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久鷹央的推理病歷表01
活動訊息
內容簡介
天醫會綜合醫院統括診斷部負責診斷被各個科別判定為「難以醫治」的患者。部長．天久鷹央是個思路清晰、博學多聞的天才，也是個怪人。堅持自己看到了河童的少年、看到鬼火而害怕不已的護理師、發現自己突然懷孕而萬分激動的女高中生－－各種疑難雜症在她的推理之下皆無所遁形，甚至還連帶解決了犯罪事件！新型態醫療推理故事登場。
試閱
Ｋａｒｔｅ．０１氣泡
＊
好冷。遠藤幸太一邊用手電筒撥開前方的草叢，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沒錯，我是因為天氣太冷才發抖的，才不是因為害怕才發抖。幸太轉動眼珠，環顧四周。在深夜的雜木林裡，茂密的樹葉遮蔽了路燈的光線，讓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或許是因為前天那場大雨的關係吧，腳下滿是泥濘，難以行走。
「什麼嘛，幸太。你在害怕嗎？」
走在他身旁的山本俊介故意調侃似地大聲說。
「我才不怕呢！」
幸太立刻否定了死黨說的話，但是從他口中發出的聲音卻微微地顫抖著。
早知道就不要來這種鬼地方了。事到如今，幸太極為後悔自己答應了俊介的邀約，在三更半夜跟他來這裡試膽。
這裡是久留米池公園，公園的正中央有一座直徑兩公里、水深超過二十公尺的巨大水池，是一座只在雜木林中鋪設步道的遼闊公園。白天，市民們經常來此休憩，因此相當熱鬧，但是太陽下山後，路燈設置不足的公園就會變得非常陰暗。
幸太的父母從小就對他耳提面命，不准他單獨靠近公園。尤其是他們現在身處的公園最內側，日落後更是連大人都不想接近的地方。如果他在三更半夜偷跑出家門、來到這裡的事情被發現了，不知道會被罵得多慘……。
「欸，你聽過這個公園的傳說嗎？」
俊介用手電筒從下往上照亮自己的臉。
「不要這樣啦。什麼傳說？」
「這個水池不是很深嗎？聽說池底住著河童唷。」
俊介刻意壓低聲音說，幸太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當然聽過這個謠傳──入夜後，河童就會從池底爬出來，擄走小孩。只要是住在這一帶的孩子，應該都聽過這個傳說。
無聊。那一定是大人們為了不讓小孩靠近這個池塘而編出來的故事嘛。我以前聽到這個傳說的時候，雖然有點害怕，但我現在已經十歲了，已經不是會因為這種傳說而害怕的小孩子了。我只是擔心這個深夜的試膽遊戲被爸媽發現而已。
「好，我們到了。」
俊介的聲音讓陷入沉思的幸太回過神來。眼前是一棵背對著池塘聳立的大樹。這棵大樹的綽號叫做『雷櫻』，是一棵幾年前因為遭到雷擊，而使得樹幹裂成兩半的枯櫻花樹。
幸太抬起頭，仰望著在藍色月光照射下顯得詭異的大樹。這裡距離步道很遠，一般是禁止進入的。幸太從來沒有這麼近看過雷櫻，不禁被它的模樣所震懾。
在深夜中來到這棵雷櫻樹下，拍張照回來──這就是班上從幾個星期前開始流行的試膽遊戲。完成這個任務的人，便能在班上獲得同學的尊敬。今天中午，當俊介對他提議要不要兩個人一起去拍雷櫻的時候，他覺得那是個非常棒的點子。要是成功了，說不定就能引起心儀的女生注意──這樣的想像令幸太情緒高漲。
我為什麼會有這麼蠢的想法呢？──幸太咬著嘴唇。
忽然間，幸太發現站在他身邊的俊介正低頭望著地面。
「你在幹嘛啦，俊介。趕快拍照、趕快回家啊。」
「腳、腳……印。」
俊介沒有移開視線，只是用顫抖的聲音喃喃地說。
「腳印？」
幸太用手電筒照向地面。他的喉嚨發出像吹笛子一般的「咻」的一聲。
在滿是泥濘的地面，留著好幾個腳印。雖然腳印的輪廓不太清楚，但大小卻很明顯比一般的人類至少大上兩圈。而那看似腳趾的痕跡中間，還有著像蹼一般的痕跡。
幸太轉動他那彷彿關節生鏽似的手臂，用手電筒照射一步步刻在地面的腳印。腳印筆直地通往水池，最後像是融入水池似地，在水池的邊緣消失。『河童』──這個單字在幸太的頭腦中迸裂。他覺得四周的氣溫彷彿頓時急速下降。
