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邪教

一三八

      文森看到米娜從污水管裡爬出來的時候，他只想擁抱她。但他知道這絕對不可行。她一身臭烘烘的，髒兮兮的衣物全都黏在身上。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個力氣。克制自己的幽閉恐懼耗盡他體內所有精力。米娜瘋狂抓頭。三隻碩大的蜘蛛從她頭上掉下來，一溜煙消失在地面。文森決定跟從它們的腳步仰躺在草地上，眺望澄澈的藍空。

      在黑暗中待了一段時間後，光線刺痛他的眼睛。但無所謂。他又可以呼吸了。他四周有空氣與空間。他轉頭。米娜也仰躺了下來，雙臂伸展彷彿要在草地上畫出雪天使。她竟自願躺在地上的事實說明了她剛剛經歷的事。她的大腦分泌了大量腎上腺素，指揮身體進入生存模式，協助她爬過那段污水管，此刻也還阻隔在她和周遭世界之間。但也撐不久了。她頰上有閃閃淚痕。他們確實在髒污中掙扎出一條路。她散發惡臭。但他只看到她的美麗更勝以往。

      「去他媽的。」她狠狠啐道。

      他猜她應該很想馬上扯掉身上的衣物。但她似乎和他一樣，還殘餘有一絲力氣。

      「他到底有多變態？」她終於說道，目光定在和他同一片藍空。「如果你說的沒錯，他就是計畫幹掉所有人，然後自己開溜獨活。你覺得他打算帶著諾娃一起嗎？還是她也得死在裡面？無論如何都不遺棄子女不該是父母的天性嗎？」

      文森看著一片白雲緩緩飄過無際藍空。他細細思量。他知道這個問題問的遠遠不只是約翰．溫黑根。他必須小心處理。米娜的盔甲從不曾出現這樣的裂縫，也不曾展現任何談論她心底這道未癒傷口的意願。所以他從不想主動過問。挑選時機的人不該是他。

      「我不認為……」他口氣遲疑。「我認為這個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雖然很多人都希望有。我的看法是，父母對子女的愛是世上最強大的力量。這一點我可以用科學、心理學、以及進化論觀點的角度去解釋。但我認為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東西——某種無法以生物學或物種存亡來解釋的東西。我想稱呼為禮物，但這種詮釋會導致諸如禮物來自何人的沒有必要的問題。

      他暫停，再度遲疑。這是他對事物狀態認知最外圍的部分，而他也不想用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羞辱到米娜。

      「那種愛能消弭一切鴻溝，」他說。「妳知道那個所羅門王的故事吧？兩個女人前來找這位以睿智見稱的國王。兩個女人都宣稱一個嬰孩是自己的骨肉，因而爭執不下。國王抽劍宣稱要把孩子一剖為二，兩人各執一半。其中一個女人大力贊同，另一個則說她願意把孩子交給第一個女人、不要孩子因此喪命。所羅門王當下判定第二個女人才是孩子的親生母親，因為她願意為了孩子犧牲自己的快樂。」

      米娜沉默良久。

      「那是我做過最困難的一件事，」她終於開口道。「放棄她。但我知道這是為了她好。至少我當時以為自己知道。我不想要她在跟我一樣的情況下長大。有一個不足信賴的母親。一個陷溺在成癮問題中的母親。我沒有東西可以給她，什麼都沒有。我什麼也不是。我只是一副空殼。我不認為自己能成就得了任何事，我不認為自己有任何東西可以給她。」

      「妳說的是娜塔莉嗎？」

      「是的。娜塔莉。」米娜溢出一記嗚咽，很快又收拾心情。一片新來的雲飄過她上空。她以低沉微弱的聲音繼續說下去。

      「他受到很深的傷害，文森。因為我離開他。但更因為我離開娜塔莉。所以他對我發出最後通牒。如果我要走，就是永遠離開。離開她的生命。離開他的生命。我想……不，我知道他沒有任何惡意。他不是那種人。他當時相信——現在也依然相信——貫徹始終的一致性是對娜塔莉最好、最重要的一點。他自有他的理由。他有他自己的心理包袱，一如我們所有人。但我知道他對我發出最後通牒時絕對是以她為考量的最重點。一部分的我也不能怪他。我選擇離開。她只有五歲，而我選擇離開她。」

