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光與烈焰
如果生命像夜那樣冷，人只能像烈焰那樣活。
活動訊息
來金石堂，總有一本書懂你，邀您同遊解憂秘境！
內容簡介
如果煙塵總會消散，如果喧囂終將靜默，如果路的盡頭是漆黑，如果注定燒成灰燼，飛蛾為何還要撲火？
如果生命像夜那樣冷，人只能像烈焰那樣活
穿越沙漠的拉力賽，是車手與環境最猛烈的競逐；而領航和車手之間，就是把性命交給對方的關係
五年前在比賽中離奇失蹤，被當作早已死亡的車手嚴英突然出現，喪失記憶的他只能著魔地擁抱這僅有的陌生人生來證明自己。不惜賭上性命、賭上一切的車手們在這與世隔絕蒼茫荒蕪的沙漠展開最激烈的戰鬥。險惡的環境，爾虞我詐的競爭，信任的考驗，真假的試探，沒有後路的挑戰，誰能看見地平線的盡頭之外最終的真相？
一場秘密的比賽，六組車隊比的不僅是耐力、彼此的競爭和合作，還有微妙的人性！在一片瞬息萬變的沙漠圖像中，人的躁動、心痛、渴望、幻滅一一展現
若愛與信仰的救贖只是虛幻，若勇氣與尊嚴終將碎裂，若下一次睜開眼睛光就會消失，若人只是命運的棋子，你敢義無反顧？
**本書獲國藝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
影音介紹
編輯推薦
活過一回的價值，成英姝《寂光與烈焰》
幾年前，有個美妝大品牌打出了「晶瑩剔透」的廣告宣傳，那時推出的作家代表是成英姝；當時的我知道她多才多藝，會寫、會畫畫、有超能力（懂得心理測驗、研究命理塔羅），不過，最注意到是，她的肌膚（對不起！）。幾年後，輾轉能與她合作出版，當然不能錯過實際與她接觸的機會。一拿到書稿《寂光與烈焰》，便迫不及待地閱讀。
這本長達三十三萬字的長篇小說，是國內首次以長距離越野賽車為題材的小說。一開始閱讀時，的確會因為字數關係而卻步。但越是深入，越是希望知道究竟這六組人馬的賽事，以及沙漠中會發生了什麼狀況？（當然，我不能爆雷）所以，千萬別被數字多寡擊倒！
話說回來，提到賽車，我想到的是電影《玩命關頭》、方程式賽車，還有大鵬灣國際賽車場。對於書中所描繪的長距離越野賽車，一開始的想像，應該是熱血激昂的。但其實這世界完全不是奔騰求勝、炫技。成英姝也說，大部分的時間裡，必須學著堅忍，不求勝，沉著，動心忍性，應付恐懼和猶疑，只因為長距離越野賽的孤絕和險酷嚴苛的考驗，與人生真貌的呼應，而這也是她構思和創作這本長篇小說的核心。
成英姝提到，會興起創作這本小說的時間點是在2011年夏天遠赴新疆，初次接觸到穿越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馬干沙漠的越野賽車。接著同年初秋，更進一步在內蒙接觸到越野賽車，隔年春天，為了能對長距離賽車有更多了解，她至北京拜訪數位優秀車手、領航、技師，也在此時，動筆寫下此作品的發想大綱。
此外，她也多次參與各種賽事活動。相對於其他人工跑道的賽車，穿越極艱險荒遠無人地帶的長距離越野賽車每一處要求和計較得更是細緻和精準。但是，這個世界其實是封閉，外人很難一窺究竟；再者沙漠地形複雜，變化多端，加上高溫，駕駛與車輛維修技術的要求，更遠遠超過想像。一般人想深入種種細節也無比困難，必須有耐心和毅力，以及花費漫長時間投入和參與。因此至今，她的探索仍有限。然而，這個經驗對她構成很大影響，也開啟了她很多過去不曾有的思索和覺悟。在與她多次的信件往返中，不得不佩服她對此所投入的時間，並且深深感受到對這本書所散發出的愛。（她說：她真的很愛這本書）
責任、對錯、抉擇、尊嚴，這些在別處或許可以膨脹炫耀的虛浮感慨，但在沙漠拉力賽中，卻薄如廢紙。書中以這個嚴峻的世界，來談論人的追求與命運的搏鬥。當你一無所有時，你能做到怎樣的犧牲？當你面臨抉擇、被逼到臨界點時，你是選擇一走了之，還是繼續堅持？或者應該說，活過一回的價值所在。
我想，在這本書中，成英姝拋出了許多艱難的課題：
如果最後終究是黑暗，為什麼還要飛蛾撲火？
如果愛、信仰和尊嚴必然是痛苦、傷害、碎裂多於快樂，為什麼要義無反顧豁出一切來交換？
如果生命像夜那樣冷，人又該怎麼活？(文／印刻文化編輯)
幾年前，有個美妝大品牌打出了「晶瑩剔透」的廣告宣傳，那時推出的作家代表是成英姝；當時的我知道她多才多藝，會寫、會畫畫、有超能力（懂得心理測驗、研究命理塔羅），不過，最注意到是，她的肌膚（對不起！）。幾年後，輾轉能與她合作出版，當然不能錯過實際與她接觸的機會。一拿到書稿《寂光與烈焰》，便迫不及待地閱讀。
這本長達三十三萬字的長篇小說，是國內首次以長距離越野賽車為題材的小說。一開始閱讀時，的確會因為字數關係而卻步。但越是深入，越是希望知道究竟這六組人馬的賽事，以及沙漠中會發生了什麼狀況？（當然，我不能爆雷）所以，千萬別被數字多寡擊倒！
話說回來，提到賽車，我想到的是電影《玩命關頭》、方程式賽車，還有大鵬灣國際賽車場。對於書中所描繪的長距離越野賽車，一開始的想像，應該是熱血激昂的。但其實這世界完全不是奔騰求勝、炫技。成英姝也說，大部分的時間裡，必須學著堅忍，不求勝，沉著，動心忍性，應付恐懼和猶疑，只因為長距離越野賽的孤絕和險酷嚴苛的考驗，與人生真貌的呼應，而這也是她構思和創作這本長篇小說的核心。
成英姝提到，會興起創作這本小說的時間點是在2011年夏天遠赴新疆，初次接觸到穿越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馬干沙漠的越野賽車。接著同年初秋，更進一步在內蒙接觸到越野賽車，隔年春天，為了能對長距離賽車有更多了解，她至北京拜訪數位優秀車手、領航、技師，也在此時，動筆寫下此作品的發想大綱。
此外，她也多次參與各種賽事活動。相對於其他人工跑道的賽車，穿越極艱險荒遠無人地帶的長距離越野賽車每一處要求和計較得更是細緻和精準。但是，這個世界其實是封閉，外人很難一窺究竟；再者沙漠地形複雜，變化多端，加上高溫，駕駛與車輛維修技術的要求，更遠遠超過想像。一般人想深入種種細節也無比困難，必須有耐心和毅力，以及花費漫長時間投入和參與。因此至今，她的探索仍有限。然而，這個經驗對她構成很大影響，也開啟了她很多過去不曾有的思索和覺悟。在與她多次的信件往返中，不得不佩服她對此所投入的時間，並且深深感受到對這本書所散發出的愛。（她說：她真的很愛這本書）
責任、對錯、抉擇、尊嚴，這些在別處或許可以膨脹炫耀的虛浮感慨，但在沙漠拉力賽中，卻薄如廢紙。書中以這個嚴峻的世界，來談論人的追求與命運的搏鬥。當你一無所有時，你能做到怎樣的犧牲？當你面臨抉擇、被逼到臨界點時，你是選擇一走了之，還是繼續堅持？或者應該說，活過一回的價值所在。
我想，在這本書中，成英姝拋出了許多艱難的課題：
如果最後終究是黑暗，為什麼還要飛蛾撲火？
如果愛、信仰和尊嚴必然是痛苦、傷害、碎裂多於快樂，為什麼要義無反顧豁出一切來交換？
如果生命像夜那樣冷，人又該怎麼活？(文／印刻文化編輯)
試閱
若世間有那樣驚心動魄、教人心碎的美，究竟該置身其中，還是當個旁觀者？
1.
