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疑雲
Sous les vents de neptune
活動訊息
內容簡介
最初的過錯，第一次謀殺。幽靈大概都是從這類事情衍生出來的。
「三叉耙」是巨人，是魔鬼，是地獄來的海神波賽頓。舉起三叉武器插入腹部，一刺斃命，在被害人身上留下一排三個紅色窟窿。
「要殺人，至少得對其他人有熱情，能被捲入他們的風暴之中，甚至對他們所象徵的事物著迷。殺人必須有關係上的變質、有過度的反應，以及與他人的過度混淆。在這種混淆下，另一人不再是原來的他，而是能夠以犧牲者來對待的物體。」
如今酒精麻痺了肌肉，他便可以思索，可以開始嘗試看清終於隨海神影像從洞穴中冒出來的怪獸。可怕的祕密入侵者，頑強、高傲的兇手，他稱之為「三叉耙」。三十年前，那個始終在逃的殺人犯攪得他生活動盪不安。十四年間，他不斷追蹤、圍捕，每次都希望捉到他，卻又不斷讓行蹤飄忽的獵物逃脫，追了落空，繼續再追。多年後他還是又落後一步，他為此放棄希望，甚至失去弟弟。
為了摯愛弟弟的清白，探長尚－巴堤斯特．亞當斯柏格鍥而不捨的追查一樁樁三叉耙命案的真相，緊咬著已死的疑犯不放，他堅信新近的命案是「三叉耙」的復活宣告，力排眾議誓言將「三叉耙」緝捕歸案，但最後自己卻成了無家可歸、四處躲藏的國際通緝犯，他到底是聲名遠播的探長，還是人人懼怕的殺人犯？死者身上那三個染血的窟窿裡，究竟藏著什麼樣不可告人的黑暗祕辛？
本書特色
2007英國犯罪作家協會「國際匕首獎」，甫一出版即盤據各大暢銷書排行榜，並在一個月內於法國一地狂銷十五萬冊
2008年改編電視劇於法國電視臺播映
系列導讀 武忠森（版權經紀人╳自由譯者）
專文推薦 呂仁（推理小說家）
「三叉耙」是巨人，是魔鬼，是地獄來的海神波賽頓。舉起三叉武器插入腹部，一刺斃命，在被害人身上留下一排三個紅色窟窿。
「要殺人，至少得對其他人有熱情，能被捲入他們的風暴之中，甚至對他們所象徵的事物著迷。殺人必須有關係上的變質、有過度的反應，以及與他人的過度混淆。在這種混淆下，另一人不再是原來的他，而是能夠以犧牲者來對待的物體。」
如今酒精麻痺了肌肉，他便可以思索，可以開始嘗試看清終於隨海神影像從洞穴中冒出來的怪獸。可怕的祕密入侵者，頑強、高傲的兇手，他稱之為「三叉耙」。三十年前，那個始終在逃的殺人犯攪得他生活動盪不安。十四年間，他不斷追蹤、圍捕，每次都希望捉到他，卻又不斷讓行蹤飄忽的獵物逃脫，追了落空，繼續再追。多年後他還是又落後一步，他為此放棄希望，甚至失去弟弟。
為了摯愛弟弟的清白，探長尚－巴堤斯特．亞當斯柏格鍥而不捨的追查一樁樁三叉耙命案的真相，緊咬著已死的疑犯不放，他堅信新近的命案是「三叉耙」的復活宣告，力排眾議誓言將「三叉耙」緝捕歸案，但最後自己卻成了無家可歸、四處躲藏的國際通緝犯，他到底是聲名遠播的探長，還是人人懼怕的殺人犯？死者身上那三個染血的窟窿裡，究竟藏著什麼樣不可告人的黑暗祕辛？
本書特色
2007英國犯罪作家協會「國際匕首獎」，甫一出版即盤據各大暢銷書排行榜，並在一個月內於法國一地狂銷十五萬冊
2008年改編電視劇於法國電視臺播映
系列導讀 武忠森（版權經紀人╳自由譯者）
專文推薦 呂仁（推理小說家）
試閱
亞當斯柏格探長靠在地窖的黑牆上，盯著前兩天已經動也不動的巨大蒸氣鍋爐。這天是十月四日星期六，風直接從北極吹來，室外溫度降到一度左右。他對著護罩和靜悄悄的管路東瞧西瞧，無計可施，只希望自己殷切的目光能讓機器重新振作，或是讓該來而未來的技工立刻出現。
他倒不是怕冷或感覺不舒服。相反地，一想到偶爾有北風從浮冰地區既不停留也不繞道，長驅直入巴黎十三區，彷彿讓他一步便踏上遙遠的冰天雪地，在冰上行走，還能挖個洞獵捕海豹。他在黑外套底下多加了一件背心，若非顧及他人，他大可以悠哉地等候修理工人，一面留意海豹的蹤跡。
不過這個隱藏在地下室的強力鍋爐，在為建築物內三十八具放熱器加熱並暖和二十八名警察的同時，對於釐清不斷匯聚到刑警隊的案件也有絕對的幫助。此刻這些警察若非將脖子縮在風帽夾克裡頭，全身凍僵地圍在咖啡販賣機旁，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捧著白色紙杯，就是直接離開現場跑到附近的酒吧。接著檔案文件也僵硬了，重大的血案文件。巨大的鍋爐卻不在乎。它擺出高姿態，專橫地等著專業人士跪到它面前。為表善意，亞當斯柏格特地下樓向它致意，主要卻是想避開手下的抱怨，圖點清靜。
當地氣溫至少還維持在十度，他們都已叫苦連天，前往魁北克參加基因講習可得忍受更嚴酷的秋天。昨天渥太華零下四度，有些地方甚至開始飄雪。這兩週的訓練重點在於基因比對，唾液、血液、汗液、淚液、尿液與各種排泄物等等人類體液，在經過篩選、切割與電泳分析後，全都成了犯罪學上的有力武器。距離出發還有一星期，亞當斯柏格的心思早已飛向加拿大的森林，據說廣大的林地上散佈著數百萬個湖泊。他的副手唐格拉曾經發牢騷地提醒他，去那邊要看的絕不是湖水而是螢幕。唐格拉隊長已經發了一年的牢騷。亞當斯柏格知道為什麼，因此耐心地等候抱怨聲逐漸消失。
唐格拉對湖沒有興趣，每天都祈禱能發生棘手案件，讓所有刑警隊隊員哪兒也去不了。這一個月來，他總覺得自己會在飛越大西洋時因飛機爆炸而身亡。然而，當該來的技工沒有出現，他心情變好了。他對鍋爐突然故障寄予無限厚望，但願凍這麼一下便能消弭加拿大冰封的荒野所引發的荒謬幻想。
亞當斯柏格手放在機器護罩上，微微一笑。唐格拉該不會預見到打擊士氣的效果，而動手破壞鍋爐吧？或者故意耽誤修理技工的時間？對，他的確會做這種事。他總喜歡鑽漏洞耍點小聰明，但也每每能在理智與邏輯上站得住腳。這幾年來，亞當斯柏格與這位副手對於這條介於理智與直覺之間的界線，始終抱有極大歧見。
亞當斯柏格爬上螺旋梯，穿過一樓大廳，廳裡的人緩緩地移動著，穿戴厚實毛衣與圍巾的身影顯得格外笨重。不知道為什麼把這個大廳稱為「主教會議廳」，亞當斯柏格心想可能在這裡舉行過協調大會或祕密協商會吧。隔壁的廳室比較簡單，規模較小的會議在此舉行，至於為什麼叫做「教士會議廳」，亞當斯柏格也不知道。很可能是唐格拉取的，此人的文化素養有時讓他覺得莫測高深，甚至近乎中毒的程度。這位隊長總是動不動就要賣弄學問，無法自制，有點像匹急躁的馬噗噗地噴氣。平常只要些許刺激──一個罕見的字眼、一個模糊的概念──便足以讓他高談闊論，但卻不一定切題，只有明顯作出手勢才能打斷他
。
亞當斯柏格走過時，廳內的人紛紛抬頭，只見探長搖搖頭，表示鍋爐仍毫無運作跡象。他走進隊長的辦公室，唐格拉剛寫完幾份緊急報告，卻緊繃著臉，因為他想到自己得前往拉布拉多，卻根本到不了，原因是飛機到了大西洋上空，左引擎因椋鳥群捲進而著火，結果發生爆炸。他認為這樣的理由已經夠充分，可以讓他在下午六點以前開一瓶白酒。亞當斯柏格往桌角一坐，問道：「唐格拉，鄂儂庫的案子進展如何？」
「結案了。老男爵已經招供。完完整整，明明白白。」
「太明白了。」亞當斯柏格推開報告，拿起整齊疊放在桌上的報紙，又說：「家庭聚餐變成殺戮戰場，一個老人態度遲疑、說詞反覆。突然間就明朗了，沒有過渡期，沒有明暗對比。不行，唐格拉，不能就這麼認帳。」
亞當斯柏格嘩一聲翻過一頁報紙。
「什麼意思？」唐格拉問道。(待續)「從頭來過。男爵在混淆視聽。他想保護某人，很可能是他女兒。」
「女兒會任由父親去送死？」
