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詩：李滄東原創劇本書，含劇照＋李滄東執導手記

詩就是對無意義的抵抗

鴻鴻（詩人、導演）

1998年，金大中就任韓國總統，意識到文化對整體社會和國家的重要性，一舉將文化預算提高了40％。隨著政府的重視與倡導，韓國電影在千禧年前後應勢而起，韓劇也帶領著韓國流行音樂風靡亞洲，形成「韓流」。當前韓國電影的幾位創作巨匠：李滄東、金基德、朴贊郁、奉俊昊，正都是在千禧年來臨前踏入影壇。李滄東年紀較他們稍長，開始拍片時已年逾四十。事實上，他三十左右即開始創作小說，還獲得重要的文學獎。這讓他在娛樂性掛帥的韓國電影中獨樹一幟，成為深富人文精神的「電影作家」。

李滄東生於韓戰結束的次年（1954），無論小說或電影，都深深帶有戰後軍事統治下抗爭史的印記──他的第二部作品《薄荷糖》及他先前為導演朴光洙編劇的《美麗青年全泰壹》尤然。《生命之詩》及與其密切相關的前作《密陽》則是更深入探問社會與個人關聯的作品，兩片都是從一樁罪案出發，處理社會機制無法撫慰的生命缺憾。《密陽》質疑信仰與正義的扞格，《生命之詩》則透過集體犯罪的孩子的家長群，來呈現遮掩蒙蔽的共犯結構，甚至指涉拒絕面對轉型正義的社會心理。然而，相對於《密陽》的絕望谷底，《生命之詩》試圖透過一個瀕臨失智的老婆婆的努力，找到某種救贖的希望。而這希望，竟然是一種叫做「詩」的東西。

這部電影原名即是簡單的一個字：《詩》。這個命題令人震驚，簡直完全未考慮賣座的因素。「詩」對大眾來說，既冷門又菁英，很容易被誤解為不食煙火的風花雪月。但李滄東透過片中的習詩會，展現了世俗的詩與真正的詩的差別。主角是一位想寫詩的老婆婆，從她昏矇的眼睛審視，世間的罪孽與苦難卻逐漸清晰現形。外孫的惡行和受害的少女，和她既貼近、又無從理解。一般的犯罪電影都會去解釋成因，但李滄東並沒有提供答案，反而保留了寬容的距離，甚至藉著婆婆的失憶，來傳達物我兩忘的生命哲學，及其中不捨的一點癡心。人生無意義，善意與惡行都無法得到相應的正義，那麼人還能做什麼？《生命之詩》透過一個看似無助、無力的婆婆的努力，讓我們看到，試圖理解、試圖挽救的行為本身，就是意義所在。李滄東如是說：「詩本身似乎就是對無意義的一種抵抗。」韓文的「詩」，也有「逆水行舟」的意涵。

對於詩和電影的定義，李滄東也曾說過：「詩到底是什麼和電影到底是什麼是一樣的問題，現在，我在用後者來回答前者。」這部電影藉著詩，同時回答了創作及人生的問題，可以說是李滄東最核心的一部作品。透過本書的訪談，我們看到李滄東從命題開始就一意孤行。執意選了《詩》這個不討好又抽象的片名，用銀髮族作為全片主角，以及處處留白的敘事手法。然而本片在韓國及國際，也為李滄東贏得最高讚譽。

一般而言，電影劇本並不是寫來供案頭閱讀的，只是作為工作使用的藍圖而已。所謂「腳本」，其實就有讓大家踩在腳下工作的意思。但本書收錄的除了劇本，還有劇本最初的故事大綱，及導演的構圖筆記。李滄東或許不像黑澤明、費里尼般具有繪畫天賦，筆記本就可以當畫冊出版，不過透過筆記，可以看出他對人物關係與敘事角度的執著，如何以人物堅實地構成了電影。長版的大綱更是發揮了他的文學禀賦，完全可以作為小說讀，而且可以更清晰地看出作者的構思與重點。

書中收錄的兩篇對談及一篇評論，都足夠深入，相當可貴。韓國影評人李東振的訪談，將劇本的靈感來源及拍片的諸多考量，作了梳理；法國詩人克勞德．穆夏爾的訪談，特別針對影片的留白美學、及結尾的寓意，作了精采的闡發；文學評論家申亨哲的短論更釐清片中詩與生活的關聯。對於看過影片或劇本，深感韻味微妙卻難以言宣的觀眾及讀者，這幾篇討論確有撥雲見日的效果。讀完必能認同李滄東為婆婆美子所寫的第一首（也是最後一首）詩的結尾所云：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

再次醒來

睜開惺忪的睡眼

與佇立於床邊的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