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修業旅行

十月的劍橋，寒風刺骨，浮雲蔽日。今天是米迦勒學期開學第一天，愛麗絲．羅本應在台上講授笛卡兒分離咒的危險性，因為大學生會為了爭取複習時間，而使用這種分離咒來無視上廁所的需求，但現在的她正要出發前往地獄八殿拯救指導教授的靈魂。

雅各．格萊姆斯教授死於一場極其可怕的意外，從某個角度來看，這算是愛麗絲的錯，所以出於道德義務，她必須懇求冥界之主「仁慈者閻魔大王」讓教授死而復生。（其實一部分也是出於個人利益，因為格萊姆斯教授不在，她就沒有口試召集人，沒有召集人，她就不能進行論文口試，沒辦法畢業，更別提申請分析魔法領域的終身教職了。）

事前準備是個大工程。在過去的一個月裡，她自學成才，成了地獄學家。地獄學不屬於她研究的子領域，事實上，現在也沒有任何人專精於這個領域，因為很少有地獄學家能夠存活下來並出版著作。自從格萊姆斯教授過世後，她醒著的每一刻都在尋找和閱讀關於往返地獄的專著、論文和書信。至少有十幾位學者活著完成了地獄之旅，敘述也足夠可信，但在過去一個世紀裡很少見。現存的資料多少都不太可靠，而且翻譯起來十分棘手。但丁的敘述夾雜著太多惡意的批評，旅程本身反而像是陪襯。T．S．艾略特對景色的描述較詳細，也更接近現代，但《荒原》的自我指涉性太強，以至於其作為旅人敘述的地位備受爭議。奧菲斯留下的紀錄是用古希臘文寫的，已經夠難懂了，大部分還殘破不堪，就跟被碎屍萬段的作者一樣。至於艾尼亞斯……唉，只能說那都是羅馬帝國的宣傳伎倆。或許還有更多用小眾語言書寫的敘述，愛麗絲如果要仔細研讀所有檔案，可能要花上好幾十年，但獎助金期限可等不了她。她的論文進度報告將在學期末舉行，如果沒有活生生的指導教授，對愛麗絲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補助期限延長到她轉學、找到新的指導教授為止。

但她不想轉學，她想要拿到劍橋的學位。她也不想要其他指導教授，她想要系主任兼諾貝爾獎得主、兩度當選皇家魔法學院院長的雅各．格萊姆斯教授。她想要教授的推薦信，那張能為她打開每一扇門的黃金入場券，她希望自己無論在哪裡都是萬中選一。因此愛麗絲必須下地獄，而且今天就要去。

她再三檢查自己用粉筆畫的魔法陣。她總是等到能夠百分之百確定念出咒語並發動五芒星陣不會害死自己時，才會畫下最後一筆。魔法要求精確，施術者不能有任何疑慮。她盯著那些簡潔俐落的白線，直到眼睛都花了，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沒辦法再畫得更好了。人類的大腦會犯錯，但她比大多數人都還要細心，現在她也只能相信自己的大腦了。

她緊抓著粉筆，畫下乾淨俐落的最後一筆，五芒星陣就此完成。

她深吸一口氣，踏入魔法陣。

這當然是有代價的，沒有人能夠毫髮無傷地抵達地獄。但她打從一開始就決定不計代價了，因為從大局來看，這顯得微不足道，她只希望不會痛。

「妳在幹嘛？」

她認得這個聲音。還沒轉身，她就知道站在門口的是誰了。

彼得．默多克：大衣扣子沒扣，襯衫沒紮，紙張從書包裡露了出來，隨風飄揚，好像隨時都會被吹走一樣。愛麗絲一直都很討厭彼得，他明明每天都是一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模樣，卻還是成了系上的寵兒。雖然這也不奇怪：學術界重視紀律，表彰努力，但更崇拜那些不需要努力的天才。彼得．默多克頂著鳥巢頭，骨瘦如柴，總是騎著一輛搖搖欲倒的腳踏車，看起來好像這輩子從來沒有努力做過什麼事情一樣。他生來就聰明絕頂，才華洋溢，眾神直接將知識灌入他的腦袋，一滴也不漏。

