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與幻想的格林姆迦爾(19)擁抱世間一切的痛楚

０１０４Ａ６６０. 在極強的疏離感之下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哈爾希洛看著不斷逼近的漆黑物體。
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
心裡沒有半點恐懼。總之，已經一點都不覺得可怕了。
好黑。
為什麼會是漆黑一片？
世界腫。
好黑。
一團漆黑。
好黑。
漆黑的波浪。
好黑。
黑。
世界腫究竟是什麼東西？
哈爾希洛毫無頭緒，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頭緒。
好黑，一團漆黑。世界腫的黑永無止境，漆黑一片。話說，那個是顏色嗎？好像不是顏色。說不定世界腫沒有顏色、沒有光澤，就是漆黑一片。世界腫不會反射光線，所以才會是黑的，看起來一片漆黑。
「你在傻笑什麼啊！」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是右手臂。對方抓著手肘一帶。好痛。
很痛耶。
然而哈爾希洛只是在心裡這麼想，沒有喊出口。好痛，實在很痛。不過理當會這麼痛，不可能不痛。畢竟手腕……不只右手腕，連左手腕都被那傢伙……弗羅岡的那個男的──獨眼的塔克薩基用刀砍傷。沒錯，就是這麼一回事。
事情就是這樣。自己的手腕，而且是雙手手腕，都被那傢伙弄傷了。太過分了，實在是太過分了。
塔克薩基揮刀攻擊哈爾希洛，刺中了他。那個男的揮刀攻擊造成的不是輕微劃傷，而是重傷。總之，哈爾希洛的手腕，左右兩手的手腕都被刀刺穿。因此，他的雙手如今都使不太上力。
那傷勢……
很痛啊。
被人這麼粗魯亂拉扯，傷口當然會痛。
「要上了囉……！」
所以，拜託別再拉了。很痛。
痛得受不了啦。
哈爾希洛實話實說，好好說出心裡話不就好了？但為什麼不說？說穿了，都是因為拉他的人是藍德。說再多應該都枉費唇舌。
不過──藍德為什麼會說「你是在傻笑什麼」？
……？
哈爾希洛在被藍德拉著走的同時，一直相當在意這件事。傻笑。自己在傻笑？自己剛剛真的在傻笑嗎？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想破頭都不覺得自己會露出傻笑。畢竟在這種情況下，根本笑不出來。
「喀嘻呀，喔嘻啊嘿。」
但是庫薩克笑個不停。
「呢嘰呀哈。喀呵呵呀嘿呵啦哈呵。」
簡直就是狂笑不止。
話雖如此，但庫薩克不是因為有什麼好笑的事才會笑成那副模樣。
眼前的事才不好笑。
一點都不好笑。
而是詭異才對。
至於瑟朵拉，則像具壞掉的機器人般四處走動。
一切的一切都太詭異了。
「你這笨蛋，給本大爺振作一點！」
藍德把臉湊過來怒吼。下一秒，哈爾希洛感受到一股強大的衝擊力道，腳步踉蹌。自己好像被藍德用拳頭揍了左臉頰。
哈爾希洛的身體失去重心，最終還是勉強穩住了腳步。
然而他毫無頭緒，一頭霧水。為什麼自己要踏穩腳步，不倒趴在地？自己有什麼絕不能倒地的理由嗎？實在是蠢到家了。但是當他準備順勢倒地時，藍德又再拉住他的手臂。
「你這傢伙啊……！」
所以說，別再拉了。聽不懂他正在喊痛嗎？
不對，他什麼也沒說出口。
沒錯。
哈爾希洛確實一句話也沒說。
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實在是不想說。
無意義。
說出來又能改變什麼？
根本無濟於事。如今不管說什麼，眼前的一切都不會改變。無法改變。哈爾希洛束手無策。
別管我了。
這是哈爾希洛的真心話。好了，別管我了，就讓我自生自滅吧──一定要把這句話說出口才行嗎？藍德為什麼不能理解？哈爾希洛不想特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就算沒說出口，也希望藍德能理解自己的心聲。畢竟自己和藍德的交情不算短，照理來說他要能理解才是。
