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納的世界

「喵？」男孩發出一記聲響。
「嘿，康納，」傑姆斯回應。「你不進來嗎？」
「喵？」

他腰上纏了好幾道包了鋁箔的繩子，其中四條從他身後垂到地板上。他手上抓著一隻玩具貓，把它伸出來擋在前方，好像某種探測儀器，慢慢掃瞄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他隨即發出一種類似金屬「喀─喀─喀─」的奇怪聲音，好像發射不出的機關槍。接著，他又發出另外一種「嘩、嘩、嘩」的聲響，就像是某種東西轉動的聲音。他又向前幾步，剛好能讓朵絲用腳把他垂到地上的繩子往前撥，再把房門關上。

男孩迴避傑姆斯的視線，眼睛緊張的四處張望，一隻手在臉龐上不安的拚命拍打。他又開始發出「嘩─」的聲音。

傑姆斯為了鼓勵男孩向前，從椅子裡站起來，但男孩立刻緊張起來，將那隻填充玩具貓像槍一樣指著傑姆斯。「貓知道！」他大聲的說。

傑姆斯停止動作。「你不希望我走近。」
「喀─喀─喀─嘩、嘩。」
「你希望我再坐下來。」
「嘩。」

「沒關係，」傑姆斯輕聲的說，退回到桌旁的小椅子。「在這裡，你可以決定要如何進行。」

康納繼續待在門邊，謹慎的望著傑姆斯。至少傑姆斯是如此解讀，因為康納的視線始終沒有和他接觸，而是不斷前後眨動眼睛，好像有眼球震顫的毛病。不過，傑姆斯覺得那只是一種不必靠視覺接觸，就能蒐集視覺訊息的方法。他接著把玩具貓擋在前面，再向前進一步。緊抓著的那隻貓仍然靠著他的後腿，好像在掃瞄傑姆斯似上下移動。「貓知道。」他小聲的說。

遊戲治療室的空間很寬敞，房間漆成淡黃色。顏色是傑姆斯挑選的，因為那種顏色讓他想到陽光。倒不是真的有必要模仿陽光，因為房間的東邊有一大扇窗子，大量的陽光會從那裡照射進來，到了夏天，整間屋子會給人一種身處在撒哈拉沙漠的感覺。儘管如此，他還是很喜歡那種色調。

就像房間一樣，裡面所有的玩具也都是傑姆斯精心挑選出來的。他十分清楚自己想把這間遊戲室布置成什麼樣的氣氛：一個能讓孩子感到無拘無束，敢自由碰觸每樣東西的房間。

由於蘿拉．道頓的知名度，使她不願意像其他人一樣在診間等候，所以朵絲讓她在傑姆斯的辦公室等。朵絲把這件事告訴傑姆斯時，他有點詫異。因為他的書架上正擱著蘿拉．道頓的作品，她一定會注意到，並且以為他已經看過那些書。

傑姆斯並不是蘿拉．道頓的書迷。他是從紐約時報的書評上知道她的名字。對她的作品，書評上的描述是「複雜、有深度」，還「具有文學氣息」。傑姆斯知道這些都是「艱澀」的婉轉說法，意思就是這本書並不容易閱讀。但由於蘿拉．道頓是土生土長的南達可塔人，傑姆斯又來自外地，他覺得有必要對當地指標性文化表示一點敬意，所以他就買了那些書，甚至擱在他辦公室書架上明顯的位置，以顯示他對在地文化的尊崇。他打算找時間看看書的內容，但是一直抽不出空來。

不過，當他走進辦公室時，卻發現蘿拉．道頓完全沒在看那些書。她站在窗邊，似乎被外面某樣東西吸引住目光，並沒有馬上轉頭。（待續）
傑姆斯走到辦公桌旁，把檔案和寫字板放在桌上，整理一下外套和領帶，開口說：「朵絲會陪康納一會兒，我們可以趁這個機會談談。」蘿拉．道頓這才轉過身來，看著傑姆斯。

