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後(來)事
內容簡介
不敢說出口的話,是最不可告人的祕密……
極大的恨,往往來自極大的愛
●十則彷若軀竅之殼的故事,細讀便能體會,每一回,靈魂最深處的哀變。
●當下還來不及感受,卻往往已釀成──日後災變的情感餘震。
地表上沒有一個人沒受過傷,但關於家庭的傷害卻是最深最痛的。它是影子,白天時讓你逞強,暗夜路燈下它遠比你茁壯。不敢說出口的話,是最不可告人的祕密,周紘立自剖家族故事後,他醞釀十年,從百來篇小說挑選出十篇作品。他要讓曾經受傷至今仍未康復、或永遠無法康復的讀者知道:極大的恨,往往來自極大的愛。
《後(來)事》可以解讀成「後來」、「後事」,都是事件發生後的餘震,他說:「真正的痛,總是事情發生後很久才知道。」於是,小說主角們還活在永恆裡,靠近愛同時懷抱著恨,讓事情懸宕、不塵埃落定,「即使死亡,也會有人繼續討論著,那麼,他或她依舊活著,於愛於痛的矛盾中。」
「假使散文是一號人格,那麼小說即是二號人格了:真正純粹的自我解放。」 ───〈虛構真實了我〉by周紘立
目錄
※推薦序/成為───袁瓊瓊
1.冥王星後事
2.霉事
3.家事
4.浴事
5.尋人啟事
6.不醒街
7.穴位
8.花祕
9.嫉劃
10.扭蛋森林
※附錄/私劇本
※後記/虛構真實了我
試閱
〈冥王星後事〉
鄭凱想搭的是自由落體。
他不怕高,只是缺乏經驗。
住了近四十年的房子在一樓,往上堆積幾戶人家,不過六層樓高度。他偶爾鍛鍊腳力,發顫地握住扶手,曲曲折折地攀爬,終究推開門緣貼「天增歲月人增壽」褪色春聯的安全門,兩座鋁水塔、被誰遺忘的草──假使照顧妥善,它是花的命運──站在近乎荒涼的樓頂,四周站著更高更偉岸的樓房。他的最高,不過是這區域裏的一個凹陷。甚麼藍天,現在流行的講法是天際線,造型奇特的屋頂包圍住、拼出蟲蛀似的邊邊角角,然後天空就剩下這樣了。如此不知不覺,鄭凱沒想過蓋房子的速度和工藝進展驚人,好像是昨天而已,剛打鋼筋灌水泥,轟隆隆,今天就拔高了,比他這棟樓高多兩三倍,並且美。而這外牆二丁掛老公寓顯得不合時宜,美的事物一但靠近自然趨避,於是禮讓出這小洞般的天。
等他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就像他列隊青春團體,人家短褲小背心,螢光粉紅鴨屎綠,聲音軟綿綿如蛞蝓爬行:「好高好恐怖,but老娘沒在怕。」幾個號稱「老娘」的美眉喝可樂啃熱狗,笑聲隨著人龍前進越來越尖銳。她們注意到鄭凱。鄭凱沒被年輕女人長時間注視的經驗,那使他聯想到「亂倫」。縱使他知道,他在她們隱約的耳語裏是奇怪的歐吉桑也沒關係,鄭凱無論如何就是要搭自由落體。
他蒐集資料一陣子了,自由落體五十三公尺,相當十七樓高度,視角大約是從頂樓再加十層的、左前方那棟「創世紀」新建案。他穿著Polo衫、抄腰西裝褲和預約的房仲見面,鄭凱想知道十七樓究竟有多高。乘電梯的話二十四秒,他默數拍子,「鄭先生你眼光真好!」小巢好吵但鄭凱依舊禮貌周到:「人往高處爬,是吧?」怎麼口不擇言地說了這樣乍聽有理經思量後又覺得哪兒不對勁的話?算了,重點是,他得到想要的答案了,落地窗外景色井然,往下望跟想像的一樣:卑微、渺小。甚麼扣除公設還有七十餘坪、思華洛斯奇水晶蓮花吊燈、寬螢幕液晶電視……等裝潢介紹,鄭凱絲毫沒放心裏,嗯嗯啊啊也是應對,瀏覽,然後下樓。下樓卻不是二十四秒,鄭凱數學還行,他知道這是電梯,除非失事否則不會更快,然而,他遇到八樓住戶摁了鍵,下樓時間共花四十一秒。
那麼掉下去呢?排隊時輪過幾回,經驗告訴他,不,準確說應該是手錶,滴答──滴答──滴──啊!滿載乘客的機器刷地墜落,恰恰三秒。那些搭過的人經過身旁時既開心又恐懼:「媽啊,差點漏尿!」話說完,繞到隊伍盡頭處,成為新一截尾巴。鄭凱想,他們,有男有女,為何嘴巴講的和做的不一樣?