他用手指著眼前的景象，轉過臉對著開車的端飛露出吃驚的表情。「沙漠！」
端飛瞥了他一眼。
「已經在沙漠裡走了大半天了，又不是現在才看見。」
他沒理會端飛的話語裡是否帶著譏諷，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誠如端飛所言，方才公路的兩旁都是沙漠，令人震懾的永無止盡延伸的巨大荒涼，然而當你走在公路上，你不會憂心自己要去哪裡，公路必將領你至某處，公路是因此存在的，管那某處為何，終究是你能想像得出的境地。公路非上帝的造物，它通往屬於人的世界，一個與其他人的世界有所交流的所在，否則是誰費心鋪造它？純然的沙漠不同，那是神拒絕了人的地方。此刻公路已遠遠被拋擲在身後，凡被不知覺摒棄的，那距離的遙遠便是遺忘。
如果他想像過沙漠，他一定是把它想像成像大海，踏進其中是會沈沒的。他聯想到滅頂這個詞，起了一陣窒息的恐懼。這會兒憶起無關緊要的事來了，幽閉恐懼，他心中最害怕的死法是被桎梏在一個不能動彈的封閉之境，不是耗竭致死，是給自己的驚惶迫死。
很奇怪眼前的沙漠是一個無限開闊的地方，可他卻想著被困在靜默的沙丘底下，終極而永恆的幽閉，這驚悚的想像讓他背上起了汗水。但汗水也許是起因天熱的關係。
豈止是浩瀚、廣大。岩盤遭水、風、植物、鹽份沖削蝕化，漂流、吹飛，經過百千億萬年，旅行過百千億萬里，相互消磨撞擊過百千億萬次，成此面貌，廣袤無垠背後，是超過人類所能理解的時間的概念，無可想像的逼近無限。
原先帶黑色碎石礫的地面顏色已變淺，取代以乳黃色的細沙，歲歲月月風吹拂留下的痕跡猶如水的波紋。遠方是起伏的巨大丘陵，但不陡峭，和緩，只是蔓延得很遠。就像棲息的獅子，沈靜，不露凶猛，卻充滿不可侵犯的威嚴。
而他們正行駛其上。那感覺極詭譎，像伊卡魯斯飛向太陽。
只不過他們倚靠的不是蠟黏羽毛的翅膀，而是一輛路虎衛士，由一個可信賴的好駕駛操作，就像一艘向亙古與無限航行去的太空船，足以對抗整個物理邏輯的逆反、整個宇宙歷史的深邃的一種人類科技文明的驕傲，玻璃外的星空沒有靜默和空無的恐怖，只有華美和奇幻。
他低聲嘆了口氣，喃喃說道：「你瞧這壯觀的景象，多麼打動人心！」
他這認真讚嘆令端飛做了一個怪臉。「說的好似你從沒看過。」
他眨著無辜的眼睛望了一臉端飛。
「當然沒看過，我幹麼騙你，我為的什麼呀？」他搖晃手臂比畫著，「你看這天空，你看這光線的色彩…你看這一整片…這整片，算了……這種感動你無法領會。」他搖頭，好似由衷地遺憾。
端飛突然把車停了，開門下了車。
「發生什麼事了？」他慌張地說。
「給輪胎放氣！」端飛說。
「為什麼？」帶著一種節制的好奇神色，興致勃勃的。
端飛停止動作，張大了眼睛望著他。
「在軟沙裡才走得動，不會陷沙呀！」
「噢！」
他一臉茫然地趴在車窗台看端飛蹲在地上用放氣嘴給輪胎放氣，掂估氣壓到了什麼程度。端飛仰起臉，瞇著眼睛，長嘆一口氣，「別跟我說連這你也忘了。」搖搖頭，「這下麻煩大了。」
他呆滯地聳聳肩。
「輪胎的軟硬程度和與地面的接觸面積是靠氣壓的大小的來調整的，影響整輛車的附著力，也就影響駕駛人對車的操控，任何不同的路面都有不同的適合該路面的氣壓，在沙漠裡給輪胎放氣是為了增加輪胎和地面的接觸面積，減小車對地面的壓強，這樣就不容易陷進沙裡。」端飛說。這耐心倒令他驚訝起來，心裡起了一絲感動。「有些初進沙漠的人沒這概念，一進軟沙就陷住了，只曉得拚命催油，沙刨得鋪天蓋地，引擎轟轟作響，越刨越出不去。」(待續)他下了車，出神地張望，邁步走向前。才曝曬在太陽底下沒有幾分鐘，那灼熱已讓人喘不過氣來了，可他是先覺察到汗水從毛孔裡冒出來，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熱滾滾的空氣中。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每一滴汗水分別從哪一處毛孔滲出，隱微卻不絕地堆積成水珠然後蜿蜒流下，像小河淌水那樣。
微風拂過他的皮膚。用微風兩個字描述總覺得不相稱，那只能算是熱的流動，觸上臉面和手臂，不似具實體的空氣，而是一種動態的、抽象的溫度的幻舞。他低下頭，輕輕揚起的沙在地面一尺高向後飛散如淡黃色積沈的霧，他呆若木雞地看著那暈黃的流動，自己像是在廣大的沙的海面緩慢向前移行，恍如一葉慢馳的小舟。
他甚至有種因自己這艘小舟在漂行而感到重心不穩的微微暈眩。
抬眼望向前方的沙丘，它既身處那樣遠，卻又近得浮貼在他的視網膜，它怎麼能從遠方逼近過來浸入他的眼簾，可又原地不動？那麼它究竟在哪兒？如果它的所在那麼可疑，他的眼睛又怎麼可能擁有它？
他全身已經濕透了，轉過身，眺望這整片烈日下的沙漠，心中起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想法，人的眼力是有限的，無論能看得再遠，也有一個邊界，假使他的目力只能達一百公尺，他就只能看得見方圓一百公尺的事物，他往前一公尺，看見的世界彷彿就又延伸了一公尺的範圍，可同時他也就丟掉了後面的一公尺，這麼說的話，永遠看見的還是只有方圓一百公尺的事物。照這樣想，他總共的世界就這麼大，無論跑到天涯海角，無論他身居一個很小很小的島，或者很大很大的沙漠，其實沒有什麼不同！他的世界自始至終是一樣大，不，一樣小。
他駭異地搖搖頭。
端飛不見了。他這才意識到。車也不見了。
汗水不再從毛孔鑽出，好似體內的水分都給蒸乾了，他瞇著眼低頭看自己的手，好似他的手突然間乾枯，皮膚皺縮，浮出白色的紋路。
他像困惑的小狗那樣歪著頭，燒炙的熱氣使人疲倦，逐漸陷入恍惚。無止境的沙地與丘陵的魅惑仍舊蒸騰著，他卻好似忘了它們的存在，這一切顯得徹底純淨，多奇怪，它看來如此囂張狂妄，可事實上，什麼都沒有！
初與這宏大的、四面八方無遠弗屆的幻異迷境面對面時，縱使震懾於它雄偉的迫力，卻沒有恐懼之心，只有天真無知的茫然驚奇，甚或歡愉。天空的湛藍顏色顯得生猛，賜予遍地金沙耀熠生輝，錯使人以為這不毛之地是隻沈睡默然的巨獸，虎視眈眈，即便是活物能吞噬人，眼前卻乖順，好似馬戲團裡馴獸師讓小女孩去摸獅子柔軟的頭頂，她便信眼前馴良的動物不會張口咬斷她的手。然而此刻他下意識提起膝蓋，往後退了兩步，這沙漠不是巨獸，不是活物，沒有凝視的眼神，它古老乾枯到，脫出時間之外，所有進到它內裡的事物，都脫出時間之外，被時間所遺棄，不再存於活生生的宇宙之中。不再屬於任何它以外的邏輯世界。
他疑懼的不是端飛消失了，不會再出現，他被孤伶伶丟在沙漠裡，沒人知道，他離開不了沙漠，回不了原來的世界，而會在此被曬乾、渴死、枯竭；他生出的是更荒誕的想法；那個叫做端飛的人根本就沒存在過。
消失的事物，說它不曾存在過，有什麼不可以？
現在他的記憶只有一點點，只有他在牢房裡醒過來，遇到端飛，若說這一切不是真的，有什麼不可以？繼續往前推，那些所有他不記得的，都不曾存在過，有什麼不可以？
記憶本就是愚弄人的幻覺。他是個忘了一切的人，可那些記得一切的人，他們又怎麼證明他們記得的那些他們聲稱曾經存在過的，是真實的存在？無論如何，過去於任何人來說，都是消失的，都是如今已不存在的，不管它留下多少痕跡、多少物證。
他慌張又蹣跚地跑起來，彷彿因此任何附著在身上的黏搭搭的東西都會飛走，他拚命想捕捉的過去、不知所以的現在、惘惘讓人驚恐的未來，包括他自己是否存在的真相，完全脫離，拋個一乾二淨。然而在沙地裡就像在沼澤裡奔跑，每一步都下沈，他實際的動作與頭腦裡預期的動作無法合拍，他感覺自己在表演電影的慢格，張口吸入的是滾燙空氣，刺痛喉嚨，他發出一連串嘶啞的、彷彿被割去了聲帶的喘哮。(待續)一股衝動想倒癱在地，但思及腳下是滾燙的沙，嚇得身體在半空中凍結了動作。
心臟怦怦跳動。他想他會像鹽柱般逐漸融化。像一滴水流入大海，在汪洋中不在具有自身的定義。像一粒沙飛落沙漠，永恆地等同於這沙漠無垠的全體。
