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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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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須從兩個故事了解我外公這個人:一個攸關老虎之妻,一個攸關死不了的男人。這兩個故事有如神祕的河流,貫穿外公生平其他情事 – 他的從軍歲月;他對我外婆的摯愛;他在大學執掌手術、專制強勢的那些年頭。故事之一述說外公怎樣變成一個男子漢,我在外公死後才得知;另外一個述說外公如何重拾童稚之心,則是出自外公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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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

詳查每一樁關於老虎之妻的事情之後,我只能告訴你這麼一些事實:一九四一年春末,在毫無預警或是宣告的情況下,德軍開始轟炸京城,而且一連轟炸了三天。

老虎不知道那些是砲彈。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曉得頭頂上飛過的戰鬥機發出尖銳的噓噓聲,飛彈墜落。碉堡另一頭的熊群放聲咆哮,鳥兒忽然默不作聲。煙霧四起,溫暖得嚇人,一個灰灰的太陽似乎在幾分鐘之內升起落下,老虎狂亂不安,口乾舌燥,繞著生鏽的獸欄跑來跑去,像頭公牛一樣低鳴。他直覺感到死亡逐漸逼近,他甩不掉、卻也不想屈服於這種感覺。他不曉得該如何面對。他的飲水已經乾涸,吃剩下的骨頭散置在石床和獸欄角落之間,他在骨頭之間滾來滾去,發出那種老虎們獨有的悲哀、綿長的聲響。

踱步了兩天之後,他再也走不動,他不得不四肢一攤、病懨懨地躺在自己的糞便裡。他已經失去移動的能力,發不出聲音,也做不出任何反應。一個流彈打中碉堡的南牆 –片片碎石隨之飛濺到他頭部和側腹的肌膚之中,接連好幾個禮拜,小小的碎石啃嚙著他的血肉,直到側著身子翻滾、或是靠在樹上磨蹭之時,他已經感覺不到隱約的刺痛感 – 他的心臟說不定自此停止跳動。他感覺自己的皮毛像是受熱的紙張一樣往後捲縮。接下來是漫長的沉默,沉默之中,他蜷縮在獸欄的後方,看著碉堡石牆的破裂一側。這一切都大可讓他送命。但他心頭閃過某種情緒,熱血忽然沸騰,促使他站起來,走過石牆的缺口。那股動力是多麼宏大喔。(不是只有老虎受到影響;多年之後,人們將會報導狼群在街上跑來跑去,一隻北極熊站在河裡。他們也會描述成群鸚鵡在城市上空盤旋了好幾個禮拜,一個著名的工程師和他的家人靠著一隻斑馬的殘骸撐了整整一個月。)

那天晚上,老虎越過城市往北前進,來到碉堡後方的河岸。昔日的通商港口和猶太人區散佈在河岸,一堆堆平坦的磚牆沿著河岸延伸到多瑙河畔。河流被火光照得發亮,墜河的人們被河水沖到老虎站立的岸邊,他考慮是否游過去,在最理想的狀況下,他說不定會放膽一試,但屍體發出的味道讓老虎轉身,逼他回頭走過碉堡的山丘,進入遭到摧毀的城市。

人們肯定看到他,但在瀕臨砲轟之時,他在人們眼中是個惡作劇、腦袋不清楚的錯覺、或是宗教的幻象,怎麼說都不是一隻老虎。身型龐大的他在舊城的巷弄之間靜靜晃蕩,走過一間間遭人擊破的咖啡館和糕餅行,行經一部部插穿展示櫥窗的汽車。他沿著鐵軌往前走,爬過路上一輛輛翻倒在地的電車,走在一條條貫穿城市的電線之下,故障的電線懸掛在空中,好像叢林爬藤一樣汙黑。

老虎走過下城一個個不敢闔眼的鄰里,最後終於攀爬小徑,進入君王的森林。他一步步走上山丘,樹叢拂過他的脊背,感覺涼爽,最後他終於抵達山頂,遠離燃燒中的城市。

老虎漫無目標,只是憑藉腸胃深處、持續湧起的自衛本能。這股與生俱來的本能隱隱告訴他尋找什麼,支撐他一直往前走。接連好幾天,然後是好幾個禮拜,眼前只有漫長焦黑的田野和一望無盡、疊滿死屍的沼澤地。路邊的屍體堆積如山,屍身從樹梢垂掛而下,穿腸剖肚,死氣沉沉。老虎在樹下等著屍體掉下來,然後啃噬殘餘的屍體,直到感染疥癬、掉了兩顆牙齒才繼續前進。他沿著河川逆流而行,走過春雨氾濫的山丘。河面蒙上泛藍的薄霧,蒼白的日光在霧氣之中逐漸黯淡,老虎在空空蕩蕩的平底船裡沉沉入睡。他避開人們居住之處。

他在河岸某處發現一座廢棄的教堂,教堂的鐘塔半邊長滿了長春藤,藤間擠滿漫步而行的鴿子。他在教堂待了幾個禮拜躲避風雨,但是那裡沒有東西吃,中庭裡的屍體早已腐爛,除了水鳥鳥蛋和沖到岸邊的鯰魚之外,他找不到東西吃,所以他終究繼續前進。到了初秋之時,他已經在沼澤地待了四個月,藉著啃食漂流而過的動物殘骸、以及捕抓河床沿岸的青蛙和蠑螈維生。他身上爬滿水蛭,其中數十隻停駐在他腿間和體側毛皮上,好像一隻隻小眼睛。

一天早晨,在濛濛的霧氣中,他看見一隻野豬。肥壯的褐色野豬被橡果分了心,老虎展開畢生頭一次的追逐獵殺。他不加思索,發出怒吼。他把頭抬高,鼻息有如霧號般粗嘎。野豬頭也不轉,甚至沒有看看誰在後面追趕,一溜煙消失在秋天的樹林中。

老虎敗北,但最起碼是個開始。他在吉普賽人馬戲團的稻草堆裡出生,一輩子食用碉堡獸欄裡一排排肥滋滋、白蒼蒼的獸骨。生平第一遭,獸性令他在睡夢中伸展利爪,以前那股把獸肉拖到獸欄角落的衝動,如今經過盤整,化為某種說不上是挫折的情緒。為了生存,他慢慢卸除被馴養的惰性和笨拙。他的本性日易甦醒,逐漸強化,磨練出慵懶、貓般的反射力;那股失散已久、西伯利亞虎的直覺把他拉向北方,進入寒冷之地。(待續)**
老虎在十二月底的一場暴風雪中,首度出現在蓋里納這個小村莊高處的山崗上。誰曉得他已經在那裡待了多久,躲藏在倒下大樹的中空樹幹裡;但在那特定的一天,牧人瓦拉狄薩在暴風雪中丟了一頭小牛,上山搜尋。在濃密的矮樹叢裡,他撞見老虎。老虎澄黃的雙眼跟血紅的月亮一樣閃亮,嘴裡叼著那隻已經沒有氣息的小牛。一隻老虎。對瓦拉狄薩這麼一個男人而言,這代表什麼意義?但當年在蓋里納這個村子裡,老虎究竟是什麼東西?一隻熊,一隻狼,村民很明白。但是一隻老虎?這引來多少恐慌。

人們不相信可憐的瓦拉狄薩,即便大家看到他衝下山坡、臉色跟鬼一樣慘白、雙手在空中揮舞、沒有帶回小牛。當他癱倒在村裡的廣場上、驚嚇過度、累得喘不過氣來之時,大家不相信他。他上氣不接下氣,勉強喃喃說著這下完了、魔鬼來到蓋里納、趕快請神父過來,大家依然不相信他。他們之所以不相信,原因在於不曉得應該相信什麼 – 這麼一個全身橘黃、背上跟肩膀烙印著火花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如果瓦拉狄薩跟大家說他碰到食人婆婆,而且食人婆婆那棟骷髏頭搭建、架在一隻雞腳上頭的茅舍,惡狠狠地追著他奔下山坡,大家說不定比較知道如何應付。

