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日子

序

用詩交付餘生

徐培晃

（1）青春的愛戀青春的詩，總是澎湃而透澈，源於生命力的勃發，塵世的痕跡未深，牟宗三便用「元」、「亨」，描述不可拘束的年少生命力、無可名狀的情懷：

是生命之洄漩，欲歧而不歧，欲著而無著，是內在其自己的「亨」，是個混沌洄漩的「元」。 

春是恰如其字，只象徵著混沌的洄漩，並無其他意義，而這也就是最豐富的意義。

──牟宗三《五十自序》〈第一章 在混沌中成長）

由內在自然生發的情懷，既然是「混沌的洄漩，並無其他意義」，與外物無涉，純然的寂寞也就相應而生。外物成為生命之洄漩的比附寄託，卻又無從著根，那種純然的寂寞、純然的追尋，追尋意義卻又無從名狀其意義：「原始的生命之美、混沌之美。可是這蘊蓄一切，滿盈無著」（牟宗三語）。原始生命力蘊蓄一切，可是又滿盈無著，箇中的矛盾、張力，化約形容為少年情懷總是詩，便是在這個層面上說。

但詩又何止是如此？

一腔熱血交付給所謂伊人，以春花秋月見證，以海為誓、以石為盟，天不老、情難絕，因為知道塵世的變化不可信賴，轉以無心無情的大自然，為有心有情的戀人立約，不斷的傾訴、許諾，海枯石爛，海與石未必有感有知，反倒是話語成為見證，銘刻在心。

話語的堅貞與虛浮也正是在此。山盟海誓尚在，曾經的有情人卻已分飛，話語是如此虛浮；曾經的有情人已然分飛，曾經銘刻在心間的字句卻留下來，話語是如此堅貞。

（2）作為第一本詩集，《有你的日子》在結構上的用心與眾不同。49首詩分成十個段落，講述一段失落的戀愛：1、倒敘的放手時分2、被安排傷感3、故事留守4、奔赴無岸5、行走至深6、而那些沒有被帶走的7、耽溺於錯身8、那時我們越過9、歌頌時間的詩10、最後凋萎在盡頭。

從故事的回溯開始，聚焦在放手時分，這貌似故事的結構，其實並沒有落實的情節，純然是以記憶的情緒、場景，往復鋪墊，層層疊疊。所謂的奔赴、行走、錯身、越過、盡頭，其實也就是留守、沒有被帶走、耽溺。想留留不得，想走走不開，在徘徊迤邐之間娓娓傾訴，我們看到的是一連串傾訴的姿態，換句話說，在沒有你的日子，用49首詩娓娓傾訴有你的日子。

其可貴與侷限皆乎在此。全集的發聲者如此一往情深，主動的敘述、被動的遭遇，「在海邊被吹亂的頭髮偶爾揚起」、「傘輕靠著牆壁／有點期待被舉起」、「後來的錯誤沒有被預知／也沒有被發現」，又如第十首：

記得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一片被偷走的天空

所有的飛翔都在比山更高的雲端

大約是在你說

被夢吵醒的那張雙人床上

裝睡的人裝睡

做夢的人做夢

後來的飛翔就都在這了

領著羽毛在殞落之處

鑿出一黹不會被忘記的時針

當你的餘溫傳來如毛線

便不必再臆測有幾朵雲隔著我們

但我們依然遙遠

飛翔的人飛翔

殞落的人殞落

偶有相遇

時刻卻帶點毛邊

天空被偷走，再也無法飛翔，飛翔的想望只能出現在夢裡，然而夢裡的飛翔也只是一再提醒：已然失去了自己的天空，羽毛已然殞落，時針牢牢標誌著殞落的時刻。相較之下，你既然已經從雙人床上醒來，飛翔的人繼續飛翔，對方掌握來與去的權力，兩人的關係只剩餘溫，斷又斷得不夠乾淨，留下的毛邊，與其說是對方的餘溫，不如說是自己對藕斷絲連的期待。