亞當斯柏格又翻了一頁報紙。唐格拉很不想讓探長看他的報紙，因為弄皺弄亂後便再也無法復原。
「這點他們想過了。」亞當斯柏格回答：「貴族傳統，何況年邁的老人能從寬量刑。我再說一遍，沒有明暗對比，這是不可能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人生絕不可能如此分明。所以一定有某個地方出了問題。」
唐格拉覺得好累，突然很想抓起報告拋向空中，也想一把奪過被亞當斯柏格不自覺地蹂躪的報紙。不管對錯，只需探長搬出一點薄弱的直覺為藉口，他就得查證男爵那番該死的供詞。在唐格拉眼中，探長的直覺就像某種原始軟體動物，無腳無爪無上身無下身，只有半透明的身軀漂浮水面，這讓實事求是、一板一眼的隊長不僅惱火甚至厭惡至極。但他不得不去查證，因為無足類動物的直覺常常太過於準確了，都托這莫名的預知能力的福，再精密的邏輯也無法解釋。而亞當斯柏格便靠著一次又一次成功的預知，爬到這個位置，成為刑警大隊偵十三隊這個無禮又愛幻想的頭頭。亞當斯柏格自己並不承認有預知能力，只說這就是人，是人生。
「你不能早點說嗎？在我打了整篇報告之前說嗎？」唐格拉說。
「我昨晚才想到的，我想到林布蘭。」亞當斯柏格突然闔上報紙，匆忙地摺起來，一股突如其來的慌張緊緊攫住他的心，像隻張牙舞爪的貓跳上背來。他感到震驚、胸悶，儘管辦公室溫度很低，頸背上仍冒出一道汗水。會過去的，當然了，已經過去了。
「這樣的話，」唐格拉收拾起報告說道：「我們就得留在這裡處理。還有其他辦法嗎？」
「我們出發後讓默爾當追蹤案情，他能勝任。魁北克的事現在怎麼樣了？」
「局長明天下午兩點等我們答覆。」唐格拉擔憂地皺起眉頭回答。
「很好。十點半召集參加講習的八人到教士廳開會。」他頓了一下又說：「唐格拉，你不一定要去。」
「真的？局長親自擬的名單，我也在上頭。」
此時此刻，唐格拉一點也不像隊上最優秀的幹員，平日的尊嚴已被恐懼與寒冷剝奪。其貌不揚加上先天不良──這是他自己的說法──唐格拉全憑完美無瑕的優雅氣質來彌補不出色的五官與下垂的肩膀，並賦予他柔弱修長的身軀些許英式魅力。但今天的他，縮著脖子把臉半埋在皮毛大衣裡頭，頭上戴著水手帽，怎麼也顯不出格調。尤其是那頂帽子，應該是他五個孩子其中一人的，頂上原本有個絨球，雖然他已經盡量齊邊剪去，仍看得見紅色線根，不免顯得可笑。
「可以拿鍋爐故障而罹患感冒為理由。」亞當斯柏格建議。
唐格拉朝戴著手套的雙手哈氣。
「不到兩個月我就要升等，」唐格拉喃喃說道：「我不能錯失這次的晉升機會。我有五個孩子要養。」
「魁北克地圖拿出來，讓我看看我們要去哪。」
「我都說過了。」唐格拉攤開地圖，指著距離渥太華八、九公里處說道：「這裡。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叫赫爾加提諾，在這裡設立了國家資料庫的一個分部。」
「？」
「我都說過了。」唐格拉重複道：「加拿大皇家憲警隊。穿著靴子和紅色制服的警察，就像早期的伊洛魁族印第安人還在聖羅倫斯河畔發號施令似的。」
「紅色制服？他們還這樣穿？」
「只是給觀光客看。你這麼迫不及待，最好先知道你要去的是什麼樣的地方。」唐格拉說。
亞當斯柏格咧開嘴笑著，唐格拉不由得低下頭。他決定要抱怨的時候，不喜歡看到探長咧著嘴笑，因為在聊天室裡──也就是堆滿食物與飲料販賣機的休息室──大夥都說亞當斯柏格的笑容能化解阻力、融解兩極冰塊。唐格拉同樣抵擋不住他的笑容，想到自己都五十多歲了還像個女孩似的，不禁十分著惱。(待續)「但我知道這支是在烏塔維江畔。」亞當斯柏格說：「而且那裡有野雁群。」
唐格拉喝了口白酒，露出苦笑。
「是黑雁。」他點明：「而且烏塔維也不是江，是河。它比塞納河長十二倍，但還是一條河。注入聖羅倫斯河。」
「好，你說是河就是河。唐格拉，既然已經對它認識這麼深，你是騎虎難下非去不可了。我希望你澄清一件事，說你沒有趁夜破壞鍋爐，也沒有半路攔殺該來而沒有來的技工。」
唐格拉感覺受辱，抬起頭來問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凍結能量與冒險的可能性。」
「搞破壞？你不是真這麼想吧？」
「輕微的破壞，無傷大雅。鍋爐故障總比飛機爆炸好。這才是你拒絕前去的真正原因對吧，隊長？」
唐格拉忽然一拳打在桌上，報告濺到了幾滴酒。亞當斯柏格嚇了一跳。雖然唐格拉會發牢騷、抱怨或暗暗賭氣，必要的話以各種方式表達他的反對之意，但他畢竟是個文明、禮貌、心腸好又體貼的人。只有一件事例外，亞當斯柏格感覺全身都僵硬了。
「我的『真正理由』？」唐格拉冷冷地說，拳頭仍緊握貼著桌面：「我的『真正理由』與你何干？指揮這個隊的人又不是我，要帶隊員到雪地裡去當笨蛋的也不是我呀，渾蛋。」
亞當斯柏格點點頭。這些年來，這是唐格拉第一次當著他的面罵渾蛋。好吧！他沒有生氣，因為他有滿不在乎的能力和超乎常人的好脾氣，有些人稱之為冷漠與疏離，那些想從這團迷霧中圖得好處的人也經常為此大發雷霆。
「唐格拉，你別忘了這是個難得的合作提案，學習的也是最具競爭力的主題。加拿大在這方面遙遙領先，如果拒絕才真是笨蛋。」
「廢話！別跟我說你是基於職業道德才讓我們去那邊溜冰。」
「事實如此。」
唐格拉一口氣將酒喝光，微仰起頭，盯著亞當斯柏格看。
「還有什麼，唐格拉？」亞當斯柏格輕聲問。
「你的理由，」他低聲說：「可不可以說一說你真正的理由，而不要替我冠上破壞的罪名？可不可以說一說你所做的破壞？」
好啊，切入正題了，亞當斯柏格心想。
唐格拉猛地起身，打開抽屜，拿出白酒將杯子斟滿，然後開始在辦公室裡轉圈。亞當斯柏格交叉雙臂，留意隨時可能來臨的暴風雨。唐格拉在氣頭上又喝著酒，爭辯也沒用。隱忍了一年的怒氣終於爆發了。
「說吧，唐格拉，既然你非說不可。」
「卡蜜兒。你知道卡蜜兒在蒙特婁，這就是你推我們上那架鬼飛機的唯一原因。」
「果然不出我所料。」
「絕對錯不了。」
「這不關你的事，隊長。」亞當斯柏格說。
「是嗎？」唐拉拉大聲地說。「一年前，卡蜜兒突然失蹤，離開了你，也不知道你們倆之間發生什麼事。現在是誰想再見到她？誰啊？是你還是我？」
「是我。」
「是誰跟蹤她？找到她的所在？是誰給你她在里斯本的地址？是你還是我？」
亞當斯柏格起身去關辦公室的門。唐格拉始終很看重卡蜜兒，他幫助她，視她為藝術品般保護著。這點他辦不到。這種保護的熱忱與亞當斯柏格動盪的生活很難湊合起來。
「是你。」亞當斯柏格平靜地回答。
「沒錯，所以這關我的事。」
「小聲點，唐格拉。我在聽，你不用那麼大聲。」
這回，亞當斯柏格的特殊嗓音似乎發揮了作用。探長的聲音轉折有如活性物質將對手團團圍住，讓他產生鬆懈又或是祥和、愉快或完全麻痺的感覺。受過化學訓練的華茲奈警官便曾在聊天室中提及這謎樣的現象，但誰也說不出亞當斯柏格的聲音究竟帶有哪種緩和物質。是百里香？蜂王漿？蠟？還是某種混合物？唐格拉略略低下頭，壓低聲音又問：「是誰跑到里斯本去找她，不到三天就毀了全局？」
「是我。」
「是你。一點用也沒有。」唐格拉說。
「與你無關。」
亞當斯柏格說著便站起來，張開手，讓咖啡紙杯直直落入垃圾桶，正中紅心，像瞄準射擊似的。然後踩著平穩的腳步，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