瓦拉狄薩說:「我跟你們說啊,魔鬼!魔鬼過來抓我們囉!」

很多東西都可能是魔鬼。魔鬼可能是那個叫做列西的妖怪,你在牧草草原碰到他,他跟你要銅板 – 你若不給他,他就把森林轉個方向,使之天旋地轉,而你也永遠走出不來。魔鬼可能是頭上長角、召喚黑暗的邪惡之神。如果你不乖,老人家就把你送交魔鬼;你也可以把別人送交魔鬼,但只有等到年紀非常、非常大的時候才輪的到你。魔鬼可能是食人婆婆的二兒子黑夜,黑夜騎著一匹黑馬,穿過森林。有些時候,魔鬼可能是徒步而來的死神,他說不定在轉角等著你,說不定藏匿在某扇大家一直警告你不要打開的門後面。

如果這隻老虎跟其他老虎有所不同,打從一開始就性喜獵食,他說不定會早一點下山來到村裡。他從城市長途跋涉,結果卻只停駐在山崗,連他自己也不確定為什麼選擇留在此地。但是那個山崗困住了他 – 山間一叢叢宛如弓箭般彎起的小樹,一堆堆交錯倒下、橫倒在地的樹木,山壁陡峭,洞穴散布其間,冬日的野生禽鳥餓得雙眼大張,顧前不顧後。近來他的感官愈來愈敏銳,山崗下的村子隱約散發出熟悉的氣味,他置身山崗上,不知如何是好。

他整天沿著山崗上上下下,任憑各種味道飄向他,聞起來並非完全陌生,令他大惑不解。他沒有忘記碉堡園區的歲月,但是園區的最後幾天、以及其後的掙扎卻深深掩蓋了回憶。他只記得自己走得好辛苦,芒草、木刺、和玻璃刺痛他的爪子,發脹的屍體吃在嘴裡感覺水綿綿。到了此時,他的腦海之中只是隱隱存在一種感覺: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每天兩次丟擲新鮮的生肉餵他,天氣熱得令人難以忍受時,有人還在他身上噴水。山崗下傳來的味道有時讓他想起這些往事,當他在林間晃蕩、看到兔子和松鼠馬上直覺猛撲之時,那些味道也令他煩躁不安。那些味道相當獨特,令人舒坦,每一種味道都不一樣:綿羊和山羊濃烈、綿密的氣味;柴火、柏油、油蠟的味道;屋外廁所散發出的古怪異味;紙張、生鐵、人們獨特的氣味;燉湯和燉肉的香味,烤肉派的油香。那些味道也讓他愈來愈意識到自己的飢餓、獵食技巧的不足、以及已經多久沒有吃東西。他想到那個酷寒的下午,他看到一個男人轉身狂奔,也想到當時一隻小牛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小牛的滋味相當熟悉;男人的身影也不陌生。

那天晚上,他邁步下山,走到半路時,他停在一個斷崖上,此處的林木彎彎曲曲,圍繞著一處結冰的瀑布底。他駐足在此,看了又看下方山谷冒著暖意的窗戶、以及白雪覆蓋的屋頂。

有天晚上,他下山來到村中,站在牧草草的圍欄的旁邊。只要越過田野和一棟棟的沉靜的房屋,走過穀倉和空蕩的豬舍,經過一棟陽台上積滿白雪的房子,燻肉房就在田野的另一邊。沒錯,就是那股味道,幾乎近在眼前。老虎在籬笆柱子上磨蹭下巴。連著兩天,他沒有再回到村裡,但當他回來之時,他發現了肉。有人趁他不在的時候來到此地。籬笆的一根木柱被扯了下來,木柱下面擺著肉,肉乾乾、硬硬的,但充滿那股讓他發狂的味道。他把肉挖出來帶回林中,在林間啃食了好久。

兩個晚上之後,他冒險走近,以便再找到一塊肉;肉藏在一個破裂的木桶下等著他,木桶被人棄置在田野中,距離燻肉房的門口只有幾英碼。又過了幾個晚上,他小心翼翼回到原處,發現一塊更大的燻肉,然後是兩塊、三塊,最後燻肉房的門檻上擱著一整塊肩胛肉。

隔天晚上,老虎走上燻肉房的坡道,把肩膀搭在門口,大門頭一次被人推開了一個大口,他可以聽到羊群在遠處的馬廄裡咩咩叫,他的存在顯然讓羊群大為驚慌;關在柵欄裡的狗兒們瘋狂吠叫。老虎嗅聞空氣;他聞到肉味,也聞到屋裡那人濃郁、難以抵擋的味道,他已經在燻肉附近聞過那人的味道,現在他可以看到她坐在燻肉房後方,雙手捧著一塊肉。

時值冬日,村民們的牲畜要嘛已被宰殺,要嘛就是關進馬廄,直到春天來臨。冬令季節給了大家一個藉口,促使大家躲在室內,而大家也曉得待在室內保平安。至於老虎嘛,大家都希望他熬不過冬天。但從另一方面而言,老虎可能意識到自己撐不下去,說不定照樣跑下來到村裡獵食 – 村民們原本就想不透,如果老虎來自遙遠的叢林、或是象草田原,那麼他究竟如何跑到這裡?因此,他們在家中升火,希望阻止老虎離開山崗。外面天寒地凍,他們已經暫延所有葬禮,等到地面解凍之後再說 – 反正那年冬天只有三個人過世,因此他們實在非常幸運 – 他們在葬儀師的地下室堆滿冰磚,同時採取額外的預防措施,用布料從外面把窗戶堵起來,以防任何腐屍味外洩。

好一陣子沒有老虎的蹤跡。村民們幾乎勉強說服自己,這整件事情不過是個笑話,瓦拉狄薩看到的只是自己心中的某個鬼魅,或是說不定他自己在山上忽然中風之類的;公鹿或許只是遭到一隻熊或是野狼解體。但是村裡的狗兒們確知老虎仍在山上,而且時時提醒村民。狗兒聞得到虎貓的腥臭味,那股刺鼻的味道逼得它們發狂。它們焦躁不安,拉扯自己的鍊繩,對著老虎狂吠。狗犬低沉迴盪的嚎叫瀰漫在夜空之中,村民們裹著他們的睡衣和毛襪,睡睡醒醒,躺在床上發抖。(待續)──
村裡只有一支槍,多年以來,槍始終存放在鐵匠家裡。那是一支古老的奧圖曼步槍,槍口尖銳修長,像隻長矛,槍管鍍銀,瞄準孔之下雕著一個騎在馬鞍上前進的土耳其騎兵,一條褪色、毛絨絨的流蘇懸掛在槍托上,桃花心木雕製的槍托漆黑油亮,槍托的側邊粗糙,上面原本刻著第一位土耳其槍主的姓名,後人經過深思,已將之刮除。

步槍轉了幾次手才落到村民手中,轉手過程幾乎可以上溯到兩百年前,而且每個人講述的版本都不一樣。據說步槍最初在列斯提卡之役現身,後來消失在一位禁衛軍的騾車隊之中,這位禁衛軍後來逃跑,轉業成為一個雲遊四方的小販。數十年來,他帶著步槍漫遊山區,叫賣絲綢、炊鍋和異國精油。步槍終於被馬札爾大盜偷走,日後,大盜在情婦家的門口被騎警軍射殺。情婦苦苦哀求留下步槍。後來情婦把步槍掛在她酒吧吧檯上方的牆上,她穿上喪服,而且養成清槍的習慣,好像依然有人使用步槍似地。多年之後,情婦已是一位六十歲的老婦人,她把步槍送給一個幫她把牛奶抬上樓的男孩,這樣一來,當男孩加入推翻土侯的行列時,步槍才可以保護男孩。但動亂很快就遭到鎮壓,結局慘烈,男孩的頭顱被插在城牆上的一隻長矛上,步槍則落入土侯手中。土侯把步槍掛在冬宮的戰利品室。步槍在冬宮待了六十年,歷經三代土侯,靜靜懸掛在山貓標本的對面。