為何嘴巴講的和做的不一樣。萌生的問句跑馬燈般的在心中馳騁,如此無聊想也過去一小時,陽光的溫度和它展現的亮有些落差,是涼點了,園區栽種的觀賞草卉蔭出長影子,下一批次裏就有鄭凱了。
從高而降的尖叫變得鮮明立體。
其中一個「老娘」吱吱喳喳說:「好想尿尿,怎麼辦?」三秒空檔,或許解褲頭鈕扣都不夠用,何況是走到角落的廁所,早不尿晚不尿,現在才意識到膀胱快爆炸,不就是藉口嗎?他一飲而盡剩餘的瓶裝水,瓶子塞進腳邊的不織布購物袋,裏面還有御飯糰,都是入園前的中午買的。餿了嗎?不知道。忽然他意識今天沒進一口飯,導致血糖低,頭暈目眩。鄭凱找到拒絕的藉口,並且執行。
排那樣久的隊,臨時放棄,很可惜沒錯,他想。
鄭凱頓悟「意識」才是萬丈深淵,如果沒有餓他老早完成使命,何必遮遮掩掩退出人潮……諸如此類的「如果」,鄭凱能細數超過一百個,而只需要一個,他就能從天迫降。他堅信多演練幾次枯燥排隊與聆聽尖叫,設想好墜落的情緒,一切都會自然而然的發生。
他躲在陰影裏啃食哇沙米鮭魚飯糰,細嚼慢嚥,嚐不出悶壞了沒有,芥末的濃嗆本質令大面積的醋飯和一丁點魚肉完全喪失滋味,他有點想哭,哭的原因是芥末,以及早知道飯糰仍在賞味期限幹嘛為了吃錯失搭自由落體的機會。適才嚷著要尿褲子的女孩走進了廁所,其他的,仍在驚聲尖叫說:「好高好恐怖,老娘還要再玩一次!」
(如果你是老娘,我是誰?)
Pluto Yen
爸說女生愛美很正常
在他生命安全許可下將無條件支持我
可是我媽說不可以(眼神死)
林素可 和其他15個人都說讚
關於林素可他見過她兩次面,話少嗓音低,大部分時間都在等鄭凱開口。鄭凱沉默無語時,林素可就抓裙擺、啜飲美式冰咖啡,她會找到方式舒緩自己的緊張。他曉得她的緊張。他能當她父親,那樣完好的女生,或許經營過一兩段戀情, 還沒對世界存有戒心的純淨牝幼鹿的年紀。林素可交給鄭凱一本書。
是本旅遊工具書。裏頭標有密密麻麻手寫字,關鍵字畫螢光筆:整形、面膜、人參雞等等詞彙。這些詞彙獨立於其他文字,意義重大地浮凸。
他戴著老花眼鏡,手不釋卷,像個老學究。
只是鄭凱專心的地點不在書房,在遊樂園。
周遭來來去去許多人,成群結黨的、家族旅遊的。在成群結黨的年輕人眼中,他被歸納到家族旅遊的爸爸那範疇去;在家族旅遊的中年人眼中,他應當屬於另組家庭旅遊的一家之主或者叔伯公,在此、一座星期六的遊樂園,鄭凱必須選擇開心。
入園人數爆滿,他的自由落體人龍綿延無盡,特地帶來打發時間的書薄瘦兩百頁,彩圖多過文字,再怎麼細心琢磨,眼光就是過濾不住重點,很快就讀完了。 頭頂花俏高帽的女孩接近他,好像他是座特殊的地標,吹響唇含的口哨,逼,喊:「從這位先生做起點,後面不要再排隊啦!」商量好似的,眾人分團擴散,離開鄭凱的後腦勺,越來越遠,聲音以及五顏六色的背影。女孩目送隊伍潮去,才驚覺鄭凱還站在原地讀旅遊書。
「先生,你怎麼還在這?」
(咦?大家都去哪了?)