他閉上眼。
再睜開。
所有的景物都不見了。
他嚇了一跳，腦子裡卻浮出一個念頭：這不是第一次！他記得他的眼睛偶爾看不見。
不同的是，他所記得的失去視覺，周遭是沉甸甸的灰色，像一堵霉黑渾濁的水泥牆，此刻卻是杏白色的，敞開的一片金光。
他在盲目中抬起一隻腳，向前，踩下，感覺到緩緩陷入沙裡，只陷落一點點，像走在海邊，柔軟的沙灘。隔著鞋底有股發燙的溫度上升，逐漸他感覺像踩在烙鐵上。
抬起頭，遠處的沙丘朦朧地浮出影子。但那可能不是真的沙丘，是他的幻想。他睜著的眼仍舊什麼都看不見，他只是在腦海中虛造了他方才看見的沙丘，讓自己以為看見了。
他又在天空造了幾縷疏懶橫陳的薄薄雲絮，蹣跚走著，四周出現了起伏的稜地，好像他置身在一幅沙畫裡，有人信手抹上天，塗出地，搓出一股一股沙的波浪，拂平。他舔了舔嘴唇，乾涸的口腔裡有一股酸味，他倒抽一口氣，想像自己真的置身於一幅沙畫中，那末他隨時可以被抹煞掉，從其中消失，他本人卻不會知道。如果他被抹去，不再存在，消失無形，可他自己不知曉，那麼他究竟在哪兒？
他踩上一個沙丘，感覺到重力的拖曳，整個人在柔軟堆積的沙上下滑，這是一個真實的沙丘！不是他虛造的幻覺。他往沙丘上爬，腳一陷進沙裡，銳利的細沙便浮漫上來流滲入鞋裡，岩漿一般灼蝕肌膚，他奮力攀爬，加快抬腿的速度，卻始終停在同樣的高度。
他張開嘴想喊，在此同時，他覺察到他看見了！
什麼時候太陽的位置已經傾斜了，他自己拉長的影子墜落在沙坡上，回頭望下去腳印子像一條巨龍蜿蜒盤旋。他驚覺自己所站的位置比想像得高，竟嚇得蹲下身來。
綿延的沙山圍繞著的是巨大的山谷，他抖索著以蹲姿一點一點移動，抬起眼，遠遠的，像掉落在沙山上的金星微小卻耀目的閃光一竄即逝，儘管只是剎那，毫無疑問是來自車玻璃的反光。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星光蹤跡的方向看，連眨眼都沒敢，深怕一開眼簾視覺又會消失。一會兒他看見了，黑色的越野車過來了，一種匪夷所思但漂亮得難以形容的姿態沿著連綿的沙樑橫面行駛過來。
他想站起來揮手，卻雙腿發軟，勉強維持一個滑稽的彎曲膝蓋的半蹲姿勢，看著那輛車忽隱忽現，有時它會在沙山的稜線兩側翻迭迂行，看起來太不真實，不似它應有的重量，它流暢的行進沒有猶豫，沒有試探，沒有任何力不從心、失控、擱淺的忌憚，彷彿每一個瞬間的運動的選擇，都是天造地設。
他被這景象驚住了，嘴張得大大的。沙山、谷地、一望無際的丘陵從原本的米金色因為陽光的減弱變成醉人的燦橙色，先前讓人感覺呆板的丘巒變得起伏疊盪錯置，現出層次萬千的陰影，而山巔上那輛車在恍恍然的日光斜射下，速度不急不徐，不咆哮，不揚漫天沙塵，以一種隱晦又張揚，靜默又狂妄的面貌，沈著，卻好像把背景的大塊天地全席捲奔騰而來，逐漸欺近。
汽車的引擎聲把他從恍惚裡拉出來，他往下奔，幾乎是滾下沙山。
從車窗望進去端飛的表情是一逕的漫不經心，嘴角帶著嘲弄的笑容，一張臉慣常的從容淡漠，全身上下看不出任何一點認真和緊張，可停下車降下窗戶的那一瞬間，眼睛裡那掩不住的凶猛，強烈到令人刺目，只在那雙眼睛裡，與他整個人的鬆懈格格不入。
端飛丟給他一瓶水。「想起了什麼來？」
「沒有！什麼都沒！」他喊。
現在他明白了，端飛是故意把他丟在沙漠裡的，心中雖憤怒，卻沒有力氣埋怨了，什麼都懶得說，他上了車，把鞋脫了，將裡頭的積沙往車窗外倒。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是啊，他真不明白，他帶他來這種地方，天地蒼茫，除了遼闊黃沙，空無一物，是要做什麼？(待續)「你不說沒見過麼？不覺得很美？」
單就這句話，他倒無法辯駁，以致於語塞，暗自觀察端飛的表情，想看看裡頭藏有什麼更複雜一些的不懷好意，或者深刻一些的情緒，但什麼也看不出來。
「就這個原因把我大老遠拽到這兒來，我不信。世間的美可多了，難道都得要去看？」他嘟噥著。
「你這麼貪心？」
雖不樂意這種揶揄，可遲鈍的舌頭應付不了，他轉臉望向端飛，只見那淺笑未卻的臉上，眼神卻很專注，此時他才留神到，端飛在這柔軟起伏的沙漠裡的駕駛方式，他完全不能理解，他以為他該直行的時候，他突然做了幾乎90度的調轉，有時他繞了一個大圈，並沒有離開原先的路線很遠。起先他莫名其妙，後來他發現了，每一瞬沙漠的真貌不等同她顯露出來的表象，或說她本來就沒有真貌，她投射予以你的完整形體是一個幻象，沒有雄奇，沒有瑰麗，沒有廣袤，沒有波瀾壯闊，不，她只是無以計數的微小碎粒，她的危險就在於她的欺瞞。你若錯信她，便會掉進陷阱，那怕只是一秒。
每個連續的瞬間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得盡收全局，然後當車輪把前景吞噬，那些看不見的，他能精準計算，且憑著身體的感覺、車身的震動、方向盤和輪胎的反餽、引擎運轉的聲音，去比對，他在每一瞬找出最適當的通過的路線，不被她絆倒、攫住，她就在那些細沙下，坦露出乳房、肚臍、美好的腹部，伸出手，無時無刻不想要留住他。他的動作非常大，反應一種高度警覺，可儘管他是全神貫注的，他的速度那樣快，猶如一種搏鬥，卻又夾雜一種散漫的雍容，他的手臂和弓起的背肌形成的矯健線條，隨著他身體的動作拉出既粗野又優美的張力。
現在他明白方才端飛在鬆開方向盤的瞬間，眼睛裡為何還殘留那樣強悍的光芒。
「換你試試吧！」端飛停下車說。
他愣著「嗄」了一聲。
端飛下車點了根煙，好整以暇地走過來拉開他的車門，欲跟他交換位置。
「我幹麼要聽你的？你別使喚我，以為我被迫跟著你便什麼你說了算。」
「你沒必要聽我的，我也沒打算要你聽我的。」端飛平靜地說。「若世間真會有那麼一個人要你聽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那絕對不會是我。」
這假設性的詞語或許無甚意義，聽在他耳中卻如烏雲遮日投下抽吸走事物顏色的陰影，沒來由讓人心驚其不祥。
「那會是誰？」他衝口而出。
好像真會有那麼一個人，好像真已經有了那麼一個人。
端飛懶洋洋地聳聳肩。
他尋思自己是否有選擇，他跟著端飛來到此，只是因為他沒有別的地方去，他一無所知一無所有，但他到底是個自由人的，他沒被繩子綁住手腳，也沒人用刀用槍抵著他的頭，他大可以，逃跑。
他應該立刻就逃跑。
繼續走下去，也許是某種險惡的陷阱等著他，他掀了掀鼻子好像獵犬要去嗅危險的氣味，但他只覺得鼻腔乾燥使得呼吸都困難，豎起耳朵期待他的本能拉上警報，告訴他他不能任由眼前這個男人哄騙，但什麼聲音都沒有。倒是從端飛打開的車門吹進來的暖風讓他有種發癢的感覺，太陽穴彷彿有小蟲扭捏著身子胡亂跳動。
「我受不了！」他跳下車來大聲說，雙手用力推了端飛一把，「我要知道我是誰，我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要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我要…，我要…」
我要幹啥？
他突然想哈哈大笑，他全然不知道他要什麼，有一瞬間他想說他要回家，但這不像個小娃兒說的話嗎？他一沮喪便像消氣的皮球，剩下沒精打彩的乾癟窘狀。
端飛一手尚扶在車門上，吐了一口煙，什麼話也沒說，瞇著眼望向遠方起伏緩和，綴著稀疏零落乏力野草的沙丘。他感覺一顆心沉落，這乍看堂皇豪華的大漠一經除魅，只剩下令人煩躁不耐的熱，沒有邊界的乾枯可憐。
「但是，」端飛回過頭來微笑，「既然都來到這裡了，何不找點樂子？」
他茫然地瞪著無神的眼睛，嘴巴微張，感覺自己正在吃力地喘著氣。
「賭賭看你能不能越過那片沙丘。」
「拿什麼來賭？我一無所有。」他面無表情地說。
「那不挺好？你可以輸掉你的一無所有。」端飛咧開嘴，嘻嘻笑著說。(待續)2.