她是個貌不驚人的女人，年紀大約40出頭；她年輕時大概是金髮吧，現在已經轉為比較黯淡的顏色；眼睛的顏色，看起來不像棕，也不像綠。她的腰部略微發福，身上到處都有贅肉，外表和一般在市場買菜的那些家庭主婦差不了多少。

傑姆斯發現她的穿著，不太適合今天的場合。即使以南達可塔地區的優閒標準而言，她的衣著也太過隨便了。如果是個27歲的女人，穿著特別設計的名牌牛仔褲，或許還能稱得上得體。但是，蘿拉．道頓穿的只是一般牧羊人所喜愛的平價牛仔褲，隨意搭配的白襯衫和花夾克，既沒帶首飾，也沒化妝。傑姆斯忍不住猜想，她是有憂鬱症傾向嗎？還是有創造力的天才都是這樣穿的？

「請坐。」傑姆斯邊說邊朝沙發椅的方向指了指。
蘿拉卻自顧自的走向前，和他握手，然後在他辦公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很感激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願意見康納一面。」

接著，整個房間就陷入一片沉默。由於傑姆斯在會談時，向來喜歡讓家長自己主導話題，所以從不主動提問。這樣的做法有時會讓家長們感到不自在，但蘿拉．道頓似乎一點也不感到困擾，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傑姆斯，顯然希望他主動提問。

見傑姆斯沒有反應，她說：「感謝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願意見康納。康納的小兒科醫師威森先生，建議我們帶康納過來。他說你來自曼哈頓，曾經在那裡執業過。」

「是的。」傑姆斯簡短的回答。
「他對你相當推崇，說那是紐約有名的診所，能在那裡執業，代表你一定是個高手。」說完，她輕笑了一聲。「我告訴你，能得到威森先生這樣的稱讚可不容易呢！」

「你要不要多談談康納在家裡的情形呢？這樣我們才能了解他適不適合來這裡接受治療。」
蘿拉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樣。

「沒關係，這本來就不容易，大多數的父母都會感到有壓力的。」
「只是……真像一場惡夢。你一遍又一遍重複做著相同的努力，但事情始終毫無進展。」

她抽出一張面紙，緊緊的握在拳頭裡，但是沒有真的流下淚水。傑姆斯感覺她的內心正面臨極大的衝突，一方面想要自我控制，一方面又因為兒子想要迫切尋求外界援助。

「康納是你唯一的孩子嗎？」
「不是，我們還有一個6歲大的女兒。」
「你們什麼時候發現康納不對勁的？」傑姆斯問。

蘿拉緩緩的吐出一大口氣。「大概是他兩歲的時候。小時候他看起來還好，不過他是第一個孩子，我們沒什麼經驗，所以也很難說。他有一些行為一直讓我很擔心，像是他特別躁動。有人從他身後走過時，要是發出稍微大一點的聲響，他就會嚇得很厲害。威森醫生當時說，這只是暫時的現象，這表示他是個敏感的孩子，要我們不用太擔心。而另外一方面，他是個很好帶的孩子，睡覺睡得很安穩，從來沒有什麼腹痛之類的小毛病。」

「就你看來，他的生長發育過程正常嗎？」
「是的。」蘿拉用一種哀怨、近乎迷惑的語氣說。傑姆斯猜想，這樣的對話她不知道已經重複過幾次了。在這個健保掛帥的年代，醫生通常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蒐集個案的心理方面資料，以便開出適切的藥方。因此，當事者的父母第一次陳述整件事情時，仔細聆聽，就非常的重要。這樣不僅能對那個孩子的問題勾勒出初步的輪廓，同時也是和那些父母建立初步關係的最好方法。因為那些父母通常都非常的絕望，也都有投訴無門的感覺。

「康納一直很膽小，也很容易哭，什麼事情都擔心，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但他很聰明，對什麼事情都很感興趣，也很早就學會說話。在他1歲以前，已經會說不少字了。」

