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計畫

常做的夢1

回過神時，發現自己站在被染成一片暗紅色的向晚天空下。

──多保重。

她握著我的手說。我輕輕點頭回應。

這是我常做的夢，而且每次都從這一幕開始。

──你不要露出這麼悲傷的表情。

她露出為難的表情笑了笑，我無法對她說：「我們還會見面吧？」

因為我知道，我知道不可以放開她的手。我知道一旦放開，就再也──。

抬起雙眼，一整排吊環整齊地晃動著。沿著海邊行駛的舊電車只有兩節車廂，我在前面那一節車廂。車窗外，灰色的天空和大海由右至左一閃而過。我環顧電車內，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乘客。她應該在第二節車廂。

突然發現旁邊的座位上放了一本很厚的書。厚實的皮革封面上傷痕累累，封面上有很多英文字母──是一本外文書。翻開封底，發現裡面夾了一張信紙。我輕輕拿起，打開一看。

『都怪你。』

車窗搖晃，發出轟隆的聲響，窗外的風景變成了漆黑的黑暗。我看著映照在車窗玻璃上的自己。電車駛入了隧道。

我猛然跳了起來。必須告訴她。必須告訴她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會有什麼樣的未來。如果不告訴她，就會為當初放開她的手抱憾終生。

我想要衝出去，但不知道為什麼，兩隻腳完全無法動彈，簡直就像陷入了沼澤地，好像在蜂蜜中走路，身體漸漸失去了自由。不僅雙腳，腰、後背、肩膀和脖子也都陷了下去。

轉眼之間，電車駛出了隧道。車窗外再次出現陰鬱的天空和冬天波濤洶湧的太平洋。沒時間了。都怪你。她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在腦海中響起。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隨著巨大的聲音響起，車廂傾斜，身體被拉向左側，右側的車窗玻璃碎裂，大量沙土灌了進來。分不清上下左右和前後，周圍劇烈搖晃，陷入一片混亂，旋轉的世界變得一片黑暗──。

然後，我站在沙灘上。許多連根拔起的樹木、大小不一的岩石、已經變成鐵屑的車廂殘骸。我只能站在這片荒涼之中。

──你用這把槍打死我。

我低下頭，看到她從瓦礫堆中露出上半身。沾到血跡和泥土的臉看起來髒兮兮，像是鐵管的東西從側面刺進她的腦袋。

──如你所願，裡面有兩顆子彈。

不知不覺中，我的右手握了一把手槍。必須救她。雖然腦袋理解這件事，但行動和內心的想法背道而馳。手臂慢慢舉起，把槍口對準了她的方向。

──你太性急了。首先要試試那把槍是不是真槍。

我把手指放在扳機上。

──啊喲，直接開槍嗎？

鮮血從她嘴裡流了出來──反正她已經沒救了。相反地，這樣反而可以救她。雖然我一個勁地這麼告訴自己，但仍然無法扣下扳機。淚水不停地順著臉頰滑落。

──廢物。

她失望地嘀咕著，緩緩把手伸向刺進腦袋的鐵管。

震撼大地的尖叫聲、四濺的血沫。

鐵管轉眼之間就貫穿了她的腦袋。

但是翻著白眼的她，嘴角露出了陶醉的笑容。

──我要不厭其煩地說，全都怪你！

沒錯，全都要怪我。

所以，我要親手了斷。

陰鬱的天空下，響起了清脆的槍聲。

序章

──他看起來就像做了惡夢，然後就在惡夢中死去。

這是在商務飯店「陽光神戶三宮」任職的男性員工A的證詞。二○二○年九月二十八日上午十一點三十分，飯店規定的退房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但既沒有接到任何聯絡，內線也打不通。A發現不對勁，於是就拿了萬用鑰匙前往一六○二室。

──我看一眼，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身穿浴袍的滑川哲郎死在特大雙人床上。他瞪大了雙眼，張開的嘴巴好像樹洞般空洞。A毫不猶豫地報了警。

──雖然我不是警察，但也可以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滑川哲郎今年五十五歲，在淺草經營一家房屋仲介公司。已婚，有兩個正在讀大學的女兒。

