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6~0919_開學季語言展

老虎的妻子

The Tiger*s Wife
★歐普拉2011年度選書第1名★承續「魔幻寫實」桂冠第一本以「前南斯拉夫」為背景的家族故事。
強推

達洋貓《櫻花樹》一卡通

達洋貓《櫻花樹》一卡通

【開學大作戰】一卡通全面限時9折起

  • 13個人喜歡
  • 79 237
    300

活動訊息

想找書的時候,特別想偷看網友的書櫃... 原來大家都在看這本 ↓↓↓

用閱讀開啟視野,讓書成為照亮你人生的光
【金石堂選書】本月推薦您這些好書👉 快來看看

時報全書系購書滿549元,金幣加碼3倍送
👉逛逛去

內容簡介

作家 駱以軍 高翊峰 李維菁 真情推薦

★ 歐普拉2011年度選書第1名★


★英國「柑橘文學獎」得獎

★美國「國家書卷獎」決選

★《紐約時報》年度十大好書

★亞馬遜網路書店年度十大好書

★《華爾街日報》《經濟學人》《圖書館期刊》《村聲》年度十大好書

★《出版人週刊》《VOGUE》《娛樂週刊》文學類年度選書

★《蘋果日報》頭條報導_美國4大媒體網路年度選書最大贏家

★出版旋即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榜文學類新書冠軍




承接馬奎斯文學桂冠,以前南斯拉夫為背景,魔幻寫實愛的故事




烽火下的生靈,恐懼傳說中神祕的老虎,與不能說的妻子
唯有發現真相,能啟動命運。
承續「魔幻寫實」桂冠,第一本以「前南斯拉夫」為背景的家族故事

在動盪不息的年代裡,現實與虛幻早已模糊難辨。
作者出神入化地融合史實、故事與民間傳說,
文字典雅、神奇、秀麗,故事情節扣人心弦,兼具魔力及想像力。

年輕醫師娜塔莉亞隨慈善志工醫療隊,來到多年戰事擾攘下的前南斯拉夫,為孤兒院兒童施打疫苗,卻因當地村落的長久迷信和祕密而計畫受挫……此時驚聞外公過世惡耗,娜塔莉亞不禁悲從中來,她無法理解外公為何離家出走、客死異鄉?隨著娜塔莉亞的回憶,她從外公四歲起每年帶她去動物園看老虎,胸口總放著一本舊版燙金字的吉卜林《森林王子》,逐一記起外公對她說過的故事。

娜塔莉亞記得外公說過多年前跟「死不了的男人」見過幾次面,這位四處飄泊的男子宣稱自己不會死,也不會變老。但是有個故事外公從來沒有告訴她,卻最為精彩,她也必須自己發掘:二次大戰的一個冬夜,外公小時候的村莊被大雪包圍,甚至連逐漸逼近的德軍都無法侵入,然而村裡卻籠罩在另一股可怕的陰影之下:一隻披著黑暗外衣的老虎,愈來愈逼近村落,有位特別的姑娘愛上了老虎,成為老虎的妻子……

「兩個故事有如神祕的河流,貫穿外公生平其他情事。」作者蒂亞.歐布萊特以兼具想像力和驚人布局的敘事功力,展開一段穿越生死謎團的旅程,而故事最終的答案正等待被發現。

名人推薦

作家駱以軍、高翊峰、李維菁 真情推薦

這個故事美得讓人暈眩。波赫士最愛的老虎的神祕,流動,班斕金黃,像夢遊般穿過,輕輕撫擺所有創痛,其實是整個人類被現代性傷害而對峙靜止的「往昔」時光枯葉堆。聚落、失蹤的老人屍體、死不了的男人、老虎的妻子、崩解的歷史,這是福克納的《熊》之後,我讀過最棒的,以「動物神」為人類無言、卻啟動穿天入地,騙過時間刻度或死神眼皮,找尋失落之精神象徵的美麗小說。
--駱以軍(作家)

醫者的思維、醫者的價值,在戰線的邊緣,以瀕臨罪的姿態進行;死不了的男人,在咖啡渣的縫隙,行走於救贖的壕溝;動物園的老虎,在轟炸之後的出口,匍匐於更巨大的人間柵欄……《老虎的妻子》是一部企圖以戰爭翻轉所有的小說。醫者、死不了的男人、老虎,漸進地分線敘事,又漸漸從龐雜繁瑣的細節中,交集編織出無比迷人的故事。這般巧妙設計,完成如此精緻小說,令我顫動也羨慕。
──高翊峰(作家)

蒂亞.歐布萊特是近年來最令人欣喜的文壇新星。
- 美國國家書卷獎得主Column McCann

《老虎的妻子》是一部文字優美、充滿想像力的傑作。蒂亞.歐布萊特是一位極具天賦的作家。
- 安.帕契特,美國筆會/福克納獎得主 

令人驚嘆……一部布局繁複、扣人心弦的小說。
- 《紐約時報》

壯麗璀璨……蒂亞.歐布萊特的敘述手法是如此生動、如此神奇,呈現出如此迷人的韻味,令讀者深深著迷,欲罷不能。
- 《娛樂周刊》

歐布萊特布局功力超凡,大多數年齡比她大兩倍的作家皆望塵莫及,她的敘事技巧更是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今年最令人滿意的小說。
- 《華爾街日報》

《老虎的妻子》充滿活靈活現的細節,感覺親密,臨場感十足,全書出於作者的想像,而不是臨場觀察,更是令人讚嘆。
- 《紐約時報》書評

《老虎的妻子》並未完全陷入魔幻寫實的範疇,而這正是本書神奇之處……書中融合現代寫實和鄉野傳奇,更是令人愛不釋手。
- 《華盛頓郵報》

全書闡釋情愛、鄉野傳奇與生死課題的省思,主題是如此豐富,意象是如此優美,今年的其他小說恐怕都差一截。
- 《時代雜誌》

在歐布萊特的嫻熟妙筆之中,書中的傳奇故事雖然發生在遙遠的國度,但感覺似乎相當熟悉,好像我們年少之時讀過的奇幻故事、那種把我們嚇得一讀再讀的黑色童話。
- 《歐普拉雜誌》

令人驚嘆的成就……文筆典雅、睿智、炫麗,令人想起托爾斯泰。
- 《美麗佳人》

編輯推薦

儘管戰亂轟炸,我們生死相依。兩個靈魂,一個命運。



這是一本以前南斯拉夫為背景的小說,作者蒂亞.歐布萊特以26歲之年寫下重量級作品《老虎的妻子》的文筆令人驚佩。出身在前南斯拉夫的她,一直到12歲,才移民美國。這樣的背景讓她在書寫的素材取得上,跟一般英美文學的作家,十分不同。新世代的影響跟經典文本的閱讀,讓她在創作的題材上,新穎又分量十足。故事發生在「前南斯拉夫」。敘述一個女醫生娜塔莉亞參加醫療志工隊,前往一家孤兒院提供醫療服務;卻在途中接到家人報喪,通知外公已死的噩耗。為了取回外公遺物,娜塔莉亞趁隙脫隊,前往外公客死異鄉的地方札垂科夫(前南斯拉夫的一個小鎮)。這趟旅程居然意外與小時候外公對娜塔莉亞講述的神話故事產生連結。(文/編輯部)
................................................

女醫生娜塔莉亞跟著志工醫療隊到布列耶維納(前南斯拉夫)行醫。在途中接到外婆通知外公死於異地的噩耗。由於外公遺物落在異地,因此娜塔莉亞在半路脫隊,跑到札垂科夫這個地方,希望取回外公的遺物。在這個過程中,娜塔莉亞回想起外公小時候跟她講起的關於「老虎」、「老虎之妻」、以及「死不了的男人」的故事。這個看起來像是傳說的神話,卻又跟外公這個人這麼真實的人緊扣著。作者蒂亞.歐布萊特以26歲的年紀,創作出這個既細緻綿密,又具有民俗神話色彩的作品。不但獲得英國柑橘文學獎,也囊括了2011所有主流媒體的年度選書,是2011年出版界最風光的贏家。歐布萊特坦承對馬奎斯的崇敬,而《老虎的妻子》魔幻寫實的風格,也說明了這是一本馬奎斯致敬的作品!(文/時報文化行銷企劃張燕宜)

作者

蒂亞.歐布萊特 (Téa Obreht)

於1985年出生於前南斯拉夫的首都貝爾格勒,十二歲以後就一直住在美國。她的文章曾發表在《紐約客》、《大西洋月刊》、《哈潑雜誌》,及《衛報》,並曾被選入《美國最佳短篇小說》。她也被《紐約客》選為40歲以下美國小說家最好的二十人之一,並且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老虎的妻子》為其第一部作品,她寫作此書時年僅26歲,但旋即以此書獲得英國柑橘獎,並入圍「美國國家書卷獎」文學類決選五強,及入選亞馬遜書店十大好書、和《紐約時報》十大好書。

譯者

施清真

國立政治大學新聞系學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大眾傳播碩士,美國西北大學人際傳播學博士,曾任教於淡江大學及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現定居舊金山,專事翻譯寫作,譯作包括《蘇西的世界》、《接骨師的女兒》、《珍‧奧斯汀讀書會》、《繆思文集》、《神諭之夜》、《不存在的女兒》、《英倫魔法師》、《索特爾家的狗》等。

