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從前從前，有間古書店

作者序

書店學徒

拜A形立牌所賜，我終於找到了。立牌的腳粗粗短短，而且少了一隻（可想而知一定發生過街頭意外，只是早已被人們遺忘），剩下的三隻腳搖搖晃晃。油漆大塊剝落，但依然看得出大部分的店名：「亨利・莎樂倫有限公司──精美書籍與印刷品」。我從店門口經過了兩次都沒發現，書店藏在一條小街道上，而這條街最廣為人知的特點，就是完全沒有人知道這個地方。薩克維爾街（Sackville Street）有如退化的尾巴，兩頭分別通往皮卡迪利路（Piccadilly）與攝政街（Regent Street），這兩條路從早到晚都擠滿撐傘的行人，汽車喇叭聲不絕於耳，儘管如此，薩克維爾街卻是出了名的商業死路。大家都說在這條街開店無異於送死，難怪在那個寒冷的十一月清晨來到這裡時，我總覺得氣氛有點陰森。

那天我去薩克維爾街是為了面試工作。常有人問我，如何在莎樂倫這樣的書店得到工作機會。當時的我是個在倫敦漂的年輕人，像許多同輩的人一樣，我整天奮力想抓住虛無縹緲的職場前程，機會卻總是在最後一刻從我手中溜走。在一個特別絕望的時刻，我搜尋職缺的過程中意外飄盪到網路遙遠的角落，看到有家書店在徵學徒。那則廣告不太動人。維多利亞時代的薪資，工作職務含糊不清，整體流露出狗急跳牆的感覺。不過至少有一個好處：不需相關經驗。應徵之後不到一天，我就接到電話，通知我去和店長面試。

面試當天，我提早抵達──進入珍本書買賣這個圈子之前，有約我都會提早到。我踏著自信的步伐來到雙扇門前，拿出那種會讓人想立刻雇用的氣勢用力一推。門沒有開，只是發出相當大的嘎嘎聲。我改為用拉的。這時我發現，店裡的人冷冷看著怎樣也打不開門的我，但我沒有放棄。我改為推右邊的門，終於跌跌撞撞走進去，低聲隨口說著道歉的話，但聲音立刻消失，我眼前的場景實在太過震撼。

第一波衝擊來自氣味。古書店獨有的氛圍。大量舊書集中在一起時，會製造出一種惆悵的感受。舊書散發出一種淡淡幽怨的氣味，彷彿每一本都隱約領悟到，自己錯過了成為全球暢銷書的機會。我看看四周色彩繽紛的書架，幾張桌子上高高堆滿各種可疑的物品，還有歪七扭八的家具，書本相關的各種雜物四處亂放。一般人想到古書店時，很難會冒出「色彩繽紛」這個詞，但我去過的每一家真的都是如此。幾條柱子支撐著皸裂的屋頂，也擋住了視線，讓人無法一眼看清店面的全貌，似乎必須穿過一堆堆隨時會倒塌的經典文學作品，才能去到最裡面。許多人在陰暗中走來走去，門開了又關。非常安靜，只有書架的小心眼嘎嘎抱怨，還有腳步移動的聲音，藏在某個黑暗角落的電話響個不停。

我默默感受這一切，不知道呆站了多久，終於有人將我從呆滯狀態中拯救出來。那個人十分熱心，一頭銀髮，腰不太好，原來他就是店長安德魯。至今我還沒有遇到過比他更擅長化解危機的人。我曾經看過有人殺進店裡一副要放火的樣子，但和安德魯聊個三分鐘之後，不但約好改天一起吃飯，還買了一本書。走出店門時他一臉迷惑，似乎想不起原本來店裡要做什麼。後來我漸漸明白，莎樂倫書店是個小地方，我原本以為店長一定是高高在上、嚴肅權威的大人物，但我很快就拋開那種想法。
　
店面正中央有一道堂皇的樓梯，他帶我走到地下樓層，穿過印刷品部門，那裡掛滿各種海報、插圖，以及其他吸引視線的神奇物品。我們匆匆走過，進入旁邊的房間，裡面堆滿編目參考書籍。安德魯一臉不好意思地對我笑笑，努力想從雜物堆中撈出兩張椅子，可惜不太成功。門一關上，所有聲音立刻消失。堆滿書籍的書架能夠隔絕外界的聲音，這種奇特的效果，讓書店免於四周道路的交通噪音喧擾。習慣在大城市工作、生活的人，尤其是倫敦這樣的城市，一定知道汽車與引擎的低頻聲響會滲透靈魂──交通噪音持續不斷，只有少數地方能躲過。書店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坐下，因為空間太小，幾乎難以容納兩個人。安德魯似乎察覺到這個問題，於是把椅子往後退，靠在一堆老舊的書籍交易雜誌上。他告訴我，這裡是編目室。他承認，這個房間基本的功能是「沒有地方放的東西都先堆在這裡」。經過幾個月在倫敦求職未果的辛酸，我不禁覺得這句話是我的寫照。

安德魯之所以如此善於安撫人心，部分是因為他有一雙鷹眼，遠遠就能看透一個人。其實要成為稱職的珍本書店員，必須具備這種能力，但安德魯絕對是此道的大師。他只花了不到十秒的時間估量我一番，然後其他的時間都用來閒聊，抱怨這些年書店很難找到可靠的新員工。我從他的話裡參透出──或者該說是他自己講的，因為我沒想到他會如此坦白，嚇得我頭腦空白──每年書店都會雇用年輕又聰明的新人，不但前程看好，也有足以匹配的學歷與證照，每次他們都以為一定找到了完美員工。只可惜他們找到的小神童每個都只任職半年左右，然後就會跳槽去藝術領域中薪水更好（也更能接觸日光）的工作。他想找一個願意留下來的人，長期的員工。他表示，店裡的員工已經受不了每年都得記住新名字，頻繁異動也造成很大的不便。他說明雇用條件：受聘的學徒至少必須任職兩年，完成培訓計畫，成為足以勝任的古書交易人員，之後公司盼望能留下來成為全職員工。

讀者啊，我必須承認，當下我點頭如搗蒜，彷彿表演特技的海豹。雖然說書店學徒的薪資凍漲已久，差不多從一八四○年老古玩鋪開張之後就沒有調整過，但我早已習慣了低薪，相較之下這裡的待遇還好一點。除此之外，悲慘窩在辦公室小隔間是我不斷遭遇的夢魘，書店工作對我而言有如救生索。即使這裡到處是搖搖欲墜的物品，我只要一動就可能摔壞公司寶貴的歷史紀念品。

面試開始得快、結束得也快。我還記得當時認定自己絕對表現很差，因為我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就出來了。店長說我可以走了，加上一句「過幾天我們會聯絡你」。我的心重重沉落。

當天下午三點，就接到電話通知我去上班。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錄取，有點懷疑他們可能是射飛鏢決定的，也可能單純將我誤認成別人，最後只好將錯就錯。無論如何，幾天後，我再次來到那道雙扇門前，身上穿著老舊西裝，心中懷抱嶄新理想。

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有意思，我竟然如此輕易便踏上這段旅程。在網路上無意間看到一則不太用心的徵人啟事。鬼鬼祟祟的面試。匆匆擦好的皮鞋（後來再也沒擦過）。倏忽間，我就做起了珍本書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