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之葉
活動訊息
內容簡介
重返十九世紀末 大航海時代的台灣茶葉傳奇
英國維多利亞女王最想喝的那一杯茶……
一位安溪來的製茶女子與台灣烏龍茶之父李春生和蘇格蘭冒險家陶德（John Dodd），在清末的大稻埕，焙沏出一段有關愛情與茶葉的動人故事。
跨越幅度的時空背景，電影般的場面調度，刻畫茶人極深處的感官和感情世界，再造不可或缺的歷史交會，勾勒出台灣第一次全球化運動，東方美人，幸福之葉，於焉呈現台灣茶文化中最動人的一段愛情篇章。
陳玉慧創作以來最抒情的小說。——文學評論家陳芳明
魏芷雲，福建安溪製茶世家魏明之女，九歲便博得天才製茶師的封號，也是西坪村第一個不裹小腳的女孩。
高青華，茶農之子，因洪災成為孤兒，被魏家收養，自幼戀慕魏芷雲，是製茶幫手，也是貼身保鏢。
陶德，嚮往東方世界的蘇格蘭冒險家，驚豔於中國茶的淡遠餘韻，落腳台灣大稻埕，做起茶生意。
李春生，深受洋商信賴、英語流利的買辦，那個時代少數信仰基督教的漢人，與陶德一見如故。
魏家茶業因魏明沉迷鴉片，遭對手王家蠶食鯨吞，為了撐住家中生意，魏芷雲受陶德、李春生之邀，渡海來台，指導台灣茶農種茶與做茶。身懷絕技的女子魏芷雲，以她的勇氣和姿色，介入了陶德與李春生的事業，甚至焙製出讓英國維多利亞女王都稱讚的「東方美人茶」。隨著她渡海來台的高青華，見識過商場、戰爭的殘酷，對未來有了不同的想像。
編輯推薦
氤氳中浮現清末大稻埕愛與夢，親睹茶人神話般絕藝再現！
「生命不能完善，總有缺憾，寫作因此成為接受那不完美的一種生活方式，寫作成為完成那不完美之美的信仰。」完成《幸福之葉》的書寫，陳玉慧如此傾訴她的心境，於是你理解為何是茶，為何在《CHINA》絕美卻易碎的瓷器之後，她將目光移至淡雅溫潤的茶葉世界，如同書裡主人翁魏芷雲所堅守的信念——「做茶是一種對殘缺的崇拜，是在這不完美的生命，為了成就某種可能的完美，所做的溫柔試探。」輕搖慢焙，讓茶葉死去再活回來， 需多少道工夫才能成就一杯好茶的回甘？
書寫亦同，陳玉慧尋茶，自是極深刻的生命與歷史追尋。就像文學評論家陳芳明所說，陳玉慧的小說總在龐大與細微之間構成故事縱深，讓讀者隨之起伏跌宕，而透過這些人物的肉身，我們才能真確感受歷史的厚度。（文／編輯部整理）
「生命不能完善，總有缺憾，寫作因此成為接受那不完美的一種生活方式，寫作成為完成那不完美之美的信仰。」完成《幸福之葉》的書寫，陳玉慧如此傾訴她的心境，於是你理解為何是茶，為何在《CHINA》絕美卻易碎的瓷器之後，她將目光移至淡雅溫潤的茶葉世界，如同書裡主人翁魏芷雲所堅守的信念——「做茶是一種對殘缺的崇拜，是在這不完美的生命，為了成就某種可能的完美，所做的溫柔試探。」輕搖慢焙，讓茶葉死去再活回來， 需多少道工夫才能成就一杯好茶的回甘？
書寫亦同，陳玉慧尋茶，自是極深刻的生命與歷史追尋。就像文學評論家陳芳明所說，陳玉慧的小說總在龐大與細微之間構成故事縱深，讓讀者隨之起伏跌宕，而透過這些人物的肉身，我們才能真確感受歷史的厚度。（文／編輯部整理）
目錄
幸福之葉
茶與愛情
——陳玉慧答印刻編輯部
試閱
19
下午五時剛過，海龍輪從廈門出發，逐漸靠近滬尾，紅毛城（Fort San Domingo）像一隻紅色的巨獸。
一群海鷗呼嘯而過。群山靜默。
只有海龍號的汽笛聲，二名年輕的英格蘭船員忙著準備靠岸停泊。
陶德站在船舷前首，放下手上行李。涼涼的海風緩緩吹向他的臉頰，他的眼光望向前方，那個叫滬尾的城。李春生站在他左後方，他的眼光也和陶德一樣望向觀音山。
一位洋鈐字手已駕小艇登船查驗貨物了。船上的旅客也都興沖沖地準備下船，這些人中包括一位中國來的滿清官員，幾位綁小腳的妻妾，走路像殘障，有的還需要人攙扶。也有一位傳教士，他是要到日本履職，打算在台灣待上幾天。
滬尾港停泊了數十隻中國戎克帆船，也有不少西式帆船和汽船。港口附近風景怡人，遠山環繞。
怡和洋行的同事必麒麟已在岸上，大老遠便看得到他的身影。有誰會身著蘇格蘭裙，穿著黑長靴，戴著一頂羊羢帽？
必麒麟用中文吆喝著，幾名苦力立刻跑過來替陶德和李春生提行李。
「這簡直就像奇蹟，」他展開熱烈的笑容，門牙倒是少了一顆，「這簡直就像奇蹟。」他重複說了好幾次。
一整個晚上他們都在聊天喝酒，是陶德從廈門專程帶來的英格蘭上等單麥威士忌，必麒麟開始說起那些差點讓他致命的冒險。
幾杯酒後，必麒麟的話匣子打開了，在聊完女人話題之後，他們終於談起合作。
「茶。」陶德吐出這字，好像這個字是密碼。
「茶？」必麒麟先看著興致高昂的陶德，又看了一眼在旁坐了許久即不喝酒也不說話的李春生。
20
他們三人坐在一艘船上。那是一只圓篷頂的草船，也是必麒麟棲身之處。
為了逃躲盜賊的追殺，必在梧棲花了銀子買來做交通工具，他幾次沿著台灣海岸航行。一次差點覆歿。現在他把船蓬口以草蓆蓋住，就和一名腳夫住進船艙。他們在船上開伙，煮自己捕來的魚，需要洗澡時便跳入河中。
必麒麟把《天津條約》的中文翻譯拿出來交給李春生。
「這是誰的翻譯？」李春生問。
「我和一位新竹文人合作的結果，翻譯可好？」
李春生安靜有禮，露出微笑，他搖搖頭。
關於茶葉，我國的福均先生已經成功地把龍井茶帶到印度大吉嶺去了，「而且現在東印度公司茶產量非常之大，」必麒麟說，他看不出來，「我們如何和東印度公司競爭？」
但是，「大吉嶺是紅茶，我們種的是綠茶。」李春生終於說話了，他辯駁。
「誰都知道，現在整個歐洲都在喝紅茶，紅茶的市場太大了，且口味符合我們西方人，綠茶只有中國人喝，我便不喝！」必麒麟頭頭是道。
「何況，福建可以種茶，台灣未必可以，就這樣冒然投資，風險太大了。」他曾在陶德上封信上查覺到陶德另有生意打算，只是不知道原來是茶葉。
李春生先不置可否，才說，福建的緯度與台灣相像，氣候也差不多，「沒有不合適的理由，」他停頓了一下，「不然，我們可以先做農業方面的調查。」
「我必須說，我對茶葉完全外行，」必麒麟看起來很沉靜，「如果說十六世紀是香料時代，十七世紀是鴉片年代，現在應該是航運年代，我們何不選航運？航運才是未來我們契機所在！」
陶德整晚不停喝著威士忌，不時拍打身上的蚊子，最後托出實情，「無論是我或者目前的投資者都沒有龐大資金投資航運。」(待續)21
那個晚上，在喝完三瓶威士忌後，必麒麟向二人坦白，他決定繼續留在怡和洋行，他對茶葉沒興趣，寧可在台灣規劃肉桂的購買。
陶德整整失望了二天。然後在李春生的提醒下，終於鼓起勇氣，找上了新任大英駐台副領事郇和（Robert Swinhoe）。
「或許郇和對茶樹有什麼研究？」李春生這麼認為。他們坐在滬尾的英國領事館門前的草地上。陶德的一雙眼睛又恢復了些許光亮，「沒錯，我們必須先考察一下環境，確定台灣真的可以種茶。也許郇和可以幫上忙？」
在蘇格蘭時，陶德便拜讀過郇和在《Ibis》刊物發表的文章，對年紀輕輕的郇和非常崇仰，陶德說他受郇和影響，也曾想過當一名植物學家，佩服郇和對大自然觀察和研究如此傑出，而且早已走遍了亞洲田野。
「因為他我才知道台灣有這麼多的鳥類和蝴蝶。」李春生告訴陶德。
一位英國職員走出來帶領他們走入才新蓋好的英國領事館，郇和要二人在大廳等，他對職員吩咐事情，套上一件夾克，帶著二位客人走下山坡。他們走過紅毛城。
「您從商之餘也對自然生態觀察有興趣？」郇和問起陶德，他臉色蒼白，模樣俊秀，絲毫沒有傲氣，只是不斷輕微咳嗽。
「聽說，您曾搭Inflexible號繞行過福爾摩沙？」陶德問起。
「沒錯，彼行主要是要尋找船難的英籍生還者，並順便對民情和礦產及海岸港口做調查。」郇和平靜地回答。
他提起在立霧溪遭太魯閣人攻擊的事，「那裡住了幾百名中國流放來的罪犯，性情比山上的野蠻人還殘忍。」郇和整理脖子上繫的花絲圍巾，又咳了一會。
「台灣南部比北部有更多凶猛的動物？」李春生突然想起。
「有人說，清朝政府為了殲滅台灣深山的住民，從中國運來許多老虎，希望老虎能把高山住民吃掉，不過，我從未見過老虎，我猜，是不是那些聰明的獵人早把老虎吃光了。」郇和說。