唐格拉抿著嘴。他知道自己已經深入禁區，做得過火了。但連續幾個月受到譴責，再加上對魁北克事件感到沉重，他已經無路可退。他用粗粗的羊毛手套摩擦臉頰，遲疑地權衡著自己這幾個月沉重的沉默、謊言，也可說背叛。這樣很好，也可能不好。他的視線透過指縫瞥見攤開在桌上的魁北克地圖。這麼激動做什麼？再過一星期他就要死了，亞當斯柏格也一樣。椋鳥被捲進引擎，左側引擎著火，飛機在大西洋上空爆炸。唐格拉舉起酒瓶，直接就著瓶口喝了一口酒。隨後拿起電話，撥了修理工人的號碼。(待續)亞當斯柏格在咖啡販賣機前遇見霍香堇。他站在後面，等著他手下這位最健壯的警官從機器擠好奶拿出杯子──探長很喜歡這架飲料機，總覺得它就像頭乳牛，蜷伏在刑警隊辦公室，像慈母般守護他們。不過霍香堇一見到他立刻迴避。亞當斯柏格將紙杯放到咖啡出口底下時心想，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
不管是不是好日子，霍香堇警官仍屬異數。這名出色的女子讓亞當斯柏格無可挑剔，三十五歲，身高一米七九，體重一百一十公斤，聰明、強健，而且運用自身力量時變化自如。事實上，這一年來霍香堇所表現的多方面才能不僅令人大為震驚，也使她成為單位的中心砥柱，組上的多功能武器，適用於鬥智、策略、行政、戰鬥、精密射擊等領域。不過霍香堇不喜歡探長。倒也沒有敵意，只是避著他罷了。
亞當斯柏格端了咖啡杯，拍拍機器以示謝意，然後走回辦公室，唐格拉的發作幾乎沒有對他造成困擾。不管是關於飛機或卡蜜兒，他都不打算多花時間安撫隊長的情緒。他只是希望他剛才沒有說出卡蜜兒在蒙特婁，原本不知道的事情如今卻略為影響他逃往魁北克的計畫。真希望唐格拉沒有重新喚出這些影像，那個北方女子方方的腮幫子、童稚的雙唇、白皙的肌膚，早被他埋在眼底、埋在甜蜜的遺忘泥淖中。真希望他沒有重新喚醒那段他藉由其他女人所提供的無限風景而悄悄化解的愛。一種無法克制的偷摘嫩果的衝動，自然傷害了卡蜜兒。每當他遊蕩回來，總不時看見她雙手捂著耳朵，就好像她的旋律情人用指甲刮過黑板，發出不協調的刺耳噪音。卡蜜兒是音樂家，所以無法忍受。
他橫坐在椅子上吹著咖啡，一面看著貼滿報告、緊急通知的佈告欄，正中央便是魁北克任務的主題概要。三個紅色圖釘將三張紙整整齊齊地並排釘著。、指紋、汗水、尿液與電腦，楓葉、森林、湖水、馴鹿。明天，他就簽下任務命令，一星期後起程。他微微一笑，喝下一口咖啡，心情平靜甚至快樂。
突然間他又感覺頸背滲出冷汗，全身不舒服，雙肩像是被貓爪給攫住。他痛得彎下腰，並小心地將紙杯放到桌上。第二次的不適，一小時的時間，莫名的慌亂，彷彿不速之客到訪，頓時啟動警戒。他勉強起身、走動。除了一個刺痛與一道冷汗，身體並無異常。他抹抹臉，放鬆肌膚，按摩頸背。一種痛苦，一種防禦性抽搐。身體受痛苦啃噬，感受到威脅，因此起而抵抗。此時再度活動自如後，只餘一股難以形容的悲傷，彷彿海水退潮遺留下的黑色沉澱物。
他喝完咖啡，用手支著下巴。從前有太多時候不了解自己，但這卻是他第一次無法掌握自己，第一次失去平衡幾秒鐘，就像有什麼東西祕密入侵，控制了他的身體。這點他很肯定：他被入侵了。理性的人會提出合理解釋，並猜測是感冒頭暈。但亞當斯柏格不以為然，他知道那是某種陌生而危險的物體短暫入侵，絕對不懷好意。
他打開櫥櫃取出一雙舊運動鞋。這回光是走路或作夢已經不夠，他得直接往塞納河去，沿著河岸跑步，必要的話跑上幾個小時。藉此機會擺脫追蹤者，或是將他丟入河裡或是丟給另一人，是啊，有何不可？(待續)精疲力竭的亞當斯柏格沖了澡，乾乾淨淨地，決定到「都柏林黑水」用餐，這間氣氛熱鬧、充滿酸味的幽暗酒吧，是他閒逛時經常光顧之處。來此全是愛爾蘭人，說什麼他完全聽不懂，因此在這裡既有人情味、可以聊個痛快，也能享受絕對的清靜。他找到老座位坐下，桌面有啤酒黏黏的，空氣中依舊充斥著健力士啤酒的臭味，然後向熟悉的女侍埃妮德點了豬肉片和馬鈴薯。埃妮德上菜時附了亞當斯柏格十分喜愛的一支老舊長錫叉，木柄已經磨得光亮，三個叉齒也參差不齊。他看著埃妮德放下肉盤時，入侵者突然以強暴者之姿再度出現。這次在他採取行動前的一剎那，亞當斯柏格似乎有所感應，他握起雙拳撐住桌面，繃緊身體，想著其他事情，想像紅色楓葉，企圖抵禦。沒有用，痛苦像席捲原野的龍捲風迅速、強烈、無可避免地遍及全身，然後又漫不經心地拋下獵物轉往他處。
當他得以重新張手時，抓起餐具卻搆不到餐盤。龍捲風留下的悲傷痕跡使他胃口全無，向埃妮德道歉後便離開餐廳，在街上躊躇閒晃著。他忽然想起昔日叔公生病時，總會到庇里牛斯山一處岩洞中蜷縮起來，發作過後，叔公又能舒展身子、再度生龍活虎，燒也退了，因為被岩石吞噬了。亞當斯柏格笑了笑。在這個大城市裡可找不到洞穴讓他像熊一樣蜷伏起來，也找不到凹地來吸收高燒並將祕密入侵者生吞活剝。這個入侵者此時可能已經跳到隔壁桌某個愛爾蘭人的肩上。
他的精神科醫師友人費雷茲可能會試圖查明原因，發覺隱藏的困擾，找出是什麼不明的折磨像囚犯般突然晃動起腳鐐手銬，是什麼樣的紛擾讓他發汗、抽搐，什麼樣的咆哮讓他直不起腰來。費雷茲一定會這麼說，亞當斯柏格知道他面對不尋常的病例時的貪婪與急切。他會問當第一隻張牙舞爪的貓跳上背部時，他正在說些什麼。會不會是卡蜜兒？還是魁北克？
他在人行道上停下來，尋思著頸子第一次冒汗時，他對唐格拉說了什麼。對了，林布蘭。他提到林布蘭，提到鄂儂庫的案子缺乏明暗對比。就是那個時候。早在聊起卡蜜兒或加拿大之前。而且他也應該向費雷茲解釋，說他從來不為了將肩膀上那隻惡毒的貓趕下來而擔心，說這是前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新鮮事，說每次發作都處於不同姿勢、不同地點，其間沒有絲毫關聯。親切的埃妮德和他的副手唐格拉之間，「黑水」的餐桌和布告欄之間有什麼關係？人擠人的酒吧和空空如也的辦公室有什麼關係？一點也沒有。即使費雷茲如此厲害的人物也得在這上頭栽跟斗，而祕密入侵者這種說法他也聽不進去。想到這裡，亞當斯柏格摩擦一下頭髮、手臂與大腿，重新熱身。接著他又繼續往前走，盡量恢復平常的體力，悠哉地閒逛，觀察遠處的行人，心神像浮木般游移。
第四次發作約在一小時後，當時他正沿著聖保羅大道往上走，再有幾步便到家了。受到攻擊後他彎下腰，手扶著路燈，在危險狂風中靜止不動。他閉上眼睛等待著。不到一分鐘後，他緩緩抬起頭，伸展雙肩，動動插在口袋裡的手指，忍受著龍捲風第四次席捲過後殘留下的驚恐。悲痛的感覺讓他眼眶泛淚，一種無名的悲傷。
他必須找出這名來，這種考驗、驚恐之名。因為儘管他和平常一樣一早進刑警隊辦公室，平淡地開始這一天，但一日下來他卻變了，明天他已無法再依循慣例。早上還是個正常人，晚上卻驚慌失措，一座火山倏地擋住他的去路，火山口則開向一個難解的謎。
他退離路燈，四下查看，彷彿檢視自己被害的犯罪現場，希望找到蛛絲馬跡透露從背後偷襲他的兇手姓名。他後退一公尺，回到被攻擊那一刻的確切位置。他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人行道，右手邊是燈光黯淡的商店櫥窗，左手邊是廣告看板，其他什麼也沒有。只有那塊招牌玻璃框裡的燈光，將黑夜照得清清楚楚。這就是狂風吹來之前他注意到的最後一樣東西。他凝神注視。一幅複製的古典油畫，打上一排廣告詞：「十九世紀學院派畫家。短期展覽。大宮殿。十月十八日到十二月十七日。」