幸太抱住自己的雙肩，縮起身子，身旁的俊介則搖搖晃晃地走向池塘。
「俊、俊介，你要去哪裡啊。我們回家啦。這一定是，……一定是有人在惡作劇啦。」
沒錯，一定是惡作劇。一定是這樣沒錯──幸太走在俊介的身後，拼命地對自己說。這時，一種異樣的聲音「啵叩、啵叩」地撼動著他的鼓膜。跟在俊介後頭走到池塘邊的幸太，反射性地將手電筒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也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水池。
「啊！」
下一瞬間，幸太的腳被泥濘的地面絆倒，一個重心不穩，手裡的手電筒便滑了出去。發光的手電筒噗通一聲掉進池裡，沉入水中。取而代之地，俊介用自己的手電筒照向水面。
氣泡。被光線照亮的水面上，浮現出許多氣泡。兩人愕然地望著眼前的景象，斷斷續續地浮上水面的氣泡，愈來愈大。
難道有某種東西正要浮上水面嗎？
幸太全身僵硬。『某種東西』從水裡浮現，它有著充滿光澤的黑色皮膚、散發出如火焰般光芒的大眼睛以及異常突出的嘴唇。水面激起漣漪，再加上池水本來就混濁，因此幸太看不清楚它的形體，但無論如何，那確實是幸太此生從未見過的『某種東西』。下一秒鐘，一隻黑色的手從水裡伸出來。
「嗚、嗚哇……嗚哇──！」
一陣哀號傳出。但聲音並不是從幸太的口中發出，而是從他的身旁傳來。
轉頭一看，本來在他身旁的俊介已經拔腿就跑。就在這一刻，幸太本來僵硬的身體也總算能動了。
「等、等一下……」
幸太雖被滿是泥濘的地面絆倒好幾次，但仍拼命往前奔跑。
他害怕身後的『河童』會追上來。
１
「小鳥遊醫師，您的電話。」
急診室掛櫃台的女行政人員將話筒遞給我。
「誰打來的？」
「對方說『把小鳥交出來』。」
行政人員露出一抹惡作劇般的笑容。雖然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我已經知道電話另一頭的人是誰了。在這間醫院裡，只有一個人會把我──小鳥遊優叫成〝小鳥〞。
「鷹央醫師，請問有什麼事嗎？」我接過話筒後很快地說。
「你已經下班了吧？在回家之前，先過來找我一下。」
話筒的另一端，傳來一個年輕女性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她是我所隸屬的『統括診斷部』的主任，天久鷹央。
四個月前，我來到這間負責東久留米市全市地區醫療的大醫院──天醫會綜合醫院赴任時，我的頂頭上司鷹央聽見我的名字後，便大笑著說：「因為小鳥可以遊戲，所以唸作〝沒有老鷹〞，這是怎樣啦。」（譯註：日文中「小鳥遊」發音為「たかなし」，與「沒有老鷹（鷹無し）」諧音）於是她說：「不過這裡是有〝老鷹〞的唷，因為我是鷹央嘛。所以你不是小鳥遊，而是〝小鳥〞。」從此之後，鷹央就稱呼我〝小鳥〞了。真是的，這個綽號，一點都不適合我這個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大學時代曾參加空手道社的彪形大漢啊。
「我還沒下班啊。應該說，照現在的狀況看來，我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才能下班呢。」
我對比我小兩歲的主管說。因為剛才陸續有幾位病患被送進急診室，現在急診室病床已經滿了。
「急診室的交班時間應該是十八點。你的工作早在一分二十秒前就應該結束了呀。」
「至少要把我接手的病人處理好，讓他們回家或是住院之後，我才能下班吧。再一個小時左右應該勉強做得完吧……」
我說到這裡，話筒就傳來「咔」的一聲，電話被切斷了。我嘆了口氣，注視著話筒。看來我好像惹她生氣了，這個人心情一差就很麻煩呢。