目錄

第一章 海岸 013
第二章 戰爭 036
第三章 挖掘工 084
第四章 老虎 096
第五章 孤兒院 123
第六章 大火 146
第七章 屠夫 184
第八章 心臟 219
第九章 熊人 228
第十章 交叉路口 252
第十一章 砲轟 260
第十二章 藥師 286
第十三章 河流 304
致謝詞 318

試閱

你必須從兩個故事了解我外公這個人:一個攸關老虎之妻,一個攸關死不了的男人。這兩個故事有如神祕的河流,貫穿外公生平其他情事 – 他的從軍歲月;他對我外婆的摯愛;他在大學執掌手術、專制強勢的那些年頭。故事之一述說外公怎樣變成一個男子漢,我在外公死後才得知;另外一個述說外公如何重拾童稚之心,則是出自外公之口。

───────
老虎

詳查每一樁關於老虎之妻的事情之後,我只能告訴你這麼一些事實:一九四一年春末,在毫無預警或是宣告的情況下,德軍開始轟炸京城,而且一連轟炸了三天。

老虎不知道那些是砲彈。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曉得頭頂上飛過的戰鬥機發出尖銳的噓噓聲,飛彈墜落。碉堡另一頭的熊群放聲咆哮,鳥兒忽然默不作聲。煙霧四起,溫暖得嚇人,一個灰灰的太陽似乎在幾分鐘之內升起落下,老虎狂亂不安,口乾舌燥,繞著生鏽的獸欄跑來跑去,像頭公牛一樣低鳴。他直覺感到死亡逐漸逼近,他甩不掉、卻也不想屈服於這種感覺。他不曉得該如何面對。他的飲水已經乾涸,吃剩下的骨頭散置在石床和獸欄角落之間,他在骨頭之間滾來滾去,發出那種老虎們獨有的悲哀、綿長的聲響。

踱步了兩天之後,他再也走不動,他不得不四肢一攤、病懨懨地躺在自己的糞便裡。他已經失去移動的能力,發不出聲音,也做不出任何反應。一個流彈打中碉堡的南牆 –片片碎石隨之飛濺到他頭部和側腹的肌膚之中,接連好幾個禮拜,小小的碎石啃嚙著他的血肉,直到側著身子翻滾、或是靠在樹上磨蹭之時,他已經感覺不到隱約的刺痛感 – 他的心臟說不定自此停止跳動。他感覺自己的皮毛像是受熱的紙張一樣往後捲縮。接下來是漫長的沉默,沉默之中,他蜷縮在獸欄的後方,看著碉堡石牆的破裂一側。這一切都大可讓他送命。但他心頭閃過某種情緒,熱血忽然沸騰,促使他站起來,走過石牆的缺口。那股動力是多麼宏大喔。(不是只有老虎受到影響;多年之後,人們將會報導狼群在街上跑來跑去,一隻北極熊站在河裡。他們也會描述成群鸚鵡在城市上空盤旋了好幾個禮拜,一個著名的工程師和他的家人靠著一隻斑馬的殘骸撐了整整一個月。)

那天晚上,老虎越過城市往北前進,來到碉堡後方的河岸。昔日的通商港口和猶太人區散佈在河岸,一堆堆平坦的磚牆沿著河岸延伸到多瑙河畔。河流被火光照得發亮,墜河的人們被河水沖到老虎站立的岸邊,他考慮是否游過去,在最理想的狀況下,他說不定會放膽一試,但屍體發出的味道讓老虎轉身,逼他回頭走過碉堡的山丘,進入遭到摧毀的城市。

人們肯定看到他,但在瀕臨砲轟之時,他在人們眼中是個惡作劇、腦袋不清楚的錯覺、或是宗教的幻象,怎麼說都不是一隻老虎。身型龐大的他在舊城的巷弄之間靜靜晃蕩,走過一間間遭人擊破的咖啡館和糕餅行,行經一部部插穿展示櫥窗的汽車。他沿著鐵軌往前走,爬過路上一輛輛翻倒在地的電車,走在一條條貫穿城市的電線之下,故障的電線懸掛在空中,好像叢林爬藤一樣汙黑。

老虎走過下城一個個不敢闔眼的鄰里,最後終於攀爬小徑,進入君王的森林。他一步步走上山丘,樹叢拂過他的脊背,感覺涼爽,最後他終於抵達山頂,遠離燃燒中的城市。

老虎漫無目標,只是憑藉腸胃深處、持續湧起的自衛本能。這股與生俱來的本能隱隱告訴他尋找什麼,支撐他一直往前走。接連好幾天,然後是好幾個禮拜,眼前只有漫長焦黑的田野和一望無盡、疊滿死屍的沼澤地。路邊的屍體堆積如山,屍身從樹梢垂掛而下,穿腸剖肚,死氣沉沉。老虎在樹下等著屍體掉下來,然後啃噬殘餘的屍體,直到感染疥癬、掉了兩顆牙齒才繼續前進。他沿著河川逆流而行,走過春雨氾濫的山丘。河面蒙上泛藍的薄霧,蒼白的日光在霧氣之中逐漸黯淡,老虎在空空蕩蕩的平底船裡沉沉入睡。他避開人們居住之處。

他在河岸某處發現一座廢棄的教堂,教堂的鐘塔半邊長滿了長春藤,藤間擠滿漫步而行的鴿子。他在教堂待了幾個禮拜躲避風雨,但是那裡沒有東西吃,中庭裡的屍體早已腐爛,除了水鳥鳥蛋和沖到岸邊的鯰魚之外,他找不到東西吃,所以他終究繼續前進。到了初秋之時,他已經在沼澤地待了四個月,藉著啃食漂流而過的動物殘骸、以及捕抓河床沿岸的青蛙和蠑螈維生。他身上爬滿水蛭,其中數十隻停駐在他腿間和體側毛皮上,好像一隻隻小眼睛。

一天早晨,在濛濛的霧氣中,他看見一隻野豬。肥壯的褐色野豬被橡果分了心,老虎展開畢生頭一次的追逐獵殺。他不加思索,發出怒吼。他把頭抬高,鼻息有如霧號般粗嘎。野豬頭也不轉,甚至沒有看看誰在後面追趕,一溜煙消失在秋天的樹林中。

老虎敗北,但最起碼是個開始。他在吉普賽人馬戲團的稻草堆裡出生,一輩子食用碉堡獸欄裡一排排肥滋滋、白蒼蒼的獸骨。生平第一遭,獸性令他在睡夢中伸展利爪,以前那股把獸肉拖到獸欄角落的衝動,如今經過盤整,化為某種說不上是挫折的情緒。為了生存,他慢慢卸除被馴養的惰性和笨拙。他的本性日易甦醒,逐漸強化,磨練出慵懶、貓般的反射力;那股失散已久、西伯利亞虎的直覺把他拉向北方,進入寒冷之地。(待續)**
老虎在十二月底的一場暴風雪中,首度出現在蓋里納這個小村莊高處的山崗上。誰曉得他已經在那裡待了多久,躲藏在倒下大樹的中空樹幹裡;但在那特定的一天,牧人瓦拉狄薩在暴風雪中丟了一頭小牛,上山搜尋。在濃密的矮樹叢裡,他撞見老虎。老虎澄黃的雙眼跟血紅的月亮一樣閃亮,嘴裡叼著那隻已經沒有氣息的小牛。一隻老虎。對瓦拉狄薩這麼一個男人而言,這代表什麼意義?但當年在蓋里納這個村子裡,老虎究竟是什麼東西?一隻熊,一隻狼,村民很明白。但是一隻老虎?這引來多少恐慌。

人們不相信可憐的瓦拉狄薩,即便大家看到他衝下山坡、臉色跟鬼一樣慘白、雙手在空中揮舞、沒有帶回小牛。當他癱倒在村裡的廣場上、驚嚇過度、累得喘不過氣來之時,大家不相信他。他上氣不接下氣,勉強喃喃說著這下完了、魔鬼來到蓋里納、趕快請神父過來,大家依然不相信他。他們之所以不相信,原因在於不曉得應該相信什麼 – 這麼一個全身橘黃、背上跟肩膀烙印著火花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如果瓦拉狄薩跟大家說他碰到食人婆婆,而且食人婆婆那棟骷髏頭搭建、架在一隻雞腳上頭的茅舍,惡狠狠地追著他奔下山坡,大家說不定比較知道如何應付。

瓦拉狄薩說:「我跟你們說啊,魔鬼!魔鬼過來抓我們囉!」

很多東西都可能是魔鬼。魔鬼可能是那個叫做列西的妖怪,你在牧草草原碰到他,他跟你要銅板 – 你若不給他,他就把森林轉個方向,使之天旋地轉,而你也永遠走出不來。魔鬼可能是頭上長角、召喚黑暗的邪惡之神。如果你不乖,老人家就把你送交魔鬼;你也可以把別人送交魔鬼,但只有等到年紀非常、非常大的時候才輪的到你。魔鬼可能是食人婆婆的二兒子黑夜,黑夜騎著一匹黑馬,穿過森林。有些時候,魔鬼可能是徒步而來的死神,他說不定在轉角等著你,說不定藏匿在某扇大家一直警告你不要打開的門後面。