土侯的城堡在世紀初淪陷,步槍被一個柯瓦許的打劫者搶走。他遊走於村鎮之間叫賣咖啡,身邊始終帶著步槍。後來農民與土耳其軍隊發生衝突,步槍在衝突之中數度易手,最後被一個沒有送命的年青人帶回家,這人就是鐵匠的祖父。那是一九○一年,從那之後,步槍就一直掛在鐵匠家壁爐上方的牆上。步槍只用過一次,目標是一個企圖強姦羊隻的男人,但鐵匠自己從來沒有開過槍。現在,這把老步槍將用來獵殺老虎。

鐵匠據說非常勇於開槍,但他沒有透露 – 說不定他應該坦承 – 自己其實不曉得怎麼用槍。他依稀知道如何使用火藥、槍彈、上了油的紙質襯墊、推彈桿,他覺得自己對村子負有責任,也應該緬懷他的祖父。他雖然從未見過祖父,但據說祖父曾幫蘇丹的馬匹釘上蹄鐵。出獵的那天傍晚,鐵匠坐在火邊,看著他太太取下步槍,她慢慢地、溫柔地、耐著性子擦拭槍身,擦亮槍蓋,撢去流蘇的灰塵,然後拿塊上了油的氈布擦拭槍的內部。

他們預計隔天天亮之前的昏暗時刻動身。他不知道怎樣解釋他在燻肉房的偶遇,但當鐵匠從家裡走出來、手臂裡夾著那隻受人敬重的步槍時,他不禁喉頭一緊。鐵匠身邊還跟著兩個男人:路卡和喬沃。他們也帶了狗犬同行 – 一隻雙耳軟趴趴的矮胖獵犬、和一隻紅色的老牧羊犬,牧羊犬的一隻眼睛被馬車車輪弄瞎了。

那是耶誕夜,整個村子都出來目送獵人們出發。大家沿著路邊排成一長排,鐵匠手執步槍經過的時候,大家伸出雙手摸摸步槍祈求好運。

其實鐵匠相當害怕。他爬上山崗,雙膝陷入積雪之中,具有光輝歷史的步槍沉甸甸地頂著他的肋骨。鐵匠堅信他這下完蛋了,他跟每個村民一樣有些迷信,他出差之前給乞丐一些錢,擺些銅板在十字路口的聖母祭壇上,自家小孩出生的時候,他對著孩子吐口水。但不同的是,他有一個眾所皆知的缺憾。他出生的那一年收成不好,沒有人在他枕頭下擺金幣。更糟的是,據說有個跟他們家不合的姑姑把他從嬰兒床裡抱起來,當眾感謝老天爺他是多麼可愛、漂亮、胖嘟嘟、紅通通、受人疼愛 – 這下他注定將會永遠孤苦,諸事不順,而且將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承受魔鬼可怕的攻擊。

厄運當然還沒降臨,但他無法想像什麼東西會比老虎更可怕。如今他三十九歲,婚姻愉快,膝下五名子女,即將啟程跟魔鬼碰面。不管他做了多少預防措施,不管他做了多少禱告,不管他丟了多少銅板給吉普賽人、馬戲團戲子和缺了腳的士兵,不管晚上單獨走在路上時、他在胸前畫了多少次十字架,過去種種努力全都被一個單純的事實所抵銷:步槍就跟霉運一樣,天生隸屬於他,因此,不管合不合格,他都注定執槍抵禦老虎。

鐵匠跟他的同伴們一樣不知道會碰到什麼狀況。說不定他會發現老虎只是一隻有雙大腳、聰明狡猾的小貓,說不定他會發現撒旦騎在老虎背上 – 不管撒旦頭上長角、腳上有蹄,或是披著黑色的披風 – 繞著森林裡一個巨大的火山口打轉。他當然希望他們根本不會碰到老虎。他希望自己當天晚上就回到家中、吃著燉羊肉、準備跟太太做愛。(待續)天色時陰時晴,山脈起起伏伏,穿過一個個長滿松樹的山谷。他們沿著山崗而行,耳邊傳來公鹿發情的吠叫,聲聲迴盪在山谷之中。晚間下了一場冰冷的陣雨,大樹的樹枝被寒冰壓得歪歪曲曲,整座森林化為一串串纏結的水晶。狗兒們噗踏噗踏地跟著走,來回奔跑,嗅聞樹木,隨處小便,似乎沒有意識到此行的目的。路卡打起精神,他拿起草耙當作拐杖,邊走邊說他的計劃 – 鐵匠覺得他講話太大聲 – 等到春天德軍出現之時,他打算抬高肉價。喬沃邊吃起司、邊丟幾片餵狗,而且咒罵路卡是個下流的賣國賊。

走到了半山腰的山崗時,狗兒們愈來愈興奮。它們不耐煩地嗅聞雪地,低聲嗚咽。一塊塊黃色的印漬融入雪中,偶爾可見一攤動物糞便。最重要的是,結了冰的小溪旁邊有一叢荊棘,一簇褐色的皮毛牢牢沾附在荊棘叢裡。喬沃斬釘截鐵地告訴鐵匠,老虎已經越過小溪。他們繼續追蹤,穿越冰層往山上前進,沿著濃密的松林穿過多石的山口,山口的積雪已被陽光融化。走著走著,他們碰到一處狹窄的山縫,他們必須把嗚嗚哭嚎的狗兒們綁在背包上,相互扶持穿過山縫。鐵匠考慮提議掉頭。他不了解喬沃為什麼如此鎮定,也不明白路卡為什麼一臉決然。

看到老虎的時候,時間已是傍晚。老虎坐在冰封池塘旁邊的空地上,背後映著燦爛的日光,耀眼而真實。狗兒們先看到他,說不定只是感覺到他的存在,因為老虎稍微被一棵樹的陰影遮住。鐵匠看到老虎站起來、豎起耳朵、露出白森森的虎牙、迎向狗兒們,心裡暗想自己剛才搞不好經過老虎身邊。瞎了一張眼睛的牧羊犬愚笨而膽大包天,率先走到老虎面前,鐵匠感覺內臟揪成一團,牧羊犬跟老虎頭尾相撞,老虎猛然撲向牧羊犬,以其龐大的重量把狗壓在地上。

喬沃抓住另一隻狗抱在懷裡。他們站在池塘的另一端,看著老虎痛宰抽搐顫抖的紅色牧羊犬。雪地上已見血跡,老虎先前正在啃食某樣東西,留下點點血跡,那東西看來像是豬肩肉,路卡一邊審慎觀察看,一邊抓緊手中的草耙。

事後路卡和喬沃將在村裡讚揚鐵匠的毅力和決心。他們提到鐵匠勇敢地把步槍舉到肩上。他們一再告訴村民們鐵匠開槍、槍彈卡在老虎雙眼之間、逼得老虎冒出一聲聲粗嘎的怒吼。老虎發出噪音,聽起來好像大樹斷裂。老虎勢不可檔,他們眼睜睜看著老虎縱身而起,一下子越過池塘,一陣腥紅血光之中,鐵匠不支倒地。啪擦一聲,宛如雷鳴 – 然後寂靜無聲,只見鐵匠的步槍橫躺在雪地裡,死狗倒臥在池塘對面。