「你是說，到了他兩歲以後，才發現他與眾不同？」

蘿拉絞著手中的面紙，點了點頭。「他開始變得比以前更加黏人，不許我離開他的視線，我連上廁所都得帶著他，而且脾氣也大得嚇人。威森醫生還是叫我們不用太擔心，說孩子到了那個階段，都很容易發脾氣。但我不認為他真的了解事情的嚴重性，康納有時會突然完全失控，甚至拚命用指甲去抓壁紙。偏偏我那時又懷孕了，懷孕的過程不太順利，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而且那時我們有些經濟壓力，加上本來沒有計劃要懷孕的，所以同時發生了太多事情。」

「你能更詳細的描述康納的行為嗎？」傑姆斯問。（待續）
「他變得非常躁動，完全靜不下來，也無法入睡，整天走來走去，好幾天不睡覺。但當時家裡又有新生兒……」她無奈的嘆一口氣。「有時他玩得好好的，會忽然大叫起來，而且叫個不停。原本我們曾經讓他1週上兩天幼稚園，但是他的行為對其他小孩造成極大的干擾，學校不肯收他，我們只好把他帶回家。」她難過的按著眼睛，揉揉臉龐。「和他相處變得非常困難。威森醫生最後安排他去蘇泉一家大學醫院接受評估。就是那時才診斷出他是自閉症。」

傑姆斯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現在…‥」蘿拉再次嘆一口氣。「整個過程好像又重來了一遍。用難以相處已經不足以形容和康納同住的困難性。所有的東西都要照著原來的位置擺放，他的房間、玩具、食物，都是這樣。每一樣東西都有特別的位置和擺放程序。如果我沒有照著做，他就會吵鬧不休。像早餐時，在果汁沒有放在桌上前，我是不能把蛋放上去的，這些瑣碎的程序必須絲毫不差的照著執行。你注意到他圍在腰上的繩子了嗎？必須要4條，每條還要剛好6呎長，上面繞上12個鋁箔。還有那隻該死的貓，他到哪裡都帶著它，並且用它偵查所有的東西。

這樣一來，即使是生活上最微不足道的瑣事，都會變成非常磨人的大工程。你想想看，要怎麼幫一個綁著一堆繩子加上一隻填充貓的孩子洗澡？要他上床睡覺也很困難，那些繩子得綁在床柱上，交叉的方式還要一模一樣。如果沒弄好，他就會一直在那裡『調整』。他可以調整一個鐘頭，用那隻貓偵測一遍，然後再調整一下。過程中還會不斷發出聲音，像是叭叭叭、嘩嘩嘩，或是喵喵喵的叫聲。

摩根娜通常會被吵醒，跑過去看發生什麼事情，並不是有什麼惡意，只是6歲孩子典型的反應。但如果她試圖要幫忙，或是不小心碰到那隻貓，康納就會大叫。他一叫我就會想吼摩根娜，摩根娜就會大哭，接著他也會跟著大哭，最後連我也哭了。」

傑姆斯露出同情的微笑。「這確實不容易。那你先生艾倫呢？他對這件事情幫得上忙嗎？」

蘿拉向後靠到椅背上，重重的吐了一口氣。「這是另一個故事了。那段時間我和艾倫的關係並不好……」傑姆斯聽得出來，她的聲音因情緒而緊繃。「說來話長，但我現在不想談這件事情。總而言之，是的，他盡力在幫忙，但我們變得愈來愈疏遠，我不知道這樣的情況還能維持多久。」她的眼眶裡含著淚，望向遠處。「所以我沒辦法自己一個人在家照顧康納。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我確實需要幫助。」