營地設在荒涼大漠上，周遭沒有任何建築物，除了一側遠處是疊巒起伏的沙丘，另一邊是幾處岩山，放眼望去便是覆蓋著沙土的平坦碎石地，稀稀落落綴著幾株半乾枯的植物。
地上矗立著幾頂帳棚，四散停放著約末二十輛車，車廂敞開的卡車上可見堆置著存放汽車配件的箱子，帳棚下是架高著卸了輪胎的賽車，即便是個陰日，空氣仍燠熱，使得任何緊繃的氣氛都染上貌似慵懶的氣味，倒是時不時陣陣躁動的嘶吼傳來，順著男人們的喧嘩叫喊望去，原來是一群人在踢足球。
「中場空檔太大啦！快點補位啊！」一個禿頭的矮個子男子奔跑著激動地大喊。「越位啊！越位！……我的媽呀，還以為這次死定了……」
一個年輕男子以清脆爽朗的聲音突然喊著：「是端飛！」
雙手插在口袋，姿態悠閒地晃悠著的端飛停住腳步，回過頭瞇眼微笑望著這群曬得黝黑、忙呼著飛來奔去的男人們。
方才喊端飛的年輕男子一臉不可置信的驚喜，「真是飛哥！差點懷疑自己的眼睛呢！您快來加入咱們，這會兒正少一個人！」
端飛咧嘴一笑，腳步輕快地跑進場內。
看似不烈的太陽卻曬得很，一夥人全大汗淋漓，年紀輕的伙計們活力充沛，笑鬧著插科打諢，互相調侃，腳上勁兒大，儘管是嘻嘻哈哈地玩，也卯足了速度全力以赴，幹活時頂著的壓力都發洩在這兒了，年紀長一些的技師們則開始氣喘吁吁。新加入的端飛臉上一派悠閒，奇妙的是他跑起來速度極銳利，表面卻看不出費勁。方才喊端飛的那年輕男子跑得雖快，動作精準，可出腳總是猶豫。
「那欽，你專注點，別老看著端飛啊！」禿頭男子叫喊著。
端飛盤球的動作沉穩，有種任何事物顛盪不破的韻律感，腳步移動的流暢毫不讓人緊張，好似在高空中走索，可那鋼索卻是他腳底下憑空畫出的一條線，無論從四面八方何處刮來風，他都能隨心所欲移動；全身的肌肉拉出繃緊的線條，卻沒有壓力，那吹奏出來的靈動旋律，無論在哪個切分音抬腳，都不覺得違和。
場上還有一名極醒目的男子，打著赤膊，肌肉的線條未免太過於刻意的完美，一頭耀眼的染金髮色，橫衝直撞，動作特別迅捷矯健，且還左顧右盼，氣宇軒昂，「他以為他是貝克漢姆呢！」有人這麼竊竊私語。
「把球傳過來呀！」金髮的男子喊。
原先這夥人踢得逐漸散惰下來，成了虛應故事的戲耍，也不知是否端飛加入的緣故，給激了鬥志，尤其那金髮男子，一下子開了渦輪似的，腳底著了火，渾身迸出一團烈焰，他這股暴亂一上來，也牽動了周遭之人的神經，那場上來回呼叫奔跑的男人們剎時從頭到腳動作從隨興變得剛猛，一整個場上的節奏都頓時從靈魂爵士變成了快速的重拍電音。
端飛鑽過那蜂擁上來高頭大馬粗壯的男人們，看似悠閒實則凶猛的左右傾斜移步，一團快速竄亂中伸長出腿攔截的男人此起彼落踉蹌著，一路呼喊咒罵，既認真又夾帶著笑鬧。
那欽被端飛所吸引的倒不是他俐落漂亮的動作，令他驚訝的是端飛的眼神，完全不看球，他始終能遠取全觀，好似無論誰抬起眼，都能和他的視線接觸。不愧是最出色的領航。他心想。
然後他會第一千零一次地憶起當初和端飛的對話，他問端飛為什麼要當領航，他答：「因為我能帶車手到他到不了的地方。」因為他永遠都看得更遠，看見你看不見的東西。
負責盯著金髮男子的一個皮膚蠟黃，一臉麻子，動作笨拙粗魯，大呼小叫個沒停的男人，不知怎地摔在地上，翻來滾去，好似痛苦不堪地扭曲著臉。
另一男子靠近上來作勢要拉他，他沒答理，唉叫著疼：「真疼呀，不是假的，骨頭怕是斷了啊！」一邊呼號，一邊罵罵咧咧，說是那金髮男子犯規搞他。(待續)「我搞你？我搞你妹咧！我操你那把骨頭跟你做的半軸不相上下，黃花大閨女似的禁不起搗，一根手指彈一下就折了，你來錯地方啦，回家給你的褲衩繡花去，滾開點別躺在這兒礙事！」金髮男子不耐煩地喊。
麻子臉的男人一聽竟也不喊疼了，縱身一起，便衝上去貌似要撞那金髮的男人，後者張開兩手退後，但他這動作明顯不像是害怕麻子臉攻擊他，倒比較像怕對方弄髒了他的衣服似的。
「唉喲！我怕了你…」金髮男子依舊充滿表演性質地敞著雙手，緩步後退：「我發誓沒碰你，求爺揍你都不想，那股臭呼呼的味兒，我操，碰著你我手都會哆嗦。」
禿頭男子小跑著來勸架，唧唧咕咕的，一臉大汗堆著笑，麻子臉的男人抹了抹臉走開，可一回身卻又衝過來，側身用肩膀往金髮男子胸前狠撞了一下，金髮男子被撞得倒退了幾步，卻是反應靈敏地一跨步抬腿跳起來踹在麻子臉的胃部。
禿頭男子無奈，又上去調解，他不真心擔憂這些人毆鬥，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也不嫌累就是，他倒是不情願有人不愉快，好似任誰倆不美滿都是他的責任，他得充當和事佬，他得主持一下局面，他不來攬這種事，誰來呢？可那兩男人不買他的單，「誰是農民哪？操你媽的，誰是農民哪？」那麻子臉的男人喊著，唾沫都噴到想阻擋在他和金髮男人中間的禿子臉上。
其他人都散了去，連金髮的男人都嫌厭膩了，麻子臉男人還在無謂嚷嚷，禿頭男子伸開兩肘，模樣似要阻擋那兩人有肢體衝突的動作，但那兩人也不過空洞地互相謾罵，壓根沒理會那禿頭的男子，使得他給人一種可悲的感覺。
端飛在一旁遠看著有趣，方才喚他的那年輕人跑了來，歪著頭聳起肩膀用肩頭的袖子擦著臉側的汗，神情一派激動。
「飛哥好久不見！沒想到您會來，太意外了。」
「那欽！」端飛笑著說。「宋毅找伍皓參賽那年，你本來要去小趙的車隊當車手，結果還是決定回來給伍皓領航。這次也來參賽？給宋毅領？」
那欽搖搖頭。「還是領伍哥。」
「伍皓也來啦？」端飛略感驚訝。
他想起五年前宋毅把伍皓找來，當時便深覺意外，所有人都認為伍皓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不可能再賽車了。
「是啊，方才踢球，伍哥跑兩下就喊跑不動啦，到帳棚去休息了。」
「寧願不當車手，給伍皓領航，夠義氣！」
那欽臉上紅了一陣，精神抖擻地說：「誰說玩賽車非當車手不可呢？飛哥不一直是最優秀的領航？我打算向飛哥看齊。」
「我有什麼好看齊的？跟我看齊就沒戲了。」端飛笑著說。
那欽有張輪廓深邃的臉，卻不是濃眉大眼，那細長的眼睛，眼珠是淡棕色，太陽下髮色帶著點兒棕紅，面龐可見些許雜亂鬢角，臉孔混合著陽剛和秀氣。
「不，飛哥可是改變了我一生。小時候我就夢想當賽車手，我家住雅布賴，每年比賽在那兒舉行，我就騎著摩托跟進沙地裡看他們跑。我別的不想做，就憧憬著賽車。我爸爸開卡車拉山羊讓我上大學的，好不容易念了大學，居然又來幹開車的活，他給氣得。我家沒錢，我只懂修卡車，多虧飛哥給我機會，教我怎麼當個好領航，引薦我進這個圈子。當車手固然痛快，我也是喜歡的，但當領航有別的事都不能替代的滿足感，我當領航不想別的，就想變成像飛哥那樣的人。」
「變成我這樣的人？你爹要再拉多少車山羊給你看病呀！」端飛笑。
宋毅，方才足球賽時焦急喊叫的那禿頭矮個兒男人，走過來喚住那欽，「伍皓找你呢！」
「好嘞，我馬上去。」
宋毅和端飛並肩走在灑過水而不至於塵土飛揚的沙地上。
「你也來參加比賽？」宋毅問。
端飛笑笑。
「唉喲，我怎麼也想不到。領誰？」
「你猜呢？」端飛說，沒待宋毅歪他的禿腦袋尋思，便逕自回答了：「嚴英。」