為什麼啊？
欸？
藍德為什麼就是無法理解？
一般來說都能理解吧？
這點事情而已，有這麼難理解嗎？
啊，我知道了。想想也是。一般常理果然無法套用在藍德這傢伙身上。總而言之，這傢伙不是一般人，或許是真的無法理解自己的想法。誰叫他是藍德，根本不能對他有所期待。不過，還是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想法，這次就好。
已經受不了這一切了。
不是現在才受不了，而是老早就已經受不了了。
畢竟……
實在太奇怪了吧？
一切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非常詭異吧？
沒錯吧？
一切都不正常。
所有事情全都不正常。
眼前的情況根本不正常。
哈爾希洛找尋著那名女孩。三兩下就找到她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她又沒有消失不見。她還在。女孩微微抬著下巴，緩緩轉頭，用睥睨的眼神環視四周。
無論怎麼打量，仍舊覺得她還是那個她。
她是梅莉。
啊啊。
她明明是梅莉。
外觀容貌看起來……
依舊是梅莉。
但這個人不是梅莉。
她如果是梅莉，他發誓她絕對不會用那種模樣查看環境。梅莉才不會露出那樣的眼神。不過發誓？要向什麼東西發誓？天知道。哈爾希洛已經不曉得這世上是否存在值得讓人發誓的事物了。
總之，她不是梅莉。梅莉根本不會做出那樣的動作。
容貌明明是梅莉。
看起來分明是梅莉。
但她不是梅莉。
她擺明不是梅莉。
不管再怎麼想，她都不是梅莉。眼前這個人果然不是梅莉。
哈爾希洛不想承認這個事實。他無法接受，也無法承受這件事，卻也明白事實已經擺在眼前。正因為他有自知之明，所以無法裝作毫不知情。
那傢伙就在眼前。
那傢伙就在梅莉體內。
不死之王（NoLife King）就在梅莉體內。
哈爾希洛只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害的。
「哇啊啊啊啊啊……」
一切都是自己不好。
都是自己的不對。
都是自己的錯。
罪魁禍首就是自己。
「不對──」
很想告訴自己，事情不是這樣。
錯不在自己。
畢竟，當時已經無計可施了吧？他有選擇的餘地嗎？
沒有。應該別無選擇了。即使是別人，肯定也會那樣做。所以，哈爾希洛認為錯不在自己。他猶如在禱告般堅定地認為不是自己的錯。想方設法合理化當時的行為，認定「錯不在我」、「自己沒有錯，絕對沒有錯」。因此也沒必要覺得只有自己是壞人，或是必須獨自負起所有的責任。
沒說錯吧？
錯不在我吧？
大家應該都會贊同這個主張吧？
當然，這只是哈爾希洛想這麼認定而已。他對此也心知肚明，知道得太清楚了。大概沒有任何人比他還清楚。
整件事情確實錯不在他，卻也是他的錯。
畢竟下決定的是哈爾希洛，一切都是他做出的抉擇。
當時哈爾希洛讓梅莉活了下來，結果導致了如今的場面。哈爾希洛下的決定，使得那傢伙得以進入梅莉體內。讓那傢伙進到梅莉體內的，正是哈爾希洛。
然而，傑西早就示警了。
『她會和死過一次的我一樣，死而復生。』
『但要付出代價。』
『這件事並不普通。』
『人死不會復生才是常識，實際上也是如此。』
傑西的說法十分矛盾。人死不會復生，明是如此，梅莉卻會復活。太奇怪了。
但是，傑西並未撒謊欺騙哈爾希洛，也絕沒有強迫他讓梅莉復活。
做出抉擇的終究是哈爾希洛。是哈爾希洛決定的。
『……因為有好幾個人。』
『那種東西是好幾個人。那些人原本應該都是不同人。』
梅莉曾這麼說過。
意思就是，在傑西之前，還有好幾個人歷經過相同的事。
不死之王那傢伙曾經進入那些男男女女的體內。
講明了就是，他寄生在那些人身上。