如果這隻老虎跟其他老虎有所不同,打從一開始就性喜獵食,他說不定會早一點下山來到村裡。他從城市長途跋涉,結果卻只停駐在山崗,連他自己也不確定為什麼選擇留在此地。但是那個山崗困住了他 – 山間一叢叢宛如弓箭般彎起的小樹,一堆堆交錯倒下、橫倒在地的樹木,山壁陡峭,洞穴散布其間,冬日的野生禽鳥餓得雙眼大張,顧前不顧後。近來他的感官愈來愈敏銳,山崗下的村子隱約散發出熟悉的氣味,他置身山崗上,不知如何是好。

他整天沿著山崗上上下下,任憑各種味道飄向他,聞起來並非完全陌生,令他大惑不解。他沒有忘記碉堡園區的歲月,但是園區的最後幾天、以及其後的掙扎卻深深掩蓋了回憶。他只記得自己走得好辛苦,芒草、木刺、和玻璃刺痛他的爪子,發脹的屍體吃在嘴裡感覺水綿綿。到了此時,他的腦海之中只是隱隱存在一種感覺: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每天兩次丟擲新鮮的生肉餵他,天氣熱得令人難以忍受時,有人還在他身上噴水。山崗下傳來的味道有時讓他想起這些往事,當他在林間晃蕩、看到兔子和松鼠馬上直覺猛撲之時,那些味道也令他煩躁不安。那些味道相當獨特,令人舒坦,每一種味道都不一樣:綿羊和山羊濃烈、綿密的氣味;柴火、柏油、油蠟的味道;屋外廁所散發出的古怪異味;紙張、生鐵、人們獨特的氣味;燉湯和燉肉的香味,烤肉派的油香。那些味道也讓他愈來愈意識到自己的飢餓、獵食技巧的不足、以及已經多久沒有吃東西。他想到那個酷寒的下午,他看到一個男人轉身狂奔,也想到當時一隻小牛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小牛的滋味相當熟悉;男人的身影也不陌生。

那天晚上,他邁步下山,走到半路時,他停在一個斷崖上,此處的林木彎彎曲曲,圍繞著一處結冰的瀑布底。他駐足在此,看了又看下方山谷冒著暖意的窗戶、以及白雪覆蓋的屋頂。

有天晚上,他下山來到村中,站在牧草草的圍欄的旁邊。只要越過田野和一棟棟的沉靜的房屋,走過穀倉和空蕩的豬舍,經過一棟陽台上積滿白雪的房子,燻肉房就在田野的另一邊。沒錯,就是那股味道,幾乎近在眼前。老虎在籬笆柱子上磨蹭下巴。連著兩天,他沒有再回到村裡,但當他回來之時,他發現了肉。有人趁他不在的時候來到此地。籬笆的一根木柱被扯了下來,木柱下面擺著肉,肉乾乾、硬硬的,但充滿那股讓他發狂的味道。他把肉挖出來帶回林中,在林間啃食了好久。

兩個晚上之後,他冒險走近,以便再找到一塊肉;肉藏在一個破裂的木桶下等著他,木桶被人棄置在田野中,距離燻肉房的門口只有幾英碼。又過了幾個晚上,他小心翼翼回到原處,發現一塊更大的燻肉,然後是兩塊、三塊,最後燻肉房的門檻上擱著一整塊肩胛肉。

隔天晚上,老虎走上燻肉房的坡道,把肩膀搭在門口,大門頭一次被人推開了一個大口,他可以聽到羊群在遠處的馬廄裡咩咩叫,他的存在顯然讓羊群大為驚慌;關在柵欄裡的狗兒們瘋狂吠叫。老虎嗅聞空氣;他聞到肉味,也聞到屋裡那人濃郁、難以抵擋的味道,他已經在燻肉附近聞過那人的味道,現在他可以看到她坐在燻肉房後方,雙手捧著一塊肉。

時值冬日,村民們的牲畜要嘛已被宰殺,要嘛就是關進馬廄,直到春天來臨。冬令季節給了大家一個藉口,促使大家躲在室內,而大家也曉得待在室內保平安。至於老虎嘛,大家都希望他熬不過冬天。但從另一方面而言,老虎可能意識到自己撐不下去,說不定照樣跑下來到村裡獵食 – 村民們原本就想不透,如果老虎來自遙遠的叢林、或是象草田原,那麼他究竟如何跑到這裡?因此,他們在家中升火,希望阻止老虎離開山崗。外面天寒地凍,他們已經暫延所有葬禮,等到地面解凍之後再說 – 反正那年冬天只有三個人過世,因此他們實在非常幸運 – 他們在葬儀師的地下室堆滿冰磚,同時採取額外的預防措施,用布料從外面把窗戶堵起來,以防任何腐屍味外洩。

好一陣子沒有老虎的蹤跡。村民們幾乎勉強說服自己,這整件事情不過是個笑話,瓦拉狄薩看到的只是自己心中的某個鬼魅,或是說不定他自己在山上忽然中風之類的;公鹿或許只是遭到一隻熊或是野狼解體。但是村裡的狗兒們確知老虎仍在山上,而且時時提醒村民。狗兒聞得到虎貓的腥臭味,那股刺鼻的味道逼得它們發狂。它們焦躁不安,拉扯自己的鍊繩,對著老虎狂吠。狗犬低沉迴盪的嚎叫瀰漫在夜空之中,村民們裹著他們的睡衣和毛襪,睡睡醒醒,躺在床上發抖。(待續)──
村裡只有一支槍,多年以來,槍始終存放在鐵匠家裡。那是一支古老的奧圖曼步槍,槍口尖銳修長,像隻長矛,槍管鍍銀,瞄準孔之下雕著一個騎在馬鞍上前進的土耳其騎兵,一條褪色、毛絨絨的流蘇懸掛在槍托上,桃花心木雕製的槍托漆黑油亮,槍托的側邊粗糙,上面原本刻著第一位土耳其槍主的姓名,後人經過深思,已將之刮除。

步槍轉了幾次手才落到村民手中,轉手過程幾乎可以上溯到兩百年前,而且每個人講述的版本都不一樣。據說步槍最初在列斯提卡之役現身,後來消失在一位禁衛軍的騾車隊之中,這位禁衛軍後來逃跑,轉業成為一個雲遊四方的小販。數十年來,他帶著步槍漫遊山區,叫賣絲綢、炊鍋和異國精油。步槍終於被馬札爾大盜偷走,日後,大盜在情婦家的門口被騎警軍射殺。情婦苦苦哀求留下步槍。後來情婦把步槍掛在她酒吧吧檯上方的牆上,她穿上喪服,而且養成清槍的習慣,好像依然有人使用步槍似地。多年之後,情婦已是一位六十歲的老婦人,她把步槍送給一個幫她把牛奶抬上樓的男孩,這樣一來,當男孩加入推翻土侯的行列時,步槍才可以保護男孩。但動亂很快就遭到鎮壓,結局慘烈,男孩的頭顱被插在城牆上的一隻長矛上,步槍則落入土侯手中。土侯把步槍掛在冬宮的戰利品室。步槍在冬宮待了六十年,歷經三代土侯,靜靜懸掛在山貓標本的對面。

土侯的城堡在世紀初淪陷,步槍被一個柯瓦許的打劫者搶走。他遊走於村鎮之間叫賣咖啡,身邊始終帶著步槍。後來農民與土耳其軍隊發生衝突,步槍在衝突之中數度易手,最後被一個沒有送命的年青人帶回家,這人就是鐵匠的祖父。那是一九○一年,從那之後,步槍就一直掛在鐵匠家壁爐上方的牆上。步槍只用過一次,目標是一個企圖強姦羊隻的男人,但鐵匠自己從來沒有開過槍。現在,這把老步槍將用來獵殺老虎。

鐵匠據說非常勇於開槍,但他沒有透露 – 說不定他應該坦承 – 自己其實不曉得怎麼用槍。他依稀知道如何使用火藥、槍彈、上了油的紙質襯墊、推彈桿,他覺得自己對村子負有責任,也應該緬懷他的祖父。他雖然從未見過祖父,但據說祖父曾幫蘇丹的馬匹釘上蹄鐵。出獵的那天傍晚,鐵匠坐在火邊,看著他太太取下步槍,她慢慢地、溫柔地、耐著性子擦拭槍身,擦亮槍蓋,撢去流蘇的灰塵,然後拿塊上了油的氈布擦拭槍的內部。

他們預計隔天天亮之前的昏暗時刻動身。他不知道怎樣解釋他在燻肉房的偶遇,但當鐵匠從家裡走出來、手臂裡夾著那隻受人敬重的步槍時,他不禁喉頭一緊。鐵匠身邊還跟著兩個男人:路卡和喬沃。他們也帶了狗犬同行 – 一隻雙耳軟趴趴的矮胖獵犬、和一隻紅色的老牧羊犬,牧羊犬的一隻眼睛被馬車車輪弄瞎了。