那端飛說這二字的語氣之平淡，對比宋毅的反應可厲害了，彷彿這是一道搭著響雷的閃電，擊得他原地跳了起來。(待續)雖想裝作若無其事，甚至還擠出一些老友戰地重逢的欣悅，可這非同小可的震撼弄得他全無心思再顧及此刻垮下的一張臉，就像女明星也拉不動年老鬆弛的面皮一樣。
嚴英沒死？關於嚴英的失蹤有各種議論，但大抵的總結是他死了，有人不輕下論斷，他自己是深信嚴英歸西，屍骨都不全；至於死人復生這種事有多令人不樂見，得看這死人的重要性，光說嚴英是個讓人見著就頭痛的瘟神，遑論還有那諸多不愉快的事，但相較之下，更讓他鬧心的是端飛。他沒料到這次的比賽對手裡頭會有端飛。這麼想或許不厚道，端飛於他有種種恩惠，端飛不欠他，他欠端飛的還不起，也正是這一重，令他更不情願見著端飛。但撇開這心虛的層面，他一直是個務實的人，他幹車手也當慣車隊經理，凡認識他的人，無人聽不見他頭腦裡頭那電算機敲得劈劈啪啪響的聲音，可他這輩子再也沒有比這次比賽更務實了，他現在只介意端飛，至於端飛跟誰搭檔，他根本不在乎，包括搭檔是一個死人。
「原本對這次比賽我是抱著必勝的信心，十拿九穩來著，不是想贏，是必須贏，可見到你，指望沒了，早知你要參加，我才不來自討苦吃，現在還趕得及，我這不如就叫伙計們收拾回家了。」
宋毅這話自然是開玩笑外帶一番客套討好，但也是半句不矯誇的實話，有時你把內心最不好說出的坦白話毫不扭捏遮掩地全盤盛出來，就因它的不合宜，不當這般赤裸告白，聽來就越顯得虛情假意而受到保護。
端飛正欲回話，突然一陣騷動囂喊傳來，二人奔向噪音所在，見營地裡的眾人皆圍攏上去，當中是兩個扭打的男子，說是扭打，不如說其中一人纏著另一人打，被打的人抱頭鼠竄，一會兒跑進帳棚又跑出，一會兒又繞著停放的賽車跑。那追在後頭的是個健壯的小伙子，個兒很結實，但臉龐非常稚嫩，還只是個青少年。跑的那個挺機靈的，追的那個則陷入狂亂，恨不得立即撲上去把對方給撕了一般。周遭人全興致勃勃地看熱鬧，那兩人一追至面前，便俐落地撤讓，兩人一通過，又聚湧上去。這會兒跑著的讓地上堆放著的輪胎給絆倒了，後頭那個靠著太近也栽到地上，前頭那個正欲爬起，後頭那個抓住了他的小腿，躍上去揪住他。現在看看這可憐的被擒住的傢伙，剛才他應該已經吃了幾拳了，鼻子和嘴角流血，趕上來的宋毅一瞧著他的臉，頓時呆若木雞，張嘴訥訥說道：「真的是嚴英！我還以為你開玩笑呢！」
端飛跨上前，拉起那打人的小伙子的領子，好像拎起一隻小兔一樣。「別打了。」他說。
那小伙子橫眉豎眼地一抬臉正欲爆粗口，見是端飛便把話嚥了回去。
「秋山的兒子啊？才五年你長這麼高？差點我就認不出來」端飛笑著說。
秋山是宋毅的維修總工程師。
小伙子一咬牙，不情願地站直了。
「我知道你火大，可你別揍他了，揍了白揍，嚴英什麼都不記得了。」端飛溫和地說。
1.
他用手指著眼前的景象，轉過臉對著開車的端飛露出吃驚的表情。「沙漠！」
端飛瞥了他一眼。
「已經在沙漠裡走了大半天了，又不是現在才看見。」
他沒理會端飛的話語裡是否帶著譏諷，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誠如端飛所言，方才公路的兩旁都是沙漠，令人震懾的永無止盡延伸的巨大荒涼，然而當你走在公路上，你不會憂心自己要去哪裡，公路必將領你至某處，公路是因此存在的，管那某處為何，終究是你能想像得出的境地。公路非上帝的造物，它通往屬於人的世界，一個與其他人的世界有所交流的所在，否則是誰費心鋪造它？純然的沙漠不同，那是神拒絕了人的地方。此刻公路已遠遠被拋擲在身後，凡被不知覺摒棄的，那距離的遙遠便是遺忘。
如果他想像過沙漠，他一定是把它想像成像大海，踏進其中是會沈沒的。他聯想到滅頂這個詞，起了一陣窒息的恐懼。這會兒憶起無關緊要的事來了，幽閉恐懼，他心中最害怕的死法是被桎梏在一個不能動彈的封閉之境，不是耗竭致死，是給自己的驚惶迫死。
很奇怪眼前的沙漠是一個無限開闊的地方，可他卻想著被困在靜默的沙丘底下，終極而永恆的幽閉，這驚悚的想像讓他背上起了汗水。但汗水也許是起因天熱的關係。
豈止是浩瀚、廣大。岩盤遭水、風、植物、鹽份沖削蝕化，漂流、吹飛，經過百千億萬年，旅行過百千億萬里，相互消磨撞擊過百千億萬次，成此面貌，廣袤無垠背後，是超過人類所能理解的時間的概念，無可想像的逼近無限。
原先帶黑色碎石礫的地面顏色已變淺，取代以乳黃色的細沙，歲歲月月風吹拂留下的痕跡猶如水的波紋。遠方是起伏的巨大丘陵，但不陡峭，和緩，只是蔓延得很遠。就像棲息的獅子，沈靜，不露凶猛，卻充滿不可侵犯的威嚴。
而他們正行駛其上。那感覺極詭譎，像伊卡魯斯飛向太陽。
只不過他們倚靠的不是蠟黏羽毛的翅膀，而是一輛路虎衛士，由一個可信賴的好駕駛操作，就像一艘向亙古與無限航行去的太空船，足以對抗整個物理邏輯的逆反、整個宇宙歷史的深邃的一種人類科技文明的驕傲，玻璃外的星空沒有靜默和空無的恐怖，只有華美和奇幻。
他低聲嘆了口氣，喃喃說道：「你瞧這壯觀的景象，多麼打動人心！」
他這認真讚嘆令端飛做了一個怪臉。「說的好似你從沒看過。」
他眨著無辜的眼睛望了一臉端飛。
「當然沒看過，我幹麼騙你，我為的什麼呀？」他搖晃手臂比畫著，「你看這天空，你看這光線的色彩…你看這一整片…這整片，算了……這種感動你無法領會。」他搖頭，好似由衷地遺憾。
端飛突然把車停了，開門下了車。
「發生什麼事了？」他慌張地說。
「給輪胎放氣！」端飛說。
「為什麼？」帶著一種節制的好奇神色，興致勃勃的。
端飛停止動作，張大了眼睛望著他。
「在軟沙裡才走得動，不會陷沙呀！」
「噢！」
他一臉茫然地趴在車窗台看端飛蹲在地上用放氣嘴給輪胎放氣，掂估氣壓到了什麼程度。端飛仰起臉，瞇著眼睛，長嘆一口氣，「別跟我說連這你也忘了。」搖搖頭，「這下麻煩大了。」
他呆滯地聳聳肩。
「輪胎的軟硬程度和與地面的接觸面積是靠氣壓的大小的來調整的，影響整輛車的附著力，也就影響駕駛人對車的操控，任何不同的路面都有不同的適合該路面的氣壓，在沙漠裡給輪胎放氣是為了增加輪胎和地面的接觸面積，減小車對地面的壓強，這樣就不容易陷進沙裡。」端飛說。這耐心倒令他驚訝起來，心裡起了一絲感動。「有些初進沙漠的人沒這概念，一進軟沙就陷住了，只曉得拚命催油，沙刨得鋪天蓋地，引擎轟轟作響，越刨越出不去。」(待續)他下了車，出神地張望，邁步走向前。才曝曬在太陽底下沒有幾分鐘，那灼熱已讓人喘不過氣來了，可他是先覺察到汗水從毛孔裡冒出來，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熱滾滾的空氣中。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每一滴汗水分別從哪一處毛孔滲出，隱微卻不絕地堆積成水珠然後蜿蜒流下，像小河淌水那樣。
微風拂過他的皮膚。用微風兩個字描述總覺得不相稱，那只能算是熱的流動，觸上臉面和手臂，不似具實體的空氣，而是一種動態的、抽象的溫度的幻舞。他低下頭，輕輕揚起的沙在地面一尺高向後飛散如淡黃色積沈的霧，他呆若木雞地看著那暈黃的流動，自己像是在廣大的沙的海面緩慢向前移行，恍如一葉慢馳的小舟。
他甚至有種因自己這艘小舟在漂行而感到重心不穩的微微暈眩。