事實上，把我這個隸屬於統括診斷部的醫師派到忙到不可開交的急診部，每個星期幫忙一天半的，正是鷹央。我擔任了五年外科實習醫師之後，因為某些緣故而立志轉任內科醫師。在我來到統括診斷部之後，她就把我當作一個好用的〝出借小幫手〞，定期借調給別的單位。
唉，要怎麼安撫鷹央，之後再想就好。只要帶些好吃的蛋糕去給她，她應該就會氣消了吧。我把話筒還給行政人員後，便走向放在急診室角落的電子病歷。
一位外表中性的女實習醫師正坐在電子病歷前，敲著鍵盤。急診室制服的袖子下，可以隱約看見她曬得黝黑的肌膚。
名叫鴻池舞的她，是第一年的實習醫師，上個月才來到急診部實習。她親人的個性和敏捷的反應，深受上級醫師們的好評。
由於我剛剛在幫一名主訴全身疼痛與右手麻痺的年輕男性辦理住院手續，因此把兩名後來才被送進急診室的新病人交給鴻池診視。
「狀況如何？」
聽到我的聲音，鴻池抬起頭，淡褐色的短髮隨之晃動。
「啊，小鳥遊醫師。呃，一位病人是遊民，生命跡象穩定，但完全沒有意識。ＪＣＳ為３００（譯註：ＪａｐａｎＣｏｍａＳｃａｌｅ，日本專用的昏迷指數評估標準；數值３００表示對痛覺刺激毫無反應）。我判斷可能是腦中風，所以正在準備緊急ＣＴ（譯註：ｃｏｍｐｕｔｅｄｔｏｍｏｇｒａｐｈｙ，電腦斷層攝影）。另一位病人是三十歲的男性，主訴劇烈腹痛，從剛剛就一直往後仰著身體喊痛。那種痛法看起來像是腹膜炎，我推測可能是闌尾破裂或是急性膽囊炎……」
喔，原來從剛才就一直聽見的哀號聲，就是這個病人發出來的啊。
「這位病人也已經安排ＣＴ了。另外，兩位病人都已經ｏｎＩＶ（譯註：進行靜脈注射），也抽血送驗了。」
我聽完說明後，花了兩、三分鐘的時間把病歷瀏覽過一次，接著點點頭。以一個才第一年的實習醫師來說，這樣的處理已經非常完美了。
就在我走向只以布簾大致隔開的急診室病床，準備進行診察的時候，急診室忽然湧起一陣騷動。許多工作人員都將視線轉向急診室門口，我也跟著他們轉過頭去後，喉頭忍不住發出像是被東西噎住似的聲音。
站在急診室門口的，是一名個子嬌小的少女，她身穿著外科醫師在進行手術時穿的淺綠色手術衣、褲，外面罩著一件尺寸稍嫌大了點的白袍。不，不應該說她是少女。她的長相確實稚嫩得乍看之下就像是高中生，有時甚至會被誤認為國中生，但她卻是貨真價實的二十七歲的醫師。而且在由她的父親擔任理事長（譯註：有別於負責醫療事務的院長，理事長為醫院的最高經營者）的這間醫院裡，她身兼副院長以及一個診療部的主任。她就是天久鷹央，我的頂頭上司。
鷹央搔搔她微捲的黑色長髮，走向這裡。她瞇起那雙令人聯想到貓的雙眼皮大眼，彷彿不太開心似的。
急診室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邊的工作，望著鷹央。那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鷹央幾乎從不現身於這個位於一樓的急診室。
鷹央的生活圈，原則上就只有蓋在醫院樓頂的〝家〞，還有統括診斷部門診診療室及病房所在的十樓。鷹央鮮少離開她的生活圈，因此醫院裡有些工作人員在背地裡偷偷叫她『座敷童』，將她當成某種都市傳說看待。
「那個，鷹央醫師。……怎麼了嗎？」
我對走到我面前的鷹央小心翼翼地說。
「我來讓你的工作早點結束。」
「什麼？」
「你只要看完十八點之前送進來的病人就好了對吧？就是那兩個人吧？我已經看過電子病歷了，那兩個人我馬上就可以讓他們回家。」
鷹央光腳踩著拖鞋，走向急診病床。我和鴻池對望了一眼後，立刻也跟了上去。鷹央隨性地拉開布簾。
「好痛！我肚子好痛喔！趕快想想辦法啊！」
躺在病床上的年輕男子，正往後仰著身子，大聲吵鬧著。男子額頭上浮現的汗水，反射出日光燈的燈光。
「沒有ｐｅｎｔａｚｏｃｉｎｅ（譯註：一種鎮痛劑，中文譯名為鎮痛新或潘他唑新）了喔。」
鷹央俯視著男子，唐突地說。
「咦？」
本來躺在床上一臉痛苦不堪的男子，頓時張著嘴，看著鷹央。
「這個星期有很多重症病人，所以本院庫存的ｐｅｎｔａｚｏｃｉｎｅ全都用完了，要到下星期才會再進貨。我們有一般的止痛劑，要幫你施打嗎？」