那是耶誕夜,整個村子都出來目送獵人們出發。大家沿著路邊排成一長排,鐵匠手執步槍經過的時候,大家伸出雙手摸摸步槍祈求好運。

其實鐵匠相當害怕。他爬上山崗,雙膝陷入積雪之中,具有光輝歷史的步槍沉甸甸地頂著他的肋骨。鐵匠堅信他這下完蛋了,他跟每個村民一樣有些迷信,他出差之前給乞丐一些錢,擺些銅板在十字路口的聖母祭壇上,自家小孩出生的時候,他對著孩子吐口水。但不同的是,他有一個眾所皆知的缺憾。他出生的那一年收成不好,沒有人在他枕頭下擺金幣。更糟的是,據說有個跟他們家不合的姑姑把他從嬰兒床裡抱起來,當眾感謝老天爺他是多麼可愛、漂亮、胖嘟嘟、紅通通、受人疼愛 – 這下他注定將會永遠孤苦,諸事不順,而且將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承受魔鬼可怕的攻擊。

厄運當然還沒降臨,但他無法想像什麼東西會比老虎更可怕。如今他三十九歲,婚姻愉快,膝下五名子女,即將啟程跟魔鬼碰面。不管他做了多少預防措施,不管他做了多少禱告,不管他丟了多少銅板給吉普賽人、馬戲團戲子和缺了腳的士兵,不管晚上單獨走在路上時、他在胸前畫了多少次十字架,過去種種努力全都被一個單純的事實所抵銷:步槍就跟霉運一樣,天生隸屬於他,因此,不管合不合格,他都注定執槍抵禦老虎。

鐵匠跟他的同伴們一樣不知道會碰到什麼狀況。說不定他會發現老虎只是一隻有雙大腳、聰明狡猾的小貓,說不定他會發現撒旦騎在老虎背上 – 不管撒旦頭上長角、腳上有蹄,或是披著黑色的披風 – 繞著森林裡一個巨大的火山口打轉。他當然希望他們根本不會碰到老虎。他希望自己當天晚上就回到家中、吃著燉羊肉、準備跟太太做愛。(待續)天色時陰時晴,山脈起起伏伏,穿過一個個長滿松樹的山谷。他們沿著山崗而行,耳邊傳來公鹿發情的吠叫,聲聲迴盪在山谷之中。晚間下了一場冰冷的陣雨,大樹的樹枝被寒冰壓得歪歪曲曲,整座森林化為一串串纏結的水晶。狗兒們噗踏噗踏地跟著走,來回奔跑,嗅聞樹木,隨處小便,似乎沒有意識到此行的目的。路卡打起精神,他拿起草耙當作拐杖,邊走邊說他的計劃 – 鐵匠覺得他講話太大聲 – 等到春天德軍出現之時,他打算抬高肉價。喬沃邊吃起司、邊丟幾片餵狗,而且咒罵路卡是個下流的賣國賊。

走到了半山腰的山崗時,狗兒們愈來愈興奮。它們不耐煩地嗅聞雪地,低聲嗚咽。一塊塊黃色的印漬融入雪中,偶爾可見一攤動物糞便。最重要的是,結了冰的小溪旁邊有一叢荊棘,一簇褐色的皮毛牢牢沾附在荊棘叢裡。喬沃斬釘截鐵地告訴鐵匠,老虎已經越過小溪。他們繼續追蹤,穿越冰層往山上前進,沿著濃密的松林穿過多石的山口,山口的積雪已被陽光融化。走著走著,他們碰到一處狹窄的山縫,他們必須把嗚嗚哭嚎的狗兒們綁在背包上,相互扶持穿過山縫。鐵匠考慮提議掉頭。他不了解喬沃為什麼如此鎮定,也不明白路卡為什麼一臉決然。

看到老虎的時候,時間已是傍晚。老虎坐在冰封池塘旁邊的空地上,背後映著燦爛的日光,耀眼而真實。狗兒們先看到他,說不定只是感覺到他的存在,因為老虎稍微被一棵樹的陰影遮住。鐵匠看到老虎站起來、豎起耳朵、露出白森森的虎牙、迎向狗兒們,心裡暗想自己剛才搞不好經過老虎身邊。瞎了一張眼睛的牧羊犬愚笨而膽大包天,率先走到老虎面前,鐵匠感覺內臟揪成一團,牧羊犬跟老虎頭尾相撞,老虎猛然撲向牧羊犬,以其龐大的重量把狗壓在地上。

喬沃抓住另一隻狗抱在懷裡。他們站在池塘的另一端,看著老虎痛宰抽搐顫抖的紅色牧羊犬。雪地上已見血跡,老虎先前正在啃食某樣東西,留下點點血跡,那東西看來像是豬肩肉,路卡一邊審慎觀察看,一邊抓緊手中的草耙。

事後路卡和喬沃將在村裡讚揚鐵匠的毅力和決心。他們提到鐵匠勇敢地把步槍舉到肩上。他們一再告訴村民們鐵匠開槍、槍彈卡在老虎雙眼之間、逼得老虎冒出一聲聲粗嘎的怒吼。老虎發出噪音,聽起來好像大樹斷裂。老虎勢不可檔,他們眼睜睜看著老虎縱身而起,一下子越過池塘,一陣腥紅血光之中,鐵匠不支倒地。啪擦一聲,宛如雷鳴 – 然後寂靜無聲,只見鐵匠的步槍橫躺在雪地裡,死狗倒臥在池塘對面。

事實上,在那一刻,鐵匠動也不動地站著,有如石塊般僵硬,盯著蕨叢裡那個黃色的東西。黃色的東西張著黃色的眼睛回瞪他。它蹲踞在池畔,紅色牧羊犬倒臥在它身下。鐵匠看在眼裡,忽然覺得整塊空地變得極為璀璨,那片璀璨也慢慢蔓延過池面,步步逼向他。路卡對著鐵匠大聲示警,催他敢快開槍。白癡喔。喬沃已經嚇得嘴巴大張,脫下帽子、拿著帽子猛打自己的臉。碩果僅存的那隻狗則躲在他的腳邊,好像強風之中的蘆葦一樣顫抖。

默禱兩句之後,鐵匠確實把步槍舉到肩上,扣下扳機。步槍確實開火,如雷的槍聲搖動空地,鐵匠的雙膝一陣痙攣。但當槍火的煙霧散去、槍砲的噪音慢慢沒入他的胸腹間時,鐵匠抬頭一看,發現老虎站了起來,快速衝向冰封的池塘中央。寒冰、獵人們和槍砲聲都嚇阻不了老虎。他從眼角瞄見路卡丟下草耙、奔逃躲藏,鐵匠雙膝跪地,雙手在口袋裡的毛球、鈕扣和麵包碎屑間胡亂搜尋,慌張地找尋包起來的槍彈。找到槍彈時,他用顫抖的雙手把它塞進槍口,笨手笨腳地摸索推彈杆。他感到強烈的恐懼,雙手似乎不聽使喚,胡亂抖動。老虎有如彈簧般輕快跳動,幾乎已經越過池塘。他聽到喬沃喃喃說:「我靠,」語中充滿無助,接著傳來喬沃跑開的腳步聲。鐵匠已經摸出推彈杆,急急將杆子推入槍口,氣急敗壞地一再推拉。他一隻手搭上扳機,準備開槍。老虎幾乎已經衝到他面前,虎鬚觸手可及,看來異常閃亮而粗硬。很奇怪地,他卻相當鎮定。最後槍砲終於上膛,他把推彈杆丟到一邊,為了確保無誤,他朝著槍身裡面看看,結果槍聲轟然一響,自己的頭被炸得開花。

大家絕對猜想不到步槍走火。沒有人會想到路卡和喬沃躲在他們先前匆匆爬上的樹枝之間,看著老虎驚訝地往後一退、困惑地四下張望。大家絕對猜想不到他們兩人躲在樹上,直到老虎咬下鐵匠的雙腿,拖著雙腿離去。他們一直等到天黑才從樹上爬下來,從鐵匠的殘骸旁邊拾起步槍,即使多年之後、人們發現鐵匠覆蓋著衣物的亂骨,大家依然猜想不到兩人如此怯懦。大家也絕對猜想不到他們甚至沒有埋葬倒楣的鐵匠,鐵匠的腦漿終於被烏鴉吃光,老虎也一再回來啃食屍體,直到新鮮的人肉讓他了悟到一點:這會兒在雪地裡大啖人肉,滋味不同於夏日暑氣裡的腐屍。(待續)───────
蓋夫朗‧蓋列

那是一九五四年的夏末,當時我是第一連隊的驗傷副手,我的見習生,或是你們所謂的實習生多明尼克‧拉茲羅是個聰明的小夥子 – 上帝保佑他安息。這個年輕的匈牙利花了一大筆錢到我們大學讀書,而且完全不會講我們的話。天曉得他為什麼不去巴黎或是倫敦就學。他非常擅於解剖,但對於其他事情卻笨手笨腳。總而言之,有個村莊打電話過來說村裡染上一種疾病,有些村民死了,那些還活著的人感到害怕 – 有些人咳嗽咳得非常厲害,早上醒來的時候枕頭上還沾了血。我可不覺得有什麼神秘之處,這就好像裝牛奶的碟子空了,房間裡卻有隻大胖貓,貓的鬍鬚周圍有一圈牛奶印,而大夥拼命詢問牛奶怎麼不見了,哪有什麼想不透的?