畫中有個膚色淺淡、留著一把黑鬍子的健美小夥子，安逸地坐在海面一個大貝殼上，四周環繞著許多戲水女子。亞當斯柏格盯著畫看了片刻，不明白它如何能引發攻擊，就像與唐格拉的對話、他辦公室的座椅和煙霧瀰漫的「都柏林」酒吧也同樣令他不解。然而，一個正常人不可能彈指間變得心慌意亂。必須要有轉折，要有過渡期。這和鄂儂庫的案子一樣，缺乏明暗對比，黑暗與明亮的兩岸間少了橋梁。他無力地嘆了口氣，咬咬嘴唇，凝視空無乘客的計程車在黑夜裡到處兜轉。他伸手攔車，上車後，給了司機唐格拉的住址。(待續)他按了三次門鈴，唐格拉才睡眼惺忪地來開門。他看見探長五官似乎更加鮮明，鼻子更彎更突出，顴骨底下也出現陰影，不禁嚇一大跳。看來這次他和平日不一樣，脾氣來得快卻去得慢。唐格拉知道是自己越了線。事後，他不斷反覆思量可能的後果，會是衝突或認同呢？或者懲罰？又或者更糟？他止不住內心悲觀的巨浪翻騰，晚餐時更不斷反芻高漲的恐懼心情，但他盡量不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就和不讓他們知道左側引擎的問題一樣。最好的方法還是跟他們說一個關於霍香堇警官的新鮮趣事，一定能逗他們開心，尤其這麼魁梧的女子──她恐怕是米開朗基羅的傑作，此人雖然才華洋溢，卻不善於描繪柔軟而變化多端的女性胴體──竟然取了個柔弱野花的名字「香堇」。今天，香堇和最近處於低潮期的華熙說悄悄話時，一時激動，用手掌拍了影印機一下，結果已經卡住五天的滾輪立刻恢復正常。
雙胞胎當中一人問道，如果霍香堇拍的不是影印機而是華熙警官的頭會怎麼樣？會不會把華熙傷心的思緒都拍掉呢？霍香堇是不是用手按壓，就能改變人與物？於是每個孩子都去壓壓故障的電視機，以測試自己的能力──唐格拉只許每人壓一下──但仍然沒有畫面，老么還因此弄痛了手指。孩子上床之後，憂慮又再度將他帶進不祥的預感中。
唐格拉面對長官搔搔胸口，讓人有採取自衛動作的錯覺。
「快點，唐格拉。」亞當斯柏格喘息道：「我需要你幫忙，計程車在下面等著。」
瞬間回復平靜後的唐格拉也清醒了，匆忙套上外衣與長褲。亞當斯柏格並未懷恨在心，自己發脾氣的事已經被遺忘，已經被他的寬容或習慣性的不在意的光環所包圍。探長深夜來找他，一定是發生了謀殺案。
「在哪裡？」他回到探長身邊問道。
「聖保羅。」
兩人一塊走下樓梯，唐格拉則一面繫領帶一面圍上厚圍巾。
「有人喪命嗎？」
「老兄，快點，事態緊急。」
計程車來到廣告招牌旁邊停下。亞當斯柏格付車錢時，唐格拉訝異地看著空空的街道。沒有警車的閃光燈，沒有鑑識人員，只有冷清的人行道和悄然無聲的建築。亞當斯柏格抓住他的手臂，急急將他拉往招牌，然後也不放手便指著畫說：「唐格拉，這是什麼？」
「嗄？」唐格拉窘迫地應道。
「這幅畫啊，我問你這是什麼，有什麼含義？」
「可是被害人呢？」唐格拉轉過頭說：「被害人在哪裡？」
「在這裡。」亞當斯柏格指著自己說：「回答我，這是什麼？」
唐格拉半狼狽半驚駭地搖搖頭。接著這個夢一般的荒謬情況忽然變得有趣，油然而生的愉悅將他原本的憤怒一掃而光。他對亞當斯柏格充滿感激，他不但不記恨自己對他的辱罵，還無意中讓自己度過這麼一個怪誕至極的時刻。也只有亞當斯柏格有能力扭曲正常的生活，製造一些小小的出軌，一些短暫離奇的美麗火花。就算他大半夜裡擾人清夢，在刺骨寒風中把自己拖到「海神」面前，又如何呢？
「這小夥子是誰？」探長仍未鬆手。
「出水的涅普頓。」唐格拉微笑回答。
「你確定嗎？」
「羅馬人稱涅普頓，希臘人稱波賽頓，隨你高興。」
「這是海神還是地獄之神？」
「他們是兄弟。」唐格拉很高興自己能在這午夜時分講授神話課：「有三兄弟：黑帝斯、宙斯和波賽頓。波賽頓掌管海洋、海上的藍天與風暴，以及海底深處的威脅。」
亞當斯柏格這時才鬆開他的臂膀，背著手傾聽。
「這裡，」唐格拉繼續說，手指一面在廣告畫上遊走：「他被臣子與守護神所包圍。這是海神的恩澤，這是他懲罰的力量，以三叉戟和盤繞在淺水處的凶惡的蛇為象徵。這幅畫屬學院派，畫風柔弱傷感，看不出畫家是誰。應該是某個沒沒無名的人替中產階級沙龍畫的，很可能……」
「海神。」亞當斯柏格若有所思地打斷他的話：「很好，唐格拉，非常感謝。你回去繼續睡覺吧！抱歉，吵醒你了。」
唐格拉還來不及問詳細，亞當斯柏格已經攔下計程車，推他上車。他透過車窗看到探長慢慢走遠，瘦長駝背的身影在黑夜中微微地前後晃動。他笑了笑，不自覺地摸摸頭，一手就摸到帽子上殘留的絨球。這時他忽然擔心起來，便摸了三次絨球根以求好運。(待續)一回到家，亞當斯柏格立刻遍尋書房裡的各式藏書，想隨便找一本與涅普頓或波賽頓有關的。他在一本舊歷史教科書第六十七頁，發現一張海神英姿勃勃握著神器的圖片。他細瞧片刻，讀了關於這座浮雕的小段說明，然後書也沒放下、衣服也沒換，便倒在床上，渾身疲憊滿心哀傷。
凌晨四點左右，有隻貓在屋頂上大聲尖叫吵醒了他。他在昏暗中睜開眼睛，盯著床前較亮的窗框看。掛在手把上的外套像個大大的人影動也不動，彷彿有人侵入房裡看著他睡覺。那個祕密入侵者已經深入他的巢穴，不放過他。亞當斯柏格將雙眼一閉又隨即張開。是海神和他的三叉戟。
這回他的手臂開始顫抖，這回他的心跳加速。和前四次旋風帶來的感覺截然不同，是驚愕與恐懼。
他就著廚房的水龍頭喝了好多水，還用冷水潑溼臉和頭髮。隨後他打開所有櫥櫃想找點東西喝，只要是濃烈刺激的，什麼都行。在某處總會有這種東西吧，至少也有唐格拉某天晚上喝剩的。最後終於找到一個沒見過的陶瓶，他很快拔去瓶塞，鼻子湊到瓶口一聞，再看看標籤。刺柏子酒，四十四度。矮胖的瓶身隨他的手抖動著，他倒了一杯一口喝乾，連續兩杯。亞當斯柏格感覺全身都要肢解了，便癱在老舊的扶手椅上，只留一盞小燈亮著。
如今酒精麻痺了肌肉，他便可以思索，可以開始嘗試看清終於隨海神影像從洞穴中冒出來的怪獸。可怕的祕密入侵者，頑強、高傲的兇手，他稱之為「三叉耙」。三十年前，那個始終在逃的殺人犯攪得他生活動盪不安。十四年間，他不斷追蹤、圍捕，每次都希望捉到他，卻又不斷讓行蹤飄忽的獵物逃脫，追了落空，繼續再追。
還是落空。他為此放棄希望，甚至失去弟弟。「三叉耙」依舊逍遙法外，他是巨人，是魔鬼，是地獄的波賽頓。舉起三叉武器插入腹部，一刺斃命，在被害人身上留下一排三個紅色窟窿。
亞當斯柏格猛地坐起身來。辦公室牆上排列整齊的三個紅圖釘，三個血淋淋的窟窿。埃妮德手上拿的三齒長叉，三叉耙的反射。還有高舉權杖的海神。正是這些畫面令他如此痛苦，引發狂風怒掃、哀傷滿溢，致使復發的焦慮如土石流般來勢洶洶。
早該想到的，他此時暗想，早該將這些猛烈打擊與長久以來「三叉耙」帶給他的痛苦程度聯想在一起，因為從未有人使他如此痛苦、驚恐、憂傷、憤怒。十六年前，他不得不將這名殺人犯在他人生中挖出的大洞填平、堵死，然後遺忘。但這一天，這個洞竟突然毫無來由地在他腳下打開。
亞當斯柏格起身在房裡踱起方步，兩手交叉抱著肚子。一方面，他為了確認出風眼而如釋重負，甚至精神為之一振。旋風不會再來了。但「三叉耙」赫然再次出現卻令他害怕。這個星期一，十月六日，他就像穿牆而過的幽靈似的再度現身。令人憂心的復甦，無法解釋的重返。他將刺柏子酒的酒瓶放回原位，仔細地將杯子洗淨。他必須了解原因，知道這個老人為什麼復活。他平靜地進入刑警隊，「三叉耙」突然出現，這兩者間依舊沒有關聯。