抬眼望向前方的沙丘，它既身處那樣遠，卻又近得浮貼在他的視網膜，它怎麼能從遠方逼近過來浸入他的眼簾，可又原地不動？那麼它究竟在哪兒？如果它的所在那麼可疑，他的眼睛又怎麼可能擁有它？
他全身已經濕透了，轉過身，眺望這整片烈日下的沙漠，心中起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想法，人的眼力是有限的，無論能看得再遠，也有一個邊界，假使他的目力只能達一百公尺，他就只能看得見方圓一百公尺的事物，他往前一公尺，看見的世界彷彿就又延伸了一公尺的範圍，可同時他也就丟掉了後面的一公尺，這麼說的話，永遠看見的還是只有方圓一百公尺的事物。照這樣想，他總共的世界就這麼大，無論跑到天涯海角，無論他身居一個很小很小的島，或者很大很大的沙漠，其實沒有什麼不同！他的世界自始至終是一樣大，不，一樣小。
他駭異地搖搖頭。
端飛不見了。他這才意識到。車也不見了。
汗水不再從毛孔鑽出，好似體內的水分都給蒸乾了，他瞇著眼低頭看自己的手，好似他的手突然間乾枯，皮膚皺縮，浮出白色的紋路。
他像困惑的小狗那樣歪著頭，燒炙的熱氣使人疲倦，逐漸陷入恍惚。無止境的沙地與丘陵的魅惑仍舊蒸騰著，他卻好似忘了它們的存在，這一切顯得徹底純淨，多奇怪，它看來如此囂張狂妄，可事實上，什麼都沒有！
初與這宏大的、四面八方無遠弗屆的幻異迷境面對面時，縱使震懾於它雄偉的迫力，卻沒有恐懼之心，只有天真無知的茫然驚奇，甚或歡愉。天空的湛藍顏色顯得生猛，賜予遍地金沙耀熠生輝，錯使人以為這不毛之地是隻沈睡默然的巨獸，虎視眈眈，即便是活物能吞噬人，眼前卻乖順，好似馬戲團裡馴獸師讓小女孩去摸獅子柔軟的頭頂，她便信眼前馴良的動物不會張口咬斷她的手。然而此刻他下意識提起膝蓋，往後退了兩步，這沙漠不是巨獸，不是活物，沒有凝視的眼神，它古老乾枯到，脫出時間之外，所有進到它內裡的事物，都脫出時間之外，被時間所遺棄，不再存於活生生的宇宙之中。不再屬於任何它以外的邏輯世界。
他疑懼的不是端飛消失了，不會再出現，他被孤伶伶丟在沙漠裡，沒人知道，他離開不了沙漠，回不了原來的世界，而會在此被曬乾、渴死、枯竭；他生出的是更荒誕的想法；那個叫做端飛的人根本就沒存在過。
消失的事物，說它不曾存在過，有什麼不可以？
現在他的記憶只有一點點，只有他在牢房裡醒過來，遇到端飛，若說這一切不是真的，有什麼不可以？繼續往前推，那些所有他不記得的，都不曾存在過，有什麼不可以？
記憶本就是愚弄人的幻覺。他是個忘了一切的人，可那些記得一切的人，他們又怎麼證明他們記得的那些他們聲稱曾經存在過的，是真實的存在？無論如何，過去於任何人來說，都是消失的，都是如今已不存在的，不管它留下多少痕跡、多少物證。
他慌張又蹣跚地跑起來，彷彿因此任何附著在身上的黏搭搭的東西都會飛走，他拚命想捕捉的過去、不知所以的現在、惘惘讓人驚恐的未來，包括他自己是否存在的真相，完全脫離，拋個一乾二淨。然而在沙地裡就像在沼澤裡奔跑，每一步都下沈，他實際的動作與頭腦裡預期的動作無法合拍，他感覺自己在表演電影的慢格，張口吸入的是滾燙空氣，刺痛喉嚨，他發出一連串嘶啞的、彷彿被割去了聲帶的喘哮。(待續)一股衝動想倒癱在地，但思及腳下是滾燙的沙，嚇得身體在半空中凍結了動作。
心臟怦怦跳動。他想他會像鹽柱般逐漸融化。像一滴水流入大海，在汪洋中不在具有自身的定義。像一粒沙飛落沙漠，永恆地等同於這沙漠無垠的全體。
他閉上眼。
再睜開。
所有的景物都不見了。
他嚇了一跳，腦子裡卻浮出一個念頭：這不是第一次！他記得他的眼睛偶爾看不見。
不同的是，他所記得的失去視覺，周遭是沉甸甸的灰色，像一堵霉黑渾濁的水泥牆，此刻卻是杏白色的，敞開的一片金光。
他在盲目中抬起一隻腳，向前，踩下，感覺到緩緩陷入沙裡，只陷落一點點，像走在海邊，柔軟的沙灘。隔著鞋底有股發燙的溫度上升，逐漸他感覺像踩在烙鐵上。
抬起頭，遠處的沙丘朦朧地浮出影子。但那可能不是真的沙丘，是他的幻想。他睜著的眼仍舊什麼都看不見，他只是在腦海中虛造了他方才看見的沙丘，讓自己以為看見了。
他又在天空造了幾縷疏懶橫陳的薄薄雲絮，蹣跚走著，四周出現了起伏的稜地，好像他置身在一幅沙畫裡，有人信手抹上天，塗出地，搓出一股一股沙的波浪，拂平。他舔了舔嘴唇，乾涸的口腔裡有一股酸味，他倒抽一口氣，想像自己真的置身於一幅沙畫中，那末他隨時可以被抹煞掉，從其中消失，他本人卻不會知道。如果他被抹去，不再存在，消失無形，可他自己不知曉，那麼他究竟在哪兒？
他踩上一個沙丘，感覺到重力的拖曳，整個人在柔軟堆積的沙上下滑，這是一個真實的沙丘！不是他虛造的幻覺。他往沙丘上爬，腳一陷進沙裡，銳利的細沙便浮漫上來流滲入鞋裡，岩漿一般灼蝕肌膚，他奮力攀爬，加快抬腿的速度，卻始終停在同樣的高度。
他張開嘴想喊，在此同時，他覺察到他看見了！
什麼時候太陽的位置已經傾斜了，他自己拉長的影子墜落在沙坡上，回頭望下去腳印子像一條巨龍蜿蜒盤旋。他驚覺自己所站的位置比想像得高，竟嚇得蹲下身來。
綿延的沙山圍繞著的是巨大的山谷，他抖索著以蹲姿一點一點移動，抬起眼，遠遠的，像掉落在沙山上的金星微小卻耀目的閃光一竄即逝，儘管只是剎那，毫無疑問是來自車玻璃的反光。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星光蹤跡的方向看，連眨眼都沒敢，深怕一開眼簾視覺又會消失。一會兒他看見了，黑色的越野車過來了，一種匪夷所思但漂亮得難以形容的姿態沿著連綿的沙樑橫面行駛過來。
他想站起來揮手，卻雙腿發軟，勉強維持一個滑稽的彎曲膝蓋的半蹲姿勢，看著那輛車忽隱忽現，有時它會在沙山的稜線兩側翻迭迂行，看起來太不真實，不似它應有的重量，它流暢的行進沒有猶豫，沒有試探，沒有任何力不從心、失控、擱淺的忌憚，彷彿每一個瞬間的運動的選擇，都是天造地設。
他被這景象驚住了，嘴張得大大的。沙山、谷地、一望無際的丘陵從原本的米金色因為陽光的減弱變成醉人的燦橙色，先前讓人感覺呆板的丘巒變得起伏疊盪錯置，現出層次萬千的陰影，而山巔上那輛車在恍恍然的日光斜射下，速度不急不徐，不咆哮，不揚漫天沙塵，以一種隱晦又張揚，靜默又狂妄的面貌，沈著，卻好像把背景的大塊天地全席捲奔騰而來，逐漸欺近。
汽車的引擎聲把他從恍惚裡拉出來，他往下奔，幾乎是滾下沙山。
從車窗望進去端飛的表情是一逕的漫不經心，嘴角帶著嘲弄的笑容，一張臉慣常的從容淡漠，全身上下看不出任何一點認真和緊張，可停下車降下窗戶的那一瞬間，眼睛裡那掩不住的凶猛，強烈到令人刺目，只在那雙眼睛裡，與他整個人的鬆懈格格不入。
端飛丟給他一瓶水。「想起了什麼來？」
「沒有！什麼都沒！」他喊。
現在他明白了，端飛是故意把他丟在沙漠裡的，心中雖憤怒，卻沒有力氣埋怨了，什麼都懶得說，他上了車，把鞋脫了，將裡頭的積沙往車窗外倒。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是啊，他真不明白，他帶他來這種地方，天地蒼茫，除了遼闊黃沙，空無一物，是要做什麼？(待續)「你不說沒見過麼？不覺得很美？」