「不好意思喔,搭自由落體的人數太多,怕是輪不到你。」
(很衰的意思莫過於此吧)
嗶──她近乎吶喊:「先生,你的家人呢?」
鄭凱被突如其來的哨音震得耳鳴,他轉頭四顧,竟指著不遠處的一男一女一孩童說:「在那裡!」搞得他像個迷路要找媽的學齡前幼嬰仔,他想,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自由落體,其餘的都可捨棄,為何要跟他敵對呢?
「快去吧,免得走散囉!」真是把他當孩子看待。女孩堅守崗位,非要鄭凱去找那家人,雖然眼波漾笑,雙手謙和有禮地作「捧」姿,他心中著實疙瘩。幾秒後,鄭凱將書夾在腋下,提起購物袋,往那三口之家的背影疾步逼近,彷彿,他真的是他們所遺漏的家族成員。
他黏著他們像背後靈。
或許不知情者順理成章把他當作一家人了,否則,管控咖啡杯人數流量的阿弟仔怎會邊按計數器邊對他們四人說:「歡迎,香草摩卡那架!」鄭凱正面迎擊新婚夫妻猶疑的眼神,小孩兩隻手牽扯兩個人:「快啊快啊!」連鎖效應似,後頭幾十個不耐煩的孩子有樣學樣「快啊快啊」,他們就進來了。以三比一的比例來看,咖啡杯裡的鄭凱是砂糖的角色,然而,他是那麼扞格不入,比較像是失手錯加的鹽。夫妻倆年輕,未滿三十,皮膚閃著憧憬般的暈光,他在林素可臉上也見過,他們以說話掩藏尷尬的情緒,而孩子成為現成的道具:「阿呆呆,開不開心?」「就說別這樣叫他,說笨了怎麼辦?」「開個玩笑罷了,我媽小時候常罵我畜生啊。」「總之,我希望你對『小禹』尊重些。」父親口中的阿呆呆、母親稱為小禹的孩子的甜膩嗓音切斷爭執:「阿呆呆最smart!」
背景音樂是給愛麗絲,單身幾十年的鄭凱對這音樂熟透,每逢偶數日他都要拎著垃圾去巷口丟。
現在咖啡杯順時針轉,握緊拋光扶手,沁出滿手汗,以星宿布置的LED燈泡穹頂成為單眼相機長時間曝光拍攝的流星雨,運轉的機殼芮氏規模六地震動起來,他想,災難啊災難。鄭凱兩瓣淡紫的嘴唇抿得緊,他無法鬆懈作為一個成熟男人的尊嚴,他想吶喊的慾望託付給對面的孩子。
現在咖啡杯逆時針轉,他們,世界末日般的相擁,伴隨尖叫。
鄭凱也有過一家三口的家庭經驗。
那三年內與三年前,生活模式幾乎沒甚麼變化:他七點半起床刷牙洗臉,理齊領口,乘公車復轉另線公車去另個行政區的區公所上班,安安穩穩的鐵飯碗,除非自己絕食,不然這碗飯足以蔭祐妻子和兩周歲的女兒衣食無虞。對了!要說變化,就是生命走進了兩個人,他的薪水頓時被賦予養育的責任。他熟悉接手事務內容,每條街每條街上的住戶每條街上的住戶的成員,輪廓大概明白;他沉默寡言,回家的意義逐漸變成吃飯睡覺。他的妻子埋伏念頭想,鄭凱不了解她,待念頭茁壯斤斧難斲如同產後她難以收回的腰間肉,某日,她在鄭凱下班剛踏進廳 門沒多久,極平靜地說:「你不了解我。」
彼時他回應:「那我該怎麼做?」鄭凱的問句讓妻子陷入思考,時而手指捲髮,時而輕咬下嘴唇,之後:「我也不知道。」這話沒錯,媒妁之言並非月老欽點,單身男女被雙方親友適時敲邊鼓,看順眼覺得對方不討厭,就輕易地交出配偶欄的位置,他們成為合法夫妻,一年後生了女兒,身分如枝葉脈絡斜岔出去,如果妻子有足夠的耐心,曾經,他以為這棵家族樹必當開枝散葉。但,這計畫夭折了。妻子護著嬰孩:「你不了解女人。」鄭凱不曉得女人屏除掉生理構造和男人不同,密林秘徑的心事,應該沒兩樣吧?為何妻把自己講成另外一種生物?