第六章
第一次正式會談時，蘿拉穿著牛仔褲和跑鞋，兩手則插在一件過大的夾克口袋裡，一副剛從健身房出來的樣子。

「請進。」傑姆斯很高興她能遵守約定，準時出席。

像之前一樣，她繞過會談區，直接在辦公桌旁坐下來。她好像感覺屋裡很冷，把衣服緊緊的拉在前面，和之前在義大利餐廳表現出來的自信完全不同。

「孩子們都好嗎？麥克沒事吧？」
「兩個孩子都好，謝謝。才一天的時間，他就活蹦亂跳了。」傑姆斯說完莞爾一笑。

「他們自己回紐約沒問題嗎？小孩子自己這麼長途飛行？」
「他們是一對小冒險家，想到自己旅行的興奮感，和能讓空服員為了照顧他們人仰馬翻，他們可開心了。」

蘿拉把衣服拉得更緊。「我很緊張。」她邊說，邊露出抱歉的笑容。
「為什麼？」傑姆斯輕聲的問。

她聳聳肩。「我不知道，或許是因為你已經和艾倫談過吧？我擔心你聽了他的話，會選擇站在他那邊。」
「我不會選邊站。」傑姆斯說。「記得上星期在我家時，我跟你說的話嗎？我說會談的目的是為了要解決困境，我不會說你們誰對誰錯。那樣做於事無補，我只是想要解開你們之間的結。」

「是嗎？」她說，似乎並沒有被說服。
一陣沉默。蘿拉四下張望，最後終於和他四目相接。「那你要我談誰？艾倫？康納？」

「這裡由你做主，你來主導會談。」
「如果我真的可以做主，那我會選擇不來。」她說完，莞爾一笑。

「你當然可以這麼做，如果你想離開，就離開吧！這裡由你做主。」
傑姆斯看得出來，她從來都沒想過她可以選擇離開，這個發現似乎讓她變得加焦慮了。

「你真的很緊張。」他想要引導她回答。
「是的。」
一陣沉默。（待續）
「我希望這個會談間能看起來更自然一點，就像那晚在你家那樣。我是說，這樣我比較敢講話。」她笑得不太自然。「我只要一進入這種地方，就會失去說話的能力。」

「沒關係，我能理解。」傑姆斯溫和的說。
室內又安靜下來。她低頭望著雙手，由於她的手還插在口袋裡，所以她瞪的是灰色衣服。

「為什麼這麼困難……」她試探性的說。「……是……在我們開始談艾倫和康納之前，我想告訴你另外一件事情。因為它可以說明我整個生活……但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沒關係，你慢慢說，不急。」
「我從來都沒有跟別人談過它。」她皺起眉頭。「不對，事實上我曾經告訴過不少人，但不是用這種方式。我從來都沒有明白指出它和我的關係，更沒有從頭到尾說清楚過。」她不好意思的聳聳肩。「我就是因為這樣才不敢來會談，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才不會顯得很奇怪。但是我又知道我必須來，不然我真的會失去家人。所以，我準備好要談這件事情了，因為如果不講，其他部分會很難以理解的。」

傑姆斯點點頭。
室內陷入完全的寂靜，靜到候診室外裡的一舉一動都聽得清清楚楚。

蘿拉好不容易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的吐出來。「事情發生在我7歲那年的夏天。我的家鄉在西邊的黑山區。6月份的傍晚，大約7點左右，我一個人走在泥巴小徑上，它和一條名叫凱那利街的街尾相接，穿過一塊環繞湖邊的空地，再接上另一頭叫做阿諾德的街道。小孩子經常走這條小徑，它穿過的那塊空地屬於一位叫做阿德烈的老人。我們利用它當上學或是到阿諾德街尾碼頭的捷徑。

總之，那天傍晚因為剛下過一場雷陣雨，雲才散開，太陽西斜到糖山的山頭上。我迎著陽光走，我記得我還抬頭看著太陽，心想，為什麼太陽快下山時，直視它眼睛也不會受傷。這時，我發現右邊有動靜，我停下來，轉頭望過去，但因為之前一直盯著太陽，所以眼前一時之間只是白茫茫的一片，等到我恢復視力，就看見那個女人站在那裡。」

蘿拉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
「我作夢也沒看過這種人，她大約20歲，身材高大、五官粗獷、皮膚黝黑，頭髮像是煤炭一樣的顏色，又濃又直，垂在肩膀上。我馬上會注意到這點，是因為那時是60年代，婦女不是剪成短髮，就是燙成蓬鬆的髮型，再不然就是挽起來。我從來都沒見過成年女人會把頭髮放下來，既沒燙也沒剪。