他坐在地上，背靠著電熱器，兩手緊抱膝蓋，心裡想到叔公就是這樣窩在岩洞中。他得專注在某一點，目光瞄準最深處絕不鬆懈。再回到「三叉耙」的第一次出現，第一陣狂風。他正談到林布蘭，也就是他正在對唐格拉解釋鄂儂庫案的疑點。他回想這一幕，越是努力回憶當時說的話，畫面便越是像陷入泥中的小石頭一樣深深嵌入腦海。他看見自己坐在唐格拉的桌角，看見副手戴著削去絨球的軟帽，一臉不悅，看見白酒酒杯，和左邊射來的光線。他呢，正說著明暗對比。什麼姿勢？手臂交叉嗎？放在膝蓋上？手放在桌上？插在口袋？他的手在做什麼？
他拿著報紙。從桌上抓起，攤開，一面說話一面漫不經心地翻著。沒有看嗎？或者反而是盯著看？因為盯得太用力而致使波濤自記憶深處湧起。
亞當斯柏格看看錶，清晨五點二十。他連忙站起來，整一整皺了的外套便出門去。七分鐘後，他解除大門警報器，進入刑警隊辦公室。大廳冷冰冰的，技工本該在昨晚七點來的卻沒來。
他向執勤守衛打個招呼，便悄悄溜進隊長辦公室，不去驚動夜班人員。他只打開桌燈，開始找報紙。唐格拉這個人不會把報紙亂扔在桌上，最後果然在檔案櫃裡找到。他顧不得坐下，便急著翻找有無海神的蹤跡。結果更糟。第七頁有張模糊照片，擔架上躺著一具屍體，標題寫著「西提蓋姆一名少女被刺三刀喪命」。儘管照片顆粒粗大，仍看得出少女穿著淺藍色套頭毛衣，腹部上方三個紅色窟窿排成一列。
亞當斯柏格繞過桌子，坐到唐格拉的座椅上，手指間夾著明暗對比的最後一部分，眼尾餘光瞥見的三個傷口。過去看過無數遍的這血淋淋的記號，讓他留意到十六年來靜靜蟄伏在他記憶中的殺人犯的蹤影，這張照片驀地喚醒回憶，觸動可怕的警鈴，「三叉耙」又回來了。
此時他很平靜。他撕下這頁報紙，摺起來放進上衣暗袋。所有的元素都到位了，狂風不會再起。「三叉耙」也一樣，那只是從無意瞥見的影像挖掘出來的記憶，短暫的誤解過去，便該回到遺忘的洞穴中。
他倒不是怕冷或感覺不舒服。相反地，一想到偶爾有北風從浮冰地區既不停留也不繞道，長驅直入巴黎十三區，彷彿讓他一步便踏上遙遠的冰天雪地，在冰上行走，還能挖個洞獵捕海豹。他在黑外套底下多加了一件背心，若非顧及他人，他大可以悠哉地等候修理工人，一面留意海豹的蹤跡。
不過這個隱藏在地下室的強力鍋爐，在為建築物內三十八具放熱器加熱並暖和二十八名警察的同時，對於釐清不斷匯聚到刑警隊的案件也有絕對的幫助。此刻這些警察若非將脖子縮在風帽夾克裡頭，全身凍僵地圍在咖啡販賣機旁，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捧著白色紙杯，就是直接離開現場跑到附近的酒吧。接著檔案文件也僵硬了，重大的血案文件。巨大的鍋爐卻不在乎。它擺出高姿態，專橫地等著專業人士跪到它面前。為表善意，亞當斯柏格特地下樓向它致意，主要卻是想避開手下的抱怨，圖點清靜。
當地氣溫至少還維持在十度，他們都已叫苦連天，前往魁北克參加基因講習可得忍受更嚴酷的秋天。昨天渥太華零下四度，有些地方甚至開始飄雪。這兩週的訓練重點在於基因比對，唾液、血液、汗液、淚液、尿液與各種排泄物等等人類體液，在經過篩選、切割與電泳分析後，全都成了犯罪學上的有力武器。距離出發還有一星期，亞當斯柏格的心思早已飛向加拿大的森林，據說廣大的林地上散佈著數百萬個湖泊。他的副手唐格拉曾經發牢騷地提醒他，去那邊要看的絕不是湖水而是螢幕。唐格拉隊長已經發了一年的牢騷。亞當斯柏格知道為什麼，因此耐心地等候抱怨聲逐漸消失。
唐格拉對湖沒有興趣，每天都祈禱能發生棘手案件，讓所有刑警隊隊員哪兒也去不了。這一個月來，他總覺得自己會在飛越大西洋時因飛機爆炸而身亡。然而，當該來的技工沒有出現，他心情變好了。他對鍋爐突然故障寄予無限厚望，但願凍這麼一下便能消弭加拿大冰封的荒野所引發的荒謬幻想。
亞當斯柏格手放在機器護罩上，微微一笑。唐格拉該不會預見到打擊士氣的效果，而動手破壞鍋爐吧？或者故意耽誤修理技工的時間？對，他的確會做這種事。他總喜歡鑽漏洞耍點小聰明，但也每每能在理智與邏輯上站得住腳。這幾年來，亞當斯柏格與這位副手對於這條介於理智與直覺之間的界線，始終抱有極大歧見。
亞當斯柏格爬上螺旋梯，穿過一樓大廳，廳裡的人緩緩地移動著，穿戴厚實毛衣與圍巾的身影顯得格外笨重。不知道為什麼把這個大廳稱為「主教會議廳」，亞當斯柏格心想可能在這裡舉行過協調大會或祕密協商會吧。隔壁的廳室比較簡單，規模較小的會議在此舉行，至於為什麼叫做「教士會議廳」，亞當斯柏格也不知道。很可能是唐格拉取的，此人的文化素養有時讓他覺得莫測高深，甚至近乎中毒的程度。這位隊長總是動不動就要賣弄學問，無法自制，有點像匹急躁的馬噗噗地噴氣。平常只要些許刺激──一個罕見的字眼、一個模糊的概念──便足以讓他高談闊論，但卻不一定切題，只有明顯作出手勢才能打斷他
。
亞當斯柏格走過時，廳內的人紛紛抬頭，只見探長搖搖頭，表示鍋爐仍毫無運作跡象。他走進隊長的辦公室，唐格拉剛寫完幾份緊急報告，卻緊繃著臉，因為他想到自己得前往拉布拉多，卻根本到不了，原因是飛機到了大西洋上空，左引擎因椋鳥群捲進而著火，結果發生爆炸。他認為這樣的理由已經夠充分，可以讓他在下午六點以前開一瓶白酒。亞當斯柏格往桌角一坐，問道：「唐格拉，鄂儂庫的案子進展如何？」
「結案了。老男爵已經招供。完完整整，明明白白。」
「太明白了。」亞當斯柏格推開報告，拿起整齊疊放在桌上的報紙，又說：「家庭聚餐變成殺戮戰場，一個老人態度遲疑、說詞反覆。突然間就明朗了，沒有過渡期，沒有明暗對比。不行，唐格拉，不能就這麼認帳。」
亞當斯柏格嘩一聲翻過一頁報紙。
「什麼意思？」唐格拉問道。(待續)「從頭來過。男爵在混淆視聽。他想保護某人，很可能是他女兒。」
「女兒會任由父親去送死？」
亞當斯柏格又翻了一頁報紙。唐格拉很不想讓探長看他的報紙，因為弄皺弄亂後便再也無法復原。
「這點他們想過了。」亞當斯柏格回答：「貴族傳統，何況年邁的老人能從寬量刑。我再說一遍，沒有明暗對比，這是不可能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人生絕不可能如此分明。所以一定有某個地方出了問題。」
唐格拉覺得好累，突然很想抓起報告拋向空中，也想一把奪過被亞當斯柏格不自覺地蹂躪的報紙。不管對錯，只需探長搬出一點薄弱的直覺為藉口，他就得查證男爵那番該死的供詞。在唐格拉眼中，探長的直覺就像某種原始軟體動物，無腳無爪無上身無下身，只有半透明的身軀漂浮水面，這讓實事求是、一板一眼的隊長不僅惱火甚至厭惡至極。但他不得不去查證，因為無足類動物的直覺常常太過於準確了，都托這莫名的預知能力的福，再精密的邏輯也無法解釋。而亞當斯柏格便靠著一次又一次成功的預知，爬到這個位置，成為刑警大隊偵十三隊這個無禮又愛幻想的頭頭。亞當斯柏格自己並不承認有預知能力，只說這就是人，是人生。
「你不能早點說嗎？在我打了整篇報告之前說嗎？」唐格拉說。
「我昨晚才想到的，我想到林布蘭。」亞當斯柏格突然闔上報紙，匆忙地摺起來，一股突如其來的慌張緊緊攫住他的心，像隻張牙舞爪的貓跳上背來。他感到震驚、胸悶，儘管辦公室溫度很低，頸背上仍冒出一道汗水。會過去的，當然了，已經過去了。
「這樣的話，」唐格拉收拾起報告說道：「我們就得留在這裡處理。還有其他辦法嗎？」
「我們出發後讓默爾當追蹤案情，他能勝任。魁北克的事現在怎麼樣了？」
「局長明天下午兩點等我們答覆。」唐格拉擔憂地皺起眉頭回答。
「很好。十點半召集參加講習的八人到教士廳開會。」他頓了一下又說：「唐格拉，你不一定要去。」
「真的？局長親自擬的名單，我也在上頭。」