ｐｅｎｔａｚｏｃｉｎｅ是一種有「弱鴉片類藥物（譯註：ｗｅａｋｏｐｉｏｉｄｓ）」之稱的強力鎮痛劑，它不同於嗎啡等「強鴉片類藥物」，開立處方時不需要麻醉醫師執照，因此在臨床上較常使用。當然，醫院裡這種藥物的庫存非常多，根本不可能用光。
「……那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沉默了十餘秒後，男子憤怒地大聲說，同時站了起來，大步朝急診室出口走去。
「果然是ｐｅｎｔａｚｏｃｉｎｅ上癮啊。」
鷹央一臉志得意滿地哼了一聲。作用與麻藥相似的ｐｅｎｔａｚｏｃｉｎｅ，其實也具有相當程度的成癮性，因此在急診室經常可以看見裝病來就診，讓醫護人員替自己施打ｐｅｎｔａｚｏｃｉｎｅ的成癮者。
「妳是……怎麼知道的？」
鴻池望著男子的背影，呆然地輕聲道。
「因為腹膜炎而腹痛如絞的人，大多會為了緩和腹膜的緊繃而出自本能地弓起身子，幾乎沒有人會往後仰，因為那樣會使疼痛加劇。」
鷹央說，沒有看鴻池一眼。接著，她拉開了那個喪失意識的遊民病床旁的布簾。
「妳在病歷上寫著『完全喪失意識，雙眼眼球都向上翻』對吧？所以懷疑病人是腦中風？」
鷹央望著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的男子，對站在一旁的鴻池說。
「是的……」
鴻池有點遲疑地點點頭。
「假如腦中風的病人出現這種症狀，那麼應該不是大範圍的梗塞，就是顱內出血了。在這種狀況下，血壓、脈搏、呼吸狀態等生命跡象一般會呈現不穩定的狀態，但是這位病人卻沒有。」
鷹央走到病床旁，若無其事地把男子無力的手高高抬起，放在他臉部的上方，接著放開手。男子因為地心引力而往下掉的手，在砸到他的臉的前一刻瞬間停止，接著往旁邊垂下。
喔，原來如此啊。站在兩人身後的我抓抓太陽穴。如果他真的喪失意識或呈現麻痺狀態的話，他的手應該會直接打中自己的臉才對。但是他的手卻避開了臉，往旁邊垂下。這就表示……。
「好了，我知道你還有意識。趕快起來吧。」
鷹央說，但男子卻依然動也不動。看來他還是想繼續假裝喪失意識。
「如果你沒有意識，那醫院當然就不會給你餐點了，因為你不能吃嘛。頂多只會幫你打點滴，補充水份罷了。所以你還是不要再裝昏迷了，直接收下這個比較好吧？」
鷹央從白袍的口袋裡拿出一包餅乾，在男子的面前搖晃。本來一直雙眼緊閉的男子微微地睜開眼，接著默默地伸出手，搶過餅乾，緩緩地坐起來。
「你去問問看櫃台的行政人員要怎麼申請社福補助。」鷹央指著櫃台說。
「我才不需要那種東西呢！」
男子憤怒地咒罵，下了床。
「好，這樣一來病人都解決了。到我家去吧。」
鷹央轉過頭來，對我抬了抬下巴。
「不，那個，剛才我安排一位說他全身疼痛、手臂麻痺的年輕男子住院了，所以我想先幫他預約明天之後的檢查……」
「啊？那是什麼？你讓那種傢伙住院？」
「是啊。不只全身疼痛，連手臂都麻痺，這一點讓我有點擔心。抽血檢查的結果，也顯示他ＣＰＫ（譯註：Ｃｒｅａｔｉｎｅ－ｐｈｏｓｐｈｏ－ｋｉｎａｓｅ，肌酸磷化酶）等肌肉酵素過高，病人本身也感到很不安，所以……」
「那是過度性行為造成的。」
「什麼？」
聽到這個唐突又令人完全無法理解的詞彙，我忍不住高聲怪叫。
「病人是年輕男性對吧？那傢伙昨天是不是有性行為？因為太過激烈，所以造成肌肉酸痛和關節疼痛。」
鷹央毫不掩飾的露骨言詞，讓鴻池臉紅了起來。
「不，可是，手臂麻痺……」
「那應該是週六夜晚症候群（譯註：ＳａｔｕｒｄａｙＮｉｇｈｔＳｙｎｄｒｏｍｅ）吧？也就是性行為之後，因為讓性伴侶枕著自己的手臂睡覺，使得神經受到長時間壓迫而引起麻痺。因為多發生在週末的晚上，所以才叫做『週六夜晚症候群』。不過昨天並不是星期六就是了。為了保險起見，明天我也會去診視，這樣就可以了吧？好了，走吧。」
鷹央揚起尺寸過大的白袍，颯爽地走向出口。
「好帥唷……」
我聽見身旁的鴻池這麼喃喃自語，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