郇和的淡水住處，是一棟英式紅磚建築，由本地人所建，院子裡長滿了九重葛。他們就坐在陽台前的圓桌前，是下午茶時間，三人面著大海，喝的倒是英國茶，怡人的景色使陶德想起蘇格蘭的海邊。
「關於茶，」陶德在二杯茶後提起正題，「我們是來請教您，以您對台灣的認識，台灣是否適合種茶？」
「我看過茶樹，」郇和的興致被觸發，「我也曾在南投看過茶樹，茶樹主人說，樹乃由福建傳來。」
他整理額前一綹掉下來的捲髮，「不瞞您說，我曾也向人要了一些野茶，並將它們寄到英國茶會去，要求他們審查一下那野茶的口味，答案是，此茶味道相當中肯（fair）。」
陶德高興吹起口哨，他站了起來並拍了李春生的肩膀，「這幾乎可以證明，台灣是合適種茶的地方，不是嗎？」
22
郇和興沖沖地答應和二人一起去新店屈尺，為了採訪老茶樹。
「我想起來，早在一六四五年，一位到過台灣的荷蘭人便寫過一本《巴達維亞日記》，他在當時便說過，台灣土質適合種茶，此地已有茶樹??」郇和說話總是不疾不徐。
他們搭船來到山腳，三人都帶了獵槍，走了一段遠路。沿途所經過的秀麗河山，青青的山脈，都讓郇和發出讚嘆，「我屢屢因旅途而疲倦，但是屢屢又被這福爾摩沙島的景色觸動，感覺自己的心靈全被洗滌了。」
郇和做了素描，陶德也畫了一些風景，郇和在此行發現了極其稀有的鳥類，後來他命名為白耳畫眉和山鷓鴣。他興奮得不得了，幾乎把尋找茶樹一事給忘了。而李春生沿途做筆記，他有一枝鉛筆，他將字寫在拍字簿上。
「當初西班牙人在台灣開採硫磺，荷蘭人則在此種植甘蔗和稻米，他們也捕殺了無數的梅花鹿，」中途休息時，他們喝了一些水，坐於樹蔭下乘涼，郇和告訴他們，「但他們都沒想過要在這裡種茶。」
他們的響導是一位年紀較長的平埔番，他從前方踅回，並提高聲量，指著山谷裡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你們要找的樹。」
山林內好多棵野茶樹，茶葉顏色有綠有赤也有淡黃色。陶德站起來要往前走時，聽到身後傳來慘叫聲。
幾名野蠻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前方，正拿著長矛對準他們。而隨行的僕從已經中了一刀，因踉蹌一步不小心滑落山澗了。
反應極為迅速的李春生已經拿槍對準他們，陶德也往天空發了二槍，這一招嚇到了野蠻人，他們放低長矛，以手掌拍打嘴巴喊叫起來，隨即，一群人便隱入樹叢內，消失不見。
野蠻人穿得不多，下體圍著一塊布，而上身赤裸只披著背心，頸上掛了許多骨製項鍊，頭上戴著串有羽毛的頭飾。
一行人急忙往山澗去救人，那位年輕人失血嚴重，他們決定快速往回走，但隨後因走錯一段路，天色已暗，不但沒有人認得路，且負載的物品也沒有人抬，他們只好空手回去。(待續)23
李春生和陶德不知已討論多少夜晚了。安溪的地理環境與台灣北部一樣，茶樹生成應沒問題。他們聽說柯朝已將武夷茶樹帶入，在鰶魚坑附近栽種，且產量不錯，年年皆出口到福州。
還有，南投人林鳳池也進口了福建的青心烏龍，聽說大批茶樹已種在凍頂山上。
他們二人卻只想在台灣北部發展，李春生在一張紙上畫了地圖，沿著淡水河和新店溪的山坡應該都適合種茶樹。
24
「茶樹多半長於番地，沒人敢去採。」這名耆老剛吃過中飯，他要下人給上門找茶樹的人泡上一盅茶。
陶德仔細看著茶杯裡的葉子，相當長及肥大；「這茶，性冷，消暑降火，易消化。」老耆也不管二人聽無否，他逕自喝起茶來。
「聽說水沙連山產這種野山茶，您知道嗎？」李春生有備而來。
「我沒聽說過。」老人立刻搖頭。
「你的野生茶是在這附近採集？」陶德則小心探詢。
老人沒否認，也沒承認，他自始至終不肯透露他的野生茶產自何處。「你們是賣鴉片的，是吧？」他問。
「我雖在洋行買辦這些煙貨，但自己卻不抽，我一般都勸人不要抽，鴉片不是好東西。」
陶德很尷尬地說，但臉上仍掛著微笑。老人也微笑以對。
老人突然發問，「所以，你們想改行賣茶？」
陶德和李春生被他的問題嚇了一跳，隨即各點了頭。老人抽了一回煙，又給客人再泡上野茶，便閉上眼睛，狀似神遊。
二人耐心地等著。他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過了半個時辰，老人突然醒來，他看著二人好一會。「來，我給您們看好東西。」他奮力掙扎要站起身，陶德立刻向前扶他。
他們走出老人家的後院，一直往院後的山上走，他們走了許久，老人在一顆樹前停了下來，「喏，這就是我們剛才喝的野茶。」
陶德看了眼前那棵野生茶樹，大約有三尺高，不尋常的高度，但看起來也不過就是一棵樹，他說，「如果經過，我可能也無法辨別出來。」
「我看過印度的阿薩姆茶樹的葉子，還有，上次在安溪看過的茶樹，都沒這麼高，葉片也沒這麼肥大。」陶德訴說著，李春生則仔細檢查茶樹下的土壤。
「啊，茶。」陶德模仿著台灣人的閩南發音，老人呵呵笑了。
The，而不是Cha，這便是全部的答案。他們二人已對在台灣種茶一事，有了十足的把握。
25
李春生第一次看到她，是他母親帶他到她家，她在房間裡刺繡，並不知情。他也只從屋外看過側臉，他愛上她的側臉。
第二次看到她是在她家正廳，她坐得遠遠地，他只注意到她的圓眼像杏仁，她一直低著頭。
她的名字是高小嫻。
那次見面，他們沒說過一句話，但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福杯已滿溢，她就像冷天的大衣，她便是那溫暖的衣服，他希望她終身能包裹他。他也希望她能成為基督徒。
26
應邀前來做客，李春生坐在史賓塞家的樓台喝茶。
是阿薩姆紅茶，WedgeWood的茶具，「Perfect，」史賓塞看著僕人把茶注入李春生面前的茶杯，做了評語。
「Perfect，」李春生呼應史賓塞，他其實並不喜歡喝那在茶裡加入糖和牛奶的茶。
「在您這裡喝茶是人生一大享受，」他又吮了一口茶，從陽台望出去，「廈門是我的出生地，」但他沒說的是，現在卻好像已是一個被他背叛的情人。他突然深情地眺望，依依不捨。
鼓浪嶼也是他的啟蒙之地，他在這裡學習英文、受洗，在這裡為華洋服務。華人是愛他的，他們經常邀請他上門，並且送他禮物。但華人也妒嫉他，他擁有一切，有時也有洋人的立場。他為人解決爭端，擔任翻譯，化解華洋之間的誤會。他也在這裡學習貿易和經商，他不祗學了毛皮，他勤學苦讀，舉一反三。
「是什麼讓你做這樣的選擇？」史賓塞先生雙手抱在胸前，他實在不解。
「是我的夢想。」李春生想都沒想便做了回答。
那時，島上即將變天起風，而李的聲音充滿某種情感，「要離開鼓浪嶼，彷彿要與自己的過去切斷一樣，」他告訴史賓塞，「我確實捨不得離開。」
「你的決定是錯誤的決定，」史賓塞聲音斬釘截鐵，「華人一般並無太多機會在怡和服務，何況，你已知道，你將在香港有更大的發展。」
李春生點點頭，「但是，我的良心不允許我繼續從事??鴉片生意。」他說。
「讓我們直接而坦白地說話吧，你離開怡和的原因不祇如此吧？」史賓塞的表情說不清是認真還是嘲諷。
「陶德私下和顛地聯絡，他已經違背了怡和的商規，他是叛徒，而你現在決定和一個叛徒合作？」史賓塞的聲調提高，開始激動。
李春生沒再說話，二人無語。李春生對沉默感到難堪，便站起身，向史賓塞告辭。(待續)27
驚蟄時分，李春生和陶德開始事業第一步，他們找到那位要帶他們到安溪的陳姓商人。
那人仍坐在家中吸鴉片，「我以為你們不會來了。」
他們將搭乘陳老闆的一艘小船到松林頭。必要時得走一大段山路，至於價錢，一切好商量，陳老闆突然很好奇：「你們洋人真的也懂喝茶？」
旁人提醒李春生，本來一些盜賊就有可能半路打劫，尤其陶德一介外國人，更引人注目，李春生要陶德剔掉頭髮，穿上馬褂。
陶德同意穿馬褂，但不同意剔髮，為此，他戴上斗笠。他們一路還算平靜，除了陳老闆的聒噪之外，沒有盜賊打劫，沒有大風雨，甚至沒有任何特別的事，那艘小船一路來到半嶺湖。
然後他們下船走路，陳老闆坐上當地人的抬轎，陶德和李春生則健步如飛。
他們抵達賀厝高家，陶德和李春生都為當地風景大為著迷，「原來人間美景不祇蘇格蘭。」陶德這麼回憶故鄉。