此時此刻，唐格拉一點也不像隊上最優秀的幹員，平日的尊嚴已被恐懼與寒冷剝奪。其貌不揚加上先天不良──這是他自己的說法──唐格拉全憑完美無瑕的優雅氣質來彌補不出色的五官與下垂的肩膀，並賦予他柔弱修長的身軀些許英式魅力。但今天的他，縮著脖子把臉半埋在皮毛大衣裡頭，頭上戴著水手帽，怎麼也顯不出格調。尤其是那頂帽子，應該是他五個孩子其中一人的，頂上原本有個絨球，雖然他已經盡量齊邊剪去，仍看得見紅色線根，不免顯得可笑。
「可以拿鍋爐故障而罹患感冒為理由。」亞當斯柏格建議。
唐格拉朝戴著手套的雙手哈氣。
「不到兩個月我就要升等，」唐格拉喃喃說道：「我不能錯失這次的晉升機會。我有五個孩子要養。」
「魁北克地圖拿出來，讓我看看我們要去哪。」
「我都說過了。」唐格拉攤開地圖，指著距離渥太華八、九公里處說道：「這裡。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叫赫爾加提諾，在這裡設立了國家資料庫的一個分部。」
「？」
「我都說過了。」唐格拉重複道：「加拿大皇家憲警隊。穿著靴子和紅色制服的警察，就像早期的伊洛魁族印第安人還在聖羅倫斯河畔發號施令似的。」
「紅色制服？他們還這樣穿？」
「只是給觀光客看。你這麼迫不及待，最好先知道你要去的是什麼樣的地方。」唐格拉說。
亞當斯柏格咧開嘴笑著，唐格拉不由得低下頭。他決定要抱怨的時候，不喜歡看到探長咧著嘴笑，因為在聊天室裡──也就是堆滿食物與飲料販賣機的休息室──大夥都說亞當斯柏格的笑容能化解阻力、融解兩極冰塊。唐格拉同樣抵擋不住他的笑容，想到自己都五十多歲了還像個女孩似的，不禁十分著惱。(待續)「但我知道這支是在烏塔維江畔。」亞當斯柏格說：「而且那裡有野雁群。」
唐格拉喝了口白酒，露出苦笑。
「是黑雁。」他點明：「而且烏塔維也不是江，是河。它比塞納河長十二倍，但還是一條河。注入聖羅倫斯河。」
「好，你說是河就是河。唐格拉，既然已經對它認識這麼深，你是騎虎難下非去不可了。我希望你澄清一件事，說你沒有趁夜破壞鍋爐，也沒有半路攔殺該來而沒有來的技工。」
唐格拉感覺受辱，抬起頭來問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凍結能量與冒險的可能性。」
「搞破壞？你不是真這麼想吧？」
「輕微的破壞，無傷大雅。鍋爐故障總比飛機爆炸好。這才是你拒絕前去的真正原因對吧，隊長？」
唐格拉忽然一拳打在桌上，報告濺到了幾滴酒。亞當斯柏格嚇了一跳。雖然唐格拉會發牢騷、抱怨或暗暗賭氣，必要的話以各種方式表達他的反對之意，但他畢竟是個文明、禮貌、心腸好又體貼的人。只有一件事例外，亞當斯柏格感覺全身都僵硬了。
「我的『真正理由』？」唐格拉冷冷地說，拳頭仍緊握貼著桌面：「我的『真正理由』與你何干？指揮這個隊的人又不是我，要帶隊員到雪地裡去當笨蛋的也不是我呀，渾蛋。」
亞當斯柏格點點頭。這些年來，這是唐格拉第一次當著他的面罵渾蛋。好吧！他沒有生氣，因為他有滿不在乎的能力和超乎常人的好脾氣，有些人稱之為冷漠與疏離，那些想從這團迷霧中圖得好處的人也經常為此大發雷霆。
「唐格拉，你別忘了這是個難得的合作提案，學習的也是最具競爭力的主題。加拿大在這方面遙遙領先，如果拒絕才真是笨蛋。」
「廢話！別跟我說你是基於職業道德才讓我們去那邊溜冰。」
「事實如此。」
唐格拉一口氣將酒喝光，微仰起頭，盯著亞當斯柏格看。
「還有什麼，唐格拉？」亞當斯柏格輕聲問。
「你的理由，」他低聲說：「可不可以說一說你真正的理由，而不要替我冠上破壞的罪名？可不可以說一說你所做的破壞？」
好啊，切入正題了，亞當斯柏格心想。
唐格拉猛地起身，打開抽屜，拿出白酒將杯子斟滿，然後開始在辦公室裡轉圈。亞當斯柏格交叉雙臂，留意隨時可能來臨的暴風雨。唐格拉在氣頭上又喝著酒，爭辯也沒用。隱忍了一年的怒氣終於爆發了。
「說吧，唐格拉，既然你非說不可。」
「卡蜜兒。你知道卡蜜兒在蒙特婁，這就是你推我們上那架鬼飛機的唯一原因。」
「果然不出我所料。」
「絕對錯不了。」
「這不關你的事，隊長。」亞當斯柏格說。
「是嗎？」唐拉拉大聲地說。「一年前，卡蜜兒突然失蹤，離開了你，也不知道你們倆之間發生什麼事。現在是誰想再見到她？誰啊？是你還是我？」
「是我。」
「是誰跟蹤她？找到她的所在？是誰給你她在里斯本的地址？是你還是我？」
亞當斯柏格起身去關辦公室的門。唐格拉始終很看重卡蜜兒，他幫助她，視她為藝術品般保護著。這點他辦不到。這種保護的熱忱與亞當斯柏格動盪的生活很難湊合起來。
「是你。」亞當斯柏格平靜地回答。
「沒錯，所以這關我的事。」
「小聲點，唐格拉。我在聽，你不用那麼大聲。」
這回，亞當斯柏格的特殊嗓音似乎發揮了作用。探長的聲音轉折有如活性物質將對手團團圍住，讓他產生鬆懈又或是祥和、愉快或完全麻痺的感覺。受過化學訓練的華茲奈警官便曾在聊天室中提及這謎樣的現象，但誰也說不出亞當斯柏格的聲音究竟帶有哪種緩和物質。是百里香？蜂王漿？蠟？還是某種混合物？唐格拉略略低下頭，壓低聲音又問：「是誰跑到里斯本去找她，不到三天就毀了全局？」
「是我。」
「是你。一點用也沒有。」唐格拉說。
「與你無關。」
亞當斯柏格說著便站起來，張開手，讓咖啡紙杯直直落入垃圾桶，正中紅心，像瞄準射擊似的。然後踩著平穩的腳步，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
唐格拉抿著嘴。他知道自己已經深入禁區，做得過火了。但連續幾個月受到譴責，再加上對魁北克事件感到沉重，他已經無路可退。他用粗粗的羊毛手套摩擦臉頰，遲疑地權衡著自己這幾個月沉重的沉默、謊言，也可說背叛。這樣很好，也可能不好。他的視線透過指縫瞥見攤開在桌上的魁北克地圖。這麼激動做什麼？再過一星期他就要死了，亞當斯柏格也一樣。椋鳥被捲進引擎，左側引擎著火，飛機在大西洋上空爆炸。唐格拉舉起酒瓶，直接就著瓶口喝了一口酒。隨後拿起電話，撥了修理工人的號碼。(待續)亞當斯柏格在咖啡販賣機前遇見霍香堇。他站在後面，等著他手下這位最健壯的警官從機器擠好奶拿出杯子──探長很喜歡這架飲料機，總覺得它就像頭乳牛，蜷伏在刑警隊辦公室，像慈母般守護他們。不過霍香堇一見到他立刻迴避。亞當斯柏格將紙杯放到咖啡出口底下時心想，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
不管是不是好日子，霍香堇警官仍屬異數。這名出色的女子讓亞當斯柏格無可挑剔，三十五歲，身高一米七九，體重一百一十公斤，聰明、強健，而且運用自身力量時變化自如。事實上，這一年來霍香堇所表現的多方面才能不僅令人大為震驚，也使她成為單位的中心砥柱，組上的多功能武器，適用於鬥智、策略、行政、戰鬥、精密射擊等領域。不過霍香堇不喜歡探長。倒也沒有敵意，只是避著他罷了。
亞當斯柏格端了咖啡杯，拍拍機器以示謝意，然後走回辦公室，唐格拉的發作幾乎沒有對他造成困擾。不管是關於飛機或卡蜜兒，他都不打算多花時間安撫隊長的情緒。他只是希望他剛才沒有說出卡蜜兒在蒙特婁，原本不知道的事情如今卻略為影響他逃往魁北克的計畫。真希望唐格拉沒有重新喚出這些影像，那個北方女子方方的腮幫子、童稚的雙唇、白皙的肌膚，早被他埋在眼底、埋在甜蜜的遺忘泥淖中。真希望他沒有重新喚醒那段他藉由其他女人所提供的無限風景而悄悄化解的愛。一種無法克制的偷摘嫩果的衝動，自然傷害了卡蜜兒。每當他遊蕩回來，總不時看見她雙手捂著耳朵，就好像她的旋律情人用指甲刮過黑板，發出不協調的刺耳噪音。卡蜜兒是音樂家，所以無法忍受。