所以囉,我們乘車前往那個村莊。迎接我們的男人叫做馬瑞柯,他是鎮上大人物的兒子,也曾經在我們大學讀書,就是他打電報請我們過來一趟。他個子不高,矮矮壯壯的,他帶著我們穿過村莊,走進他父親的家裡。馬瑞柯的姐姐和顏悅色,長得胖胖的,恰恰如同你想像中的模樣。她為我們送上咖啡、麵包和起司,我們最近在壕溝裡只吃稀飯,這下換個口味,真是令人欣喜。然後馬瑞柯說:「先生們,這裡有些新的發展。」我以為他會說:傳染病更加嚴重,更多人死了,大家歇斯底里。我只猜對了部份,尤其是歇斯底里的部份。

『事情顯然是這樣:一個男人過世,辦了一場葬禮。在葬禮上,那個已經過世、名叫蓋沃的男人從棺材裡坐了起來討水喝,太令人驚奇了。當時是下午三點,送葬的人們跟著棺材走上教堂的墓地,前往下葬之處。大家起先聽到有人在棺材裡動來動去,後來棺材蓋斜斜滑開,大家赫然看到那個叫做蓋沃的傢伙,他臉色蒼白,泛著藍光,就像那天大家發現他肚皮朝上、溺斃在鎮上另一邊池塘裡的模樣。蓋沃穿著他那套燙得平整的西裝坐起來,手裡拿著帽子,胸前口袋裡擺著一條摺疊的紫色手帕,太令人驚奇了。他坐在棺材裡,被人高高抬起,好像一個坐在船裡的男人。他張開紅通通的雙眼,四下環顧送葬的人群,開口說道:「水。」如此而已。到了這時,抬棺的人已經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等到他們放下棺材、像瘋子一樣奔逃跑進教堂之時,這個叫做蓋沃的傢伙已經躺回棺材裡。』

這就是馬瑞柯告訴我們的新發展。

我們安坐在馬瑞柯的家中,從這裡透過開著的大門往外看,我可以看到通往田裡的小路,一眼望去就是教堂墓園。我這才注意到鎮上極為空蕩,而且小教堂的門邊站著一個拿著手槍的男人 – 馬瑞柯跟我說那人叫做亞朗‧達里克,他是喪禮的承辦員,已經六天沒睡。我心裡想著,幫幫這個叫做亞朗‧達里克的傢伙,肯定有意義多了。

根據馬瑞柯的講述,那個叫做蓋沃的男人沒有再從棺材裡坐起來,不但如此,送葬的人群裡有個不知名的傢伙拿起一支軍隊手槍,趁著抬棺的人丟下棺材、蓋沃從棺材裡坐起來的時候,朝著蓋沃頭上開了兩槍,這下蓋沃更是再也無法坐起。

我從頭到尾邊聽邊做筆記,心中猜想蓋沃這傢伙、以及我來這裡看病,兩者之間有何關連。馬瑞柯提到兩顆子彈時,我放下鉛筆說:「這個說來,那個男人原本沒死?」

「喔,不,」馬瑞柯說,「蓋沃原本幾乎確定已經死了。」

「兩顆子彈發射之前就死了?」我問他,因為我覺得這件事情似乎朝著不同方向發展,他們這會兒只是試圖捏造出一些事情掩飾謀殺。

馬瑞柯聳聳肩說:「我知道這聽起來令人驚訝。」

我說:「我們必須看看遺體。」

「醫師先生,我覺得不妥。」

我已經列出一張訪談名單 – 所有生病的人、這位幽魂蓋沃的家人,特別是神父和葬儀師,這兩人可能最清楚蓋沃中槍之前,病情究竟多麼嚴重。我對馬瑞柯說:「馬瑞柯先生,**
結果多明尼克和我站在一間小小的石砌教堂裡,那位名叫蓋沃的男子的棺材也在教堂裡,棺材面對大門斜斜擺著,好像被人匆匆推了進來。木製棺材沾了灰塵,石砌的教堂安靜無聲。這是一座美麗的教堂,但是顯然已經很久乏人問津 –蓋沃這傢伙的棺材上面有幾攤白色的印漬,住在鐘塔的鴿群顯然對著他拉了鳥屎。這幅景象令人難過,因為在我看來,這位名叫蓋沃的男人沒有理由在自己的葬禮上中槍,而且後腦勺連挨兩槍。

我們進去之後,亞朗‧達里克很快關上我們身後的大門。我們拿著背包進來,也帶了一把鐵撬準備撬開棺材,這會兒我們逐漸意識到說不定不該只帶了一把鐵撬 – 或許我們也該帶一群牛過來幫忙,因為棺材不僅只被鐵釘封死,棺材蓋上面還釘了幾根十字交錯的木板,而且棺材本身被一條看來像是腳踏車鏈條的東西纏繞了兩圈。或許出於後見之明,有人丟了一串大蒜在棺材上,一顆顆大蒜頭從薄薄的外皮冒了出來。

多明尼克勉強對我說:「丟人現眼,可怕的羞恥。」然後吐口口水說:「鄉下人喔。」

然後我們聽到某種幾乎聽不到的聲音。你根本無法辨識,因為除非你親自體驗那個聲音迴盪在寂靜教堂之中,否則你不會相信這回事。有人沙沙移動,接著棺材裡忽然傳出一個聲音,有人直接了當、客客氣氣、悶悶地說:「水。」

接下來快、快、他還活著、趕快打開棺材!多明尼克‧拉茲羅拿起鐵撬插進棺材蓋的邊緣,我則跪在地上試圖拉開腳踏車鏈條。我們拼命敲打棺材,彷彿打算把這整個東西打碎似地,多明尼克一隻腳踏在地上,像個瘋子一樣把整支鐵撬往下壓,我在一旁大喊:用力壓、用力壓、用力壓,其實卻幫不上忙。然後棺材蓋像一塊骨頭似地啪嚓裂開,那個名叫蓋沃的傢伙赫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他躺在軟墊上、口袋裡插著摺好的紫色手帕,身上沾了一點灰塵,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一切安好。

我們抓住他的兩隻手臂,拉著他坐直,事後想起來,你若碰到一個後腦勺被打了一槍的人,我可不建議你這麼做,因為誰知道什麼因素保住他的性命。但是當時我心想,這可真是了不得。我原本以為這個男人年紀大一點,說不定一頭白髮,留著鬍鬚。

但是蓋沃是個年輕人,最起碼不超過三十歲。他有一頭柔細的黑髮,神情和藹可親。你很難相信一個在棺材裡待了好幾天、剛剛才被拉出來的人,看起來居然如此神采飛揚;但就是這一點了不得,他雙手擱在大腿上坐在那裡,看起來就是輕鬆愉快。

「你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我問他。我依然感到事不容緩,因此,我用手指撐開他的眼睛,仔細查看眼內。他饒富興味地看著我。

「喔,我知道,」他說。「蓋沃。」我摸摸他的額頭、測量他的脈搏時,他耐心地坐在原處。然後他說:「對不起,但我真的想要喝些水。」

半分鐘之後,多明尼克奪門而出,跑過村裡,衝到井邊。據說他跑過馬瑞柯身邊,而馬瑞柯在他身後大聲喊叫:「我跟你說了,對不對?」在此同時,我打開我的醫藥背包,拿出我的東西,聽聽蓋沃的心跳,而他的心臟依然在瘦弱的胸腔肋骨裡穩穩跳動。他請問我是誰,我跟他說我是某某連隊的里恩卓爾醫生,請他不必擔心。多明尼克拿著水回來,蓋沃舉起水桶喝水時,我注意到棺材枕頭上有幾滴血,多明尼克和我不約而同看看蓋沃腦袋的一側。沒錯,蓋沃的頭上有兩顆像是金屬眼睛的子彈。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應該冒險移動他、或是當場動手術取出子彈 – 另外一點是,我們究竟該不該動手術,因為如果我們取出子彈,他的腦漿卻像是沒煮熟的雞蛋一樣流出來,那該怎麼辦?這下我們果真必須舉行葬禮,也必須把整個村子以謀殺罪送進法庭,我們可能也胡裡胡塗受到牽連,每個人都遭殃。

所以我問他:「你感覺如何,蓋沃?」

他已經喝完一桶水,把桶子擱在膝上。忽然之間,他看起來神清氣爽,開口說道:「好多了,謝謝你。」然後他看看多明尼克,用匈牙利話謝謝他,同時稱讚他操作鐵撬的技術高超。

我審慎思量接下來該說什麼。「你的頭部中了兩槍,」我說。「我必須把你帶到醫院,這樣一來,我們才可以判定什麼是最佳的治療方式。」

但是蓋沃相當輕鬆愉快。「不,謝謝你,」他說。「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應該上路。」然後他抓住棺材的兩側,把自己拉拔起來。沒錯,就是這麼簡單。一小團灰塵從他身上散落到地上,他在小教堂裡站了一會兒,抬頭看看彩繪玻璃窗和陽光,縷縷日光宛如穿越水面似地,從窗外緩緩流瀉而入。

