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傳說Ⅲ vol.08

第一話　決意剝除

黑暗空間發出沉重的嗡鳴。

混濁又扭曲的空氣某處，白色微光撕裂出張牙舞爪的縫口，將刺眼的光明與流動的風傳遞到絕望深淵裡，彷彿絕無僅有的唯一救贖。

「褚！」

我看著站在彼端像是世界對立面的半精靈，渾身美好的光芒抵禦著變形時空的侵蝕，他伸出的手懸在半空，急迫想要將我們從這塊即將腐朽之地帶出。

如同即將斷裂的蜘蛛絲。

魂鷹在略後一點的距離低空盤旋，空間通道不斷向內擠壓，讓牠發出連串緊張的催促聲。

「站起來。」半精靈試圖接近我，重複剛才的話。

這時我才發現原來他不是不想靠近，而是我們中間橫亙一條黑色的阻隔帶，至黑純粹的力量編織成鎖，將這個黑色空間與外界隔離。按對方的能耐其實可以破開這些妨礙，但我們所在的位置是時空扭曲處，動手恐怕得付出極大代價。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想出去，他們沒辦法強行把我從這裡弄走。

似乎是感覺到我的想法，那條黑色阻隔帶變得寬闊黏稠許多，像是有自我意識般，緩緩朝白色裂縫逼近，試圖吞噬外來的侵入者。

「褚冥漾！」半精靈並沒有後退，反而往前走，堅定且執著地朝我伸出手。「不要逃避現實，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無瑕的生命，每個人都曾做錯許多事，你有我也有，我們搞砸的事情夠多了，重點在於你敢不敢對你的選擇負責，並擁有承擔一切的勇氣！」

我沒有。

我並不想擁有這種勇氣。

不論是身邊的人走，還是未來必須目送他們走。

通通沒有。

或許我真的該像妖師先祖說的一樣，把這個位置讓給其他人。

抱著頭，我想把自己藏進黑暗的最深處，不再接觸那些疼痛的傷疤。

「……褚，看著我。」半精靈踩上濃稠的黑暗，在上面留下霧化散開的白色光粉，他微微垂下目光，淡聲地說：「你所做的一切不是沒有成果，畢竟很多人都因為你，所以在這裡。」

……

……

「雖然我不清楚命運如何銜接，又將往哪前進，但我們都明白，很多事情如果不是你，可能至今都無法辦到。」

……

……

「至少，一開始我是真的把你當成智障在看，鬼知道後來你會走到這裡。」

……

這就過分了吧。

雖然我知道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我是智障，但不用第Ｎ次強調啊。

奇怪安慰人心的模式莫名萬年不變。

白皙的手掌到達我面前。

我抬起頭，看見半精靈發光的身軀，以及後面憤怒的黑暗力量扭曲叫囂。

「空間通道穩定不了太久。」半精靈在我面前彎身蹲下，維持著張開手掌的姿勢，紅色的眼睛與我對視。「交給我。」

雖然沒有明說，但我知道他在指什麼。

顫顫地，我將裹在手掌裡的藍色光點連同包覆在外的白色力量交給對方，脆弱的小光點幾乎潰散，非常勉強地被那些絲線強扯成一團，痛苦地苟延殘喘。

半精靈接過小光點，小心翼翼地按進胸口，大量微光從他身上炸散出來，一度引起黑色空間震動，數秒後趨於穩定。

蹲在我面前的人微皺起眉，片刻後緩緩吁了口氣，一小段時間沒發出聲音，隨後才朝我再度伸出手。「走吧。」

我看著他，有瞬間感覺對方其實很陌生，不論是那張臉，還是環繞周身的光芒，他渾身都給我一種說不出的異常感……但並沒有威脅。

真的要說，大概就是一種恍若隔世的生疏，好像太久沒見面，一時之間看哪都不太對，但又確定是我曾極為熟悉的人。

還有，他不應該待在這裡。

抓住對方的手腕，我慢慢站起身，然後拉著對方重新踏過那片純黑色、實體化的力量，濺起陣陣沉重的漣漪，原本想纏上來的黏稠物體遲疑地轉了兩圈，波浪狀往旁退開。

「我……」

可能太久沒說話了，喉嚨有點乾澀，眼睛與頭斷斷續續地抽痛。

「我後悔了……」

「這個世界……」

「弱者是原罪……」

不管有沒有背負傳承，不管有沒有肩負責任，不管有沒有各種偉大又委屈的理由，弱就是罪。因為任何比你強的人，永遠都可以控制、威脅、奪走、迫害，一而再、再而三……讓你失去所有，再也不可能重回……