陳老闆已好長一陣子沒有聲息，臉色灰白，坐在轎子上打盹，又常常驚醒，才一到高家，他便等不及要抽大煙了。
28
高青華正在門口跟狗玩，他看到一位高大的外國佬走近時，張大了眼睛，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鼻子這麼高的人。
高家是茶農，元朝末年，高氏一家南遷來到賀厝，後來家裡的蔣姓和江姓僕人也在附近築室定居，但只有高家以種茶為生。
「大鼻子來了，大鼻子來了。」他向厝內的家人喊話。他父親剛從茶田回來，正在與人泡茶，他們也都瞪著一個戴斗笠的外國佬走進屋舍。陶德脫了斗笠，向他們問好。大家聽到閩南語，全嚇了一跳。
陳老闆喘著氣在後頭發話，「我們是來找茶的啦，高仔。」
原來高青華的父親高仔便是賣茶給陳老闆的人，他沉默寡言，只忙著給大家倒茶。
一直等到茶過三巡，高仔才說，「我只知種茶，但做茶是另一回事，我種的茶都賣給魏家，魏家烘好茶，」他指著茶壺，「這就是魏家人製的茶。」
「魏家？」魏家，沒錯，「魏家，」他們的祖先魏蔭受觀音托夢，在觀音崙打石坑石壁處發現鐵觀音。
「你們喝的就是鐵觀音？」李春生嘖嘖稱奇，此茶不但濃郁，且韻味十足，他和陶德一杯又一杯地喝，「這叫品茗，不是牛飲，」陳老闆悠悠地在旁邊提醒。
高仔要兒子帶他們三人到魏家去，高仔並不知道，兒子高青華為此興奮到一夜不能成眠。
一大早，高青華為陳老闆牽了一匹騾，也讓陶德和李春生騎了馬。
29
高青華心都快跳出來了，當他們一行人靠近魏家的茶田附近，他東張西望，到處尋找魏家女孩的身影。
茶田一望無際，綠地接著藍天，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們一路來到魏家。李春生和陶德在魏家村子前的叉路上，等候陳老闆姍姍來遲。
高青華跑進魏家去了。過一會，又跑出來說，魏爺在著裝了。他仍未看到心中女孩的身影，他為大家安頓了馬與騾匹，突然唱起二句他記得的茶歌：祖上居住賀厝堡，大小出入好忐忑。
和陳老闆相比，魏爺的煙吸得更凶，他的茶莊事業已逐日傾頹，前一陣子才把最好的一塊西南向的茶山典當出去。他迎接客人後，起身去洗了一把臉，讓僕人泡茶給人客喝。
魏爺洗完臉後清醒了，「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鼻子這麼高的人，」他好奇地問來客，「什麼風把您們吹了過來？」
什麼風？陶德不解。
李春生開始自我介紹，他口才便給，說得頭頭是道，「找茶，我們在找好茶。」他最後做了結論。
陳老闆不甘沉默，「除了找茶，我也在找好煙。」他尷尬地哼了一聲。
「找茶和找煙，你們真找對人了！」魏爺苦笑起來。
「好茶，我有。」魏爺說了幾次，也請人端上茶和茶點。他開始解釋茶樹的栽培，但氣喘吁吁且聲音微弱，「一年是開根，兩年是固本。」
他陷入沉思，突然驚醒似地，急忙呼喚一個名字，「雲仔，雲仔呢？」
彷彿聽到名字就足以羞愧，高青華的臉紅了。但雲仔並未出現，魏爺以鴉片管子敲著桌面，「阿雲仔係去都位！」
有人前來告訴他阿雲並不在。魏爺指著高青華，你去茶山找她，你去。
高青華欣喜地接下命令，他以最快速度連跑帶奔，幾乎像飛了出去。
雖然他根本不知道魏家女兒在哪裡，他覺得他不需要知道，他就是會遇見她。
但他在茶山跑了三趟，仍未看到那個令他心跳的女孩。(待續)30
高青華滿頭大汗，他坐在那棵樹下喘氣，那棵樹，他在那棵樹下第一次看到她。
從此他無法將她忘懷，從未忘懷，女孩倩影就這樣活在他心裡。
天色逐漸黯了下來，他站了起來往茶山另一頭走，他看到茶山腳有一屋宅，正亮著光，他慢慢靠近那小屋，或許那是魏家的茶坊？他快步跑過去。
他迎面差點撞上他夢寐以求的姑娘。他高興地笑了，「你阿爸正在找你，要你回家。」
魏芷雲眼睛水汪汪，像一池春水。她的臉還是一個孩子的臉，已有一種凡事不驚怕的眼神，高青華被她的眼神驚懾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什麼代誌？」她問。
高青華希望自己要說的話能令她開心，一位鼻子這麼高的人來你家了，「鼻子這麼長，」
他做了一個手勢，讓魏芷雲笑了出來。
「又不是大象，鼻子這麼長，」魏芷雲脫下身上的袍子，決定回家去。她和高青華一起踏上那昏黃的小路。大象，她曾經看過一次，在安溪大街上，一位波斯商人帶來二隻印度白老虎和一隻大象，引起滿城轟動。
而如今魏芷雲十五歲，她已成為松木頭的一則傳奇，大腳，無可救藥的一雙大腳，但是卻貌美如花，且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茶葉。
她才看了高青華一眼，也許是她的本性天賦，她立即知悉自己擁有能力掌握高青華的喜怒哀樂。
她問他，「是按那這麼歡喜？」
高青華笑了，他笑得很開心，「沒什麼事，真的沒什麼事。」
他們只是走在同一條山路，四周都是茶田，而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那一天是春末的某一天。
31
在魏芷雲還未抵達家前，魏爺對洋客和來賓解釋安溪鐵觀音的起源。
一說是他家祖先魏蔭夢到觀音托夢，所以，他家至今信奉觀音娘娘，每天奉茶三杯。
但是安溪王家，亦宣稱鐵觀音是他家先祖獻給乾隆皇帝的貢品，而鐵觀音便是乾隆皇帝的賜名。
二個茶說各自有人相信，「但我是魏家人，當然我相信魏說。」
一整個下午，魏爺忍住煙癮，他幾乎快忍不下去了，顯得有些坐立不安，那名陳老闆早已不知蹤影。
他病懨懨地吩咐下人，再給觀音奉上三杯茶。
陶德和李春生像二尊石雕，坐在魏家客廳，「我看到了一艘艘航向蘇伊士運河的船，船上都載滿了一箱又一箱茶葉。」陶德對李春生說起英文。
魏芷雲走進來時，陶德和李春生著實嚇了一跳，他們以為魏爺去請了一位娘媽級的專家，沒想到走進門的卻是一名小女孩。
他們都頗失望地看著魏家大爺，反而他一看到女兒回來，精神便好轉了一半。
「來，雲仔，給遠客泡茶。」父親用溫潤的語氣，女兒則有恭謹的身姿，二名遠客不禁也好奇起來。
32
小女孩泡茶的姿態非常優雅，從燒水開始，一切如此自然，就像茶葉在水裡慢慢伸展。
「水為茶之母，器為茶之父。」女孩說話時，李春生會翻譯，但有時陶德似乎都不需要翻譯了。
他們嗅聞茶香，又聽著女孩的介紹，那雙手纖纖移動，模樣又心平氣和，讓李春生都看呆了。陶德也心滿意足喝著手上的茶水，偶爾瞪著女孩的大腳。
「您魏老有福氣，出了這麼標緻又懂茶的查某囝仔，」李春生客套地說，彷彿說出來才發現是實話，「我一點都不說客套話。」
魏爺疼惜地看著女兒，嘆了口氣，「我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然後，又轉移話題，「你們知道為什麼她懂茶又會做茶嗎？」
沒有人知道。
魏爺的答案是，因為他女兒是處子，處子的鼻子最敏感，「只有那樣的鼻子才可能分辨好茶。」
正在倒茶的魏芷雲，舉著茶水，臉頰都紅了，她不動聲色，繼續給客人倒茶。
還有，「她聰明，是個天才。」從小就在茶田長大，每天都要喫茶，耳濡目染，是祖先留給她的天分。
陶德和李春生仍然點頭如搗蒜。(待續)33
除了專長烘焙，魏家的茶園現在也由小女孩管理。她和工人每天從住家走到松林社的茶畬，先在西邊做活，中午在茶坊休息等待，下午繼續在東邊安排。
幾個男性工人全聽她使喚，耕鋤除草或者疏鬆土壤，施肥灌溉，她是和已逝的祖父學的，她還說，「七月挖金，八月挖銀。」李春生聽得一愣一愣，不得不肅然起敬。
七月挖金八月挖銀，李春生喃喃自語，似乎想把這句話背起來。
他從背包裡拿出保存在木盒裡的茶葉，「那是神祕老人給的葉子，葉子已經枯乾了，但魏芷雲頗欣賞地觀看、嗅聞，「這茶葉溫潤，沒有苦味。」
「如果有機會，真想烘焙像這樣的茶葉，」她說。李春生把身上採來的茶葉全交給她，「這些夠嗎？」
「這些葉子都枯乾了啊。」她說。
他們在她面前像什麼都不懂的學生，愈來愈不敢造次。
最後，李春生不得不代表發言。他說，他和這位洋大爺陶德打算在台灣種茶??