愛麗絲實在是受不了他。

「別煩我。」她說。

彼得慢慢走進她的魔法陣，這樣非常沒禮貌，在進入其他魔法師的五芒星陣之前，應該要事先詢問才對。「我知道妳打算做什麼。」他說。

「你最好知道。」

「那是石氏基本傳送五芒星陣，再加上賽提亞的改良。」他說。他明明站在房間的另一頭，而且只瞄了地板一眼，愛麗絲不禁對他刮目相看。「透過拉馬努金求和跟卡西米爾效應與目標建立心靈的連結。八條代表八殿。」他咧嘴一笑，說道：「愛麗絲．羅，妳這個壞女孩，妳想下地獄啊？」

「既然你懂這麼多，應該也知道這個魔法陣只容得下一個人吧。」愛麗絲回嗆道。

彼得跪了下來，把眼鏡往鼻梁上推推，然後用自己的粉筆迅速對五芒星陣做了一些改動。此舉也非常無禮，在修改其他學者的作品前，應該先徵求對方的同意。但彼得．默多克並不適用所謂的禮儀標準，他過著無拘無束的人生，對周遭的人事物毫不在意，這是身為天才的特權。愛麗絲曾親眼目睹彼得在高桌把巧克力糖漿灑在學院院長的學術袍上，對方卻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一笑置之，完全沒有斥責他。彼得犯錯時，大家只會覺得他很可愛。

「一個變成兩個了。」彼得搖了搖手指，說道。「這樣就有空間了。」

愛麗絲仔細檢查他加上去的符文和圖案，令她失望的是，他的傑作毫無破綻。她真希望對方哪裡畫錯了，導致失去四肢，但她更希望他沒有說出接下來這句話：「我要跟妳一起去。」

「不行。」

在劍橋大學分析魔法系，這趟冥界之旅她最不想要的旅伴就是彼得．默多克。完美、聰明又討人厭的彼得，從入學開始就獨占了系上的各大獎項，包括一年級最佳論文獎、二年級最佳論文獎，以及邏輯和數學的院長勳章。彼得出身書香世家，他自己是魔法師，父母則分別是數學家和生物學家，代表他在學會走路前就已耳濡目染，深諳象牙塔的潛規則。對彼得來說，世界上所有好事都是他的囊中物，他不需要格萊姆斯教授的推薦信就能找到工作。

最糟糕的是，彼得一直都很友善。他總是到處閒晃，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微笑，總是主動幫助同儕解決研究中遇到的問題，每次專題討論都在問大家週末過得如何，但他明明很清楚，大家都在為了寫證明絞盡腦汁，欲哭無淚，而這些他在睡夢中就能完成。彼得從不自鳴得意或居高臨下，他就是純粹比別人優秀，這反而讓大家感覺更糟。

不，愛麗絲想要自己解決問題。她不想要彼得．默多克一直在她身後喋喋不休，對她的五芒星陣吹毛求疵，只因為他想要幫忙。而且如果她成功帶著格萊姆斯教授的靈魂安全回來，她特別不想讓彼得分享功勞。

「一個人下地獄很孤單耶。」彼得說道。「還是有人陪比較好。」

「我聽過的說法是『他人即地獄』。」

「妳真幽默。拜託啦，妳至少需要人幫忙提行李吧。」

愛麗絲在包包裡裝了一個全新的保久瓶（一個喝好幾週都不會見底，「保證可以喝很久」的魔法水瓶）以及蘭巴斯麵包（一種保存期限長、吃起來像硬紙板的營養條，備受研究生歡迎，因為幾秒鐘就吃完了，飽足感還可以維持數小時。蘭巴斯麵包並沒有施加魔法；它的成分只是從大量花生提取的蛋白質，且含糖量高得嚇人）。她帶了手電筒、碘酒、火柴、繩子、繃帶和保暖毯。她有一盒嶄新的、潔白發亮的巴克爾粉筆，還把大學圖書館裡所有可靠的地獄地圖都仔細複印出來並收納在覆膜活頁夾中。（唉，每一張畫的地貌都不一樣，她想說可以在抵達後先到高處，再決定要用哪張地圖。）她有一把彈簧刀和兩把鋒利的獵刀，還帶了一本普魯斯特的書，以免晚上太無聊。（老實說，她從來沒有試著讀過普魯斯特的作品，但來了劍橋之後，她覺得自己應該要看普魯斯特才對，那乾脆就在地獄開始看吧。）「不用了，謝謝。」她說。