事實上,在那一刻,鐵匠動也不動地站著,有如石塊般僵硬,盯著蕨叢裡那個黃色的東西。黃色的東西張著黃色的眼睛回瞪他。它蹲踞在池畔,紅色牧羊犬倒臥在它身下。鐵匠看在眼裡,忽然覺得整塊空地變得極為璀璨,那片璀璨也慢慢蔓延過池面,步步逼向他。路卡對著鐵匠大聲示警,催他敢快開槍。白癡喔。喬沃已經嚇得嘴巴大張,脫下帽子、拿著帽子猛打自己的臉。碩果僅存的那隻狗則躲在他的腳邊,好像強風之中的蘆葦一樣顫抖。

默禱兩句之後,鐵匠確實把步槍舉到肩上,扣下扳機。步槍確實開火,如雷的槍聲搖動空地,鐵匠的雙膝一陣痙攣。但當槍火的煙霧散去、槍砲的噪音慢慢沒入他的胸腹間時,鐵匠抬頭一看,發現老虎站了起來,快速衝向冰封的池塘中央。寒冰、獵人們和槍砲聲都嚇阻不了老虎。他從眼角瞄見路卡丟下草耙、奔逃躲藏,鐵匠雙膝跪地,雙手在口袋裡的毛球、鈕扣和麵包碎屑間胡亂搜尋,慌張地找尋包起來的槍彈。找到槍彈時,他用顫抖的雙手把它塞進槍口,笨手笨腳地摸索推彈杆。他感到強烈的恐懼,雙手似乎不聽使喚,胡亂抖動。老虎有如彈簧般輕快跳動,幾乎已經越過池塘。他聽到喬沃喃喃說:「我靠,」語中充滿無助,接著傳來喬沃跑開的腳步聲。鐵匠已經摸出推彈杆,急急將杆子推入槍口,氣急敗壞地一再推拉。他一隻手搭上扳機,準備開槍。老虎幾乎已經衝到他面前,虎鬚觸手可及,看來異常閃亮而粗硬。很奇怪地,他卻相當鎮定。最後槍砲終於上膛,他把推彈杆丟到一邊,為了確保無誤,他朝著槍身裡面看看,結果槍聲轟然一響,自己的頭被炸得開花。

大家絕對猜想不到步槍走火。沒有人會想到路卡和喬沃躲在他們先前匆匆爬上的樹枝之間,看著老虎驚訝地往後一退、困惑地四下張望。大家絕對猜想不到他們兩人躲在樹上,直到老虎咬下鐵匠的雙腿,拖著雙腿離去。他們一直等到天黑才從樹上爬下來,從鐵匠的殘骸旁邊拾起步槍,即使多年之後、人們發現鐵匠覆蓋著衣物的亂骨,大家依然猜想不到兩人如此怯懦。大家也絕對猜想不到他們甚至沒有埋葬倒楣的鐵匠,鐵匠的腦漿終於被烏鴉吃光,老虎也一再回來啃食屍體,直到新鮮的人肉讓他了悟到一點:這會兒在雪地裡大啖人肉,滋味不同於夏日暑氣裡的腐屍。(待續)───────
蓋夫朗‧蓋列

那是一九五四年的夏末,當時我是第一連隊的驗傷副手,我的見習生,或是你們所謂的實習生多明尼克‧拉茲羅是個聰明的小夥子 – 上帝保佑他安息。這個年輕的匈牙利花了一大筆錢到我們大學讀書,而且完全不會講我們的話。天曉得他為什麼不去巴黎或是倫敦就學。他非常擅於解剖,但對於其他事情卻笨手笨腳。總而言之,有個村莊打電話過來說村裡染上一種疾病,有些村民死了,那些還活著的人感到害怕 – 有些人咳嗽咳得非常厲害,早上醒來的時候枕頭上還沾了血。我可不覺得有什麼神秘之處,這就好像裝牛奶的碟子空了,房間裡卻有隻大胖貓,貓的鬍鬚周圍有一圈牛奶印,而大夥拼命詢問牛奶怎麼不見了,哪有什麼想不透的?

所以囉,我們乘車前往那個村莊。迎接我們的男人叫做馬瑞柯,他是鎮上大人物的兒子,也曾經在我們大學讀書,就是他打電報請我們過來一趟。他個子不高,矮矮壯壯的,他帶著我們穿過村莊,走進他父親的家裡。馬瑞柯的姐姐和顏悅色,長得胖胖的,恰恰如同你想像中的模樣。她為我們送上咖啡、麵包和起司,我們最近在壕溝裡只吃稀飯,這下換個口味,真是令人欣喜。然後馬瑞柯說:「先生們,這裡有些新的發展。」我以為他會說:傳染病更加嚴重,更多人死了,大家歇斯底里。我只猜對了部份,尤其是歇斯底里的部份。

『事情顯然是這樣:一個男人過世,辦了一場葬禮。在葬禮上,那個已經過世、名叫蓋沃的男人從棺材裡坐了起來討水喝,太令人驚奇了。當時是下午三點,送葬的人們跟著棺材走上教堂的墓地,前往下葬之處。大家起先聽到有人在棺材裡動來動去,後來棺材蓋斜斜滑開,大家赫然看到那個叫做蓋沃的傢伙,他臉色蒼白,泛著藍光,就像那天大家發現他肚皮朝上、溺斃在鎮上另一邊池塘裡的模樣。蓋沃穿著他那套燙得平整的西裝坐起來,手裡拿著帽子,胸前口袋裡擺著一條摺疊的紫色手帕,太令人驚奇了。他坐在棺材裡,被人高高抬起,好像一個坐在船裡的男人。他張開紅通通的雙眼,四下環顧送葬的人群,開口說道:「水。」如此而已。到了這時,抬棺的人已經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等到他們放下棺材、像瘋子一樣奔逃跑進教堂之時,這個叫做蓋沃的傢伙已經躺回棺材裡。』

這就是馬瑞柯告訴我們的新發展。

我們安坐在馬瑞柯的家中,從這裡透過開著的大門往外看,我可以看到通往田裡的小路,一眼望去就是教堂墓園。我這才注意到鎮上極為空蕩,而且小教堂的門邊站著一個拿著手槍的男人 – 馬瑞柯跟我說那人叫做亞朗‧達里克,他是喪禮的承辦員,已經六天沒睡。我心裡想著,幫幫這個叫做亞朗‧達里克的傢伙,肯定有意義多了。

根據馬瑞柯的講述,那個叫做蓋沃的男人沒有再從棺材裡坐起來,不但如此,送葬的人群裡有個不知名的傢伙拿起一支軍隊手槍,趁著抬棺的人丟下棺材、蓋沃從棺材裡坐起來的時候,朝著蓋沃頭上開了兩槍,這下蓋沃更是再也無法坐起。

我從頭到尾邊聽邊做筆記,心中猜想蓋沃這傢伙、以及我來這裡看病,兩者之間有何關連。馬瑞柯提到兩顆子彈時,我放下鉛筆說:「這個說來,那個男人原本沒死?」

「喔,不,」馬瑞柯說,「蓋沃原本幾乎確定已經死了。」

「兩顆子彈發射之前就死了?」我問他,因為我覺得這件事情似乎朝著不同方向發展,他們這會兒只是試圖捏造出一些事情掩飾謀殺。

馬瑞柯聳聳肩說:「我知道這聽起來令人驚訝。」

我說:「我們必須看看遺體。」

「醫師先生,我覺得不妥。」

我已經列出一張訪談名單 – 所有生病的人、這位幽魂蓋沃的家人,特別是神父和葬儀師,這兩人可能最清楚蓋沃中槍之前,病情究竟多麼嚴重。我對馬瑞柯說:「馬瑞柯先生,**
結果多明尼克和我站在一間小小的石砌教堂裡,那位名叫蓋沃的男子的棺材也在教堂裡,棺材面對大門斜斜擺著,好像被人匆匆推了進來。木製棺材沾了灰塵,石砌的教堂安靜無聲。這是一座美麗的教堂,但是顯然已經很久乏人問津 –蓋沃這傢伙的棺材上面有幾攤白色的印漬,住在鐘塔的鴿群顯然對著他拉了鳥屎。這幅景象令人難過,因為在我看來,這位名叫蓋沃的男人沒有理由在自己的葬禮上中槍,而且後腦勺連挨兩槍。