「原來這些茶葉是台灣來的！」魏芷雲驚呼，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恢復成一名小女孩。
李春生繼續說，他和陶德想知道，他們如何獲得茶樹？尤其是小茶苗，方便運送到台灣去？
魏家大爺看著李春生，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您不是來買茶，而是上門找茶樹？」
房間裡突然陷入靜默，沒人敢打破沉默。
但小女孩告訴李春生，大爺們若出個好價錢，或者可以商量??
聽到女兒這麼說，魏大爺突然像馴服的狗，再也沒意見了，只是以詢問般的眼神看著魏芷雲。
「價錢當然好商量，只要有貨，銀貨兩訖，我們要訂三千株，明春交貨。」李春生字句清楚，毫不遲疑。
站在門外的高青華也聽到屋內談話，他只注意著魏芷雲說什麼，其他都不在乎。
魏芷雲毫無表情，仍然專心地泡茶，眼睛望著壺裡的茶葉。
「三千株，這麼大的數目，恐怕沒辦法吧，」魏老爺子打圓場，但聲音並不堅定。
「不，三千株三千大銀，如果價格沒問題，明春交貨。」小女孩不再泡茶了，她篤定地望著陶德和李春生二人。
他們二人再度震驚於這名小女子，個子嬌小，年紀又如此輕，為什麼講話如此氣勢如虹？
陶德以英語和李春生做了一番討論，二人一致同意這個價格。一言為定，大家立個合同，李春生建議。
為了釐訂合同，二人必須在魏家停留一晚，魏家替他們整理了二張床鋪。
整晚，陶德和李春生除了起草合同，並討論未來茶葉大計，他們最津津樂道的還是魏家女兒，陶德已經替她取了一個綽號，他叫她茶人，因發音模仿教他漢語的北方文人，所以說成茶人兒，他也替她取了英文名字，The Fairy of tea。
34
「我不相信宿命論，」李春生向母親說了幾次，他不在乎他和高小嫻的八字不和。
但李春生的母親為此十分憂心，「咱中國人婚妁都靠這個，你不信也得信。」
「不信就是不信，」李春生堅持要迎接高小嫻，「我覺得這個女孩一定是賢妻良母。」
李母私下去為李春生算命，有一個說法安慰了她，「春生命中有女人緣，他一生將妻妾成群。」
婚禮因此決定儘早在李春生渡海前進行，因為那個島上都是羅漢腳，李母不願意李春生單身成行。
35
魏芷雲後來告訴母親，她之所以答應那二個上門找茶者事出有因，並非好強，也並非完全如她父親所擔心，「為了還錢，才賭這口氣。」
魏芷雲知道家裡的經濟狀況，她父親已將一塊又一塊的茶田租賣出去，她期待此筆生意能支持家計。
但還有一個未說出的原因。
那二位來客都要他父親不要再抽大煙。那位叫陶德的人，漢語講得不流利，更別提他的閩南語，但他請求她父親不要在大家面前抽大煙，那位李春生也客氣委婉地助陣勸說。
她第一次看到有人遊說她父親勿抽鴉片煙。
她還聽到李春生私下對父親說，「這東西沒一點好處，恁祖先發現這寶貝製茶之道，製茶傳統可不希望敗在恁手上吧！」
那時，魏芷雲心裡對這二人心生感動，她覺得這樣的人值得她為他們做一點事，三千株茶苗雖然數目太大，但她應該可以應付，也算是對他們的報答。
「阿爸，那位洋爺賣大煙，連他都勸你別再抽了。」隔天早上她分食父親吃梨時，小心地重提此事，但魏家老爺只「哼」了一聲。(待續)36
雨聲就像琵琶聲，雨珠也像淚珠，這樣的大雨已經落了二天，安溪已不再是寧靜的安溪，松村社的溪水急又洶湧，彷彿大地正在憤怒。
魏芷雲被困在山下的茶坊。早先她要工人穿上簑衣先走，她將茶坊裡採得的茶放置在茶簍，並將茶簍置於乾燥的木架上，但雨滴滴進了木架，她只好將木架搬離，但隨後的下午，她都在搬動茶簍和木架。
她沒注意到，屋外的溪水已高漲起來，在短短時刻裡，水勢已經齊腰。
高青華聽說魏家工人已返家，而魏芷雲還在山腳的茶坊。高青華又聽說，溪水已如山洪，他連家也未回，便直接往山下跑。
但水勢愈來愈高。高青華再也動身不得，一些房屋已被大水淹到門頂，桌椅及家具全湧到水上，他抓住一隻順水而下的無人樹筏，整個人趴在樹筏上。
魏芷雲的笑臉印在他心上，他怕自己是見不到她了。
曾幾何時，一簍簍的茶簍全飄浮在水上，茶葉全散開了，那霎那間，魏芷雲才知道自己即將沒頂。她的生命原來渺小如茶末，如此細微，在這場洪水裡，無關宏旨，沒有內容，甚至沒有任何意義。
魏芷雲奮力從窗口游了出來，她爬上了屋頂，坐在屋頂上喘氣，雨珠比淚珠還大，全灑在她身上，她在屋頂上擰乾自己的頭髮，她還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孤單，那些工人在山上家裡還來不及救她。她開始呼救，既便四下無人。她呼叫父親的名。
竟然有人回應了她的呼叫，不是她父親，是高青華。
37
他將她接到木筏上。他的世界因她的來到，而開始有了色彩，他因此常常一個人傻笑。現在，他觸摸她的手以及身體，他心裡在笑。
他們在雨中往山路走。
魏芷雲第一次注意到這個男孩，個子高，人很乾淨，因只著短褲，腿看起來很結實好看，是那種大量勞動卻又不疲憊的腿，身體沒有任何異味，嘴唇的弧度很美，耳朵的形狀很漂亮，像她鍾愛的貝殼。
雖然仔仔細細地把他全看清楚了，她卻沒說話，連謝謝救命之恩都沒說。
他也沒說話。
高青華將魏芷雲送到家，魏家人都很感謝，要留他吃飯，高擔心自己家人安危，急著回去。
但他再也無法抵達家門。因為家門已毀了。他家附近那座山坡地被洪水衝成土泥，全家人連屋帶畜全埋入泥堆裡去了。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他的家，從此消失了，不但房屋、父母、兄妹、家當，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
那場大水是百年來安溪最大的洪患，高家一家人是受害者，全村共走了二十四人。
38
高青華已經二天二夜沒進食和入眠了，他家夷為平地，已無任何痕跡，他跌坐在潮濕的地上，久久無語。然後，他哭了起來，剛開始只是淚水流下，慢慢地，他哭出聲音，他一個人坐在地上哭了好久，好久，他的哭聲聽起來更像乾嚎聲，那哭聲那麼悲慘，連鳥兒也驚嚇無聲，全飛走了。
然後，他擦乾眼淚，從此一生再也沒哭過。
39
魏芷雲坐在鴉片煙床上擦拭煙管，並為父親在煙管裡填入鴉片。
她看著吞雲吐霧中的父親，「阿爸，你剛才說什麼？」她父親毫不遲疑地告訴她，「我打算收高青華為義子，叫伊來阮兜做茶。」
在松林社的歷史中，魏高二家本來關係便很密切，也有人說，高家以前便會製茶，但沒人知道，高青華究竟會不會製茶。
高青華將家裡外租的茶田給退了租，他在山澗裡找到一件類似父親穿過的衫衣及自家的牛軛，並且在魏家北邊茶田一角立了衣冠塚，魏芷雲為高家燒了許多銀紙，瘦削、凝重的高青華和魏鵬站在一起。
高青華和魏鵬很快便成為好兄弟，因為魏芷雲，高青華亦關愛魏鵬。他逢人便說，因為魏氏兄妹，他的苦難因而不那麼苦難，他的不幸也不是那麼不幸。
那一天，高青華便和魏家兄妹站在衣冠塚前祭拜父母和親兄妹，他喃喃地對父母說，「放心地走吧，一路好走，別擔心，我現在有一個新家，有一對新兄妹。」