他橫坐在椅子上吹著咖啡，一面看著貼滿報告、緊急通知的佈告欄，正中央便是魁北克任務的主題概要。三個紅色圖釘將三張紙整整齊齊地並排釘著。、指紋、汗水、尿液與電腦，楓葉、森林、湖水、馴鹿。明天，他就簽下任務命令，一星期後起程。他微微一笑，喝下一口咖啡，心情平靜甚至快樂。
突然間他又感覺頸背滲出冷汗，全身不舒服，雙肩像是被貓爪給攫住。他痛得彎下腰，並小心地將紙杯放到桌上。第二次的不適，一小時的時間，莫名的慌亂，彷彿不速之客到訪，頓時啟動警戒。他勉強起身、走動。除了一個刺痛與一道冷汗，身體並無異常。他抹抹臉，放鬆肌膚，按摩頸背。一種痛苦，一種防禦性抽搐。身體受痛苦啃噬，感受到威脅，因此起而抵抗。此時再度活動自如後，只餘一股難以形容的悲傷，彷彿海水退潮遺留下的黑色沉澱物。
他喝完咖啡，用手支著下巴。從前有太多時候不了解自己，但這卻是他第一次無法掌握自己，第一次失去平衡幾秒鐘，就像有什麼東西祕密入侵，控制了他的身體。這點他很肯定：他被入侵了。理性的人會提出合理解釋，並猜測是感冒頭暈。但亞當斯柏格不以為然，他知道那是某種陌生而危險的物體短暫入侵，絕對不懷好意。
他打開櫥櫃取出一雙舊運動鞋。這回光是走路或作夢已經不夠，他得直接往塞納河去，沿著河岸跑步，必要的話跑上幾個小時。藉此機會擺脫追蹤者，或是將他丟入河裡或是丟給另一人，是啊，有何不可？(待續)精疲力竭的亞當斯柏格沖了澡，乾乾淨淨地，決定到「都柏林黑水」用餐，這間氣氛熱鬧、充滿酸味的幽暗酒吧，是他閒逛時經常光顧之處。來此全是愛爾蘭人，說什麼他完全聽不懂，因此在這裡既有人情味、可以聊個痛快，也能享受絕對的清靜。他找到老座位坐下，桌面有啤酒黏黏的，空氣中依舊充斥著健力士啤酒的臭味，然後向熟悉的女侍埃妮德點了豬肉片和馬鈴薯。埃妮德上菜時附了亞當斯柏格十分喜愛的一支老舊長錫叉，木柄已經磨得光亮，三個叉齒也參差不齊。他看著埃妮德放下肉盤時，入侵者突然以強暴者之姿再度出現。這次在他採取行動前的一剎那，亞當斯柏格似乎有所感應，他握起雙拳撐住桌面，繃緊身體，想著其他事情，想像紅色楓葉，企圖抵禦。沒有用，痛苦像席捲原野的龍捲風迅速、強烈、無可避免地遍及全身，然後又漫不經心地拋下獵物轉往他處。
當他得以重新張手時，抓起餐具卻搆不到餐盤。龍捲風留下的悲傷痕跡使他胃口全無，向埃妮德道歉後便離開餐廳，在街上躊躇閒晃著。他忽然想起昔日叔公生病時，總會到庇里牛斯山一處岩洞中蜷縮起來，發作過後，叔公又能舒展身子、再度生龍活虎，燒也退了，因為被岩石吞噬了。亞當斯柏格笑了笑。在這個大城市裡可找不到洞穴讓他像熊一樣蜷伏起來，也找不到凹地來吸收高燒並將祕密入侵者生吞活剝。這個入侵者此時可能已經跳到隔壁桌某個愛爾蘭人的肩上。
他的精神科醫師友人費雷茲可能會試圖查明原因，發覺隱藏的困擾，找出是什麼不明的折磨像囚犯般突然晃動起腳鐐手銬，是什麼樣的紛擾讓他發汗、抽搐，什麼樣的咆哮讓他直不起腰來。費雷茲一定會這麼說，亞當斯柏格知道他面對不尋常的病例時的貪婪與急切。他會問當第一隻張牙舞爪的貓跳上背部時，他正在說些什麼。會不會是卡蜜兒？還是魁北克？
他在人行道上停下來，尋思著頸子第一次冒汗時，他對唐格拉說了什麼。對了，林布蘭。他提到林布蘭，提到鄂儂庫的案子缺乏明暗對比。就是那個時候。早在聊起卡蜜兒或加拿大之前。而且他也應該向費雷茲解釋，說他從來不為了將肩膀上那隻惡毒的貓趕下來而擔心，說這是前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新鮮事，說每次發作都處於不同姿勢、不同地點，其間沒有絲毫關聯。親切的埃妮德和他的副手唐格拉之間，「黑水」的餐桌和布告欄之間有什麼關係？人擠人的酒吧和空空如也的辦公室有什麼關係？一點也沒有。即使費雷茲如此厲害的人物也得在這上頭栽跟斗，而祕密入侵者這種說法他也聽不進去。想到這裡，亞當斯柏格摩擦一下頭髮、手臂與大腿，重新熱身。接著他又繼續往前走，盡量恢復平常的體力，悠哉地閒逛，觀察遠處的行人，心神像浮木般游移。
第四次發作約在一小時後，當時他正沿著聖保羅大道往上走，再有幾步便到家了。受到攻擊後他彎下腰，手扶著路燈，在危險狂風中靜止不動。他閉上眼睛等待著。不到一分鐘後，他緩緩抬起頭，伸展雙肩，動動插在口袋裡的手指，忍受著龍捲風第四次席捲過後殘留下的驚恐。悲痛的感覺讓他眼眶泛淚，一種無名的悲傷。
他必須找出這名來，這種考驗、驚恐之名。因為儘管他和平常一樣一早進刑警隊辦公室，平淡地開始這一天，但一日下來他卻變了，明天他已無法再依循慣例。早上還是個正常人，晚上卻驚慌失措，一座火山倏地擋住他的去路，火山口則開向一個難解的謎。
他退離路燈，四下查看，彷彿檢視自己被害的犯罪現場，希望找到蛛絲馬跡透露從背後偷襲他的兇手姓名。他後退一公尺，回到被攻擊那一刻的確切位置。他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人行道，右手邊是燈光黯淡的商店櫥窗，左手邊是廣告看板，其他什麼也沒有。只有那塊招牌玻璃框裡的燈光，將黑夜照得清清楚楚。這就是狂風吹來之前他注意到的最後一樣東西。他凝神注視。一幅複製的古典油畫，打上一排廣告詞：「十九世紀學院派畫家。短期展覽。大宮殿。十月十八日到十二月十七日。」
畫中有個膚色淺淡、留著一把黑鬍子的健美小夥子，安逸地坐在海面一個大貝殼上，四周環繞著許多戲水女子。亞當斯柏格盯著畫看了片刻，不明白它如何能引發攻擊，就像與唐格拉的對話、他辦公室的座椅和煙霧瀰漫的「都柏林」酒吧也同樣令他不解。然而，一個正常人不可能彈指間變得心慌意亂。必須要有轉折，要有過渡期。這和鄂儂庫的案子一樣，缺乏明暗對比，黑暗與明亮的兩岸間少了橋梁。他無力地嘆了口氣，咬咬嘴唇，凝視空無乘客的計程車在黑夜裡到處兜轉。他伸手攔車，上車後，給了司機唐格拉的住址。(待續)他按了三次門鈴，唐格拉才睡眼惺忪地來開門。他看見探長五官似乎更加鮮明，鼻子更彎更突出，顴骨底下也出現陰影，不禁嚇一大跳。看來這次他和平日不一樣，脾氣來得快卻去得慢。唐格拉知道是自己越了線。事後，他不斷反覆思量可能的後果，會是衝突或認同呢？或者懲罰？又或者更糟？他止不住內心悲觀的巨浪翻騰，晚餐時更不斷反芻高漲的恐懼心情，但他盡量不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就和不讓他們知道左側引擎的問題一樣。最好的方法還是跟他們說一個關於霍香堇警官的新鮮趣事，一定能逗他們開心，尤其這麼魁梧的女子──她恐怕是米開朗基羅的傑作，此人雖然才華洋溢，卻不善於描繪柔軟而變化多端的女性胴體──竟然取了個柔弱野花的名字「香堇」。今天，香堇和最近處於低潮期的華熙說悄悄話時，一時激動，用手掌拍了影印機一下，結果已經卡住五天的滾輪立刻恢復正常。
雙胞胎當中一人問道，如果霍香堇拍的不是影印機而是華熙警官的頭會怎麼樣？會不會把華熙傷心的思緒都拍掉呢？霍香堇是不是用手按壓，就能改變人與物？於是每個孩子都去壓壓故障的電視機，以測試自己的能力──唐格拉只許每人壓一下──但仍然沒有畫面，老么還因此弄痛了手指。孩子上床之後，憂慮又再度將他帶進不祥的預感中。
唐格拉面對長官搔搔胸口，讓人有採取自衛動作的錯覺。