我站起來,推著他再度躺下,然後對他說:「拜託別再這麼做,你的狀況非常、非常嚴重。」

「沒那麼嚴重,」他笑笑說。他把手往後一伸,手指摸摸後腦勺的子彈,整個過程當中,他一直像著大笨牛一樣對我微笑。我可以想像他的手指沿著子彈摸索,他撫摸子彈之時,我一直伸手探向他的頭部,試圖阻止他,我可以想像子彈被推進腦袋裡,他的雙眼骨碌碌地轉動,從頭顱裡蹦進蹦出。情況當然並非如此,但你的腦海中依然浮現這種畫面。然後他說:「我知道你說不定相當驚恐,醫師先生,但這種狀況不是第一次發生。」

「你說什麼?」我說。
他告訴我:「我在普羅瓦泰打仗的時候,一隻眼睛曾經中彈。」

「去年嗎?」我說,因為普羅瓦泰去年曾經發生一次政治衝突,好幾個民眾喪命,除此之外,我認為他所謂的眼睛中彈是個口誤,因為他的兩隻眼睛都好好地。

「不、不、不,」他說。「打仗的時候。」(待續)普羅瓦泰另一樁戰事大約是十五年前,因此,他這話根本不可能。更何況他的兩隻眼睛依然完好,因此,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決定不理他,隨便他打算怎麼辦。我對自己說:沒錯,兩顆子彈確實已經把他的腦子打得稀爛。我跟他說我知道他正承受極大的痛苦,這種事情也很難接受。但他始終面帶笑容,以至於我住口,認真看著他。說不定是腦部受傷,說不定是受到驚嚇,說不定他是失血過多。簡單來說,他就是一派鎮定地看著我們,到後來多明尼克用匈牙利話輕聲問了他一個問題,連我都曉得他正在請問這個男人是不是吸血鬼。蓋沃只是笑笑 – 依然神情愉悅,客客氣氣 – 多明尼克看起來卻好像快要哭了。

「你誤會了,」蓋沃說。「這不是超自然現象 – 我死不了。」
我目瞪口呆。「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不准死,」他說。
「你說什麼?」

「我不准死,」他又說一次,那種口氣好像說:因為我的健康,所以我不准跳柯洛舞、或是娶個胖太太。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我開口問道:「那麼你先前怎麼淹死了?」

「我沒死,正如你現在所見。」

「這個村裡的人會發誓說,當他們把你從水裡拉出來、放進那個棺材裡的時候,你已經死了。」

「他們人非常好。你跟馬瑞柯見過面嗎?他姐姐是一位可愛的女士。」他用雙手比了一個漂亮的圓弧形。

「如果誠如你所言、你沒有溺斃,怎麼可能二十個人全都誤以為你死了?」

「當時我跟某位先生談話,我不得不跟他說一件事,他聽了不太高興,所以把我按到水底下,」蓋沃說。「我說不定昏了過去。有時候一緊張,我就容易疲倦。這種狀況不是不可能。」

「有個男人把你按到水底下?」我說,而他點點頭。「什麼人?」

「一個村民,不是什麼大人物。」

這事愈來愈複雜,但說不定也非常單純。於是我說:「他就是那個開槍打你的人嗎?」

但是蓋沃說:「我真的不知道 – 子彈打中我的後腦勺。」他看到我盯著他的模樣,他說:「醫師先生,你我應該了解彼此,但我覺得並非如此。請聽我說,我並非不願意接受死亡,或說假裝事情沒有發生在我頭上,所以人還活著。我只是當著上帝和你那這個匈牙利朋友的面前跟你說 – 那傢伙依然認為我是個吸血鬼,所以不肯放下手裡的鐵撬 – 我死不了。這點絕對錯不了,就像我非常確定你現在坐在這個教堂裡。」

「為什麼死不了?」
「我叔叔不准我死。」
「你叔叔?誰是你叔叔?」

「我寧願不說,尤其是我覺得你聽了會笑我。好了,」-他再度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塵-「時間不早了,一些村民肯定在外面徘徊,看看你們有何進展。請讓我站起來,我得上路了。」

「別起來。」
「拜託不要拉扯我的外套。」

「我不准你起來。你的腦漿被兩顆子彈堵在頭殼裡,如果其中一顆掉落,你頭殼裡的一切會像布丁一樣流出來,我瘋了才會讓你起來。」

「我瘋了才會待在這裡,」他不耐煩地對我說。「你的匈牙利朋友隨時會出去召喚其他人進來,然後牽扯出大蒜、木樁之類的玩意,即使我死不了,我跟你說啊,我可不喜歡自己的肋骨之間被插上一根搭帳篷的木樁。我已經碰過這種狀況,我不想再經歷一次。」

「如果我可以保證村民們不會干預 – 如果我跟你擔保沒有人大喊大叫,也沒有人使用木樁,你會受到真正的醫生照顧,而且有張乾淨的醫院病床,你願意躺下、讓我執行我的職責嗎?」

我跟他說我會派遣多明尼克步行前往醫院,找一些人開車過來,我們會把他抬出棺材,確定他在車程當中舒坦。他說好吧,他願意待到醫護人員抵達為止,我交代多明尼克步行前往戰地醫院,請他們開車帶著一副擔架、以及醫院其中一位外科醫生過來。多明尼克獲悉我打算跟一個吸血鬼待在教堂裡,不禁大為緊張。我看得出來他不太情願摸黑步行十二公里,特別是他剛剛見證了這些狀況。但他同意走一趟。他決定馬上出發。蓋沃握握多明尼克的手,多明尼克勉強對他擠出笑容,兼程上路。

這下我和蓋沃獨處,我點燃教堂裡的燈火,椽木上的鴿子咕咕叫,在我們頭頂上方的黑暗之中拍動翅膀。我捲起我的外套,把外套像個枕頭一樣擺在棺材裡,然後拿出紗布,動手包紮蓋沃的頭部,這樣一來,子彈才不會掉落。他非常有耐性地坐著,帶著那種跟牛一樣溫馴的表情看看我。

我問蓋沃關於溺斃之事。
「那個把你按在水底下的男人是誰?」我問。
「是誰都無所謂,」蓋沃說。「一點都不重要。」
「我想說不定有關係,」我告訴他。「我想他說不定就是那個開槍打你的男人。」

「那樣要緊嗎?」蓋沃說。「他沒有殺了我。」
「還沒有,」我說。

他耐著性子看看我。我正拿著紗布包紮他的一隻眼睛,這會兒他看起來像個電影裡的木乃伊。「一點都殺不了我,」他說。

我不想再回到死不了的話題,所以我跟他說:「他為什麼想要淹死你?」

他立刻回答:「因為我跟他說他快要死了。」(待續)這下我心想:老天爺啊,我正在幫一個殺人犯包紮,他來這裡殺害某人,他們試圖淹死他,而且基於自我防衛開槍打他,這就是整件事情的始末。多明尼克才離開半小時,我還得單獨跟這個男人耗一個晚上。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我對自己說,如果他朝我逼近,我可以重重打他的後腦勺,把他的棺材翻轉過來,飛快逃跑。

「你是不是來這裡殺他?」我說。
「當然不是,」蓋沃說。「他會死於肺結核 – 我確信你在村裡已經聽到他們怎麼說。我只是過來這裡告訴他、幫助他、跟他一起面對死亡。拜託喔,醫師先生 – 枕頭上沾血、猛烈咳嗽。就算你沒有親自過來一趟,你會做出什麼診斷?」

這話讓我相當訝異。「你是個醫生?」
「沒錯,我曾經是。」
「現在呢?你是個神父?」

「不,倒不盡然,」他說。「但我決心陪伴那些瀕臨死亡、以及撒手西歸的人們,我已經將之視為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
「為了我叔叔,」他說。「為了跟我叔叔贖罪。」
「你叔叔是個神父嗎?」

蓋沃笑笑說:「不是,但他為神父們帶來很多工作。」我已經幫他包紮好了,他依然不願跟我說他叔叔是誰。我開始懷疑他說不定是某個政治激進份子,或許是那些在北方煽動滋事的異議份子之一。如果真是如此,我寧願不知道他叔叔是誰。

「你說不定想要指認那個試圖殺害你的男人,」我告訴他。「他可能傷害其他人。」
「我想絕對不可能。我懷疑還有誰會跟他說他快要死了。」

「嗯,好吧,我想知道他是誰,這樣一來,我才可以開藥給他。」

「他已經無藥可救,」蓋沃說。「我相當了解他為什麼動手,我不怪他試圖淹死我。」他看著我把東西收起來,闔上醫藥箱。「發現自己快要死的時候,」蓋沃跟我說,「人們變得非常氣憤。你一定曉得這一點,醫師先生,你一定經常看到這種事情。」

「我想是吧,」我說。

「他們表現得非常奇怪,」他說。「他們突然生氣勃勃。忽然之間,他們提出問題,想要盡力爭取。他們想把熱水潑到你臉上,或是用雨傘把你打個半死,或是拿塊石頭砸你的頭。他們忽然記起那些他們必須做的事情、那些他們已經忘記的人。種種駁斥,種種抗拒,多麼奢侈喔。」