一般認為不死之王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死了。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他明明是不死之王，竟然還會死？他如果和其他生物一樣會步上死亡一途，那就稱不上是不死了。如果是真的不死，應該就不會死亡。
如今看來確實名符其實。
實際上，不死之王真的不曾死過。
像傑西、梅莉他們那樣失去性命的人們，是如何從死亡深淵重回人世？是如何做到死而復生這件事？
全是因為不死之王。
不死之王就在這些男女的體內。
不死之王的力量正是關鍵。
「你這個蠢蛋匹洛！」
藍德推了哈爾希洛的背。
「你鬧夠沒？還不認真趕快跑……！本大爺叫你趕快跑啊，你這個混帳東西……！」
哈爾希洛一摔跤就被拉起來，一往前趴倒就被踹屁股。他完全無法理解藍德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對待自己。
藍德為什麼還不放棄掙扎？真好奇他的心理結構。他的腦袋到底都在想些什麼？哈爾希洛知道這個人基本上是個煩人精。雖然在某些事情上會莫名擺出滿不在乎的態度，但只要開始在意某件事，就不會輕易罷休。即使如此，他的煩人還是有個限度。至少，他從未對自己說過「你鬧夠沒？」。通常說這句話的都是自己。
結果，終究是拗不過他。
「喂，往這邊！」「帕爾匹洛！」「快點！」「混帳蠢蛋……！」
哈爾希洛一聽到藍德的呼喊，就順著山路衝向聲音來源。不對，這裡根本沒有山路。他們目前身在廣布於黑金連山山麓原野的樹海正中央，此處不僅地勢傾斜，枝葉繁茂的林木樹幹或樹根彎彎曲曲，相互交錯，一下隆起，一下凹陷。這樣的地形十分難走，無論望向何方盡是漆黑一片的世界腫，幾乎無法直線前進。
往這邊跑真的沒問題嗎？──腦中其實鮮少浮現這樣的疑問。自己早就跑到上氣不接下氣，喉嚨和位在更深層的肺部一帶相當痛。除此之外，被塔克薩基刺穿的雙手手腕也痛到難以忍受。手腕刀傷應該沒有傷及動脈，但血流不止。腦袋更是一片空白，根本沒有餘力思考，不過有些事不必思考也知道。
逃出生天根本是天方夜譚，想必遲早都會被世界腫的波浪追上，或擋住去路。哈爾希洛再過不久肯定要面對這樣的窘境，但他一點都不害怕，反倒察覺自己或許一直都在期待這一刻來臨。能了結一切就好了。能一了百了就好了。若是真心這麼想，只要停下腳步，靜靜站著不動就能如願以償。
為什麼哈爾希洛沒有這麼做？
「──那是什麼鬼東西啊……!?」
哈爾希洛回神後才注意到，藍德佇足在前方四、五公尺處。他回頭遠望，但看的不是哈爾希洛，而是更後面的地方。哈爾希洛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即將迎來生命的盡頭？終於不用再面對這一切了？
他帶著某種平和的心態轉頭查看，眼前聳立著一個無比漆黑的巨大球狀物體。從某些角度看起來也像是棵巨大的漆黑樹木，但那個物體當然不是樹木。畢竟顏色實在太過漆黑，更何況如果真有棵那麼高聳的巨木，不會現在才注意到。
那不是黑色樹木，只是種如同巨木般的漆黑物體。
「世界腫……」
話說回來，哈爾希洛他們應該正被世界腫追趕，甚至還認為自己再過不久絕對會被追上。明是如此，現在卻安然無恙。
哈爾希洛恍恍惚惚地環視四周後，發現附近一帶沒有世界腫的漆黑物質。看樣子，世界腫當前的目標不是他們？也有可能打從一開始，世界腫就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目標是不死之王吧。」
哈爾希洛嘀咕。
所以呢？
是又怎麼樣？
『我被這個世界所厭惡。』
不死之王曾這麼說。曾用梅莉的臉、梅莉的聲音這麼說。
然而哈爾希洛不一樣。他沒被這個世界厭惡，連被厭惡的價值都沒有。根本微不足道，是否存在世上都無關緊要。
反正焦點終究不會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