「妳穿越八殿還是需要幫忙吧。」彼得說道。「妳也知道地獄在形上學是很複雜的，安斯康姆主張，光是不斷的空間再定向就―」

愛麗絲翻了個白眼，說道：「拜託你不要暗示我不夠聰明，沒辦法下地獄。」

「妳有帶《克利里範本》嗎？」

「當然有啊。」愛麗絲回答。她從來不會忘東忘西，當然也沒有忘記帶《克利里範本》。

「奧菲斯之旅的十二個權威版本，妳全都交叉比對過了嗎？」

「當然有啊，從奧菲斯開始著手很―」

「妳知道怎麼渡過忘川嗎？」

「拜託你別小看我，默多克。」

「妳知道怎麼馴服地獄犬嗎？」

愛麗絲遲疑了，她知道這可能是旅途中會遇到的障礙。但丁寫給貝爾納多．卡納喬的一封信中有提到地獄犬的威脅，但她在其他研究資料中都沒有看到相關敘述，而唯一可能提供線索的那本書，也就是范迪克的《但丁的地獄》，已經從書架上消失了。

事實上，這幾個月來，她需要的不少書都從圖書館裡消失了，而且通常都是在她去的當天早上被借走的，包括《艾尼亞斯紀》的所有譯本，以及所有關於拉撒路的中世紀學術研究，彷彿有什麼惡作劇的幽靈在書架旁徘徊，預測她的研究方向並搶先一步搞破壞。

她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也―」

「在做同樣的研究。」彼得說道。「愛麗絲，我們已經不是新生了，沒有其他人可以指導我們的論文，其他人都不夠聰明。而且他還有很多東西沒教我們，一定要帶他回來，更何況兩個腦袋總比一個強。」

愛麗絲忍不住大笑。原來一直以來，書架上的每一個空位、每一塊缺少的拼圖都是彼得搞的鬼。

「那就告訴我怎麼馴服地獄犬。」

「想得美，羅。」彼得用拳頭輕輕碰了她的肩膀一下，說道。「來嘛，妳明明知道我們兩個一起一定比較好。」

帶著不完備的知識或是彼得上路，看來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了。她也可以要求閱讀相關書籍，自己想辦法，畢竟彼得雖然煩人，但他不會霸占資源。然而她的獎助金期限快到了，屍塊正在地下室腐爛，根本就沒時間了。

「好吧。」她說。「希望你有帶自己的粉筆。」

「我帶了兩包新的史羅普利粉筆。」他開開心心地說道。

是啊，她知道他喜歡用史羅普利粉筆，品行不良的人才會用那個牌子。至少這代表她不需要跟他分享。

她把背包放在腳邊，並確保背帶沒有超出五芒星陣，然後說：「那就只剩下咒語了。你準備好了嗎？」

「等一下。」彼得說道。「妳知道代價吧？」

愛麗絲當然知道，那正是學者很少會主動下地獄的原因。到那裡本身其實沒那麼難，只要挖出所有該用的證明並掌握它們就好了，只是下去一趟就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大多數時候都不太值得。

「我剩餘壽命的一半。」她說。下地獄代表要突破陰陽兩界的邊界，需要一股龐大的生命能量，只靠粉筆是做不到的。「大概三十年就這樣沒了吧，我知道。」

她知道學院外的人聽到她做出這樣的選擇，一定會震驚不已，但學院外的人是不可能理解的。為了獲得教授職位，她願意犧牲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甚至斷手斷腳也在所不惜。只要仍保有理智，只要還能思考，她願意付出一切。

「我想當魔法師。」她說。「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我知道。」彼得說道。「我也是。而且我……我必須做這件事，一定得做。」

兩人之間的沉默有些緊張。愛麗絲考慮詢問緣由，但她知道彼得不會告訴她。談及私事時，彼得就像一堵石牆，總是把內心藏在平靜的微笑背後。

「那就這樣囉。」彼得清了清喉嚨，說道。「或許我可以唸拉丁文，妳唸希臘文和中文。」他低頭看著右腳趾附近的一段咒文，問道：「是說這為什麼不是用梵文寫的啊？」

「我不太熟悉梵文。」愛麗絲說道，一把火就上來了。彼得老是這樣，表面上只是進一步確認細節，卻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我把佛典中的引文全部翻譯成文言文了。」

「喔。嗯……應該也可以吧，如果妳有把握的話。」彼得說道。

她翻了個白眼，說道：「我會說三、二、一，開始。」

「好。」

她倒數完，說道：「開始。」

兩人開始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