──我難以相信他竟然會發生這種事。

他的太太真智子在向警方說明情況時，哭著這麼說。

──無論工作再怎麼拚，他甚至從來不曾感冒。

死因是睡眠時發生急性心肌梗塞，死者身上沒有任何外傷。推測死亡時間為前一天晚上八點到九點左右。他在晚上七點三十五分辦理入住手續，所以等於進房間沒多久就死了。

勘驗現場後，並未發現有人進入房間的痕跡，館內的監視器影像除了死者以外，也並未拍到有其他人進入房間。窗戶必須用專用鑰匙才能打開，所有客房都沒有陽台，因此從外進入極其困難，更何況房間位在十六樓，所以很難認為有他殺的嫌疑。

──反而是遺體以外，有讓人感到不自然的地方。

接到報案之後，緊急趕往現場的一名員警向上司如此報告。

──A說他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終於進入客房。

滑川似乎認為光是掛上防盜鍊還不夠，他把椅子和冰箱都搬到向內打開的房門前，還用電熱水瓶的電線纏住門把加以固定，別人根本無法輕易進入客房。

──不光是這樣而已。

滑川的枕邊放了一把手槍。扳機保險已經解除，彈匣內裝滿了子彈。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認為他刻意把手槍放在一伸手就能夠拿到的位置。

也就是說，他很可能希望自己在醒來的同時，可以用槍對準「某個人」。從他大費周章地設法讓外人無法輕易進入客房來看，也許他正面臨被「某個人」襲擊的危險。只不過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這些想法終究只是猜測。

但是除此以外，還有其他可疑的地方。比方說，從他的行李箱內扣押了大量子彈，而且那些子彈都和枕邊的手槍口徑不合。

──不知道為什麼，滑川身上帶了許多「無法發射的子彈」。

最啟人疑竇的就是折疊後放在桌上的信紙。信紙上只寫了「1002」這個數字，但是完全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可以推測這個數字所代表的意義，這個數字也和滑川沒有任何關係。

──一定是「死前留言」。

──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覺得「有問題」。

但是警方得出的結論是「沒有他殺嫌疑」。

──老實說，我無法接受這個結論。

滑川的妻子真智子至今仍然認為是他殺。

──因為他的行為顯然和平時很不一樣。

那一天，滑川睡午覺醒來之後，臨時起意，自己訂了新幹線的車票和飯店，帶著行李箱出門後一路往西。他之前出差時，所有的安排都完全交給秘書處理，這一連串的行為的確很不自然。而且滑川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出門的目的，和打算去哪裡。

──我老公到底為什麼去神戶？

在之後的調查中，釐清了幾件事。

首先是滑川二十七日當天的行蹤。他在傍晚六點三十五分抵達新神戶車站之後，搭地鐵來到三宮車站。七點二十分左右，把什麼東西寄放在車站的寄物櫃，然後就前往飯店，七點三十五分在飯店辦理了入住手續。結果進了房間就再也沒有出來，死在房間內。光是這些情況就令人匪夷所思，問題在於五天之後，監視器拍到有人拿走了他寄放在寄物櫃的東西。

──那個人絕對知道內情。

滑川的妻子真智子一再如此主張，但目前並不知道那個人的身分。

除此以外，警方也掌握到滑川從以前就和黑道分子關係密切的線索，他八成是透過這層關係張羅到手槍。他的遺物中有大量違法錄影帶──主要是未成年者主演的影片，另外，他從兩年前開始便瞞著家人接受憂鬱症的治療。這些全是連他的太太真智子都不知道的「另一面」。

但是，這些事全都無法證明滑川死於他殺，而且最大的癥結點在於滑川的死因是心肌梗塞。雖然他有一些可疑行為和不法行為，但無法推翻他是自然死亡這件事。

雖然相關人員認為事有蹊蹺，但最後只好以「滑川死於心臟病發作」為這個案子結案。

──既然不是他殺，那就是像我說的那樣。

A從警方口中得知「排除他殺的可能性」時，說了這句很不合時宜的話。

──你有沒有聽說過「如果在夢境中死亡，在現實中也會死去」的都市傳說？

──滑川先生一定是做了惡夢，然後就這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