雲飄走了，陽光溫暖怡人。但陽光對米娜一身衣物散發的異味毫無助益。文森翻身側躺看著她。他這套西裝這下應該沾滿了草漬，更別提來自污水管的屎糞。他自己應該也臭翻天了。

「生而為人最美妙的一點，」他說，「就在於一切——或者至少大部分的東西——都會改變。妳和當初早已不是同一個人了。妳身上沒有任何一個細胞來自當時。妳的想法也一樣。今天的妳已經可以用妳當初辦不到的方式面對娜塔莉了。」

「但要是她不想認識我呢？」

這句話像一記對空的痛苦吶喊。文森想要碰觸她、跟她保證她錯了，但他的手終究還是平放在草地上。此時此刻，她遙不可及。

「我沒有說這會是件容易的事。但機會出現了。她父親為妳開了門。此舉絕對有其意義。」

「他別無選擇，」米娜說。「如果全由他來決定，我絕對還被晾在門外。」

「不要這麼說。有時即便情況迫人，人們還是會選擇做他們真的想做的事。」

米娜沒有回應。一片新的雲飄過來，開始追逐第一朵棉球雲。

「你剛剛在裡頭數的是什麼數字？」她半晌後開口問道。

「質數。我必須讓自己的海馬迴維持冷靜才能繼續往前爬。」

「嗯。」他們在沉默中又並肩躺了一會。

「有件事我不得不問，」她說。「你脖子上不時會出現紅色勒痕——我該要為你擔心嗎？」

「妳指的是什麼？」他看著她說道。「噢，那個。我還以為看不出來。那來自我的一項表演。不過都已經結束了。」

「所以說……不是窒息式性愛？」

他無法遏抑地放聲大笑，豪放的笑聲響徹林間。如此豪邁、解放。米娜也不住微笑。他用手揩去眼角的淚水，平靜下來。

「妳知道原子是如何形成的嗎？」他問道。

「原子？」

「是的，原子。它們是在星體內部形成的。」

「比如說太陽？」她說，向陽瞇起眼睛。

他點點頭，也望向天空。遙遠的藍空彼端正是星體所在。在黑暗中。

「星體其實就是個原子製造廠，」他說。「在星體最熾熱的內部中心，正是組成宇宙萬物的基本要素生產地。那些原子被投射向太空，四處散佈。比如說這裡，在地球上。妳眼睛所見的一切——所有的人與物——都是從來自千千萬萬不同星體的原子所構成的。」

米娜開始輕扯上衣。她體內的警戒系統顯然終於判定險境已過，腎上腺素開始消退。隨之而來的是對自己衣服上沾了哪些東西的認知。

「衣服的布料當然也是，」他說。「以及我們所躺的這片土地。還有妳和我。說我們來自星星並不是什麼詩意的浪漫宣言，而是科學的事實。一切都是來自星體的原子構成的。」他陷入沉默，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我們為什麼會談起原子？」她說，不再拉扯上衣。

「因為當我跟妳在一起的時候……」他說，突然又停下。

他嚥下口水。他直視她的雙眼。那雙碩大澄澈、包含了她之為她的一切的眼睛。米娜之為米娜的一切。那雙看得到他的眼睛。他不得不移開目光。然後再次直視她的眼睛。

決定的時刻到了。「我知道這聽起來有多老套。但是當我和妳在一起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妳和我是用來自同一個星體的原子組成的。那星體如此遙遠，以至於那些原子抵達地球的時候，所剩的原子數量僅夠組合成妳和我。沒有其他人擁有的星體原子。因為我……我彷彿……」

該用哪一個字詞？認識妳？了解妳？不。都不夠好。

「我覺得我懂妳，米娜，」他說。「在這裡。」

他先指指自己的頭，然後又改變主意指向自己的胸口。

「那種懂，就好像我從來沒懂過任何人。我沒有辦法解釋得更清楚。」

她緩緩點頭，沒有回答。他很可能讓自己出了個大洋相。他吃力地坐起來。

「要回去了嗎？」他說。

「如果不能在三十秒內擺脫這身衣服，我就要放聲尖叫，」她說，一邊從長褲口袋裡掏出汽車鑰匙。「不過我車上有乾淨內衣褲。當然只有我的。你只能用濕紙巾將就處理一下了。」

文森低頭檢視身上這套髒污破損的西裝。他回家後可得想辦法解釋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