我們進去之後,亞朗‧達里克很快關上我們身後的大門。我們拿著背包進來,也帶了一把鐵撬準備撬開棺材,這會兒我們逐漸意識到說不定不該只帶了一把鐵撬 – 或許我們也該帶一群牛過來幫忙,因為棺材不僅只被鐵釘封死,棺材蓋上面還釘了幾根十字交錯的木板,而且棺材本身被一條看來像是腳踏車鏈條的東西纏繞了兩圈。或許出於後見之明,有人丟了一串大蒜在棺材上,一顆顆大蒜頭從薄薄的外皮冒了出來。

多明尼克勉強對我說:「丟人現眼,可怕的羞恥。」然後吐口口水說:「鄉下人喔。」

然後我們聽到某種幾乎聽不到的聲音。你根本無法辨識,因為除非你親自體驗那個聲音迴盪在寂靜教堂之中,否則你不會相信這回事。有人沙沙移動,接著棺材裡忽然傳出一個聲音,有人直接了當、客客氣氣、悶悶地說:「水。」

接下來快、快、他還活著、趕快打開棺材!多明尼克‧拉茲羅拿起鐵撬插進棺材蓋的邊緣,我則跪在地上試圖拉開腳踏車鏈條。我們拼命敲打棺材,彷彿打算把這整個東西打碎似地,多明尼克一隻腳踏在地上,像個瘋子一樣把整支鐵撬往下壓,我在一旁大喊:用力壓、用力壓、用力壓,其實卻幫不上忙。然後棺材蓋像一塊骨頭似地啪嚓裂開,那個名叫蓋沃的傢伙赫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他躺在軟墊上、口袋裡插著摺好的紫色手帕,身上沾了一點灰塵,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一切安好。

我們抓住他的兩隻手臂,拉著他坐直,事後想起來,你若碰到一個後腦勺被打了一槍的人,我可不建議你這麼做,因為誰知道什麼因素保住他的性命。但是當時我心想,這可真是了不得。我原本以為這個男人年紀大一點,說不定一頭白髮,留著鬍鬚。

但是蓋沃是個年輕人,最起碼不超過三十歲。他有一頭柔細的黑髮,神情和藹可親。你很難相信一個在棺材裡待了好幾天、剛剛才被拉出來的人,看起來居然如此神采飛揚;但就是這一點了不得,他雙手擱在大腿上坐在那裡,看起來就是輕鬆愉快。

「你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我問他。我依然感到事不容緩,因此,我用手指撐開他的眼睛,仔細查看眼內。他饒富興味地看著我。

「喔,我知道,」他說。「蓋沃。」我摸摸他的額頭、測量他的脈搏時,他耐心地坐在原處。然後他說:「對不起,但我真的想要喝些水。」

半分鐘之後,多明尼克奪門而出,跑過村裡,衝到井邊。據說他跑過馬瑞柯身邊,而馬瑞柯在他身後大聲喊叫:「我跟你說了,對不對?」在此同時,我打開我的醫藥背包,拿出我的東西,聽聽蓋沃的心跳,而他的心臟依然在瘦弱的胸腔肋骨裡穩穩跳動。他請問我是誰,我跟他說我是某某連隊的里恩卓爾醫生,請他不必擔心。多明尼克拿著水回來,蓋沃舉起水桶喝水時,我注意到棺材枕頭上有幾滴血,多明尼克和我不約而同看看蓋沃腦袋的一側。沒錯,蓋沃的頭上有兩顆像是金屬眼睛的子彈。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應該冒險移動他、或是當場動手術取出子彈 – 另外一點是,我們究竟該不該動手術,因為如果我們取出子彈,他的腦漿卻像是沒煮熟的雞蛋一樣流出來,那該怎麼辦?這下我們果真必須舉行葬禮,也必須把整個村子以謀殺罪送進法庭,我們可能也胡裡胡塗受到牽連,每個人都遭殃。

所以我問他:「你感覺如何,蓋沃?」

他已經喝完一桶水,把桶子擱在膝上。忽然之間,他看起來神清氣爽,開口說道:「好多了,謝謝你。」然後他看看多明尼克,用匈牙利話謝謝他,同時稱讚他操作鐵撬的技術高超。

我審慎思量接下來該說什麼。「你的頭部中了兩槍,」我說。「我必須把你帶到醫院,這樣一來,我們才可以判定什麼是最佳的治療方式。」

但是蓋沃相當輕鬆愉快。「不,謝謝你,」他說。「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應該上路。」然後他抓住棺材的兩側,把自己拉拔起來。沒錯,就是這麼簡單。一小團灰塵從他身上散落到地上,他在小教堂裡站了一會兒,抬頭看看彩繪玻璃窗和陽光,縷縷日光宛如穿越水面似地,從窗外緩緩流瀉而入。

我站起來,推著他再度躺下,然後對他說:「拜託別再這麼做,你的狀況非常、非常嚴重。」

「沒那麼嚴重,」他笑笑說。他把手往後一伸,手指摸摸後腦勺的子彈,整個過程當中,他一直像著大笨牛一樣對我微笑。我可以想像他的手指沿著子彈摸索,他撫摸子彈之時,我一直伸手探向他的頭部,試圖阻止他,我可以想像子彈被推進腦袋裡,他的雙眼骨碌碌地轉動,從頭顱裡蹦進蹦出。情況當然並非如此,但你的腦海中依然浮現這種畫面。然後他說:「我知道你說不定相當驚恐,醫師先生,但這種狀況不是第一次發生。」

「你說什麼?」我說。
他告訴我:「我在普羅瓦泰打仗的時候,一隻眼睛曾經中彈。」

「去年嗎?」我說,因為普羅瓦泰去年曾經發生一次政治衝突,好幾個民眾喪命,除此之外,我認為他所謂的眼睛中彈是個口誤,因為他的兩隻眼睛都好好地。

「不、不、不,」他說。「打仗的時候。」(待續)普羅瓦泰另一樁戰事大約是十五年前,因此,他這話根本不可能。更何況他的兩隻眼睛依然完好,因此,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決定不理他,隨便他打算怎麼辦。我對自己說:沒錯,兩顆子彈確實已經把他的腦子打得稀爛。我跟他說我知道他正承受極大的痛苦,這種事情也很難接受。但他始終面帶笑容,以至於我住口,認真看著他。說不定是腦部受傷,說不定是受到驚嚇,說不定他是失血過多。簡單來說,他就是一派鎮定地看著我們,到後來多明尼克用匈牙利話輕聲問了他一個問題,連我都曉得他正在請問這個男人是不是吸血鬼。蓋沃只是笑笑 – 依然神情愉悅,客客氣氣 – 多明尼克看起來卻好像快要哭了。

「你誤會了,」蓋沃說。「這不是超自然現象 – 我死不了。」
我目瞪口呆。「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不准死,」他說。
「你說什麼?」