「快點，唐格拉。」亞當斯柏格喘息道：「我需要你幫忙，計程車在下面等著。」
瞬間回復平靜後的唐格拉也清醒了，匆忙套上外衣與長褲。亞當斯柏格並未懷恨在心，自己發脾氣的事已經被遺忘，已經被他的寬容或習慣性的不在意的光環所包圍。探長深夜來找他，一定是發生了謀殺案。
「在哪裡？」他回到探長身邊問道。
「聖保羅。」
兩人一塊走下樓梯，唐格拉則一面繫領帶一面圍上厚圍巾。
「有人喪命嗎？」
「老兄，快點，事態緊急。」
計程車來到廣告招牌旁邊停下。亞當斯柏格付車錢時，唐格拉訝異地看著空空的街道。沒有警車的閃光燈，沒有鑑識人員，只有冷清的人行道和悄然無聲的建築。亞當斯柏格抓住他的手臂，急急將他拉往招牌，然後也不放手便指著畫說：「唐格拉，這是什麼？」
「嗄？」唐格拉窘迫地應道。
「這幅畫啊，我問你這是什麼，有什麼含義？」
「可是被害人呢？」唐格拉轉過頭說：「被害人在哪裡？」
「在這裡。」亞當斯柏格指著自己說：「回答我，這是什麼？」
唐格拉半狼狽半驚駭地搖搖頭。接著這個夢一般的荒謬情況忽然變得有趣，油然而生的愉悅將他原本的憤怒一掃而光。他對亞當斯柏格充滿感激，他不但不記恨自己對他的辱罵，還無意中讓自己度過這麼一個怪誕至極的時刻。也只有亞當斯柏格有能力扭曲正常的生活，製造一些小小的出軌，一些短暫離奇的美麗火花。就算他大半夜裡擾人清夢，在刺骨寒風中把自己拖到「海神」面前，又如何呢？
「這小夥子是誰？」探長仍未鬆手。
「出水的涅普頓。」唐格拉微笑回答。
「你確定嗎？」
「羅馬人稱涅普頓，希臘人稱波賽頓，隨你高興。」
「這是海神還是地獄之神？」
「他們是兄弟。」唐格拉很高興自己能在這午夜時分講授神話課：「有三兄弟：黑帝斯、宙斯和波賽頓。波賽頓掌管海洋、海上的藍天與風暴，以及海底深處的威脅。」
亞當斯柏格這時才鬆開他的臂膀，背著手傾聽。
「這裡，」唐格拉繼續說，手指一面在廣告畫上遊走：「他被臣子與守護神所包圍。這是海神的恩澤，這是他懲罰的力量，以三叉戟和盤繞在淺水處的凶惡的蛇為象徵。這幅畫屬學院派，畫風柔弱傷感，看不出畫家是誰。應該是某個沒沒無名的人替中產階級沙龍畫的，很可能……」
「海神。」亞當斯柏格若有所思地打斷他的話：「很好，唐格拉，非常感謝。你回去繼續睡覺吧！抱歉，吵醒你了。」
唐格拉還來不及問詳細，亞當斯柏格已經攔下計程車，推他上車。他透過車窗看到探長慢慢走遠，瘦長駝背的身影在黑夜中微微地前後晃動。他笑了笑，不自覺地摸摸頭，一手就摸到帽子上殘留的絨球。這時他忽然擔心起來，便摸了三次絨球根以求好運。(待續)一回到家，亞當斯柏格立刻遍尋書房裡的各式藏書，想隨便找一本與涅普頓或波賽頓有關的。他在一本舊歷史教科書第六十七頁，發現一張海神英姿勃勃握著神器的圖片。他細瞧片刻，讀了關於這座浮雕的小段說明，然後書也沒放下、衣服也沒換，便倒在床上，渾身疲憊滿心哀傷。
凌晨四點左右，有隻貓在屋頂上大聲尖叫吵醒了他。他在昏暗中睜開眼睛，盯著床前較亮的窗框看。掛在手把上的外套像個大大的人影動也不動，彷彿有人侵入房裡看著他睡覺。那個祕密入侵者已經深入他的巢穴，不放過他。亞當斯柏格將雙眼一閉又隨即張開。是海神和他的三叉戟。
這回他的手臂開始顫抖，這回他的心跳加速。和前四次旋風帶來的感覺截然不同，是驚愕與恐懼。
他就著廚房的水龍頭喝了好多水，還用冷水潑溼臉和頭髮。隨後他打開所有櫥櫃想找點東西喝，只要是濃烈刺激的，什麼都行。在某處總會有這種東西吧，至少也有唐格拉某天晚上喝剩的。最後終於找到一個沒見過的陶瓶，他很快拔去瓶塞，鼻子湊到瓶口一聞，再看看標籤。刺柏子酒，四十四度。矮胖的瓶身隨他的手抖動著，他倒了一杯一口喝乾，連續兩杯。亞當斯柏格感覺全身都要肢解了，便癱在老舊的扶手椅上，只留一盞小燈亮著。
如今酒精麻痺了肌肉，他便可以思索，可以開始嘗試看清終於隨海神影像從洞穴中冒出來的怪獸。可怕的祕密入侵者，頑強、高傲的兇手，他稱之為「三叉耙」。三十年前，那個始終在逃的殺人犯攪得他生活動盪不安。十四年間，他不斷追蹤、圍捕，每次都希望捉到他，卻又不斷讓行蹤飄忽的獵物逃脫，追了落空，繼續再追。
還是落空。他為此放棄希望，甚至失去弟弟。「三叉耙」依舊逍遙法外，他是巨人，是魔鬼，是地獄的波賽頓。舉起三叉武器插入腹部，一刺斃命，在被害人身上留下一排三個紅色窟窿。
亞當斯柏格猛地坐起身來。辦公室牆上排列整齊的三個紅圖釘，三個血淋淋的窟窿。埃妮德手上拿的三齒長叉，三叉耙的反射。還有高舉權杖的海神。正是這些畫面令他如此痛苦，引發狂風怒掃、哀傷滿溢，致使復發的焦慮如土石流般來勢洶洶。
早該想到的，他此時暗想，早該將這些猛烈打擊與長久以來「三叉耙」帶給他的痛苦程度聯想在一起，因為從未有人使他如此痛苦、驚恐、憂傷、憤怒。十六年前，他不得不將這名殺人犯在他人生中挖出的大洞填平、堵死，然後遺忘。但這一天，這個洞竟突然毫無來由地在他腳下打開。
亞當斯柏格起身在房裡踱起方步，兩手交叉抱著肚子。一方面，他為了確認出風眼而如釋重負，甚至精神為之一振。旋風不會再來了。但「三叉耙」赫然再次出現卻令他害怕。這個星期一，十月六日，他就像穿牆而過的幽靈似的再度現身。令人憂心的復甦，無法解釋的重返。他將刺柏子酒的酒瓶放回原位，仔細地將杯子洗淨。他必須了解原因，知道這個老人為什麼復活。他平靜地進入刑警隊，「三叉耙」突然出現，這兩者間依舊沒有關聯。
他坐在地上，背靠著電熱器，兩手緊抱膝蓋，心裡想到叔公就是這樣窩在岩洞中。他得專注在某一點，目光瞄準最深處絕不鬆懈。再回到「三叉耙」的第一次出現，第一陣狂風。他正談到林布蘭，也就是他正在對唐格拉解釋鄂儂庫案的疑點。他回想這一幕，越是努力回憶當時說的話，畫面便越是像陷入泥中的小石頭一樣深深嵌入腦海。他看見自己坐在唐格拉的桌角，看見副手戴著削去絨球的軟帽，一臉不悅，看見白酒酒杯，和左邊射來的光線。他呢，正說著明暗對比。什麼姿勢？手臂交叉嗎？放在膝蓋上？手放在桌上？插在口袋？他的手在做什麼？
他拿著報紙。從桌上抓起，攤開，一面說話一面漫不經心地翻著。沒有看嗎？或者反而是盯著看？因為盯得太用力而致使波濤自記憶深處湧起。
亞當斯柏格看看錶，清晨五點二十。他連忙站起來，整一整皺了的外套便出門去。七分鐘後，他解除大門警報器，進入刑警隊辦公室。大廳冷冰冰的，技工本該在昨晚七點來的卻沒來。
他向執勤守衛打個招呼，便悄悄溜進隊長辦公室，不去驚動夜班人員。他只打開桌燈，開始找報紙。唐格拉這個人不會把報紙亂扔在桌上，最後果然在檔案櫃裡找到。他顧不得坐下，便急著翻找有無海神的蹤跡。結果更糟。第七頁有張模糊照片，擔架上躺著一具屍體，標題寫著「西提蓋姆一名少女被刺三刀喪命」。儘管照片顆粒粗大，仍看得出少女穿著淺藍色套頭毛衣，腹部上方三個紅色窟窿排成一列。
亞當斯柏格繞過桌子，坐到唐格拉的座椅上，手指間夾著明暗對比的最後一部分，眼尾餘光瞥見的三個傷口。過去看過無數遍的這血淋淋的記號，讓他留意到十六年來靜靜蟄伏在他記憶中的殺人犯的蹤影，這張照片驀地喚醒回憶，觸動可怕的警鈴，「三叉耙」又回來了。
此時他很平靜。他撕下這頁報紙，摺起來放進上衣暗袋。所有的元素都到位了，狂風不會再起。「三叉耙」也一樣，那只是從無意瞥見的影像挖掘出來的記憶，短暫的誤解過去，便該回到遺忘的洞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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