我量量他的體溫,溫度正常,但我覺得他聽起來似乎愈來愈激動。

「你何不再躺下呢?」我跟他說。

但他說:「拜託,我想要再喝點水。」忽然之間,他掏出一個杯子,杯子原本說不定在棺材、或是他外套口袋裡,小小的白色杯子有道金邊,他把杯子遞給我。

我跟他說我不會走到村裡的井邊,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他指指前庭,跟我說聖水也行。我在杯裡乘滿聖水,他喝了下去,然後我又幫他盛了一杯,我問他已經多久沒有小解,他跟我說他不太確定,但他現在肯定不想上廁所。我幫他量血壓,我幫他把脈,我幫他乘了更多水,最後他終於同意躺下。時間過了一小時,說不定一個半鐘頭,蓋沃在棺材裡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所以我對著他彎下腰,看看棺材內部。有人躺在棺材裡往上看著你,那種感覺相當令人不安。他的雙眼又圓又亮,而且睜得好大,他對我笑笑說:「別擔心,醫師先生,我還是死不了。」我又回去靠坐在長椅上,從所坐之處,我看到他抬起手臂、稍微運動一下,然後兩隻手臂又落入棺材裡。

「誰是你叔叔?」我問。
「我不認為你真的想知道,」他說。
「嗯,我這不就在問你嗎?」

「跟你說也沒用,」蓋沃說。「先前我把你當作醫生同業,跟你坦然告白,但我看得出來你不相信我。如果你不願真心誠意接受我說的某些話,我們聊再多也沒用。」

我很誠實。我跟他說:「我之所以想知道你叔叔是誰,原因在於你相信這可以解釋你為什麼死不了。」

「確實可以。」
「那麼?」

「如果你不相信我死不了 – 即便有人把我按在水底下十分鐘,而且朝著我的後腦勺開了兩槍 – 我認為你也不會相信我叔叔是誰。我看得出來你不會。」我可以聽到他在棺材裡翻來覆去,他移動肩膀,兩隻靴子踩踏棺材底。

「拜託躺直,」我說。
「我想喝點咖啡,」他說。

我當著他的面大笑,跟他說他瘋了嗎?-就他這種狀況,我才不會幫泡咖啡呢。

「如果我們喝杯咖啡,我可以跟你證明我死不了,」他說。
「怎麼證明?」

「你會曉得的,」他說,「如果你泡杯咖啡的話。」我看著他坐起來,他從棺材裡探出身子,看一看我旅行背包裡面,然後他取出咖啡壺和石蠟燈爐。我說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拜託他躺下,但他只說:「來,幫我們泡杯咖啡,醫師先生,我會秀給你看。」

我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動手沖泡咖啡。我用聖水煮咖啡,教堂裡面充滿石蠟燃燒的味道。他靠在棺材裡的天鵝絨軟墊上,翹起二郎腿看著我煮咖啡。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再堅持他躺下。我用一根壓舌計攪拌咖啡,褐色的咖啡渣化為一團濃濃的雲霧,蔓延流經水中,他看在眼裡,依然微笑。(待續)咖啡煮好之後,他堅持我們用同一個鑲了金邊的白色小杯子喝咖啡。他說他可以藉此證明他所謂的「死不了」是什麼意思。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被勾起了興趣,因此我由著他從棺材裡伸出手,幫我倒杯咖啡。他叫我把杯子捧在手裡,不要對著杯子吹氣,直到咖啡夠涼、我可以一口氣喝完為止。捧著杯子時,我跟自己說我八成瘋了。我坐著一座教堂裡,我告訴自己,跟一個頭上有兩顆子彈的男人一起喝咖啡。

「好,現在把咖啡喝掉,」他說,我依言照辦。咖啡依然太燙,燙傷了我的舌頭。喝完咖啡時,我不禁咳嗽。但他已經從我手裡拿走杯子,專心看著杯裡。他把杯子朝我一歪,讓我也看看。杯底積了厚厚一層咖啡渣。然後我曉得這是怎麼回事。

「你在讀我的咖啡渣?」我說。我目瞪口呆,這是吉普賽人或是馬戲團魔術師玩的把戲。

「不、不,」他說。「沒錯,我確實用得上咖啡渣。從這堆殘渣裡,我可以看出你的死亡。」

「你肯定在開玩笑吧,」我說。
「不,我看得到,」他說。「答案就在咖啡渣裡。你留下了殘渣,這就是個不爭的事實。」

「當然是個事實,」我說。「那是咖啡,每個人都會留下殘渣,殘渣就是事實。」

「死亡也是,」他說。然後他抬起他的手,自行倒了一杯咖啡。他把杯子拿在手裡,我好氣自己,氣得說不出話來。我怎麼容許他說服我煮咖啡,結果卻受到這種嘲弄?過了幾分鐘,他喝掉他的咖啡,一抹細細的咖啡印漬順著他的脖子往下流。我想像子彈在他頭蓋骨裡顫動,暗自禱告子彈不要移位 – 或說,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我祈禱子彈掉出來。

蓋沃把杯子遞給我,杯子空空如也。我看得到白色的杯底,杯子裡面乾淨得像是剛用毛巾擦過。

「滿意了嗎?」他看著我說,臉上的神情好像做了某件了不起的事情。

「你說什麼?」我說。
「我沒有留下殘渣,」他說。
「你在開玩笑,」我跟他說。
「絕對不是,」他說。「你看。」他用手指抹過杯底。
「你的咖啡杯沒有殘渣,這就可以證明你死不了?」

「當然可以,」他說,講話的語氣好像他剛剛解出一個數學方程式,好像我東挑西揀、不願承認某個事實。

「這是派對把戲。」
「不,這不是把戲。這是一個特別的杯子,我沒騙你,但這不是一個道具杯 –
杯子是我叔叔給我。」

「什麼見鬼的叔叔,」我大喊。「你乖乖躺下,閉上嘴巴,直到醫護人員過來為止。」

「我不打算上醫院,醫師先生,」他斬釘截鐵地說。「我的名字是蓋夫朗‧蓋列,而且我死不了。」

我搖搖頭,熄滅石蠟燈爐,收起咖啡盒。我想拿走他的咖啡杯,但我不想激怒他。他始終面帶微笑。

「我怎樣才能跟你證明我說的是實話?」我想我聽出他語調中的無奈,我曉得他感到疲累,他已對我感到厭倦。

「你沒辦法。」
「怎樣才能讓你滿意?」
「你的配合 – 拜託嘛。」

「這事愈來愈可笑。」他居然厚顏無恥講出這種話,我訝異到不曉得該對他說什麼。他看起來像隻羔羊,張著羔羊般的雙眼坐在那具棺材裡。「讓我起來,我可以跟你證明我死不了。」

「世上沒有所謂的死不了,這將引發百分之百的大災禍。你會死,你這個頑固的笨蛋,而我會因為你去坐牢。」

「你想怎麼做都可以,」他說。「如果你願意,你開槍打我、拿刀殺我都沒關係。放火把我燒了也行。我甚至願意拿錢跟你打賭。我們可以採用傳統的方式 –
如果我贏了,我就提出條件。」

我跟他說我不會跟他打賭。
「你不喜歡打賭?」他說。
「喔,恰恰相反 – 我不會因為一場肯定會贏的賭注而浪費時間。」

「這會兒我看得出來你生氣了,醫師先生,」他說。「你何不拿起一根木板敲破我的頭呢?」

「躺下,」我說。
「太暴力了,」蓋夫朗‧蓋列說。「好吧,換個方式。」他依然直直坐在棺材裡,四下觀望。「湖邊如何?」他終於說。「你何不在我腳上綁些重物、把我丟進湖裡?」

我對笨蛋沒有耐性,更何況我被咖啡杯、以及那套咖啡渣的廉價把戲弄得非常火大 – 我居然容許自己受騙幫他煮了咖啡,而且還用了自己的戰地配額 – 我不管了,他想幹嘛,就讓他幹嘛,他想要上吊都無所謂。外面一片漆黑,時間已晚,我已經奔波了好久。我單獨跟這個叫我拿木板打他的男人在一起,這會兒他叫我把他丟進湖裡。我不同意,但我也不反對。說不定這整件事情有點不真實 – 我不曉得。他看到我沒有叫他躺下,忽然之間,他起身從棺材裡走出來,而且對我說:「太好了,事後你一定滿意。」我跟他說我深有同感。

教堂旁邊就有一個湖,我們四處搜尋重物。我在祭壇下面找到兩塊巨大的空心磚,叫他搬著磚塊走下階梯。我暗自希望他會昏倒,但他卻好好的。腳踏車鏈條纏繞在村民們幫蓋沃準備的棺材上,我解開鏈條之時,蓋沃重新調整頭上的紗布。他幫我收拾我的東西,臉上始終帶著笑意。我先出去,發現亞朗‧達里克早就不見人影。時間非常晚,村裡已經全黑。我確定村民們透過窗縫看著我們兩個,但我不在乎。我叫他出來,然後兩人穿過泥沼和苔癬,走上一個小防波提。蓋沃似乎非常興奮,我叫他把雙腳擱在兩塊空心磚之間,然後用鏈條緊緊纏繞他的腳踝,鏈條繞穿空心磚,纏得又緊又複雜、直到甚至看不到他的腳丫子。(待續)動手之時,我開始興起一陣罪惡感和恐懼。我不把自己當成醫師,反而只想憑藉科學精神,證明笨蛋就是笨蛋。僅管如此,我跟自己說,我可不想讓自己手上沾染這個笨蛋的鮮血。