單就這句話，他倒無法辯駁，以致於語塞，暗自觀察端飛的表情，想看看裡頭藏有什麼更複雜一些的不懷好意，或者深刻一些的情緒，但什麼也看不出來。
「就這個原因把我大老遠拽到這兒來，我不信。世間的美可多了，難道都得要去看？」他嘟噥著。
「你這麼貪心？」
雖不樂意這種揶揄，可遲鈍的舌頭應付不了，他轉臉望向端飛，只見那淺笑未卻的臉上，眼神卻很專注，此時他才留神到，端飛在這柔軟起伏的沙漠裡的駕駛方式，他完全不能理解，他以為他該直行的時候，他突然做了幾乎90度的調轉，有時他繞了一個大圈，並沒有離開原先的路線很遠。起先他莫名其妙，後來他發現了，每一瞬沙漠的真貌不等同她顯露出來的表象，或說她本來就沒有真貌，她投射予以你的完整形體是一個幻象，沒有雄奇，沒有瑰麗，沒有廣袤，沒有波瀾壯闊，不，她只是無以計數的微小碎粒，她的危險就在於她的欺瞞。你若錯信她，便會掉進陷阱，那怕只是一秒。
每個連續的瞬間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得盡收全局，然後當車輪把前景吞噬，那些看不見的，他能精準計算，且憑著身體的感覺、車身的震動、方向盤和輪胎的反餽、引擎運轉的聲音，去比對，他在每一瞬找出最適當的通過的路線，不被她絆倒、攫住，她就在那些細沙下，坦露出乳房、肚臍、美好的腹部，伸出手，無時無刻不想要留住他。他的動作非常大，反應一種高度警覺，可儘管他是全神貫注的，他的速度那樣快，猶如一種搏鬥，卻又夾雜一種散漫的雍容，他的手臂和弓起的背肌形成的矯健線條，隨著他身體的動作拉出既粗野又優美的張力。
現在他明白方才端飛在鬆開方向盤的瞬間，眼睛裡為何還殘留那樣強悍的光芒。
「換你試試吧！」端飛停下車說。
他愣著「嗄」了一聲。
端飛下車點了根煙，好整以暇地走過來拉開他的車門，欲跟他交換位置。
「我幹麼要聽你的？你別使喚我，以為我被迫跟著你便什麼你說了算。」
「你沒必要聽我的，我也沒打算要你聽我的。」端飛平靜地說。「若世間真會有那麼一個人要你聽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那絕對不會是我。」
這假設性的詞語或許無甚意義，聽在他耳中卻如烏雲遮日投下抽吸走事物顏色的陰影，沒來由讓人心驚其不祥。
「那會是誰？」他衝口而出。
好像真會有那麼一個人，好像真已經有了那麼一個人。
端飛懶洋洋地聳聳肩。
他尋思自己是否有選擇，他跟著端飛來到此，只是因為他沒有別的地方去，他一無所知一無所有，但他到底是個自由人的，他沒被繩子綁住手腳，也沒人用刀用槍抵著他的頭，他大可以，逃跑。
他應該立刻就逃跑。
繼續走下去，也許是某種險惡的陷阱等著他，他掀了掀鼻子好像獵犬要去嗅危險的氣味，但他只覺得鼻腔乾燥使得呼吸都困難，豎起耳朵期待他的本能拉上警報，告訴他他不能任由眼前這個男人哄騙，但什麼聲音都沒有。倒是從端飛打開的車門吹進來的暖風讓他有種發癢的感覺，太陽穴彷彿有小蟲扭捏著身子胡亂跳動。
「我受不了！」他跳下車來大聲說，雙手用力推了端飛一把，「我要知道我是誰，我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要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我要…，我要…」
我要幹啥？
他突然想哈哈大笑，他全然不知道他要什麼，有一瞬間他想說他要回家，但這不像個小娃兒說的話嗎？他一沮喪便像消氣的皮球，剩下沒精打彩的乾癟窘狀。
端飛一手尚扶在車門上，吐了一口煙，什麼話也沒說，瞇著眼望向遠方起伏緩和，綴著稀疏零落乏力野草的沙丘。他感覺一顆心沉落，這乍看堂皇豪華的大漠一經除魅，只剩下令人煩躁不耐的熱，沒有邊界的乾枯可憐。
「但是，」端飛回過頭來微笑，「既然都來到這裡了，何不找點樂子？」
他茫然地瞪著無神的眼睛，嘴巴微張，感覺自己正在吃力地喘著氣。
「賭賭看你能不能越過那片沙丘。」
「拿什麼來賭？我一無所有。」他面無表情地說。
「那不挺好？你可以輸掉你的一無所有。」端飛咧開嘴，嘻嘻笑著說。(待續)2.
營地設在荒涼大漠上，周遭沒有任何建築物，除了一側遠處是疊巒起伏的沙丘，另一邊是幾處岩山，放眼望去便是覆蓋著沙土的平坦碎石地，稀稀落落綴著幾株半乾枯的植物。
地上矗立著幾頂帳棚，四散停放著約末二十輛車，車廂敞開的卡車上可見堆置著存放汽車配件的箱子，帳棚下是架高著卸了輪胎的賽車，即便是個陰日，空氣仍燠熱，使得任何緊繃的氣氛都染上貌似慵懶的氣味，倒是時不時陣陣躁動的嘶吼傳來，順著男人們的喧嘩叫喊望去，原來是一群人在踢足球。
「中場空檔太大啦！快點補位啊！」一個禿頭的矮個子男子奔跑著激動地大喊。「越位啊！越位！……我的媽呀，還以為這次死定了……」
一個年輕男子以清脆爽朗的聲音突然喊著：「是端飛！」
雙手插在口袋，姿態悠閒地晃悠著的端飛停住腳步，回過頭瞇眼微笑望著這群曬得黝黑、忙呼著飛來奔去的男人們。
方才喊端飛的年輕男子一臉不可置信的驚喜，「真是飛哥！差點懷疑自己的眼睛呢！您快來加入咱們，這會兒正少一個人！」
端飛咧嘴一笑，腳步輕快地跑進場內。
看似不烈的太陽卻曬得很，一夥人全大汗淋漓，年紀輕的伙計們活力充沛，笑鬧著插科打諢，互相調侃，腳上勁兒大，儘管是嘻嘻哈哈地玩，也卯足了速度全力以赴，幹活時頂著的壓力都發洩在這兒了，年紀長一些的技師們則開始氣喘吁吁。新加入的端飛臉上一派悠閒，奇妙的是他跑起來速度極銳利，表面卻看不出費勁。方才喊端飛的那年輕男子跑得雖快，動作精準，可出腳總是猶豫。
「那欽，你專注點，別老看著端飛啊！」禿頭男子叫喊著。
端飛盤球的動作沉穩，有種任何事物顛盪不破的韻律感，腳步移動的流暢毫不讓人緊張，好似在高空中走索，可那鋼索卻是他腳底下憑空畫出的一條線，無論從四面八方何處刮來風，他都能隨心所欲移動；全身的肌肉拉出繃緊的線條，卻沒有壓力，那吹奏出來的靈動旋律，無論在哪個切分音抬腳，都不覺得違和。
場上還有一名極醒目的男子，打著赤膊，肌肉的線條未免太過於刻意的完美，一頭耀眼的染金髮色，橫衝直撞，動作特別迅捷矯健，且還左顧右盼，氣宇軒昂，「他以為他是貝克漢姆呢！」有人這麼竊竊私語。
「把球傳過來呀！」金髮的男子喊。
原先這夥人踢得逐漸散惰下來，成了虛應故事的戲耍，也不知是否端飛加入的緣故，給激了鬥志，尤其那金髮男子，一下子開了渦輪似的，腳底著了火，渾身迸出一團烈焰，他這股暴亂一上來，也牽動了周遭之人的神經，那場上來回呼叫奔跑的男人們剎時從頭到腳動作從隨興變得剛猛，一整個場上的節奏都頓時從靈魂爵士變成了快速的重拍電音。
端飛鑽過那蜂擁上來高頭大馬粗壯的男人們，看似悠閒實則凶猛的左右傾斜移步，一團快速竄亂中伸長出腿攔截的男人此起彼落踉蹌著，一路呼喊咒罵，既認真又夾帶著笑鬧。
那欽被端飛所吸引的倒不是他俐落漂亮的動作，令他驚訝的是端飛的眼神，完全不看球，他始終能遠取全觀，好似無論誰抬起眼，都能和他的視線接觸。不愧是最出色的領航。他心想。