＊
好冷。遠藤幸太一邊用手電筒撥開前方的草叢，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沒錯，我是因為天氣太冷才發抖的，才不是因為害怕才發抖。幸太轉動眼珠，環顧四周。在深夜的雜木林裡，茂密的樹葉遮蔽了路燈的光線，讓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或許是因為前天那場大雨的關係吧，腳下滿是泥濘，難以行走。
「什麼嘛，幸太。你在害怕嗎？」
走在他身旁的山本俊介故意調侃似地大聲說。
「我才不怕呢！」
幸太立刻否定了死黨說的話，但是從他口中發出的聲音卻微微地顫抖著。
早知道就不要來這種鬼地方了。事到如今，幸太極為後悔自己答應了俊介的邀約，在三更半夜跟他來這裡試膽。
這裡是久留米池公園，公園的正中央有一座直徑兩公里、水深超過二十公尺的巨大水池，是一座只在雜木林中鋪設步道的遼闊公園。白天，市民們經常來此休憩，因此相當熱鬧，但是太陽下山後，路燈設置不足的公園就會變得非常陰暗。
幸太的父母從小就對他耳提面命，不准他單獨靠近公園。尤其是他們現在身處的公園最內側，日落後更是連大人都不想接近的地方。如果他在三更半夜偷跑出家門、來到這裡的事情被發現了，不知道會被罵得多慘……。
「欸，你聽過這個公園的傳說嗎？」
俊介用手電筒從下往上照亮自己的臉。
「不要這樣啦。什麼傳說？」
「這個水池不是很深嗎？聽說池底住著河童唷。」
俊介刻意壓低聲音說，幸太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當然聽過這個謠傳──入夜後，河童就會從池底爬出來，擄走小孩。只要是住在這一帶的孩子，應該都聽過這個傳說。
無聊。那一定是大人們為了不讓小孩靠近這個池塘而編出來的故事嘛。我以前聽到這個傳說的時候，雖然有點害怕，但我現在已經十歲了，已經不是會因為這種傳說而害怕的小孩子了。我只是擔心這個深夜的試膽遊戲被爸媽發現而已。
「好，我們到了。」
俊介的聲音讓陷入沉思的幸太回過神來。眼前是一棵背對著池塘聳立的大樹。這棵大樹的綽號叫做『雷櫻』，是一棵幾年前因為遭到雷擊，而使得樹幹裂成兩半的枯櫻花樹。
幸太抬起頭，仰望著在藍色月光照射下顯得詭異的大樹。這裡距離步道很遠，一般是禁止進入的。幸太從來沒有這麼近看過雷櫻，不禁被它的模樣所震懾。
在深夜中來到這棵雷櫻樹下，拍張照回來──這就是班上從幾個星期前開始流行的試膽遊戲。完成這個任務的人，便能在班上獲得同學的尊敬。今天中午，當俊介對他提議要不要兩個人一起去拍雷櫻的時候，他覺得那是個非常棒的點子。要是成功了，說不定就能引起心儀的女生注意──這樣的想像令幸太情緒高漲。
我為什麼會有這麼蠢的想法呢？──幸太咬著嘴唇。
忽然間，幸太發現站在他身邊的俊介正低頭望著地面。
「你在幹嘛啦，俊介。趕快拍照、趕快回家啊。」
「腳、腳……印。」
俊介沒有移開視線，只是用顫抖的聲音喃喃地說。
「腳印？」
幸太用手電筒照向地面。他的喉嚨發出像吹笛子一般的「咻」的一聲。
在滿是泥濘的地面，留著好幾個腳印。雖然腳印的輪廓不太清楚，但大小卻很明顯比一般的人類至少大上兩圈。而那看似腳趾的痕跡中間，還有著像蹼一般的痕跡。
幸太轉動他那彷彿關節生鏽似的手臂，用手電筒照射一步步刻在地面的腳印。腳印筆直地通往水池，最後像是融入水池似地，在水池的邊緣消失。『河童』──這個單字在幸太的頭腦中迸裂。他覺得四周的氣溫彷彿頓時急速下降。
幸太抱住自己的雙肩，縮起身子，身旁的俊介則搖搖晃晃地走向池塘。
「俊、俊介，你要去哪裡啊。我們回家啦。這一定是，……一定是有人在惡作劇啦。」
沒錯，一定是惡作劇。一定是這樣沒錯──幸太走在俊介的身後，拼命地對自己說。這時，一種異樣的聲音「啵叩、啵叩」地撼動著他的鼓膜。跟在俊介後頭走到池塘邊的幸太，反射性地將手電筒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也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水池。