另一個吸引我注意的是她的肌肉。她很瘦，但肌肉非常結實，就像我哥哥那樣。她的眼睛是五官中最搶眼的，它深陷在雜亂的眉毛下，眼珠的顏色很特殊，是淡淡的灰色，就像是狼的眼睛。
她穿著一身雪白的服裝，上衣是寬大的襯衫，領口和胸前都有花邊，但因為都是白色，我看不出它的樣式。下半身則是一件像男孩子一樣的及膝短褲，布料和襯衫一樣。腳上穿了一雙羅馬式的涼鞋，鞋子上的細繩一直綁到腳踝上。

我記得自己一直瞪著她看，一方面因為她的打扮實在太怪，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展現出一種原始的美。她也盯著我看，就像是小孩子彼此盯著看的樣子。她的表情驚訝，顯然她和我一樣意外，怎麼會有人出現在阿德烈的空地上。

我們站在原地不動，互相瞪視著，好像過了1世紀那麼久。我一點也不怕她，反而覺得很興奮。
最後，她轉身往空地的角落走，那裡只能通往一叢高大而枯瘦的紫丁香花籬。我根本沒想過她為什麼要往那裡走，只知道她要離開了，但我不想就這樣和她分開，於是跟了上去。」

蘿拉停下來。
傑姆斯挑起眉。「然後呢？」

「接下來，我只記得哥哥用蘋果扔我，我四下張望，發現我已經站在小路另一頭的巷子裡，那是我家後院的巷子。那裡距離我見到那女人的地方有半個街道遠。我注意到巷子裡及膝的雜草，和它們被陽光烤焦的淡黃色，以及下面硬邦邦的泥巴地。我一度懷疑，那個女人對我施了魔法，畢竟當時我才7歲，對於神仙故事和魔法依然存有幻想，但我不是個天真的小孩，我也知道那種事情不太可能發生。再說，我也不是第一次因為太陷入幻想，導致失去方向和時間感。」

「所以，你認為那是你想像出來的女人？」傑姆斯問。
「是的，沒錯。我不認為她是什麼外星人或奇特生物，她是我想像出來的人物。即使她在阿德烈注視我的記憶是那樣的真實，但我知道，就算我當時伸手，也碰觸不到她，她是從我腦袋裡跑出來的。」

「你從見到她離開，一直到回到自己家後院這段時間，記憶完全空白？關於這點你怎麼想？」傑姆斯問。（待續）
「這很簡單啊！我跟著她到了另一個世界。」蘿拉平靜的說。「是我腦中的世界，不是在別的地方，就是在我腦袋裡。但這依然是另一個世界，和我們現在這個世界一樣真實，既鮮明又活生生的。我是在非常清醒的狀態下，認識那個世界的。」

她直視著傑姆斯。「這聽起來很瘋狂嗎？」
傑姆斯微微一笑。「不，一點也不。很多孩子都有驚人的想像力，能夠創造非常逼真的情境。」

「的確很驚人，但事實證明，它不只是孩子的想像力，因為它並沒有隨著我的童年消失。正因為如此，我很難和別人相處。它就像是某種瘋狂狀態，我很清楚這一點。」她盯著手指。「但我必須向你承認。那個傍晚，在阿德烈空地的小徑上發生的事情，一直影響著我。」

傑姆斯完全沒想到，他們的會談內容竟然會是如此。他傾身向前。「通常幻想反映我們的真實生活，能請你談一談你的童年生活嗎？」
蘿拉露出沉思的表情。「很多人以為像我這樣被領養的孩子，童年過得一定很坎坷。但事實上，我算是擁有相當美好的童年，過得很幸福。

我在幾個月大的時候，就被領養了，所以他們對我一直像是真正的家人。我的養父母姓麥克斯，生了4個兒子，全都比我大。他們沒有生女兒，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疼愛。」