全集的主角幾乎都站在被動者的姿態，不斷等待、期待、回應。乍看之下，是「你說被夢吵醒」，但實際上，在那張床上的人卻是主角我，似裝睡、似做夢的賴床。

主角被動的遭遇，只能透過不斷訴說，挽回自主的價值。

相應於我的被動你的形象其實不甚清晰，彷彿隔著一層毛玻璃，看一齣分手的悲劇。

之所以形象模糊，在於詩中已然抹除了生活的痕跡，只留下感受，用感受替代現實。以「你」的形象為例，節錄開篇兩首為例，第一首：

有你的日子裡

窗外有光

夕陽有海潮迴響

雨下沒有傘

我打開窗

撕下簾子

沿著你的方向洶湧

像是波浪

潮汐間沒有水分

有些什麼漸漸枯萎

又如第二首：

那是海洋的印象

你從藍色的瞳孔走出

東海岸

多想去遺忘自己

順便埋葬

潮汐間沒有水分，代表正在退潮；我沿著你的方向洶湧，無論心緒如何奔騰想衝向你，貌似拍擊上岸的浪潮，其實在一分一分後退，岸上的人無力攔阻退潮，終究是要打開窗、撕下簾子，面對漸漸枯萎的關係。

至於你的形象則與海相呼應，將你的瞳孔比擬為深邃的海洋，由此轉圜，你的瞳孔如海，我到東海岸，便是憑弔戀情、埋葬自己。

你的形象模糊、生活的痕跡刻意淡化，蓄積的情感無從寄付，於是層層比擬，以此喻彼、以彼喻彼，最終仍是輾轉反側，求之不得。

以海的意象為例，正因為你的形象模糊，全集轉從海的形象入手，大量出現「海」的形象，共40次，從而延伸出沙灘、浪潮、雨水等延伸意象，「雨」16次、「魚」16次含典故、「沙」12次。海是景象「夕陽有海潮迴響」（第1）；海是明確的地點「東海岸」（第2）；海是伊人的比擬「那是海洋的印象╱你從藍色的瞳孔走出」（第2）、海是主角我的寄喻「而我為你成為一片海」（第35）；海是渴望「魚鱗的黏膩也逐漸覺得自己不太舒服╱然後渴望海水」（第42）；海是盡頭「餘溫是浪而浪是一座缸╱從被夜晚豢養開始╱薄如衛生紙的月光逐漸潮濕╱延╱展╱並找到海和盡頭」（第42）

再以魚的意象為例：「不要什麼東西上岸╱除了你的呼吸聲╱我想在裡面融化╱在海邊，畢竟╱我們可以一起變成一雙魚」（第3），我在你如海的呼吸聲中變成一條魚，固然是生動的想像，但畢竟是我的一廂情願，作為欲望對象的你，終究只是旁觀者，正如站在濠梁之上的觀者。

當主角坦言：「我會很快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就已經承認，你在濠梁之上、我在水中。所謂「安知我不知」並不重要，因為在提問中，已然承認我們是不同頻率的雙方。因此，「我們可以一起變成一雙魚」的願望，委實生動又寂寞，從頭到尾並沒有「我們」。當然也不諱言，雖然情致委婉，但是文言白話的替換之間過於斷裂，以致於削弱了力道。

後續在第六首，依然許下「讓我為你變成一隻魚」的願望，「快樂的笑聲充斥魚缸」，到底只是坐困牢籠，等人投餌，以困為樂，似乎只要繼續坐困在這透明的牢籠之中，你我之間的羈絆牽連就尚未斷絕。

有趣的是，雖然一心希望「我們可以一起變成一雙魚」，但是「我看著你長出魚鰭╱往遠方游去的時候╱斑駁的鱗片翩躚剝落」（第8），也只能望著你往遠方游去，鶼鰈情深只是虛言，自由的你，眷戀在此的我。

壓卷之作又以魚為想像，只是已成破碎的魚肉魚腸魚頭。「思念散落似湯裡的魚肉」，自己的思念自己品嘗，分手已成事實，無所謂推翻過去，主角自言「為偶爾的回眸找出著力點╱就能把過去推翻╱回溯海的深處」，其實自己清楚，海的深處從來不在對方的眼眸中，對方的眼眸只是映照出自己的心，這一片如海的深情在你眼裡。

（3）49篇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