「啊！」
下一瞬間，幸太的腳被泥濘的地面絆倒，一個重心不穩，手裡的手電筒便滑了出去。發光的手電筒噗通一聲掉進池裡，沉入水中。取而代之地，俊介用自己的手電筒照向水面。
氣泡。被光線照亮的水面上，浮現出許多氣泡。兩人愕然地望著眼前的景象，斷斷續續地浮上水面的氣泡，愈來愈大。
難道有某種東西正要浮上水面嗎？
幸太全身僵硬。『某種東西』從水裡浮現，它有著充滿光澤的黑色皮膚、散發出如火焰般光芒的大眼睛以及異常突出的嘴唇。水面激起漣漪，再加上池水本來就混濁，因此幸太看不清楚它的形體，但無論如何，那確實是幸太此生從未見過的『某種東西』。下一秒鐘，一隻黑色的手從水裡伸出來。
「嗚、嗚哇……嗚哇──！」
一陣哀號傳出。但聲音並不是從幸太的口中發出，而是從他的身旁傳來。
轉頭一看，本來在他身旁的俊介已經拔腿就跑。就在這一刻，幸太本來僵硬的身體也總算能動了。
「等、等一下……」
幸太雖被滿是泥濘的地面絆倒好幾次，但仍拼命往前奔跑。
他害怕身後的『河童』會追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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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鳥遊醫師，您的電話。」
急診室掛櫃台的女行政人員將話筒遞給我。
「誰打來的？」
「對方說『把小鳥交出來』。」
行政人員露出一抹惡作劇般的笑容。雖然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我已經知道電話另一頭的人是誰了。在這間醫院裡，只有一個人會把我──小鳥遊優叫成〝小鳥〞。
「鷹央醫師，請問有什麼事嗎？」我接過話筒後很快地說。
「你已經下班了吧？在回家之前，先過來找我一下。」
話筒的另一端，傳來一個年輕女性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她是我所隸屬的『統括診斷部』的主任，天久鷹央。
四個月前，我來到這間負責東久留米市全市地區醫療的大醫院──天醫會綜合醫院赴任時，我的頂頭上司鷹央聽見我的名字後，便大笑著說：「因為小鳥可以遊戲，所以唸作〝沒有老鷹〞，這是怎樣啦。」（譯註：日文中「小鳥遊」發音為「たかなし」，與「沒有老鷹（鷹無し）」諧音）於是她說：「不過這裡是有〝老鷹〞的唷，因為我是鷹央嘛。所以你不是小鳥遊，而是〝小鳥〞。」從此之後，鷹央就稱呼我〝小鳥〞了。真是的，這個綽號，一點都不適合我這個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大學時代曾參加空手道社的彪形大漢啊。
「我還沒下班啊。應該說，照現在的狀況看來，我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才能下班呢。」
我對比我小兩歲的主管說。因為剛才陸續有幾位病患被送進急診室，現在急診室病床已經滿了。
「急診室的交班時間應該是十八點。你的工作早在一分二十秒前就應該結束了呀。」
「至少要把我接手的病人處理好，讓他們回家或是住院之後，我才能下班吧。再一個小時左右應該勉強做得完吧……」
我說到這裡，話筒就傳來「咔」的一聲，電話被切斷了。我嘆了口氣，注視著話筒。看來我好像惹她生氣了，這個人心情一差就很麻煩呢。
事實上，把我這個隸屬於統括診斷部的醫師派到忙到不可開交的急診部，每個星期幫忙一天半的，正是鷹央。我擔任了五年外科實習醫師之後，因為某些緣故而立志轉任內科醫師。在我來到統括診斷部之後，她就把我當作一個好用的〝出借小幫手〞，定期借調給別的單位。