在祭拜高青華的父母的墳後，他們三人連袂下山，魏鵬腳步飛快，已將二人撂在後面。魏芷雲陪著高青華，在暮光中，二人連袂前行。
下午五時剛過，海龍輪從廈門出發，逐漸靠近滬尾，紅毛城（Fort San Domingo）像一隻紅色的巨獸。
一群海鷗呼嘯而過。群山靜默。
只有海龍號的汽笛聲，二名年輕的英格蘭船員忙著準備靠岸停泊。
陶德站在船舷前首，放下手上行李。涼涼的海風緩緩吹向他的臉頰，他的眼光望向前方，那個叫滬尾的城。李春生站在他左後方，他的眼光也和陶德一樣望向觀音山。
一位洋鈐字手已駕小艇登船查驗貨物了。船上的旅客也都興沖沖地準備下船，這些人中包括一位中國來的滿清官員，幾位綁小腳的妻妾，走路像殘障，有的還需要人攙扶。也有一位傳教士，他是要到日本履職，打算在台灣待上幾天。
滬尾港停泊了數十隻中國戎克帆船，也有不少西式帆船和汽船。港口附近風景怡人，遠山環繞。
怡和洋行的同事必麒麟已在岸上，大老遠便看得到他的身影。有誰會身著蘇格蘭裙，穿著黑長靴，戴著一頂羊羢帽？
必麒麟用中文吆喝著，幾名苦力立刻跑過來替陶德和李春生提行李。
「這簡直就像奇蹟，」他展開熱烈的笑容，門牙倒是少了一顆，「這簡直就像奇蹟。」他重複說了好幾次。
一整個晚上他們都在聊天喝酒，是陶德從廈門專程帶來的英格蘭上等單麥威士忌，必麒麟開始說起那些差點讓他致命的冒險。
幾杯酒後，必麒麟的話匣子打開了，在聊完女人話題之後，他們終於談起合作。
「茶。」陶德吐出這字，好像這個字是密碼。
「茶？」必麒麟先看著興致高昂的陶德，又看了一眼在旁坐了許久即不喝酒也不說話的李春生。
20
他們三人坐在一艘船上。那是一只圓篷頂的草船，也是必麒麟棲身之處。
為了逃躲盜賊的追殺，必在梧棲花了銀子買來做交通工具，他幾次沿著台灣海岸航行。一次差點覆歿。現在他把船蓬口以草蓆蓋住，就和一名腳夫住進船艙。他們在船上開伙，煮自己捕來的魚，需要洗澡時便跳入河中。
必麒麟把《天津條約》的中文翻譯拿出來交給李春生。
「這是誰的翻譯？」李春生問。
「我和一位新竹文人合作的結果，翻譯可好？」
李春生安靜有禮，露出微笑，他搖搖頭。
關於茶葉，我國的福均先生已經成功地把龍井茶帶到印度大吉嶺去了，「而且現在東印度公司茶產量非常之大，」必麒麟說，他看不出來，「我們如何和東印度公司競爭？」
但是，「大吉嶺是紅茶，我們種的是綠茶。」李春生終於說話了，他辯駁。
「誰都知道，現在整個歐洲都在喝紅茶，紅茶的市場太大了，且口味符合我們西方人，綠茶只有中國人喝，我便不喝！」必麒麟頭頭是道。
「何況，福建可以種茶，台灣未必可以，就這樣冒然投資，風險太大了。」他曾在陶德上封信上查覺到陶德另有生意打算，只是不知道原來是茶葉。
李春生先不置可否，才說，福建的緯度與台灣相像，氣候也差不多，「沒有不合適的理由，」他停頓了一下，「不然，我們可以先做農業方面的調查。」
「我必須說，我對茶葉完全外行，」必麒麟看起來很沉靜，「如果說十六世紀是香料時代，十七世紀是鴉片年代，現在應該是航運年代，我們何不選航運？航運才是未來我們契機所在！」
陶德整晚不停喝著威士忌，不時拍打身上的蚊子，最後托出實情，「無論是我或者目前的投資者都沒有龐大資金投資航運。」(待續)21
那個晚上，在喝完三瓶威士忌後，必麒麟向二人坦白，他決定繼續留在怡和洋行，他對茶葉沒興趣，寧可在台灣規劃肉桂的購買。
陶德整整失望了二天。然後在李春生的提醒下，終於鼓起勇氣，找上了新任大英駐台副領事郇和（Robert Swinhoe）。
「或許郇和對茶樹有什麼研究？」李春生這麼認為。他們坐在滬尾的英國領事館門前的草地上。陶德的一雙眼睛又恢復了些許光亮，「沒錯，我們必須先考察一下環境，確定台灣真的可以種茶。也許郇和可以幫上忙？」
在蘇格蘭時，陶德便拜讀過郇和在《Ibis》刊物發表的文章，對年紀輕輕的郇和非常崇仰，陶德說他受郇和影響，也曾想過當一名植物學家，佩服郇和對大自然觀察和研究如此傑出，而且早已走遍了亞洲田野。
「因為他我才知道台灣有這麼多的鳥類和蝴蝶。」李春生告訴陶德。
一位英國職員走出來帶領他們走入才新蓋好的英國領事館，郇和要二人在大廳等，他對職員吩咐事情，套上一件夾克，帶著二位客人走下山坡。他們走過紅毛城。
「您從商之餘也對自然生態觀察有興趣？」郇和問起陶德，他臉色蒼白，模樣俊秀，絲毫沒有傲氣，只是不斷輕微咳嗽。
「聽說，您曾搭Inflexible號繞行過福爾摩沙？」陶德問起。
「沒錯，彼行主要是要尋找船難的英籍生還者，並順便對民情和礦產及海岸港口做調查。」郇和平靜地回答。
他提起在立霧溪遭太魯閣人攻擊的事，「那裡住了幾百名中國流放來的罪犯，性情比山上的野蠻人還殘忍。」郇和整理脖子上繫的花絲圍巾，又咳了一會。
「台灣南部比北部有更多凶猛的動物？」李春生突然想起。
「有人說，清朝政府為了殲滅台灣深山的住民，從中國運來許多老虎，希望老虎能把高山住民吃掉，不過，我從未見過老虎，我猜，是不是那些聰明的獵人早把老虎吃光了。」郇和說。
郇和的淡水住處，是一棟英式紅磚建築，由本地人所建，院子裡長滿了九重葛。他們就坐在陽台前的圓桌前，是下午茶時間，三人面著大海，喝的倒是英國茶，怡人的景色使陶德想起蘇格蘭的海邊。
「關於茶，」陶德在二杯茶後提起正題，「我們是來請教您，以您對台灣的認識，台灣是否適合種茶？」
「我看過茶樹，」郇和的興致被觸發，「我也曾在南投看過茶樹，茶樹主人說，樹乃由福建傳來。」
他整理額前一綹掉下來的捲髮，「不瞞您說，我曾也向人要了一些野茶，並將它們寄到英國茶會去，要求他們審查一下那野茶的口味，答案是，此茶味道相當中肯（fair）。」
陶德高興吹起口哨，他站了起來並拍了李春生的肩膀，「這幾乎可以證明，台灣是合適種茶的地方，不是嗎？」
22
郇和興沖沖地答應和二人一起去新店屈尺，為了採訪老茶樹。
「我想起來，早在一六四五年，一位到過台灣的荷蘭人便寫過一本《巴達維亞日記》，他在當時便說過，台灣土質適合種茶，此地已有茶樹??」郇和說話總是不疾不徐。
他們搭船來到山腳，三人都帶了獵槍，走了一段遠路。沿途所經過的秀麗河山，青青的山脈，都讓郇和發出讚嘆，「我屢屢因旅途而疲倦，但是屢屢又被這福爾摩沙島的景色觸動，感覺自己的心靈全被洗滌了。」
郇和做了素描，陶德也畫了一些風景，郇和在此行發現了極其稀有的鳥類，後來他命名為白耳畫眉和山鷓鴣。他興奮得不得了，幾乎把尋找茶樹一事給忘了。而李春生沿途做筆記，他有一枝鉛筆，他將字寫在拍字簿上。
「當初西班牙人在台灣開採硫磺，荷蘭人則在此種植甘蔗和稻米，他們也捕殺了無數的梅花鹿，」中途休息時，他們喝了一些水，坐於樹蔭下乘涼，郇和告訴他們，「但他們都沒想過要在這裡種茶。」
他們的響導是一位年紀較長的平埔番，他從前方踅回，並提高聲量，指著山谷裡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你們要找的樹。」
山林內好多棵野茶樹，茶葉顏色有綠有赤也有淡黃色。陶德站起來要往前走時，聽到身後傳來慘叫聲。
