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旅

關於巫，關於召喚我的／巴代

我在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以《Daramaw：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巫覡文化》為書名，修訂出版了二○○五年完成的碩士論文。論述關於當代仍然活躍存在於我的部落Damalagaw（大巴六九）的巫覡文化，其所存在的原始宗教概念，並首次嘗試解構植基於部落文化底蘊的巫覡信仰中，那些關於神靈的神威與空間秩序、祭詞咒語的基本架構、儀式操作的基本程序與概念。同時以佛雷澤（J.G.Frazer）在《金枝：巫術與宗教之研究》所提出的「交感律」概念，解釋那些今日仍然在部落生猛存在的巫術儀式中，被設計出來的儀軌是如何進行的？其牽涉的靈俗之間存在怎樣的互滲關係？又，儀式中的力量又如何成為可能，根據什麼而來？

佛雷澤認為「無論在任何地方，交感理論的巫術，如果是以道地的、純粹的形式出現，它就認定：在自然界中一個事件總是必然地和不可避免地接著另一件事，並不需要任何神靈或人的干預。」根據這個「自然、不可避免銜接」的原則，他歸結岀所有事件的發生不可能只是單一的發生並存在，它必然在前因後果上有著連動關係，因而事件與事件之間必然存在某個特殊的物質，在相關的可能理論下，連結兩個事件使產生互動或交感。而這個造成互動的可能理論，他提出兩個方向思考：第一是「同類相生」亦可稱「相似律」，也叫「順勢巫術」或「模擬巫術」（如圖一），認為憑模仿就能實現任何想做的事。第二是「接觸律」或「觸染律」，也叫「接觸巫術」（如圖二），基本的定律是：只要物體被那個人接觸過，他便能通過一個物體對一個人施加影響，不論該物體是否為該人身體的一部分。

佛雷澤歸結這兩個原則，點出了為何巫師可以宣稱擁有超自然能力的基本原理；這樣的信念擴散、感染的結果，直接、間接影響了居民社會越加敬畏神靈，越加堅定巫術的超自然能力是可以改變生活既定的規律，可以適度解決其精神內在衝突；接著便「相信」、「受影響」、然後「改變」、產生「信仰」。在這樣的論述過程與結果，原住民族群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巫覡文化」，得到了詮釋的空間與正當性，使其成為一個具有「宗教」雛形的信仰文化。

基本上，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巫術儀式的操作，也是在這樣的概念上，建立操作神靈力量的原則與依據。這其中含有兩個部分，一個是靈魂的概念：但凡，人有兩個靈魂（dinavawan），同住在身體裡面（savak），相互位置並不固定，如果有一個靈魂外出或留滯在外，人會生病、不舒服或不安寧，如果兩個靈魂都出去了，人就會死亡。因此，為了解決靈魂外出或滯留，所造成的各種不明原因生病與心理不安，部落的原始宗教所發展出的巫術儀禮中，自然也形成了一套關於招魂安魂的巫術bazvalyu，一種相類似台灣地區漢民族的「收驚」儀式。

一個是既有的神靈空間概念：大巴六九部落daramaw信仰中普遍認定：一個地域、部落（zgal）或是人所居住的房子，均有一個或數個守護的神靈，這些神靈統稱為viruwa。此外，舉凡漢民族所稱之神祇，無論是堂上拜的佛祖、觀音或耶穌也叫viruwa；祖先祖靈叫viruwa；人死後的dinavawan （靈魂）也轉換成viruwa；台灣社會民間信仰上大家熟知的土地神、「地基主」叫viruwa；連陰魂野鬼也稱viruwa。換句話說，凡bunabunan（陽間）以外之神、仙、佛、道、金剛、羅漢、山魈、鬼、魅、精、靈、魍、魎等等，在漢人民間信仰中，各種具神格、鬼格或游離之無主、無祀鬼魂，包括巫師作法驅使的壞東西，均可稱之為viruwa。本文概以「神靈」稱呼，藉以區隔宗教或民間信仰所稱的神、鬼等陽界以外的事務。

這些神靈並無明顯的存在階序區分，相互間也無相屬或指揮的關係。平時各據一方，只有在巫術儀式的功能上，才賦予特別名稱與任務，根據巫師作法的需求，來迎請這些神靈，各依照其屬性，提供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功能與服務。（見圖三）

上述的改略論述，說明了關於大巴六九部落對神祇對靈魂的概念，也提出了巫術力量操作的基本概念。但是學術論文畢竟是生冷的，如何對應現實生活中的經驗，讓這些研究所得，變得容易親近與理解？這與我一直以來的小說作品中關於「巫術」的儀軌、倫理與力量呈演又能產生怎樣的連結？又如何使作品存在真實的文化基質而非憑空想像？則是近幾年個人嘗試創作時，一塊總是牽引著，令我躍躍欲試又滿懷期待的題材、領域與課題。

《巫旅》是個系列作品，嘗試著將大巴六九部落的巫覡文化，以文學作品呈現的實驗。這是「巫者」在不同時空與價值觀的穿越往返之旅，是藉由「巫術」召喚生魂死靈，展演族群內在精神世界與力量之旅。企圖探討人類對生存環境所伴隨的道德責任，也省思擁有力量者的戒律與限制，不論那是怎樣形式的力量，怎樣強弱等級的力量。

等等，別急著打盹或者闔上書離開嫌我嚴肅囉嗦。

我是說，我這麼想像著關於「巫」書寫，這會不會是一種如巫者成巫的徵兆，我被一股神祕力量揀選著，召喚著；必須以大巴六九部落的巫覡文化為核心，書寫一系列的以「巫」為中心的小說，建構一套有別於翻譯小說的巫覡世界。正因為是系列作品，需要很多年的創作與累積，而這樣的創作所形成的脈絡，可能將通俗地演繹大巴六九部落巫覡文化的核心精神，以利傳世與傳頌。但也可能同時見證我隨著年齡漸長思慮漸次成熟深層的軌跡，或輕易的暴露了我淺碟始終停滯不長進的證據。那樣，若干年後您翻閱這系列作品時，也許點點頭贊許或者忍不住哈哈大笑碎唸著：「啐，這個巴代」。

好了，最後一段了。

謝謝家人長時期的容忍我專注埋進自己的書寫世界，不理俗務家事，也謝謝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常態補助，讓我免去出門謀職增加收入的念頭安心創作。當然，對於急著在買回家前翻閱，或者已經買回家悠哉又興奮閱讀了兩天的您，容我真誠說聲謝謝。以大巴六九巫覡之名，祝您健康順遂，安心適意。

2014.3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