唉，要怎麼安撫鷹央，之後再想就好。只要帶些好吃的蛋糕去給她，她應該就會氣消了吧。我把話筒還給行政人員後，便走向放在急診室角落的電子病歷。
一位外表中性的女實習醫師正坐在電子病歷前，敲著鍵盤。急診室制服的袖子下，可以隱約看見她曬得黝黑的肌膚。
名叫鴻池舞的她，是第一年的實習醫師，上個月才來到急診部實習。她親人的個性和敏捷的反應，深受上級醫師們的好評。
由於我剛剛在幫一名主訴全身疼痛與右手麻痺的年輕男性辦理住院手續，因此把兩名後來才被送進急診室的新病人交給鴻池診視。
「狀況如何？」
聽到我的聲音，鴻池抬起頭，淡褐色的短髮隨之晃動。
「啊，小鳥遊醫師。呃，一位病人是遊民，生命跡象穩定，但完全沒有意識。ＪＣＳ為３００（譯註：ＪａｐａｎＣｏｍａＳｃａｌｅ，日本專用的昏迷指數評估標準；數值３００表示對痛覺刺激毫無反應）。我判斷可能是腦中風，所以正在準備緊急ＣＴ（譯註：ｃｏｍｐｕｔｅｄｔｏｍｏｇｒａｐｈｙ，電腦斷層攝影）。另一位病人是三十歲的男性，主訴劇烈腹痛，從剛剛就一直往後仰著身體喊痛。那種痛法看起來像是腹膜炎，我推測可能是闌尾破裂或是急性膽囊炎……」
喔，原來從剛才就一直聽見的哀號聲，就是這個病人發出來的啊。
「這位病人也已經安排ＣＴ了。另外，兩位病人都已經ｏｎＩＶ（譯註：進行靜脈注射），也抽血送驗了。」
我聽完說明後，花了兩、三分鐘的時間把病歷瀏覽過一次，接著點點頭。以一個才第一年的實習醫師來說，這樣的處理已經非常完美了。
就在我走向只以布簾大致隔開的急診室病床，準備進行診察的時候，急診室忽然湧起一陣騷動。許多工作人員都將視線轉向急診室門口，我也跟著他們轉過頭去後，喉頭忍不住發出像是被東西噎住似的聲音。
站在急診室門口的，是一名個子嬌小的少女，她身穿著外科醫師在進行手術時穿的淺綠色手術衣、褲，外面罩著一件尺寸稍嫌大了點的白袍。不，不應該說她是少女。她的長相確實稚嫩得乍看之下就像是高中生，有時甚至會被誤認為國中生，但她卻是貨真價實的二十七歲的醫師。而且在由她的父親擔任理事長（譯註：有別於負責醫療事務的院長，理事長為醫院的最高經營者）的這間醫院裡，她身兼副院長以及一個診療部的主任。她就是天久鷹央，我的頂頭上司。
鷹央搔搔她微捲的黑色長髮，走向這裡。她瞇起那雙令人聯想到貓的雙眼皮大眼，彷彿不太開心似的。
急診室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邊的工作，望著鷹央。那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鷹央幾乎從不現身於這個位於一樓的急診室。
鷹央的生活圈，原則上就只有蓋在醫院樓頂的〝家〞，還有統括診斷部門診診療室及病房所在的十樓。鷹央鮮少離開她的生活圈，因此醫院裡有些工作人員在背地裡偷偷叫她『座敷童』，將她當成某種都市傳說看待。
「那個，鷹央醫師。……怎麼了嗎？」
我對走到我面前的鷹央小心翼翼地說。
「我來讓你的工作早點結束。」
「什麼？」
「你只要看完十八點之前送進來的病人就好了對吧？就是那兩個人吧？我已經看過電子病歷了，那兩個人我馬上就可以讓他們回家。」
鷹央光腳踩著拖鞋，走向急診病床。我和鴻池對望了一眼後，立刻也跟了上去。鷹央隨性地拉開布簾。
「好痛！我肚子好痛喔！趕快想想辦法啊！」
躺在病床上的年輕男子，正往後仰著身子，大聲吵鬧著。男子額頭上浮現的汗水，反射出日光燈的燈光。
「沒有ｐｅｎｔａｚｏｃｉｎｅ（譯註：一種鎮痛劑，中文譯名為鎮痛新或潘他唑新）了喔。」
鷹央俯視著男子，唐突地說。
「咦？」
本來躺在床上一臉痛苦不堪的男子，頓時張著嘴，看著鷹央。
「這個星期有很多重症病人，所以本院庫存的ｐｅｎｔａｚｏｃｉｎｅ全都用完了，要到下星期才會再進貨。我們有一般的止痛劑，要幫你施打嗎？」
ｐｅｎｔａｚｏｃｉｎｅ是一種有「弱鴉片類藥物（譯註：ｗｅａｋｏｐｉｏｉｄｓ）」之稱的強力鎮痛劑，它不同於嗎啡等「強鴉片類藥物」，開立處方時不需要麻醉醫師執照，因此在臨床上較常使用。當然，醫院裡這種藥物的庫存非常多，根本不可能用光。