幾名野蠻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前方，正拿著長矛對準他們。而隨行的僕從已經中了一刀，因踉蹌一步不小心滑落山澗了。
反應極為迅速的李春生已經拿槍對準他們，陶德也往天空發了二槍，這一招嚇到了野蠻人，他們放低長矛，以手掌拍打嘴巴喊叫起來，隨即，一群人便隱入樹叢內，消失不見。
野蠻人穿得不多，下體圍著一塊布，而上身赤裸只披著背心，頸上掛了許多骨製項鍊，頭上戴著串有羽毛的頭飾。
一行人急忙往山澗去救人，那位年輕人失血嚴重，他們決定快速往回走，但隨後因走錯一段路，天色已暗，不但沒有人認得路，且負載的物品也沒有人抬，他們只好空手回去。(待續)23
李春生和陶德不知已討論多少夜晚了。安溪的地理環境與台灣北部一樣，茶樹生成應沒問題。他們聽說柯朝已將武夷茶樹帶入，在鰶魚坑附近栽種，且產量不錯，年年皆出口到福州。
還有，南投人林鳳池也進口了福建的青心烏龍，聽說大批茶樹已種在凍頂山上。
他們二人卻只想在台灣北部發展，李春生在一張紙上畫了地圖，沿著淡水河和新店溪的山坡應該都適合種茶樹。
24
「茶樹多半長於番地，沒人敢去採。」這名耆老剛吃過中飯，他要下人給上門找茶樹的人泡上一盅茶。
陶德仔細看著茶杯裡的葉子，相當長及肥大；「這茶，性冷，消暑降火，易消化。」老耆也不管二人聽無否，他逕自喝起茶來。
「聽說水沙連山產這種野山茶，您知道嗎？」李春生有備而來。
「我沒聽說過。」老人立刻搖頭。
「你的野生茶是在這附近採集？」陶德則小心探詢。
老人沒否認，也沒承認，他自始至終不肯透露他的野生茶產自何處。「你們是賣鴉片的，是吧？」他問。
「我雖在洋行買辦這些煙貨，但自己卻不抽，我一般都勸人不要抽，鴉片不是好東西。」
陶德很尷尬地說，但臉上仍掛著微笑。老人也微笑以對。
老人突然發問，「所以，你們想改行賣茶？」
陶德和李春生被他的問題嚇了一跳，隨即各點了頭。老人抽了一回煙，又給客人再泡上野茶，便閉上眼睛，狀似神遊。
二人耐心地等著。他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過了半個時辰，老人突然醒來，他看著二人好一會。「來，我給您們看好東西。」他奮力掙扎要站起身，陶德立刻向前扶他。
他們走出老人家的後院，一直往院後的山上走，他們走了許久，老人在一顆樹前停了下來，「喏，這就是我們剛才喝的野茶。」
陶德看了眼前那棵野生茶樹，大約有三尺高，不尋常的高度，但看起來也不過就是一棵樹，他說，「如果經過，我可能也無法辨別出來。」
「我看過印度的阿薩姆茶樹的葉子，還有，上次在安溪看過的茶樹，都沒這麼高，葉片也沒這麼肥大。」陶德訴說著，李春生則仔細檢查茶樹下的土壤。
「啊，茶。」陶德模仿著台灣人的閩南發音，老人呵呵笑了。
The，而不是Cha，這便是全部的答案。他們二人已對在台灣種茶一事，有了十足的把握。
25
李春生第一次看到她，是他母親帶他到她家，她在房間裡刺繡，並不知情。他也只從屋外看過側臉，他愛上她的側臉。
第二次看到她是在她家正廳，她坐得遠遠地，他只注意到她的圓眼像杏仁，她一直低著頭。
她的名字是高小嫻。
那次見面，他們沒說過一句話，但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福杯已滿溢，她就像冷天的大衣，她便是那溫暖的衣服，他希望她終身能包裹他。他也希望她能成為基督徒。
26
應邀前來做客，李春生坐在史賓塞家的樓台喝茶。
是阿薩姆紅茶，WedgeWood的茶具，「Perfect，」史賓塞看著僕人把茶注入李春生面前的茶杯，做了評語。
「Perfect，」李春生呼應史賓塞，他其實並不喜歡喝那在茶裡加入糖和牛奶的茶。
「在您這裡喝茶是人生一大享受，」他又吮了一口茶，從陽台望出去，「廈門是我的出生地，」但他沒說的是，現在卻好像已是一個被他背叛的情人。他突然深情地眺望，依依不捨。
鼓浪嶼也是他的啟蒙之地，他在這裡學習英文、受洗，在這裡為華洋服務。華人是愛他的，他們經常邀請他上門，並且送他禮物。但華人也妒嫉他，他擁有一切，有時也有洋人的立場。他為人解決爭端，擔任翻譯，化解華洋之間的誤會。他也在這裡學習貿易和經商，他不祗學了毛皮，他勤學苦讀，舉一反三。
「是什麼讓你做這樣的選擇？」史賓塞先生雙手抱在胸前，他實在不解。
「是我的夢想。」李春生想都沒想便做了回答。
那時，島上即將變天起風，而李的聲音充滿某種情感，「要離開鼓浪嶼，彷彿要與自己的過去切斷一樣，」他告訴史賓塞，「我確實捨不得離開。」
「你的決定是錯誤的決定，」史賓塞聲音斬釘截鐵，「華人一般並無太多機會在怡和服務，何況，你已知道，你將在香港有更大的發展。」
李春生點點頭，「但是，我的良心不允許我繼續從事??鴉片生意。」他說。
「讓我們直接而坦白地說話吧，你離開怡和的原因不祇如此吧？」史賓塞的表情說不清是認真還是嘲諷。
「陶德私下和顛地聯絡，他已經違背了怡和的商規，他是叛徒，而你現在決定和一個叛徒合作？」史賓塞的聲調提高，開始激動。
李春生沒再說話，二人無語。李春生對沉默感到難堪，便站起身，向史賓塞告辭。(待續)27
驚蟄時分，李春生和陶德開始事業第一步，他們找到那位要帶他們到安溪的陳姓商人。
那人仍坐在家中吸鴉片，「我以為你們不會來了。」
他們將搭乘陳老闆的一艘小船到松林頭。必要時得走一大段山路，至於價錢，一切好商量，陳老闆突然很好奇：「你們洋人真的也懂喝茶？」
旁人提醒李春生，本來一些盜賊就有可能半路打劫，尤其陶德一介外國人，更引人注目，李春生要陶德剔掉頭髮，穿上馬褂。
陶德同意穿馬褂，但不同意剔髮，為此，他戴上斗笠。他們一路還算平靜，除了陳老闆的聒噪之外，沒有盜賊打劫，沒有大風雨，甚至沒有任何特別的事，那艘小船一路來到半嶺湖。
然後他們下船走路，陳老闆坐上當地人的抬轎，陶德和李春生則健步如飛。
他們抵達賀厝高家，陶德和李春生都為當地風景大為著迷，「原來人間美景不祇蘇格蘭。」陶德這麼回憶故鄉。
陳老闆已好長一陣子沒有聲息，臉色灰白，坐在轎子上打盹，又常常驚醒，才一到高家，他便等不及要抽大煙了。
28
高青華正在門口跟狗玩，他看到一位高大的外國佬走近時，張大了眼睛，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鼻子這麼高的人。
高家是茶農，元朝末年，高氏一家南遷來到賀厝，後來家裡的蔣姓和江姓僕人也在附近築室定居，但只有高家以種茶為生。
「大鼻子來了，大鼻子來了。」他向厝內的家人喊話。他父親剛從茶田回來，正在與人泡茶，他們也都瞪著一個戴斗笠的外國佬走進屋舍。陶德脫了斗笠，向他們問好。大家聽到閩南語，全嚇了一跳。
陳老闆喘著氣在後頭發話，「我們是來找茶的啦，高仔。」
原來高青華的父親高仔便是賣茶給陳老闆的人，他沉默寡言，只忙著給大家倒茶。
一直等到茶過三巡，高仔才說，「我只知種茶，但做茶是另一回事，我種的茶都賣給魏家，魏家烘好茶，」他指著茶壺，「這就是魏家人製的茶。」