然後他會第一千零一次地憶起當初和端飛的對話，他問端飛為什麼要當領航，他答：「因為我能帶車手到他到不了的地方。」因為他永遠都看得更遠，看見你看不見的東西。
負責盯著金髮男子的一個皮膚蠟黃，一臉麻子，動作笨拙粗魯，大呼小叫個沒停的男人，不知怎地摔在地上，翻來滾去，好似痛苦不堪地扭曲著臉。
另一男子靠近上來作勢要拉他，他沒答理，唉叫著疼：「真疼呀，不是假的，骨頭怕是斷了啊！」一邊呼號，一邊罵罵咧咧，說是那金髮男子犯規搞他。(待續)「我搞你？我搞你妹咧！我操你那把骨頭跟你做的半軸不相上下，黃花大閨女似的禁不起搗，一根手指彈一下就折了，你來錯地方啦，回家給你的褲衩繡花去，滾開點別躺在這兒礙事！」金髮男子不耐煩地喊。
麻子臉的男人一聽竟也不喊疼了，縱身一起，便衝上去貌似要撞那金髮的男人，後者張開兩手退後，但他這動作明顯不像是害怕麻子臉攻擊他，倒比較像怕對方弄髒了他的衣服似的。
「唉喲！我怕了你…」金髮男子依舊充滿表演性質地敞著雙手，緩步後退：「我發誓沒碰你，求爺揍你都不想，那股臭呼呼的味兒，我操，碰著你我手都會哆嗦。」
禿頭男子小跑著來勸架，唧唧咕咕的，一臉大汗堆著笑，麻子臉的男人抹了抹臉走開，可一回身卻又衝過來，側身用肩膀往金髮男子胸前狠撞了一下，金髮男子被撞得倒退了幾步，卻是反應靈敏地一跨步抬腿跳起來踹在麻子臉的胃部。
禿頭男子無奈，又上去調解，他不真心擔憂這些人毆鬥，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也不嫌累就是，他倒是不情願有人不愉快，好似任誰倆不美滿都是他的責任，他得充當和事佬，他得主持一下局面，他不來攬這種事，誰來呢？可那兩男人不買他的單，「誰是農民哪？操你媽的，誰是農民哪？」那麻子臉的男人喊著，唾沫都噴到想阻擋在他和金髮男人中間的禿子臉上。
其他人都散了去，連金髮的男人都嫌厭膩了，麻子臉男人還在無謂嚷嚷，禿頭男子伸開兩肘，模樣似要阻擋那兩人有肢體衝突的動作，但那兩人也不過空洞地互相謾罵，壓根沒理會那禿頭的男子，使得他給人一種可悲的感覺。
端飛在一旁遠看著有趣，方才喚他的那年輕人跑了來，歪著頭聳起肩膀用肩頭的袖子擦著臉側的汗，神情一派激動。
「飛哥好久不見！沒想到您會來，太意外了。」
「那欽！」端飛笑著說。「宋毅找伍皓參賽那年，你本來要去小趙的車隊當車手，結果還是決定回來給伍皓領航。這次也來參賽？給宋毅領？」
那欽搖搖頭。「還是領伍哥。」
「伍皓也來啦？」端飛略感驚訝。
他想起五年前宋毅把伍皓找來，當時便深覺意外，所有人都認為伍皓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不可能再賽車了。
「是啊，方才踢球，伍哥跑兩下就喊跑不動啦，到帳棚去休息了。」
「寧願不當車手，給伍皓領航，夠義氣！」
那欽臉上紅了一陣，精神抖擻地說：「誰說玩賽車非當車手不可呢？飛哥不一直是最優秀的領航？我打算向飛哥看齊。」
「我有什麼好看齊的？跟我看齊就沒戲了。」端飛笑著說。
那欽有張輪廓深邃的臉，卻不是濃眉大眼，那細長的眼睛，眼珠是淡棕色，太陽下髮色帶著點兒棕紅，面龐可見些許雜亂鬢角，臉孔混合著陽剛和秀氣。
「不，飛哥可是改變了我一生。小時候我就夢想當賽車手，我家住雅布賴，每年比賽在那兒舉行，我就騎著摩托跟進沙地裡看他們跑。我別的不想做，就憧憬著賽車。我爸爸開卡車拉山羊讓我上大學的，好不容易念了大學，居然又來幹開車的活，他給氣得。我家沒錢，我只懂修卡車，多虧飛哥給我機會，教我怎麼當個好領航，引薦我進這個圈子。當車手固然痛快，我也是喜歡的，但當領航有別的事都不能替代的滿足感，我當領航不想別的，就想變成像飛哥那樣的人。」
「變成我這樣的人？你爹要再拉多少車山羊給你看病呀！」端飛笑。
宋毅，方才足球賽時焦急喊叫的那禿頭矮個兒男人，走過來喚住那欽，「伍皓找你呢！」
「好嘞，我馬上去。」
宋毅和端飛並肩走在灑過水而不至於塵土飛揚的沙地上。
「你也來參加比賽？」宋毅問。
端飛笑笑。
「唉喲，我怎麼也想不到。領誰？」
「你猜呢？」端飛說，沒待宋毅歪他的禿腦袋尋思，便逕自回答了：「嚴英。」
那端飛說這二字的語氣之平淡，對比宋毅的反應可厲害了，彷彿這是一道搭著響雷的閃電，擊得他原地跳了起來。(待續)雖想裝作若無其事，甚至還擠出一些老友戰地重逢的欣悅，可這非同小可的震撼弄得他全無心思再顧及此刻垮下的一張臉，就像女明星也拉不動年老鬆弛的面皮一樣。
嚴英沒死？關於嚴英的失蹤有各種議論，但大抵的總結是他死了，有人不輕下論斷，他自己是深信嚴英歸西，屍骨都不全；至於死人復生這種事有多令人不樂見，得看這死人的重要性，光說嚴英是個讓人見著就頭痛的瘟神，遑論還有那諸多不愉快的事，但相較之下，更讓他鬧心的是端飛。他沒料到這次的比賽對手裡頭會有端飛。這麼想或許不厚道，端飛於他有種種恩惠，端飛不欠他，他欠端飛的還不起，也正是這一重，令他更不情願見著端飛。但撇開這心虛的層面，他一直是個務實的人，他幹車手也當慣車隊經理，凡認識他的人，無人聽不見他頭腦裡頭那電算機敲得劈劈啪啪響的聲音，可他這輩子再也沒有比這次比賽更務實了，他現在只介意端飛，至於端飛跟誰搭檔，他根本不在乎，包括搭檔是一個死人。
「原本對這次比賽我是抱著必勝的信心，十拿九穩來著，不是想贏，是必須贏，可見到你，指望沒了，早知你要參加，我才不來自討苦吃，現在還趕得及，我這不如就叫伙計們收拾回家了。」
宋毅這話自然是開玩笑外帶一番客套討好，但也是半句不矯誇的實話，有時你把內心最不好說出的坦白話毫不扭捏遮掩地全盤盛出來，就因它的不合宜，不當這般赤裸告白，聽來就越顯得虛情假意而受到保護。
端飛正欲回話，突然一陣騷動囂喊傳來，二人奔向噪音所在，見營地裡的眾人皆圍攏上去，當中是兩個扭打的男子，說是扭打，不如說其中一人纏著另一人打，被打的人抱頭鼠竄，一會兒跑進帳棚又跑出，一會兒又繞著停放的賽車跑。那追在後頭的是個健壯的小伙子，個兒很結實，但臉龐非常稚嫩，還只是個青少年。跑的那個挺機靈的，追的那個則陷入狂亂，恨不得立即撲上去把對方給撕了一般。周遭人全興致勃勃地看熱鬧，那兩人一追至面前，便俐落地撤讓，兩人一通過，又聚湧上去。這會兒跑著的讓地上堆放著的輪胎給絆倒了，後頭那個靠著太近也栽到地上，前頭那個正欲爬起，後頭那個抓住了他的小腿，躍上去揪住他。現在看看這可憐的被擒住的傢伙，剛才他應該已經吃了幾拳了，鼻子和嘴角流血，趕上來的宋毅一瞧著他的臉，頓時呆若木雞，張嘴訥訥說道：「真的是嚴英！我還以為你開玩笑呢！」
端飛跨上前，拉起那打人的小伙子的領子，好像拎起一隻小兔一樣。「別打了。」他說。
那小伙子橫眉豎眼地一抬臉正欲爆粗口，見是端飛便把話嚥了回去。
「秋山的兒子啊？才五年你長這麼高？差點我就認不出來」端飛笑著說。
秋山是宋毅的維修總工程師。
小伙子一咬牙，不情願地站直了。
「我知道你火大，可你別揍他了，揍了白揍，嚴英什麼都不記得了。」端飛溫和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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