「我不准死,」他又說一次,那種口氣好像說:因為我的健康,所以我不准跳柯洛舞、或是娶個胖太太。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我開口問道:「那麼你先前怎麼淹死了?」

「我沒死,正如你現在所見。」

「這個村裡的人會發誓說,當他們把你從水裡拉出來、放進那個棺材裡的時候,你已經死了。」

「他們人非常好。你跟馬瑞柯見過面嗎?他姐姐是一位可愛的女士。」他用雙手比了一個漂亮的圓弧形。

「如果誠如你所言、你沒有溺斃,怎麼可能二十個人全都誤以為你死了?」

「當時我跟某位先生談話,我不得不跟他說一件事,他聽了不太高興,所以把我按到水底下,」蓋沃說。「我說不定昏了過去。有時候一緊張,我就容易疲倦。這種狀況不是不可能。」

「有個男人把你按到水底下?」我說,而他點點頭。「什麼人?」

「一個村民,不是什麼大人物。」

這事愈來愈複雜,但說不定也非常單純。於是我說:「他就是那個開槍打你的人嗎?」

但是蓋沃說:「我真的不知道 – 子彈打中我的後腦勺。」他看到我盯著他的模樣,他說:「醫師先生,你我應該了解彼此,但我覺得並非如此。請聽我說,我並非不願意接受死亡,或說假裝事情沒有發生在我頭上,所以人還活著。我只是當著上帝和你那這個匈牙利朋友的面前跟你說 – 那傢伙依然認為我是個吸血鬼,所以不肯放下手裡的鐵撬 – 我死不了。這點絕對錯不了,就像我非常確定你現在坐在這個教堂裡。」

「為什麼死不了?」
「我叔叔不准我死。」
「你叔叔?誰是你叔叔?」

「我寧願不說,尤其是我覺得你聽了會笑我。好了,」-他再度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塵-「時間不早了,一些村民肯定在外面徘徊,看看你們有何進展。請讓我站起來,我得上路了。」

「別起來。」
「拜託不要拉扯我的外套。」

「我不准你起來。你的腦漿被兩顆子彈堵在頭殼裡,如果其中一顆掉落,你頭殼裡的一切會像布丁一樣流出來,我瘋了才會讓你起來。」

「我瘋了才會待在這裡,」他不耐煩地對我說。「你的匈牙利朋友隨時會出去召喚其他人進來,然後牽扯出大蒜、木樁之類的玩意,即使我死不了,我跟你說啊,我可不喜歡自己的肋骨之間被插上一根搭帳篷的木樁。我已經碰過這種狀況,我不想再經歷一次。」

「如果我可以保證村民們不會干預 – 如果我跟你擔保沒有人大喊大叫,也沒有人使用木樁,你會受到真正的醫生照顧,而且有張乾淨的醫院病床,你願意躺下、讓我執行我的職責嗎?」

我跟他說我會派遣多明尼克步行前往醫院,找一些人開車過來,我們會把他抬出棺材,確定他在車程當中舒坦。他說好吧,他願意待到醫護人員抵達為止,我交代多明尼克步行前往戰地醫院,請他們開車帶著一副擔架、以及醫院其中一位外科醫生過來。多明尼克獲悉我打算跟一個吸血鬼待在教堂裡,不禁大為緊張。我看得出來他不太情願摸黑步行十二公里,特別是他剛剛見證了這些狀況。但他同意走一趟。他決定馬上出發。蓋沃握握多明尼克的手,多明尼克勉強對他擠出笑容,兼程上路。

這下我和蓋沃獨處,我點燃教堂裡的燈火,椽木上的鴿子咕咕叫,在我們頭頂上方的黑暗之中拍動翅膀。我捲起我的外套,把外套像個枕頭一樣擺在棺材裡,然後拿出紗布,動手包紮蓋沃的頭部,這樣一來,子彈才不會掉落。他非常有耐性地坐著,帶著那種跟牛一樣溫馴的表情看看我。

我問蓋沃關於溺斃之事。
「那個把你按在水底下的男人是誰?」我問。
「是誰都無所謂,」蓋沃說。「一點都不重要。」
「我想說不定有關係,」我告訴他。「我想他說不定就是那個開槍打你的男人。」

「那樣要緊嗎?」蓋沃說。「他沒有殺了我。」
「還沒有,」我說。

他耐著性子看看我。我正拿著紗布包紮他的一隻眼睛,這會兒他看起來像個電影裡的木乃伊。「一點都殺不了我,」他說。

我不想再回到死不了的話題,所以我跟他說:「他為什麼想要淹死你?」

他立刻回答:「因為我跟他說他快要死了。」(待續)這下我心想:老天爺啊,我正在幫一個殺人犯包紮,他來這裡殺害某人,他們試圖淹死他,而且基於自我防衛開槍打他,這就是整件事情的始末。多明尼克才離開半小時,我還得單獨跟這個男人耗一個晚上。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我對自己說,如果他朝我逼近,我可以重重打他的後腦勺,把他的棺材翻轉過來,飛快逃跑。

「你是不是來這裡殺他?」我說。
「當然不是,」蓋沃說。「他會死於肺結核 – 我確信你在村裡已經聽到他們怎麼說。我只是過來這裡告訴他、幫助他、跟他一起面對死亡。拜託喔,醫師先生 – 枕頭上沾血、猛烈咳嗽。就算你沒有親自過來一趟,你會做出什麼診斷?」

這話讓我相當訝異。「你是個醫生?」
「沒錯,我曾經是。」
「現在呢?你是個神父?」

「不,倒不盡然,」他說。「但我決心陪伴那些瀕臨死亡、以及撒手西歸的人們,我已經將之視為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
「為了我叔叔,」他說。「為了跟我叔叔贖罪。」
「你叔叔是個神父嗎?」

蓋沃笑笑說:「不是,但他為神父們帶來很多工作。」我已經幫他包紮好了,他依然不願跟我說他叔叔是誰。我開始懷疑他說不定是某個政治激進份子,或許是那些在北方煽動滋事的異議份子之一。如果真是如此,我寧願不知道他叔叔是誰。

「你說不定想要指認那個試圖殺害你的男人,」我告訴他。「他可能傷害其他人。」
「我想絕對不可能。我懷疑還有誰會跟他說他快要死了。」

「嗯,好吧,我想知道他是誰,這樣一來,我才可以開藥給他。」

「他已經無藥可救,」蓋沃說。「我相當了解他為什麼動手,我不怪他試圖淹死我。」他看著我把東西收起來,闔上醫藥箱。「發現自己快要死的時候,」蓋沃跟我說,「人們變得非常氣憤。你一定曉得這一點,醫師先生,你一定經常看到這種事情。」

「我想是吧,」我說。

「他們表現得非常奇怪,」他說。「他們突然生氣勃勃。忽然之間,他們提出問題,想要盡力爭取。他們想把熱水潑到你臉上,或是用雨傘把你打個半死,或是拿塊石頭砸你的頭。他們忽然記起那些他們必須做的事情、那些他們已經忘記的人。種種駁斥,種種抗拒,多麼奢侈喔。」

我量量他的體溫,溫度正常,但我覺得他聽起來似乎愈來愈激動。

「你何不再躺下呢?」我跟他說。

但他說:「拜託,我想要再喝點水。」忽然之間,他掏出一個杯子,杯子原本說不定在棺材、或是他外套口袋裡,小小的白色杯子有道金邊,他把杯子遞給我。

我跟他說我不會走到村裡的井邊,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他指指前庭,跟我說聖水也行。我在杯裡乘滿聖水,他喝了下去,然後我又幫他盛了一杯,我問他已經多久沒有小解,他跟我說他不太確定,但他現在肯定不想上廁所。我幫他量血壓,我幫他把脈,我幫他乘了更多水,最後他終於同意躺下。時間過了一小時,說不定一個半鐘頭,蓋沃在棺材裡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所以我對著他彎下腰,看看棺材內部。有人躺在棺材裡往上看著你,那種感覺相當令人不安。他的雙眼又圓又亮,而且睜得好大,他對我笑笑說:「別擔心,醫師先生,我還是死不了。」我又回去靠坐在長椅上,從所坐之處,我看到他抬起手臂、稍微運動一下,然後兩隻手臂又落入棺材裡。