「你為什麼會被領養？」傑姆斯問。
「我的親生母親在生下我兩天後，因為某種拴塞而死亡。他們本來就沒有計劃要生下我，而我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一個8歲，一個10歲。那個年代，男人不擅長做家事，所以我的親生父親覺得要照顧兩個小男孩已經很頭痛了，沒辦法再應付一個小嬰兒。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給麥克斯一家領養。

不管是在原生家庭或是養父母家裡，我都是最小的孩子，所以我有一點任性、為所欲為。那個充滿田園生活的家是一個很棒的成長環境，我這種想像力豐富的孩子，有許多自由發揮的空間。麥克斯家的房子是那種老式的大房子，前庭還有很大的樓梯，欄杆大到可以溜滑梯，就像是電影裡看到的那種。鎮上的人都稱它為湖屋，因為它就位在凱那利街的最尾端，依傍著箭魚湖，我們甚至還有自己的碼頭。現在回想起來，那棟房子應該不像我記憶中那樣華麗，在大人的眼中，它可能有點破敗，油漆脫落，壁紙上滿是汙漬，地板的木頭也翹了起來。但在孩子眼中，那裡真是個天堂。

我5歲的時候，爸爸把一部分的閣樓改成我的臥室。那個閣樓很大，黑漆漆的，通風很好，冬冷夏熱。而且因為屋頂是斜的，所以我在裡面不能站直，但我還是認為那裡是天堂。我是那種老是在做東西，也老是有計畫要進行的孩子。我蒐集石頭、樹葉、玩具馬等東西。爸爸替我做了個架子，讓我擺那些收藏品，還用門替我做了一張桌子。」她衝著傑姆斯露出迷人的笑容。「真是太美妙了。」

「而你的想像力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培養出來的。」傑姆斯說。
「沒錯，我最喜歡的就是扮演遊戲。在我7歲的時候，我非常迷戀小馬。我很想要有一匹真正的馬，所以足足兩年的時間，我假裝有一匹馬，牠叫花蝴蝶神駒。」她微微一笑。

「我常常在脖子上綁一條毛巾，當作是騎士的領巾。我在閣樓上，用硬紙板做成馬頭，並用稻草稈作成馬尾，綁在梯子上，創造了屬於我的馬。我經常跨坐在上面，和好友戴爾艾文斯一塊騎馬去會見洛伊，或者一塊趕著野馬，並且射殺壞人。

事實上，那就是托岡頻繁出現的原因。在阿德烈的空地，我感到吃驚的原因，不是因為撞見東西，而是因為我撞見的竟然不是馬，而是一個女人。」蘿拉說完哈哈大笑。

「托岡？」
「是的，我這樣叫她，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她應該叫這個名字，我認為她在我經常玩花蝴蝶神駒的那段時間出現，是個好現象。在玩假扮馬遊戲時，我愛上吃粗麥，媽擔心我吃太多了，會得盲腸炎。有一回，我偷聽到她跟爸說，希望我早點脫離迷戀馬的階段。我記得當天晚上，我一面洗澡，一面回想見到托岡的經驗，心裡升起一種驕傲的感覺。因為我見到的是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匹馬，這表示我已經長大了。」她的笑聲充滿感染力，很難讓人不跟著她一起做。

「你的原生家庭呢？」傑姆斯問。「你有跟他們聯絡嗎？」（待續）
「有，我父親那時就住在迅捷市。他每個月第3個星期日會來看我，就像時鐘一樣準時。我哥哥羅素和格蘭德也總是會跟著他一起來。所以，雖然我們沒有住在一起，但還是很親近。

父親會到麥克斯家來接我，然後開上高速公路，到一家叫威塞的餐廳吃他們的假日特餐：烤牛肉配上蘋果派。之後，如果天氣好，我們就開著車去逛黑山，如果天氣不好，我們就去打保齡球。所以，到現在我保齡球還是打得很好！」蘿拉露出笑意。