現在咖啡杯順時針轉,他們,劫後餘生般的相擁,轉速趨緩。
他們一起搖搖晃晃地起身,離開香草摩卡。
孩子雀躍地向鄭凱揮舞小小手:「See u!Grandpa!」
(半路認親哪真是,為甚麼不叫pa?)
Pluto Yen
實行哇沙米鮭魚飯糰減肥法
但我媽今天又煮一大桌,沒在跟你們開玩笑
滿滿一大桌菜
明知道我在減肥真是吼(動筷子)
林素可 和其他15個人都說讚
鄭凱想搭的是自由落體。
他不怕高,只是缺乏經驗。
住了近四十年的房子在一樓,往上堆積幾戶人家,不過六層樓高度。他偶爾鍛鍊腳力,發顫地握住扶手,曲曲折折地攀爬,終究推開門緣貼「天增歲月人增壽」褪色春聯的安全門,兩座鋁水塔、被誰遺忘的草──假使照顧妥善,它是花的命運──站在近乎荒涼的樓頂,四周站著更高更偉岸的樓房。他的最高,不過是這區域裏的一個凹陷。甚麼藍天,現在流行的講法是天際線,造型奇特的屋頂包圍住、拼出蟲蛀似的邊邊角角,然後天空就剩下這樣了。如此不知不覺,鄭凱沒想過蓋房子的速度和工藝進展驚人,好像是昨天而已,剛打鋼筋灌水泥,轟隆隆,今天就拔高了,比他這棟樓高多兩三倍,並且美。而這外牆二丁掛老公寓顯得不合時宜,美的事物一但靠近自然趨避,於是禮讓出這小洞般的天。
等他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就像他列隊青春團體,人家短褲小背心,螢光粉紅鴨屎綠,聲音軟綿綿如蛞蝓爬行:「好高好恐怖,but老娘沒在怕。」幾個號稱「老娘」的美眉喝可樂啃熱狗,笑聲隨著人龍前進越來越尖銳。她們注意到鄭凱。鄭凱沒被年輕女人長時間注視的經驗,那使他聯想到「亂倫」。縱使他知道,他在她們隱約的耳語裏是奇怪的歐吉桑也沒關係,鄭凱無論如何就是要搭自由落體。
他蒐集資料一陣子了,自由落體五十三公尺,相當十七樓高度,視角大約是從頂樓再加十層的、左前方那棟「創世紀」新建案。他穿著Polo衫、抄腰西裝褲和預約的房仲見面,鄭凱想知道十七樓究竟有多高。乘電梯的話二十四秒,他默數拍子,「鄭先生你眼光真好!」小巢好吵但鄭凱依舊禮貌周到:「人往高處爬,是吧?」怎麼口不擇言地說了這樣乍聽有理經思量後又覺得哪兒不對勁的話?算了,重點是,他得到想要的答案了,落地窗外景色井然,往下望跟想像的一樣:卑微、渺小。甚麼扣除公設還有七十餘坪、思華洛斯奇水晶蓮花吊燈、寬螢幕液晶電視……等裝潢介紹,鄭凱絲毫沒放心裏,嗯嗯啊啊也是應對,瀏覽,然後下樓。下樓卻不是二十四秒,鄭凱數學還行,他知道這是電梯,除非失事否則不會更快,然而,他遇到八樓住戶摁了鍵,下樓時間共花四十一秒。
那麼掉下去呢?排隊時輪過幾回,經驗告訴他,不,準確說應該是手錶,滴答──滴答──滴──啊!滿載乘客的機器刷地墜落,恰恰三秒。那些搭過的人經過身旁時既開心又恐懼:「媽啊,差點漏尿!」話說完,繞到隊伍盡頭處,成為新一截尾巴。鄭凱想,他們,有男有女,為何嘴巴講的和做的不一樣?