「好了,」我說。他抬起雙腳,先抬一隻,再抬另一隻,只是輕輕抬起,好像小孩試試直排輪鞋。
「做得好,醫師先生,」他說。

「我們必須採取一些預防措施,」我說。蓋沃看起來不耐煩。「我若沒有做些預防措施,逕自讓你跳進那個湖裡,等於是不負責任。」我四下觀望,試圖找出法子把他固定在岸邊。防波堤的一根柱子上有條繩索,我拿起繩索,把繩索的一端綁在他的腰上。他饒富興味地看著我動手。

「我要你答應我,」我說。「感覺快要淹死時,你就拉扯這條繩索。」

「我不會淹死,醫師先生,」他說。「但是你一直對我這麼好,所以我答應你。我這就拿某樣東西作為賭注。」他花了幾分鐘想想,邊想邊拉拉腰間的繩索,確定結打得很緊。然後他說:「我用我的咖啡杯當作賭注,打賭今晚不會淹死,醫師先生。」他從胸前口袋裡拿出咖啡杯,把杯子像顆雞蛋一樣捏在手指之間遞給我。

「我不要你這個該死的杯子。」
「即便如此,我還是拿它當作賭注。醫師先生,你拿什麼打賭呢?」
「我為什麼要下賭注?」我問他。「我不打算跳進湖裡。」

「跳不跳進去都無所謂,我還是希望你下個賭注。我希望你拿樣東西打賭我會不會死,這樣一來,下次見面時,我們就不必重覆這個爭辯。」

聽來著實可笑,我環顧四周,打算隨便找個東西作為賭注。他會拉扯那條繩索,我跟自己說,而且很快就會拉扯。我問他可不可以用石蠟燈爐作為賭注,他面帶譏笑說:「你若拿這個東西下注,等於是嘲笑我。拜託,醫師先生,你必須拿某樣對你頗具價值的東西作為賭注。」

我拿出我那本一直帶在口袋的舊書《叢林王子》「我用這個當作賭注,」我說。他饒富興味地看看書,然後身子往前一傾聞一聞,兩塊空心磚依然纏繞在他的腳上。

「我相信這是一件你絕對不想失去的東西?」

我忽然想到,既然我們都拿一樣對自己極具意義的東西作為賭注,我最好把話說清楚,因此我說:「我拿這本書作為賭注,打賭你今天晚上會溺水。」

「不是我會淹死?」

「不是,因為你已經答應快要淹死之前拉扯繩索,」我跟他說。「你還有機會改變心意,」我說,「醫護人員說不定已經上路。」

他伸出手,當我跟他握手時,他把某樣冰冷的金屬品擺在我的手心。我曉得那是子彈。先前我忙著安排這趟湖畔之行時,他已經取出子彈。我低頭一看,子彈閃爍著血跡,沾滿簇簇髮絲。忽然之間,蓋沃朝向防波堤的邊緣後退。他對我說:「嗯,醫師先生,我們一會兒見囉。」然後他身子一傾,墜入湖裡。我根本不記得湖水濺起。

我可以聽到多明尼克對我說:「老天爺啊,長官,你把一個腦袋裡有兩顆子彈的男人送進湖裡,他的腿上還綁著石塊呢。」我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湖面若有氣泡,我不會動手,湖面若再也看不見氣泡,我也不會動手。繩索往前挪動了一點,但是接下來動也不動。

起先我告訴自己,或許先前應該把蓋沃的手一起綁在腳踝上 – 既然雙手可以自由活動,他說不定大可自行解開鏈條,撥開淺淺的蘆葦叢,或是推開一片蓮花,背著我藏匿一個幫助吸氣的裝置,就像電影裡的羅賓漢一樣。然後我又想到,我的考慮不夠周詳,因為如果他死在湖裡,他腳上綁了兩塊空心磚,不可能輕易浮上來。然後我又想到他先前因為淹死而下葬,我告訴自己,這傢伙懂得憋氣 – 這傢伙懂得利用馬戲團的把戲愚弄誠實的人們,這樣一來,大家都會相信自己必須為他的死負起責任,而他可以帶著某種變態的勝利感離開,自覺已經愚弄了大家。

「我哪兒都不去,」我告訴自己。「我要等到他冒出來、或是浮出來為止。」我在岸邊坐下,握住繩索。我取出煙斗,開始抽煙。我可以想像村民們坐在變暗的窗戶旁,一臉驚恐盯著窗外的我 – 我這個醫生,我這個讓奇蹟生還者溺斃的醫生。終於過了五分鐘,然後七分鐘、十分鐘、十二分鐘。到了十五分鐘的時候,我已經抽煙斗抽得啪啪響,繩索也跟木板一樣僵硬。他不會冒出來,湖面沒有氣泡。我心想我誤判了湖的深度、繩索在他的腰際緊縮、勒斷了他的肋骨等等,我開始拉扯繩索,但是每隔幾分鐘才輕輕拉扯,這樣一來,如果老天爺有眼、他還活著,我才不會傷了他,他也會記得拉扯繩索。但是他沒有這麼做。到了這個時候,我百分之百確定他已經死了,我也上當,犯下大錯。

過了一個鐘頭,我掉了幾滴眼淚,大多是為了自己而哭,我也抽完所有煙草。我已經停止拉扯。我可以看到行刑隊。說不定我應該考慮躲到希臘某處的山洞。我心想自己如何改名換姓。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最後離天亮只有一小時,鳥兒已經漸漸甦醒。

這時發生一件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我聽到水裡有個聲音,我抬頭看看,繩索劃破水面,緩緩移動,濕漉漉地揚起。東方曙光漸露,我可以看到湖的對岸,那裡的林木一路往上延伸,直逼蘆葦叢。他就在那裡,蓋夫朗‧蓋列 – 死不了的男人 – 他正濕淋淋、慢吞吞地從對岸爬出湖面。他的外套完全濕透,肩膀上沾滿水草。他腳上綁著空心磚,腰間繫著繩索,而且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我站起來,但我非常安靜。蓋夫朗‧蓋列的帽子滴水,一滴一滴流下他的耳朵,他脫下帽子,甩掉湖水,然後他彎下腰,解開腳上的鏈條,看起來好像正在脫下鞋子,他接著解開腰間打結的繩索,任憑繩索滑落水中。

他轉個身子,果真是他,果真是他那張臉孔。對我說話之時,他和往常一樣面帶微笑、客客氣氣:「別忘了你的賭注,醫師先生 – 且待下回囉。」他對我揮揮手,然後轉個身子,消失在林間。

配送方式

  • 台灣
    • 國內宅配:本島、離島
    • 到店取貨:
      金石堂門市 不限金額免運費
      7-11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全家便利商店
  • 海外
    • 國際快遞:全球
    • 港澳店取:
      ok便利商店 順豐 7-11便利商店

詳細資料

詳細資料

    • 語言
    • 中文繁體
    • 裝訂
    • 紙本平裝
    • ISBN
    • 9789571354903
    • 分級
    • 普通級
    • 頁數
    • 320
    • 商品規格
    • 25開15*21cm
    • 出版地
    • 台灣
    • 適讀年齡
    • 全齡適讀
    • 注音
    • 級別

商品評價

訂購/退換貨須知

加入金石堂 LINE 官方帳號『完成綁定』,隨時掌握出貨動態:

加入金石堂LINE官方帳號『完成綁定』,隨時掌握出貨動態
金石堂LINE官方帳號綁定教學

提醒您!!
金石堂及銀行均不會請您操作ATM! 如接獲電話要求您前往ATM提款機,請不要聽從指示,以免受騙上當!

退換貨須知:

**提醒您,鑑賞期不等於試用期,退回商品須為全新狀態**

  • 依據「消費者保護法」第19條及行政院消費者保護處公告之「通訊交易解除權合理例外情事適用準則」,以下商品購買後,除商品本身有瑕疵外,將不提供7天的猶豫期:
    1. 易於腐敗、保存期限較短或解約時即將逾期。(如:生鮮食品)
    2. 依消費者要求所為之客製化給付。(客製化商品)
    3. 報紙、期刊或雜誌。(含MOOK、外文雜誌)
    4. 經消費者拆封之影音商品或電腦軟體。
    5. 非以有形媒介提供之數位內容或一經提供即為完成之線上服務,經消費者事先同意始提供。(如:電子書、電子雜誌、下載版軟體、虛擬商品…等)
    6. 已拆封之個人衛生用品。(如:內衣褲、刮鬍刀、除毛刀…等)
  • 若非上列種類商品,均享有到貨7天的猶豫期(含例假日)。
  • 辦理退換貨時,商品(組合商品恕無法接受單獨退貨)必須是您收到商品時的原始狀態(包含商品本體、配件、贈品、保證書、所有附隨資料文件及原廠內外包裝…等),請勿直接使用原廠包裝寄送,或於原廠包裝上黏貼紙張或書寫文字。
  • 退回商品若無法回復原狀,將請您負擔回復原狀所需費用,嚴重時將影響您的退貨權益。
※ 網友掛保證,絕不踩雷書單如下 ↓↓↓
※ 2025夏季暢銷展- 時報出版任選兩本75折
預計 2025/09/22 出貨 購買後進貨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