「魏家？」魏家，沒錯，「魏家，」他們的祖先魏蔭受觀音托夢，在觀音崙打石坑石壁處發現鐵觀音。
「你們喝的就是鐵觀音？」李春生嘖嘖稱奇，此茶不但濃郁，且韻味十足，他和陶德一杯又一杯地喝，「這叫品茗，不是牛飲，」陳老闆悠悠地在旁邊提醒。
高仔要兒子帶他們三人到魏家去，高仔並不知道，兒子高青華為此興奮到一夜不能成眠。
一大早，高青華為陳老闆牽了一匹騾，也讓陶德和李春生騎了馬。
29
高青華心都快跳出來了，當他們一行人靠近魏家的茶田附近，他東張西望，到處尋找魏家女孩的身影。
茶田一望無際，綠地接著藍天，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們一路來到魏家。李春生和陶德在魏家村子前的叉路上，等候陳老闆姍姍來遲。
高青華跑進魏家去了。過一會，又跑出來說，魏爺在著裝了。他仍未看到心中女孩的身影，他為大家安頓了馬與騾匹，突然唱起二句他記得的茶歌：祖上居住賀厝堡，大小出入好忐忑。
和陳老闆相比，魏爺的煙吸得更凶，他的茶莊事業已逐日傾頹，前一陣子才把最好的一塊西南向的茶山典當出去。他迎接客人後，起身去洗了一把臉，讓僕人泡茶給人客喝。
魏爺洗完臉後清醒了，「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鼻子這麼高的人，」他好奇地問來客，「什麼風把您們吹了過來？」
什麼風？陶德不解。
李春生開始自我介紹，他口才便給，說得頭頭是道，「找茶，我們在找好茶。」他最後做了結論。
陳老闆不甘沉默，「除了找茶，我也在找好煙。」他尷尬地哼了一聲。
「找茶和找煙，你們真找對人了！」魏爺苦笑起來。
「好茶，我有。」魏爺說了幾次，也請人端上茶和茶點。他開始解釋茶樹的栽培，但氣喘吁吁且聲音微弱，「一年是開根，兩年是固本。」
他陷入沉思，突然驚醒似地，急忙呼喚一個名字，「雲仔，雲仔呢？」
彷彿聽到名字就足以羞愧，高青華的臉紅了。但雲仔並未出現，魏爺以鴉片管子敲著桌面，「阿雲仔係去都位！」
有人前來告訴他阿雲並不在。魏爺指著高青華，你去茶山找她，你去。
高青華欣喜地接下命令，他以最快速度連跑帶奔，幾乎像飛了出去。
雖然他根本不知道魏家女兒在哪裡，他覺得他不需要知道，他就是會遇見她。
但他在茶山跑了三趟，仍未看到那個令他心跳的女孩。(待續)30
高青華滿頭大汗，他坐在那棵樹下喘氣，那棵樹，他在那棵樹下第一次看到她。
從此他無法將她忘懷，從未忘懷，女孩倩影就這樣活在他心裡。
天色逐漸黯了下來，他站了起來往茶山另一頭走，他看到茶山腳有一屋宅，正亮著光，他慢慢靠近那小屋，或許那是魏家的茶坊？他快步跑過去。
他迎面差點撞上他夢寐以求的姑娘。他高興地笑了，「你阿爸正在找你，要你回家。」
魏芷雲眼睛水汪汪，像一池春水。她的臉還是一個孩子的臉，已有一種凡事不驚怕的眼神，高青華被她的眼神驚懾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什麼代誌？」她問。
高青華希望自己要說的話能令她開心，一位鼻子這麼高的人來你家了，「鼻子這麼長，」
他做了一個手勢，讓魏芷雲笑了出來。
「又不是大象，鼻子這麼長，」魏芷雲脫下身上的袍子，決定回家去。她和高青華一起踏上那昏黃的小路。大象，她曾經看過一次，在安溪大街上，一位波斯商人帶來二隻印度白老虎和一隻大象，引起滿城轟動。
而如今魏芷雲十五歲，她已成為松木頭的一則傳奇，大腳，無可救藥的一雙大腳，但是卻貌美如花，且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茶葉。
她才看了高青華一眼，也許是她的本性天賦，她立即知悉自己擁有能力掌握高青華的喜怒哀樂。
她問他，「是按那這麼歡喜？」
高青華笑了，他笑得很開心，「沒什麼事，真的沒什麼事。」
他們只是走在同一條山路，四周都是茶田，而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那一天是春末的某一天。
31
在魏芷雲還未抵達家前，魏爺對洋客和來賓解釋安溪鐵觀音的起源。
一說是他家祖先魏蔭夢到觀音托夢，所以，他家至今信奉觀音娘娘，每天奉茶三杯。
但是安溪王家，亦宣稱鐵觀音是他家先祖獻給乾隆皇帝的貢品，而鐵觀音便是乾隆皇帝的賜名。
二個茶說各自有人相信，「但我是魏家人，當然我相信魏說。」
一整個下午，魏爺忍住煙癮，他幾乎快忍不下去了，顯得有些坐立不安，那名陳老闆早已不知蹤影。
他病懨懨地吩咐下人，再給觀音奉上三杯茶。
陶德和李春生像二尊石雕，坐在魏家客廳，「我看到了一艘艘航向蘇伊士運河的船，船上都載滿了一箱又一箱茶葉。」陶德對李春生說起英文。
魏芷雲走進來時，陶德和李春生著實嚇了一跳，他們以為魏爺去請了一位娘媽級的專家，沒想到走進門的卻是一名小女孩。
他們都頗失望地看著魏家大爺，反而他一看到女兒回來，精神便好轉了一半。
「來，雲仔，給遠客泡茶。」父親用溫潤的語氣，女兒則有恭謹的身姿，二名遠客不禁也好奇起來。
32
小女孩泡茶的姿態非常優雅，從燒水開始，一切如此自然，就像茶葉在水裡慢慢伸展。
「水為茶之母，器為茶之父。」女孩說話時，李春生會翻譯，但有時陶德似乎都不需要翻譯了。
他們嗅聞茶香，又聽著女孩的介紹，那雙手纖纖移動，模樣又心平氣和，讓李春生都看呆了。陶德也心滿意足喝著手上的茶水，偶爾瞪著女孩的大腳。
「您魏老有福氣，出了這麼標緻又懂茶的查某囝仔，」李春生客套地說，彷彿說出來才發現是實話，「我一點都不說客套話。」
魏爺疼惜地看著女兒，嘆了口氣，「我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然後，又轉移話題，「你們知道為什麼她懂茶又會做茶嗎？」
沒有人知道。
魏爺的答案是，因為他女兒是處子，處子的鼻子最敏感，「只有那樣的鼻子才可能分辨好茶。」
正在倒茶的魏芷雲，舉著茶水，臉頰都紅了，她不動聲色，繼續給客人倒茶。
還有，「她聰明，是個天才。」從小就在茶田長大，每天都要喫茶，耳濡目染，是祖先留給她的天分。
陶德和李春生仍然點頭如搗蒜。(待續)33
除了專長烘焙，魏家的茶園現在也由小女孩管理。她和工人每天從住家走到松林社的茶畬，先在西邊做活，中午在茶坊休息等待，下午繼續在東邊安排。
幾個男性工人全聽她使喚，耕鋤除草或者疏鬆土壤，施肥灌溉，她是和已逝的祖父學的，她還說，「七月挖金，八月挖銀。」李春生聽得一愣一愣，不得不肅然起敬。
七月挖金八月挖銀，李春生喃喃自語，似乎想把這句話背起來。
他從背包裡拿出保存在木盒裡的茶葉，「那是神祕老人給的葉子，葉子已經枯乾了，但魏芷雲頗欣賞地觀看、嗅聞，「這茶葉溫潤，沒有苦味。」
「如果有機會，真想烘焙像這樣的茶葉，」她說。李春生把身上採來的茶葉全交給她，「這些夠嗎？」
「這些葉子都枯乾了啊。」她說。
他們在她面前像什麼都不懂的學生，愈來愈不敢造次。
最後，李春生不得不代表發言。他說，他和這位洋大爺陶德打算在台灣種茶??