「誰是你叔叔?」我問。
「我不認為你真的想知道,」他說。
「嗯,我這不就在問你嗎?」

「跟你說也沒用,」蓋沃說。「先前我把你當作醫生同業,跟你坦然告白,但我看得出來你不相信我。如果你不願真心誠意接受我說的某些話,我們聊再多也沒用。」

我很誠實。我跟他說:「我之所以想知道你叔叔是誰,原因在於你相信這可以解釋你為什麼死不了。」

「確實可以。」
「那麼?」

「如果你不相信我死不了 – 即便有人把我按在水底下十分鐘,而且朝著我的後腦勺開了兩槍 – 我認為你也不會相信我叔叔是誰。我看得出來你不會。」我可以聽到他在棺材裡翻來覆去,他移動肩膀,兩隻靴子踩踏棺材底。

「拜託躺直,」我說。
「我想喝點咖啡,」他說。

我當著他的面大笑,跟他說他瘋了嗎?-就他這種狀況,我才不會幫泡咖啡呢。

「如果我們喝杯咖啡,我可以跟你證明我死不了,」他說。
「怎麼證明?」

「你會曉得的,」他說,「如果你泡杯咖啡的話。」我看著他坐起來,他從棺材裡探出身子,看一看我旅行背包裡面,然後他取出咖啡壺和石蠟燈爐。我說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拜託他躺下,但他只說:「來,幫我們泡杯咖啡,醫師先生,我會秀給你看。」

我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動手沖泡咖啡。我用聖水煮咖啡,教堂裡面充滿石蠟燃燒的味道。他靠在棺材裡的天鵝絨軟墊上,翹起二郎腿看著我煮咖啡。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再堅持他躺下。我用一根壓舌計攪拌咖啡,褐色的咖啡渣化為一團濃濃的雲霧,蔓延流經水中,他看在眼裡,依然微笑。(待續)咖啡煮好之後,他堅持我們用同一個鑲了金邊的白色小杯子喝咖啡。他說他可以藉此證明他所謂的「死不了」是什麼意思。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被勾起了興趣,因此我由著他從棺材裡伸出手,幫我倒杯咖啡。他叫我把杯子捧在手裡,不要對著杯子吹氣,直到咖啡夠涼、我可以一口氣喝完為止。捧著杯子時,我跟自己說我八成瘋了。我坐著一座教堂裡,我告訴自己,跟一個頭上有兩顆子彈的男人一起喝咖啡。

「好,現在把咖啡喝掉,」他說,我依言照辦。咖啡依然太燙,燙傷了我的舌頭。喝完咖啡時,我不禁咳嗽。但他已經從我手裡拿走杯子,專心看著杯裡。他把杯子朝我一歪,讓我也看看。杯底積了厚厚一層咖啡渣。然後我曉得這是怎麼回事。

「你在讀我的咖啡渣?」我說。我目瞪口呆,這是吉普賽人或是馬戲團魔術師玩的把戲。

「不、不,」他說。「沒錯,我確實用得上咖啡渣。從這堆殘渣裡,我可以看出你的死亡。」

「你肯定在開玩笑吧,」我說。
「不,我看得到,」他說。「答案就在咖啡渣裡。你留下了殘渣,這就是個不爭的事實。」

「當然是個事實,」我說。「那是咖啡,每個人都會留下殘渣,殘渣就是事實。」

「死亡也是,」他說。然後他抬起他的手,自行倒了一杯咖啡。他把杯子拿在手裡,我好氣自己,氣得說不出話來。我怎麼容許他說服我煮咖啡,結果卻受到這種嘲弄?過了幾分鐘,他喝掉他的咖啡,一抹細細的咖啡印漬順著他的脖子往下流。我想像子彈在他頭蓋骨裡顫動,暗自禱告子彈不要移位 – 或說,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我祈禱子彈掉出來。

蓋沃把杯子遞給我,杯子空空如也。我看得到白色的杯底,杯子裡面乾淨得像是剛用毛巾擦過。

「滿意了嗎?」他看著我說,臉上的神情好像做了某件了不起的事情。

「你說什麼?」我說。
「我沒有留下殘渣,」他說。
「你在開玩笑,」我跟他說。
「絕對不是,」他說。「你看。」他用手指抹過杯底。
「你的咖啡杯沒有殘渣,這就可以證明你死不了?」

「當然可以,」他說,講話的語氣好像他剛剛解出一個數學方程式,好像我東挑西揀、不願承認某個事實。

「這是派對把戲。」
「不,這不是把戲。這是一個特別的杯子,我沒騙你,但這不是一個道具杯 –
杯子是我叔叔給我。」

「什麼見鬼的叔叔,」我大喊。「你乖乖躺下,閉上嘴巴,直到醫護人員過來為止。」

「我不打算上醫院,醫師先生,」他斬釘截鐵地說。「我的名字是蓋夫朗‧蓋列,而且我死不了。」

我搖搖頭,熄滅石蠟燈爐,收起咖啡盒。我想拿走他的咖啡杯,但我不想激怒他。他始終面帶微笑。

「我怎樣才能跟你證明我說的是實話?」我想我聽出他語調中的無奈,我曉得他感到疲累,他已對我感到厭倦。

「你沒辦法。」
「怎樣才能讓你滿意?」
「你的配合 – 拜託嘛。」

「這事愈來愈可笑。」他居然厚顏無恥講出這種話,我訝異到不曉得該對他說什麼。他看起來像隻羔羊,張著羔羊般的雙眼坐在那具棺材裡。「讓我起來,我可以跟你證明我死不了。」

「世上沒有所謂的死不了,這將引發百分之百的大災禍。你會死,你這個頑固的笨蛋,而我會因為你去坐牢。」

「你想怎麼做都可以,」他說。「如果你願意,你開槍打我、拿刀殺我都沒關係。放火把我燒了也行。我甚至願意拿錢跟你打賭。我們可以採用傳統的方式 –
如果我贏了,我就提出條件。」

我跟他說我不會跟他打賭。
「你不喜歡打賭?」他說。
「喔,恰恰相反 – 我不會因為一場肯定會贏的賭注而浪費時間。」

「這會兒我看得出來你生氣了,醫師先生,」他說。「你何不拿起一根木板敲破我的頭呢?」

「躺下,」我說。
「太暴力了,」蓋夫朗‧蓋列說。「好吧,換個方式。」他依然直直坐在棺材裡,四下觀望。「湖邊如何?」他終於說。「你何不在我腳上綁些重物、把我丟進湖裡?」

我對笨蛋沒有耐性,更何況我被咖啡杯、以及那套咖啡渣的廉價把戲弄得非常火大 – 我居然容許自己受騙幫他煮了咖啡,而且還用了自己的戰地配額 – 我不管了,他想幹嘛,就讓他幹嘛,他想要上吊都無所謂。外面一片漆黑,時間已晚,我已經奔波了好久。我單獨跟這個叫我拿木板打他的男人在一起,這會兒他叫我把他丟進湖裡。我不同意,但我也不反對。說不定這整件事情有點不真實 – 我不曉得。他看到我沒有叫他躺下,忽然之間,他起身從棺材裡走出來,而且對我說:「太好了,事後你一定滿意。」我跟他說我深有同感。