「……那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沉默了十餘秒後，男子憤怒地大聲說，同時站了起來，大步朝急診室出口走去。
「果然是ｐｅｎｔａｚｏｃｉｎｅ上癮啊。」
鷹央一臉志得意滿地哼了一聲。作用與麻藥相似的ｐｅｎｔａｚｏｃｉｎｅ，其實也具有相當程度的成癮性，因此在急診室經常可以看見裝病來就診，讓醫護人員替自己施打ｐｅｎｔａｚｏｃｉｎｅ的成癮者。
「妳是……怎麼知道的？」
鴻池望著男子的背影，呆然地輕聲道。
「因為腹膜炎而腹痛如絞的人，大多會為了緩和腹膜的緊繃而出自本能地弓起身子，幾乎沒有人會往後仰，因為那樣會使疼痛加劇。」
鷹央說，沒有看鴻池一眼。接著，她拉開了那個喪失意識的遊民病床旁的布簾。
「妳在病歷上寫著『完全喪失意識，雙眼眼球都向上翻』對吧？所以懷疑病人是腦中風？」
鷹央望著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的男子，對站在一旁的鴻池說。
「是的……」
鴻池有點遲疑地點點頭。
「假如腦中風的病人出現這種症狀，那麼應該不是大範圍的梗塞，就是顱內出血了。在這種狀況下，血壓、脈搏、呼吸狀態等生命跡象一般會呈現不穩定的狀態，但是這位病人卻沒有。」
鷹央走到病床旁，若無其事地把男子無力的手高高抬起，放在他臉部的上方，接著放開手。男子因為地心引力而往下掉的手，在砸到他的臉的前一刻瞬間停止，接著往旁邊垂下。
喔，原來如此啊。站在兩人身後的我抓抓太陽穴。如果他真的喪失意識或呈現麻痺狀態的話，他的手應該會直接打中自己的臉才對。但是他的手卻避開了臉，往旁邊垂下。這就表示……。
「好了，我知道你還有意識。趕快起來吧。」
鷹央說，但男子卻依然動也不動。看來他還是想繼續假裝喪失意識。
「如果你沒有意識，那醫院當然就不會給你餐點了，因為你不能吃嘛。頂多只會幫你打點滴，補充水份罷了。所以你還是不要再裝昏迷了，直接收下這個比較好吧？」
鷹央從白袍的口袋裡拿出一包餅乾，在男子的面前搖晃。本來一直雙眼緊閉的男子微微地睜開眼，接著默默地伸出手，搶過餅乾，緩緩地坐起來。
「你去問問看櫃台的行政人員要怎麼申請社福補助。」鷹央指著櫃台說。
「我才不需要那種東西呢！」
男子憤怒地咒罵，下了床。
「好，這樣一來病人都解決了。到我家去吧。」
鷹央轉過頭來，對我抬了抬下巴。
「不，那個，剛才我安排一位說他全身疼痛、手臂麻痺的年輕男子住院了，所以我想先幫他預約明天之後的檢查……」
「啊？那是什麼？你讓那種傢伙住院？」
「是啊。不只全身疼痛，連手臂都麻痺，這一點讓我有點擔心。抽血檢查的結果，也顯示他ＣＰＫ（譯註：Ｃｒｅａｔｉｎｅ－ｐｈｏｓｐｈｏ－ｋｉｎａｓｅ，肌酸磷化酶）等肌肉酵素過高，病人本身也感到很不安，所以……」
「那是過度性行為造成的。」
「什麼？」
聽到這個唐突又令人完全無法理解的詞彙，我忍不住高聲怪叫。
「病人是年輕男性對吧？那傢伙昨天是不是有性行為？因為太過激烈，所以造成肌肉酸痛和關節疼痛。」
鷹央毫不掩飾的露骨言詞，讓鴻池臉紅了起來。
「不，可是，手臂麻痺……」
「那應該是週六夜晚症候群（譯註：ＳａｔｕｒｄａｙＮｉｇｈｔＳｙｎｄｒｏｍｅ）吧？也就是性行為之後，因為讓性伴侶枕著自己的手臂睡覺，使得神經受到長時間壓迫而引起麻痺。因為多發生在週末的晚上，所以才叫做『週六夜晚症候群』。不過昨天並不是星期六就是了。為了保險起見，明天我也會去診視，這樣就可以了吧？好了，走吧。」
鷹央揚起尺寸過大的白袍，颯爽地走向出口。
「好帥唷……」
我聽見身旁的鴻池這麼喃喃自語，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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