「原來這些茶葉是台灣來的！」魏芷雲驚呼，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恢復成一名小女孩。
李春生繼續說，他和陶德想知道，他們如何獲得茶樹？尤其是小茶苗，方便運送到台灣去？
魏家大爺看著李春生，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您不是來買茶，而是上門找茶樹？」
房間裡突然陷入靜默，沒人敢打破沉默。
但小女孩告訴李春生，大爺們若出個好價錢，或者可以商量??
聽到女兒這麼說，魏大爺突然像馴服的狗，再也沒意見了，只是以詢問般的眼神看著魏芷雲。
「價錢當然好商量，只要有貨，銀貨兩訖，我們要訂三千株，明春交貨。」李春生字句清楚，毫不遲疑。
站在門外的高青華也聽到屋內談話，他只注意著魏芷雲說什麼，其他都不在乎。
魏芷雲毫無表情，仍然專心地泡茶，眼睛望著壺裡的茶葉。
「三千株，這麼大的數目，恐怕沒辦法吧，」魏老爺子打圓場，但聲音並不堅定。
「不，三千株三千大銀，如果價格沒問題，明春交貨。」小女孩不再泡茶了，她篤定地望著陶德和李春生二人。
他們二人再度震驚於這名小女子，個子嬌小，年紀又如此輕，為什麼講話如此氣勢如虹？
陶德以英語和李春生做了一番討論，二人一致同意這個價格。一言為定，大家立個合同，李春生建議。
為了釐訂合同，二人必須在魏家停留一晚，魏家替他們整理了二張床鋪。
整晚，陶德和李春生除了起草合同，並討論未來茶葉大計，他們最津津樂道的還是魏家女兒，陶德已經替她取了一個綽號，他叫她茶人，因發音模仿教他漢語的北方文人，所以說成茶人兒，他也替她取了英文名字，The Fairy of tea。
34
「我不相信宿命論，」李春生向母親說了幾次，他不在乎他和高小嫻的八字不和。
但李春生的母親為此十分憂心，「咱中國人婚妁都靠這個，你不信也得信。」
「不信就是不信，」李春生堅持要迎接高小嫻，「我覺得這個女孩一定是賢妻良母。」
李母私下去為李春生算命，有一個說法安慰了她，「春生命中有女人緣，他一生將妻妾成群。」
婚禮因此決定儘早在李春生渡海前進行，因為那個島上都是羅漢腳，李母不願意李春生單身成行。
35
魏芷雲後來告訴母親，她之所以答應那二個上門找茶者事出有因，並非好強，也並非完全如她父親所擔心，「為了還錢，才賭這口氣。」
魏芷雲知道家裡的經濟狀況，她父親已將一塊又一塊的茶田租賣出去，她期待此筆生意能支持家計。
但還有一個未說出的原因。
那二位來客都要他父親不要再抽大煙。那位叫陶德的人，漢語講得不流利，更別提他的閩南語，但他請求她父親不要在大家面前抽大煙，那位李春生也客氣委婉地助陣勸說。
她第一次看到有人遊說她父親勿抽鴉片煙。
她還聽到李春生私下對父親說，「這東西沒一點好處，恁祖先發現這寶貝製茶之道，製茶傳統可不希望敗在恁手上吧！」
那時，魏芷雲心裡對這二人心生感動，她覺得這樣的人值得她為他們做一點事，三千株茶苗雖然數目太大，但她應該可以應付，也算是對他們的報答。
「阿爸，那位洋爺賣大煙，連他都勸你別再抽了。」隔天早上她分食父親吃梨時，小心地重提此事，但魏家老爺只「哼」了一聲。(待續)36
雨聲就像琵琶聲，雨珠也像淚珠，這樣的大雨已經落了二天，安溪已不再是寧靜的安溪，松村社的溪水急又洶湧，彷彿大地正在憤怒。
魏芷雲被困在山下的茶坊。早先她要工人穿上簑衣先走，她將茶坊裡採得的茶放置在茶簍，並將茶簍置於乾燥的木架上，但雨滴滴進了木架，她只好將木架搬離，但隨後的下午，她都在搬動茶簍和木架。
她沒注意到，屋外的溪水已高漲起來，在短短時刻裡，水勢已經齊腰。
高青華聽說魏家工人已返家，而魏芷雲還在山腳的茶坊。高青華又聽說，溪水已如山洪，他連家也未回，便直接往山下跑。
但水勢愈來愈高。高青華再也動身不得，一些房屋已被大水淹到門頂，桌椅及家具全湧到水上，他抓住一隻順水而下的無人樹筏，整個人趴在樹筏上。
魏芷雲的笑臉印在他心上，他怕自己是見不到她了。
曾幾何時，一簍簍的茶簍全飄浮在水上，茶葉全散開了，那霎那間，魏芷雲才知道自己即將沒頂。她的生命原來渺小如茶末，如此細微，在這場洪水裡，無關宏旨，沒有內容，甚至沒有任何意義。
魏芷雲奮力從窗口游了出來，她爬上了屋頂，坐在屋頂上喘氣，雨珠比淚珠還大，全灑在她身上，她在屋頂上擰乾自己的頭髮，她還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孤單，那些工人在山上家裡還來不及救她。她開始呼救，既便四下無人。她呼叫父親的名。
竟然有人回應了她的呼叫，不是她父親，是高青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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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她接到木筏上。他的世界因她的來到，而開始有了色彩，他因此常常一個人傻笑。現在，他觸摸她的手以及身體，他心裡在笑。
他們在雨中往山路走。
魏芷雲第一次注意到這個男孩，個子高，人很乾淨，因只著短褲，腿看起來很結實好看，是那種大量勞動卻又不疲憊的腿，身體沒有任何異味，嘴唇的弧度很美，耳朵的形狀很漂亮，像她鍾愛的貝殼。
雖然仔仔細細地把他全看清楚了，她卻沒說話，連謝謝救命之恩都沒說。
他也沒說話。
高青華將魏芷雲送到家，魏家人都很感謝，要留他吃飯，高擔心自己家人安危，急著回去。
但他再也無法抵達家門。因為家門已毀了。他家附近那座山坡地被洪水衝成土泥，全家人連屋帶畜全埋入泥堆裡去了。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他的家，從此消失了，不但房屋、父母、兄妹、家當，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
那場大水是百年來安溪最大的洪患，高家一家人是受害者，全村共走了二十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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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青華已經二天二夜沒進食和入眠了，他家夷為平地，已無任何痕跡，他跌坐在潮濕的地上，久久無語。然後，他哭了起來，剛開始只是淚水流下，慢慢地，他哭出聲音，他一個人坐在地上哭了好久，好久，他的哭聲聽起來更像乾嚎聲，那哭聲那麼悲慘，連鳥兒也驚嚇無聲，全飛走了。
然後，他擦乾眼淚，從此一生再也沒哭過。
39
魏芷雲坐在鴉片煙床上擦拭煙管，並為父親在煙管裡填入鴉片。
她看著吞雲吐霧中的父親，「阿爸，你剛才說什麼？」她父親毫不遲疑地告訴她，「我打算收高青華為義子，叫伊來阮兜做茶。」
在松林社的歷史中，魏高二家本來關係便很密切，也有人說，高家以前便會製茶，但沒人知道，高青華究竟會不會製茶。
高青華將家裡外租的茶田給退了租，他在山澗裡找到一件類似父親穿過的衫衣及自家的牛軛，並且在魏家北邊茶田一角立了衣冠塚，魏芷雲為高家燒了許多銀紙，瘦削、凝重的高青華和魏鵬站在一起。
高青華和魏鵬很快便成為好兄弟，因為魏芷雲，高青華亦關愛魏鵬。他逢人便說，因為魏氏兄妹，他的苦難因而不那麼苦難，他的不幸也不是那麼不幸。
那一天，高青華便和魏家兄妹站在衣冠塚前祭拜父母和親兄妹，他喃喃地對父母說，「放心地走吧，一路好走，別擔心，我現在有一個新家，有一對新兄妹。」
在祭拜高青華的父母的墳後，他們三人連袂下山，魏鵬腳步飛快，已將二人撂在後面。魏芷雲陪著高青華，在暮光中，二人連袂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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