為何嘴巴講的和做的不一樣。萌生的問句跑馬燈般的在心中馳騁,如此無聊想也過去一小時,陽光的溫度和它展現的亮有些落差,是涼點了,園區栽種的觀賞草卉蔭出長影子,下一批次裏就有鄭凱了。
從高而降的尖叫變得鮮明立體。
其中一個「老娘」吱吱喳喳說:「好想尿尿,怎麼辦?」三秒空檔,或許解褲頭鈕扣都不夠用,何況是走到角落的廁所,早不尿晚不尿,現在才意識到膀胱快爆炸,不就是藉口嗎?他一飲而盡剩餘的瓶裝水,瓶子塞進腳邊的不織布購物袋,裏面還有御飯糰,都是入園前的中午買的。餿了嗎?不知道。忽然他意識今天沒進一口飯,導致血糖低,頭暈目眩。鄭凱找到拒絕的藉口,並且執行。
排那樣久的隊,臨時放棄,很可惜沒錯,他想。
鄭凱頓悟「意識」才是萬丈深淵,如果沒有餓他老早完成使命,何必遮遮掩掩退出人潮……諸如此類的「如果」,鄭凱能細數超過一百個,而只需要一個,他就能從天迫降。他堅信多演練幾次枯燥排隊與聆聽尖叫,設想好墜落的情緒,一切都會自然而然的發生。
他躲在陰影裏啃食哇沙米鮭魚飯糰,細嚼慢嚥,嚐不出悶壞了沒有,芥末的濃嗆本質令大面積的醋飯和一丁點魚肉完全喪失滋味,他有點想哭,哭的原因是芥末,以及早知道飯糰仍在賞味期限幹嘛為了吃錯失搭自由落體的機會。適才嚷著要尿褲子的女孩走進了廁所,其他的,仍在驚聲尖叫說:「好高好恐怖,老娘還要再玩一次!」
(如果你是老娘,我是誰?)
Pluto Yen
爸說女生愛美很正常
在他生命安全許可下將無條件支持我
可是我媽說不可以(眼神死)
林素可 和其他15個人都說讚
關於林素可他見過她兩次面,話少嗓音低,大部分時間都在等鄭凱開口。鄭凱沉默無語時,林素可就抓裙擺、啜飲美式冰咖啡,她會找到方式舒緩自己的緊張。他曉得她的緊張。他能當她父親,那樣完好的女生,或許經營過一兩段戀情, 還沒對世界存有戒心的純淨牝幼鹿的年紀。林素可交給鄭凱一本書。
是本旅遊工具書。裏頭標有密密麻麻手寫字,關鍵字畫螢光筆:整形、面膜、人參雞等等詞彙。這些詞彙獨立於其他文字,意義重大地浮凸。
他戴著老花眼鏡,手不釋卷,像個老學究。
只是鄭凱專心的地點不在書房,在遊樂園。
周遭來來去去許多人,成群結黨的、家族旅遊的。在成群結黨的年輕人眼中,他被歸納到家族旅遊的爸爸那範疇去;在家族旅遊的中年人眼中,他應當屬於另組家庭旅遊的一家之主或者叔伯公,在此、一座星期六的遊樂園,鄭凱必須選擇開心。
入園人數爆滿,他的自由落體人龍綿延無盡,特地帶來打發時間的書薄瘦兩百頁,彩圖多過文字,再怎麼細心琢磨,眼光就是過濾不住重點,很快就讀完了。 頭頂花俏高帽的女孩接近他,好像他是座特殊的地標,吹響唇含的口哨,逼,喊:「從這位先生做起點,後面不要再排隊啦!」商量好似的,眾人分團擴散,離開鄭凱的後腦勺,越來越遠,聲音以及五顏六色的背影。女孩目送隊伍潮去,才驚覺鄭凱還站在原地讀旅遊書。
「先生,你怎麼還在這?」
(咦?大家都去哪了?)
「不好意思喔,搭自由落體的人數太多,怕是輪不到你。」
(很衰的意思莫過於此吧)
嗶──她近乎吶喊:「先生,你的家人呢?」
鄭凱被突如其來的哨音震得耳鳴,他轉頭四顧,竟指著不遠處的一男一女一孩童說:「在那裡!」搞得他像個迷路要找媽的學齡前幼嬰仔,他想,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自由落體,其餘的都可捨棄,為何要跟他敵對呢?
