螢幕，但一巴掌已然朝自己打了過來。

巴掌力道之大，徐愉容登時有些頭暈腦脹，但他仍努力讓身子保持穩定，只見母親滿臉淚水，眼神憤恨。

「徐愉容，我那麼辛苦賺錢養家，你就這樣回報我嗎！」黃奕馨哭吼著，單手抓住他的頭髮，迎面又是一掌。

雙頰的發燙和腫脹益發鮮明，被用力扯住的每一根髮絲似乎都在尖叫，可徐愉容沒有哭泣，亦沒有向黃奕馨投射仇恨的眼神，始終低著頭，不敢瞧她一眼。

黃奕馨粗魯地將徐愉容的身子轉過去，像是警察在壓制犯人那般，硬生生地將徐愉容的頭固定在電腦螢幕前。

徐愉容的雙眼和電腦螢幕極為靠近，撲面而來的光亮與色彩讓他雙眼發酸，視線模糊中，他隱約瞧見一張影片縮圖，一名男子上身穿著西裝，下身一片赤裸，過近的距離讓徐愉容瞧不清影片內容。

「你看的這是什麼內容？你也想學徐達銘那傢伙嗎？啊？你說清楚啊！」

「媽，我沒有……妳、妳誤會了……」根據黃奕馨的隻字片語，徐愉容馬上理解了影片內容，他無力地喊著，發洩性慾時所揀選的各式影片皆基於他自身為出發點，怎麼可能會想到徐達銘？

「還敢狡辯！我說過了，徐愉容，你要做給他看，但我可沒叫你學他！他早就不要我們了！他把我們丟掉了！」

黃奕馨一掌一掌拍在徐愉容身上，力道雖大，但他不疼，更疼的是心神。徐愉容再也無法忍受，他站起身子，奮力脫離母親的箝制。黃奕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似乎下一秒就要噴出火來。

在母親徹底發怒前，徐愉容躲進了房間，喀啦一聲將門鎖上。黃奕馨一邊氣急敗壞地拍著門，嘴裡一邊咒罵著。他無力地滑坐在地，捂住雙耳，閉上了眼，以此阻擋黃奕馨的怒火沖天。

眼淚不受控地下墜，徐愉容不認為自己犯了多大的錯，但黃奕馨的限制與控制，已讓他身心俱疲。

放過我──

猛地睜開眼，豆大汗珠遍布全身，徐愉容自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吸著空氣，似乎要將肺部撐破才甘願停止。

待到心神漸趨平穩，呼吸也才隨之漸緩。看向窗外，天色依舊漆黑，不時有夜鷹傳出惱人叫聲，益發凸顯深夜的寂靜。徐愉容呆坐著，花了點時間，才意識到方才一切不過是場夢。

床頭櫃上的銀行燈靜靜發亮，溫暖的鵝黃是房內唯一光明。這個銀行燈是徐愉容大學時和朋友共度聖誕節得到的交換禮物，八年過去，銀行燈仍完好如初，足見他的珍惜。

往左手邊看去，在自己身旁的女孩睡得正香甜。深棕髮絲遮住了女孩大半張臉，仍不難看出那姣好的面容，女孩面朝自己，嘴角微微上揚，似乎正做著美夢。

徐愉容輕輕地笑了笑，他先是將銀行燈關閉，接著便下了床，越過滿地散亂的衣物，一絲不掛地走進衛浴。

徐愉容從放置在洗手臺上的純白菸盒中掏出了根菸，動作熟練地擺弄打火機，喀嚓一聲，白煙裊裊。

吸了一口菸後，徐愉容靠在浴室的花磚牆上，花磚的冰冷傳遞至赤裸的背上，這樣的接觸並未對他造成太多刺激，唯一的功效大概僅剩讓腦子清醒一點。

在不到一坪的黑暗裡，菸頭那微弱的火光顯得格外耀眼。藉著火光，徐愉容細細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

洗手臺上的圓鏡隱約有著水漬，進而模糊了自己的臉，卻仍舊瑕不掩瑜，濃密微揚的眉型，長年淺眠而顯得有些無神的大眼，略寬的鼻翼，厚薄適當的雙脣及圓潤的雙耳。

徐愉容對自己的五官並沒有過多評價，只知道拜這張臉與在夜場磨練出的言談技巧所賜，吸引無數人同自己在床榻上共享歡愉，不論男女。

彈了彈菸灰，徐愉容打算再吸一口菸時，笑意卻不自覺地興起。每個人都貪圖他的皮相和軀體，卻始終未能有人能看見他的心。也罷，他早已將其密封包裝，深藏於內心角落，又怎能期盼他人會將塵埃拂去呢？

與其淋雨，不如撐起傘，兩人肩並著肩，一同在小小的圓陣中觀覽雨的美。

下一秒，徐愉容便將菸蒂捻熄在洗手臺上的菸灰缸中。零星的火光就要熄滅，但他仍從洗手臺掬了一把水，將那苟延殘喘的戚然澆熄。火源滅了，黑暗再度回歸，而徐愉容再也看不見鏡中的自己。

也罷，這麼多年了，他本就看不清、也不願看清，亦始終沒人能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