教堂旁邊就有一個湖,我們四處搜尋重物。我在祭壇下面找到兩塊巨大的空心磚,叫他搬著磚塊走下階梯。我暗自希望他會昏倒,但他卻好好的。腳踏車鏈條纏繞在村民們幫蓋沃準備的棺材上,我解開鏈條之時,蓋沃重新調整頭上的紗布。他幫我收拾我的東西,臉上始終帶著笑意。我先出去,發現亞朗‧達里克早就不見人影。時間非常晚,村裡已經全黑。我確定村民們透過窗縫看著我們兩個,但我不在乎。我叫他出來,然後兩人穿過泥沼和苔癬,走上一個小防波提。蓋沃似乎非常興奮,我叫他把雙腳擱在兩塊空心磚之間,然後用鏈條緊緊纏繞他的腳踝,鏈條繞穿空心磚,纏得又緊又複雜、直到甚至看不到他的腳丫子。(待續)動手之時,我開始興起一陣罪惡感和恐懼。我不把自己當成醫師,反而只想憑藉科學精神,證明笨蛋就是笨蛋。僅管如此,我跟自己說,我可不想讓自己手上沾染這個笨蛋的鮮血。

「好了,」我說。他抬起雙腳,先抬一隻,再抬另一隻,只是輕輕抬起,好像小孩試試直排輪鞋。
「做得好,醫師先生,」他說。

「我們必須採取一些預防措施,」我說。蓋沃看起來不耐煩。「我若沒有做些預防措施,逕自讓你跳進那個湖裡,等於是不負責任。」我四下觀望,試圖找出法子把他固定在岸邊。防波堤的一根柱子上有條繩索,我拿起繩索,把繩索的一端綁在他的腰上。他饒富興味地看著我動手。

「我要你答應我,」我說。「感覺快要淹死時,你就拉扯這條繩索。」

「我不會淹死,醫師先生,」他說。「但是你一直對我這麼好,所以我答應你。我這就拿某樣東西作為賭注。」他花了幾分鐘想想,邊想邊拉拉腰間的繩索,確定結打得很緊。然後他說:「我用我的咖啡杯當作賭注,打賭今晚不會淹死,醫師先生。」他從胸前口袋裡拿出咖啡杯,把杯子像顆雞蛋一樣捏在手指之間遞給我。

「我不要你這個該死的杯子。」
「即便如此,我還是拿它當作賭注。醫師先生,你拿什麼打賭呢?」
「我為什麼要下賭注?」我問他。「我不打算跳進湖裡。」

「跳不跳進去都無所謂,我還是希望你下個賭注。我希望你拿樣東西打賭我會不會死,這樣一來,下次見面時,我們就不必重覆這個爭辯。」

聽來著實可笑,我環顧四周,打算隨便找個東西作為賭注。他會拉扯那條繩索,我跟自己說,而且很快就會拉扯。我問他可不可以用石蠟燈爐作為賭注,他面帶譏笑說:「你若拿這個東西下注,等於是嘲笑我。拜託,醫師先生,你必須拿某樣對你頗具價值的東西作為賭注。」

我拿出我那本一直帶在口袋的舊書《叢林王子》「我用這個當作賭注,」我說。他饒富興味地看看書,然後身子往前一傾聞一聞,兩塊空心磚依然纏繞在他的腳上。

「我相信這是一件你絕對不想失去的東西?」

我忽然想到,既然我們都拿一樣對自己極具意義的東西作為賭注,我最好把話說清楚,因此我說:「我拿這本書作為賭注,打賭你今天晚上會溺水。」

「不是我會淹死?」

「不是,因為你已經答應快要淹死之前拉扯繩索,」我跟他說。「你還有機會改變心意,」我說,「醫護人員說不定已經上路。」

他伸出手,當我跟他握手時,他把某樣冰冷的金屬品擺在我的手心。我曉得那是子彈。先前我忙著安排這趟湖畔之行時,他已經取出子彈。我低頭一看,子彈閃爍著血跡,沾滿簇簇髮絲。忽然之間,蓋沃朝向防波堤的邊緣後退。他對我說:「嗯,醫師先生,我們一會兒見囉。」然後他身子一傾,墜入湖裡。我根本不記得湖水濺起。

我可以聽到多明尼克對我說:「老天爺啊,長官,你把一個腦袋裡有兩顆子彈的男人送進湖裡,他的腿上還綁著石塊呢。」我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湖面若有氣泡,我不會動手,湖面若再也看不見氣泡,我也不會動手。繩索往前挪動了一點,但是接下來動也不動。

起先我告訴自己,或許先前應該把蓋沃的手一起綁在腳踝上 – 既然雙手可以自由活動,他說不定大可自行解開鏈條,撥開淺淺的蘆葦叢,或是推開一片蓮花,背著我藏匿一個幫助吸氣的裝置,就像電影裡的羅賓漢一樣。然後我又想到,我的考慮不夠周詳,因為如果他死在湖裡,他腳上綁了兩塊空心磚,不可能輕易浮上來。然後我又想到他先前因為淹死而下葬,我告訴自己,這傢伙懂得憋氣 – 這傢伙懂得利用馬戲團的把戲愚弄誠實的人們,這樣一來,大家都會相信自己必須為他的死負起責任,而他可以帶著某種變態的勝利感離開,自覺已經愚弄了大家。

「我哪兒都不去,」我告訴自己。「我要等到他冒出來、或是浮出來為止。」我在岸邊坐下,握住繩索。我取出煙斗,開始抽煙。我可以想像村民們坐在變暗的窗戶旁,一臉驚恐盯著窗外的我 – 我這個醫生,我這個讓奇蹟生還者溺斃的醫生。終於過了五分鐘,然後七分鐘、十分鐘、十二分鐘。到了十五分鐘的時候,我已經抽煙斗抽得啪啪響,繩索也跟木板一樣僵硬。他不會冒出來,湖面沒有氣泡。我心想我誤判了湖的深度、繩索在他的腰際緊縮、勒斷了他的肋骨等等,我開始拉扯繩索,但是每隔幾分鐘才輕輕拉扯,這樣一來,如果老天爺有眼、他還活著,我才不會傷了他,他也會記得拉扯繩索。但是他沒有這麼做。到了這個時候,我百分之百確定他已經死了,我也上當,犯下大錯。

過了一個鐘頭,我掉了幾滴眼淚,大多是為了自己而哭,我也抽完所有煙草。我已經停止拉扯。我可以看到行刑隊。說不定我應該考慮躲到希臘某處的山洞。我心想自己如何改名換姓。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最後離天亮只有一小時,鳥兒已經漸漸甦醒。

這時發生一件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我聽到水裡有個聲音,我抬頭看看,繩索劃破水面,緩緩移動,濕漉漉地揚起。東方曙光漸露,我可以看到湖的對岸,那裡的林木一路往上延伸,直逼蘆葦叢。他就在那裡,蓋夫朗‧蓋列 – 死不了的男人 – 他正濕淋淋、慢吞吞地從對岸爬出湖面。他的外套完全濕透,肩膀上沾滿水草。他腳上綁著空心磚,腰間繫著繩索,而且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我站起來,但我非常安靜。蓋夫朗‧蓋列的帽子滴水,一滴一滴流下他的耳朵,他脫下帽子,甩掉湖水,然後他彎下腰,解開腳上的鏈條,看起來好像正在脫下鞋子,他接著解開腰間打結的繩索,任憑繩索滑落水中。

他轉個身子,果真是他,果真是他那張臉孔。對我說話之時,他和往常一樣面帶微笑、客客氣氣:「別忘了你的賭注,醫師先生 – 且待下回囉。」他對我揮揮手,然後轉個身子,消失在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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