「快去吧,免得走散囉!」真是把他當孩子看待。女孩堅守崗位,非要鄭凱去找那家人,雖然眼波漾笑,雙手謙和有禮地作「捧」姿,他心中著實疙瘩。幾秒後,鄭凱將書夾在腋下,提起購物袋,往那三口之家的背影疾步逼近,彷彿,他真的是他們所遺漏的家族成員。
他黏著他們像背後靈。
或許不知情者順理成章把他當作一家人了,否則,管控咖啡杯人數流量的阿弟仔怎會邊按計數器邊對他們四人說:「歡迎,香草摩卡那架!」鄭凱正面迎擊新婚夫妻猶疑的眼神,小孩兩隻手牽扯兩個人:「快啊快啊!」連鎖效應似,後頭幾十個不耐煩的孩子有樣學樣「快啊快啊」,他們就進來了。以三比一的比例來看,咖啡杯裡的鄭凱是砂糖的角色,然而,他是那麼扞格不入,比較像是失手錯加的鹽。夫妻倆年輕,未滿三十,皮膚閃著憧憬般的暈光,他在林素可臉上也見過,他們以說話掩藏尷尬的情緒,而孩子成為現成的道具:「阿呆呆,開不開心?」「就說別這樣叫他,說笨了怎麼辦?」「開個玩笑罷了,我媽小時候常罵我畜生啊。」「總之,我希望你對『小禹』尊重些。」父親口中的阿呆呆、母親稱為小禹的孩子的甜膩嗓音切斷爭執:「阿呆呆最smart!」
背景音樂是給愛麗絲,單身幾十年的鄭凱對這音樂熟透,每逢偶數日他都要拎著垃圾去巷口丟。
現在咖啡杯順時針轉,握緊拋光扶手,沁出滿手汗,以星宿布置的LED燈泡穹頂成為單眼相機長時間曝光拍攝的流星雨,運轉的機殼芮氏規模六地震動起來,他想,災難啊災難。鄭凱兩瓣淡紫的嘴唇抿得緊,他無法鬆懈作為一個成熟男人的尊嚴,他想吶喊的慾望託付給對面的孩子。
現在咖啡杯逆時針轉,他們,世界末日般的相擁,伴隨尖叫。
鄭凱也有過一家三口的家庭經驗。
那三年內與三年前,生活模式幾乎沒甚麼變化:他七點半起床刷牙洗臉,理齊領口,乘公車復轉另線公車去另個行政區的區公所上班,安安穩穩的鐵飯碗,除非自己絕食,不然這碗飯足以蔭祐妻子和兩周歲的女兒衣食無虞。對了!要說變化,就是生命走進了兩個人,他的薪水頓時被賦予養育的責任。他熟悉接手事務內容,每條街每條街上的住戶每條街上的住戶的成員,輪廓大概明白;他沉默寡言,回家的意義逐漸變成吃飯睡覺。他的妻子埋伏念頭想,鄭凱不了解她,待念頭茁壯斤斧難斲如同產後她難以收回的腰間肉,某日,她在鄭凱下班剛踏進廳 門沒多久,極平靜地說:「你不了解我。」
彼時他回應:「那我該怎麼做?」鄭凱的問句讓妻子陷入思考,時而手指捲髮,時而輕咬下嘴唇,之後:「我也不知道。」這話沒錯,媒妁之言並非月老欽點,單身男女被雙方親友適時敲邊鼓,看順眼覺得對方不討厭,就輕易地交出配偶欄的位置,他們成為合法夫妻,一年後生了女兒,身分如枝葉脈絡斜岔出去,如果妻子有足夠的耐心,曾經,他以為這棵家族樹必當開枝散葉。但,這計畫夭折了。妻子護著嬰孩:「你不了解女人。」鄭凱不曉得女人屏除掉生理構造和男人不同,密林秘徑的心事,應該沒兩樣吧?為何妻把自己講成另外一種生物?
現在咖啡杯順時針轉,他們,劫後餘生般的相擁,轉速趨緩。
他們一起搖搖晃晃地起身,離開香草摩卡。
孩子雀躍地向鄭凱揮舞小小手:「See u!Grandpa!」
(半路認親哪真是,為甚麼不叫pa?)
Pluto Yen
實行哇沙米鮭魚飯糰減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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