「我總是期盼他們來訪。我父親很清楚怎麼取悅孩子。他每次見到我，都顯得非常開心，會告訴我很多小孩子喜歡聽的訊息，而且一定會帶一份禮物給我。是真正的好禮物喔，不是鉛筆、點心之類的小東西，而是一匹新的玩具模型馬，讓我蒐集。那種模型馬可不便宜，小孩子們多半不會有太多隻，但因為我父親幾乎每個月都會送我一隻，所以我就變成班上蒐集到最多模型馬的人。

當然我也想和親生父親、哥哥們住，雖然我和麥克斯一家人住在湖屋很幸福，但我的家庭狀況總是和一般人有點不同。對那個年紀的小孩子來說，與眾不同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我討厭一再向人解釋，為什麼我的姓氏和養父母不同，我為什麼會和他們一起住，我又為什麼不能和親生父母住。所以我一直夢想著和原生家庭團聚，我父親也喜歡玩這個遊戲，幻想我只是暫時住在麥克斯家而已。當他來看我時，總是一再重複玩這個遊戲。像是他就要接我回去，等我和他們同住時，他要怎麼做之類的。再不然就是說等他找到一份新工作，或是買了棟有院子的房子，他就會來接我。他最常用的理由是，等他幫我找到新媽媽之後，他就會來帶我走。每次他來，都會提出一個新的未來藍圖，以及我們以後要一起做什麼事情。」

蘿拉淡淡的說：「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從來都沒有質疑過他，一次也沒有。我大概到了9歲才真的明白，他所謂的半年就接我回去之類的說詞，只是說說而已，不能當真。」

「在你意識到這點時，你會感到怨恨嗎？」傑姆斯問。
「不會，當時並不會。因為他即使沒有真的接我回去，其他部分還是很守信的，像是每個月第三個星期天都來看我，總會帶給我一份禮物，也總會帶我出去玩，所以我還是願意相信他很努力想讓我們一家團聚。」

「在那段時間裡，那個想像出來的同伴有再出現嗎？你剛才告訴我那個叫做托岡的人啊？」傑姆斯問。
蘿拉點點頭。「噢，有的。托岡和我之間的故事正要開始呢。」

第八章
「你第一次見到托岡的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傑姆斯在與蘿拉第二次會談時問。「當你經驗到那個強烈的想像情節時？」

蘿拉坐在那裡，沉默了好一會兒。「當我跟著她走向紫丁香花叢，我走進她的世界裡。前一刻我還在阿德烈的空地上，下一秒鐘我卻站在一大塊白色的巨岩上。那塊白色巨岩平地而起，好像是巨人把兩大塊白粉一拍，插在地上。在我們下方，是一大片沒有邊際的森林，彷彿從高空望下去的亞馬遜盆地。那片森林像海浪般起伏。所以，我便稱它為森林，因為從那個巨岩上看下去，它就像一片森林。」(待續)
蘿拉若有所思的停頓下來。「當我說我到了那裡，或說我跟著她走去，其實並不太正確。我很難描述那種情況，因為我意識到自己並不在那裡。那片森林，和我平常的想像有一點不同，在其他的情境中，我是中心，我和創造出來的人物互動，但森林不同，感覺像是看一部電影。」

「起初，我不知道托岡扮演什麼角色。但很顯然的，她是某種領導人物，這從其他人對她的態度中可以得知。我本來以為她是皇后，但後來發現她應該是某種神聖的人物。借用森林裡居民的語言來說，她扮演的角色叫做博那。」

「所以說，他們有自己的語言？」傑姆斯問。
「是的。不過，我只有在聽到博那這個字眼時，意識到它沒有對等的英文可以翻譯過來，其他的我似乎都能聽得懂。」

傑姆斯聽得很入迷。因為他自己沒有這樣的經驗，所以對兒童想像出來的朋友，總是令他感到好奇。貝茜3歲時，有一隻想像的老虎同伴，叫做鐵齒。這給傑姆斯很寶貴的二手經驗。雖然這種想像出來的同伴，不存在於現實世界，但對兒童而言，卻是很正常、健康的經驗，而且通常顯示那名兒童的智力高於一般人。不過，這種想像出來的同伴，大多會發生在3到6歲的兒童身上，蘿拉卻在相當大時才出現這種現象。對於那些想像力特別豐富的孩子來說，這種情況也不算太過希罕。