「如果沒有枷鎖……」

如果沒有屈服於種種一切的規則而選擇效忠族長、削減力量……

「如果不是因為更多在乎……」

如果不是因為身邊的人而擁有更多在乎又擔心的事物……

如果不是因為在乎，就不會即使剩下靈魂，也要將那個人綁在身邊……

最後因為太弱，造成無法挽救的後果……

我拖著明顯想要掙開的人走到白色裂縫前，緊緊抓住對方的手，然後對他說：「我受夠白色種族的規則，和那堆嘰嘰歪歪的正義守護……」

屁個承擔的勇氣。

屁個走下去的勇敢。

屁個原諒自己、原諒別人。

所有的一切，都僅僅源自於我們不夠強，守不住我們那條拒絕一切指揮的道路。

不論幾萬年前，或是幾萬年後。

八大種族，平起平坐，從來沒有誰比誰更高貴。

徜徉在古老年代的妖師大族長來過、證明過，他們曾高昂頭顱遊走整個世界，無人能阻。

將半精靈甩出黑暗空間的同時，我召來黑色力量補起裂縫，重新讓一切歸於黑暗。

現在，這裡是「規則外」的切割時空。

我緩緩轉頭，看見在彼端等待我的人形，那張沒有五官的面孔上慢慢地咧出鐵紅色的彎月笑容。

歡迎加入黑暗世界……我的妖師……

「那個王八蛋……」

我抬起左手，發現原本撕裂的重傷消失了，身上其他比較細小的傷勢亦同，原本蜷縮在黑暗裡，一度覺得乾脆這樣失血再見的可能性被一併帶走。

遲早弄掉他轉移傷勢的技能。

幽深黑暗組成的人形從我身邊盪過，動作悠哉地牽引了一陣時空扭曲，從那裡隱約可以聽見告密者的哀號。

它們試圖侵入這塊異常切割的時間，然而被異界的入侵者吞噬。

即使只是一塊生命核，依然可以將本界各種存在當作零食。

原先被封印的小小物件與古代本體共鳴之後甦醒了，一縷來自悠遠時代的紅色細絲攀附在封印上頭，一點一滴開始吃食封印住它的咒文，滲出的絲微力量組成詭異人形繞著我移動，臉上張開的血色裂口深處出現黑色的眼珠。

所以你知道了嗎，生命死不足惜……

你應該選擇我們……

我會引領你得到無上的黑暗力量……

「閉嘴，看看你身上的伴手禮。」

我摀住疼痛的眼睛。可惡，還是想哭，想一輩子住在這裡，假裝從來沒有遇過可怕的事情，永遠沉浸在我是一個普通人的夢裡多好。

人形終於發現它生命核上除了血色的紅絲之外，還有一條更細的暗金色閃電痕。

妖師先祖並不是毫無防備就要我解開封印，從最開始他幫我處理左手、鎮壓這玩意時，就設下了許多防護，雖然我也是直到最後一刻才發現。

金色閃電爆出一個符文大圈，像張漁網裹住整顆生命核，開始反吸溢出的黑色力量，過濾似地重新釋出更為純粹的黑暗，黏膩人形遭射出的符文繩五花大綁，直接被夯到一邊的黑暗擬形牆上。

人形發出詭異的尖叫聲，震動空間。

我單手按著額頭向前，感覺理智快被這個讓人火氣直升的聲音磨光，另手一把拽住那顆腦袋用力撕下來，狠狠塞進金色漁網球。

終於知道為什麼其他人喜歡扭頭了，暴力扯下來真的很紓壓，而且還會變安靜。

離開古代戰場被送回時空軌道後，我可以感覺米納斯與魔龍逐漸甦醒，但我並不想他們醒來，自己消沉到連一點聲音都不想聽，也不想聽任何人的勸慰，所以再次將他們封鎖、強制進入沉睡。

說到底，必須感謝我那缺德祖先送的戰場鍛鍊。

接連不斷的戰鬥，還遇到不少其他同樣圍殺魔物的作戰者，交換的戰鬥心得與術法可不在少數。

掛在擬形牆上的黑色人形不斷抽搐，重新擬態成擁有長長觸鬚的病毒球模樣，不知道是它自己的愛好，還是想節能，總之比原先的人形小了很多，轉過來又是一顆充滿血絲的嘴中紅眼珠。

你選擇黑暗……

就不用和那些東西為伍……

我們才是一體……

「你知道黑暗並不等同於邪惡嗎？」

我摀著還在抽痛的腦袋，頭皮不斷跳動的痛楚模糊了視線，也帶來一種奇異又清醒的刺激，似乎有「另一個我」正在不斷從身體裡叫囂鑽出。「我是黑暗，你是邪惡，你老母才和你一體。」

很多白色種族制定的「常識」：黑暗與邪惡同行。

然而這世上大多邪惡並不產於黑色，看看那些滿布世界的白色種族，那些彩色外皮下包裹的比黑暗更加漆黑的心肝。

發動戰爭與侵略的各族首領。

屠殺異族擴張領域的各個種族。

吞吃其他物種強大自我的生命體。

為了資源、為了民族、為了存活、為了人民、為了正義……

然後自詡萬物之靈。

黑暗從來並無與邪惡同行，光之下也會產生邪惡。

邪惡才與邪惡同行。

於是這些邪惡說服自己一切都是為了大義。

所謂的真相，是贏家撰寫歷史，贏家編列對他們有利的任何一切，然後覆蓋所有血腥殘暴與邪惡，將真相塑造成純潔高貴的白色模樣。

白色種族是「益」或「善」嗎？

或許對某些極為乾淨單純的白色種族來說，是的。

但大多數，只是一塊勝利者的遮羞布。

我知道我現在的思考已經異常偏激，既黑暗又扭曲，所有惡劣的想法一擁而上，剪去原本束縛在身上的那些善意守護與鎖鏈，擠壓我曾擁有的仁慈、道德和友善。

我從來沒有一刻這麼厭煩自己身上的白色血液。

為什麼我們要以別人憐憫的混血來遮蔽原本應該有的驕傲？

為什麼我們必須在意那些毫不相干的外族？

這個世界之所以存在，僅僅是我在意「他們」，而不是我在意更多無所謂的「他們」。

其實，我只要把我在意的圈在一起，不就好了嗎？

來吧……

與我們共存……

這是你們、一直欠虧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