傑姆斯注視著蘿拉。發現當她談論森林種種時，就會放鬆下來。前次會談的焦慮完全消失，她以一種開放、舒適的姿勢靠坐在椅背上，和他保持良好的視線接觸，嘴角不時露出笑意。

「托岡不像其他人一樣住在森林裡。因為她子民視為神聖的人物，是他們的神，德娃的化身，所以她住在森林中一座類似修道院的建築裡。那裡還住了另一位神聖的人物，他的名字叫法德。不過，村人都叫他靈視者，因為他具有第三隻眼。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就已經很老了，大約75歲左右。還有一些像修女的女人，和有錢人家的小孩也住在那裡。孩子們是到那裡學習知識的，被稱為沙彌，但不從事宗教事務。」

蘿拉微微揚起嘴角。「我去的第一晚……其實有一點失望，因為在那之前，我的生活充斥著漫畫書和電視劇的情節。那時，我很迷洛伊．羅傑斯和黛兒．伊文斯這些明星，記得我當時心裡想，為什麼出現在空地的不是黛兒．伊文斯？但過不了多久，我就開始對托岡著迷了。她是那種很神奇的人物，非常具有領袖魅力，也非常聰明。她是一個真正有智慧的人，但她也很情緒化，有時情緒轉換得非常快速。儘管如此，她依然是一個迷人的女子，即使處於不理性的狀態下，還是很迷人。我非常喜愛她那種複雜野性的特質。」

「你有告訴任何人有關托岡的事情嗎？比如說，你父親？」
「講了一點。」她若有所思的回答。
「為什麼沒有全部說呢？是因為他不認同嗎？」
「倒不是這個問題，而是跟他說也是白說，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能說清楚一點嗎？」

她想了想，點點頭。「舉一個我8歲時的例子。我每年8月會到他迅捷市的家，和他及哥哥們同住一週。那段日子對我來說，比聖誕節和生日還要重要。

他會在房間角落打地舖，讓我睡在那裡。在我睡著之前的那段長時間裡，我會練習去造訪森林。因為那段時間不會有人打擾我，所以我選擇那個時段練習。在麥克斯家，我一個人住在閣樓，就算自言自語，也沒人會發現。但是，在我父親的小公寓裡，他一進房間，就會聽到並看到我在做什麼。我還記得他站在門口問我，你在跟誰說話？我回答說沒有，我只是在玩。他走進房間，坐在床邊，說：你好像一個人玩得很開心，你在玩什麼呢？

那時托岡已經進入我的生活一年多了，我對她的生活很清楚。例如說：她是長女，有一個小她4歲，名叫摩葛麗的妹妹。她們成長的所有細節我都知道。森林社群是個高度階級化的社會，出生的階級決定一切，包括你能做什麼工作或和什麼人交往。最高的階級是宗教統治者，像是靈視者、博那，和他們的家族，就像是貴族，擁有絕對的統治權。其次是長老，他們負責制定法律，處理公眾事務。再來是戰士、商人階級等。最低的是勞工階級，負責勞力工作。他們甚至不能和其他階級住在村子裡，必須住在村子外，只有工作時才能進村。托岡和她的家人，本來屬於這最低的階級，她母親是織工，而父親是個製作和修理箱子的工人。因為她出身低微，所以在她19歲時，被指認為下一任的博那時，大家都感到很意外。一時之間，她從最低階級升到最高階級。她和我在空地相遇時，是23歲，還不太適應她的工作。」

「哇，這麼複雜。」傑姆斯說，他沒想到一個才8歲大的孩子，竟然能有這麼複雜的想法。如果這些話是從貝茜嘴裡說出來的，他不知道會有多憂心。所以他完全理解一個月才擔任一次父職的蘿拉爸爸，內心會有多不安。想想看，自己的小女兒大部分時間都在玩這種假扮遊戲，沉浸在聖職人員、階級制度的情境當中，並且為了一個想像出來的23歲人物職業問題而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