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青瓜不動

富次郎一邊等候阿近臨盆，一邊等候那位不知何時會來的說故事者。其實也沒什麼，就只是引領期盼的事由一個增加為兩個罷了，但富次郎卻失去耐性。

──行然坊那傢伙，果然是個不值得信賴的假和尚。

富次郎漸感怒火中燒，他自言自語道「話說回來，我已經算是很有耐性了，因為從那天到現在，已經是第九天了」，他在起居室裡望著自己偷偷在月曆上畫的叉叉，重重呼出鼻息。這時，他聽到有個腳步聲從隔門外的走廊上快步跑來，緊接著，對方在轉角處重重跌了一跤。咚、叩！

「啊，好痛。」

此人是新太，痛得都快哭了。

「小、小少爺～」

「喂，別在走廊上奔跑。」

「呃，可是，來、來、來了。」

富次郎心臟差點從嘴巴跳了出來。他急忙做好心理準備。

「阿近她開始陣、陣、陣痛了嗎？」

「咦！不是，是黑白之間的客、客人來了。」

什麼嘛。

富次郎將來到喉嚨停住的心跳又嚥了回去，理好衣服的衣襟和下擺，走向走廊。新太剛才那一撞似乎力道不小，一副都快哭了的模樣。

「撞痛的地方先去降溫。客人由我來帶路。」

「是，對不起。客人在廚房後門。」

富次郎清咳一聲，走向廚房。黑白之間的說故事者，不論身分尊卑，一律都由後門走進三島屋。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身為第二位聆聽者的富次郎也不清楚。不過，應該是隨著奇異百物語在江戶市內打響了名號，有必要多一層顧慮，保護說故事者不受周遭打探的目光侵擾。

富次廊穿著白色的分趾鞋襪，快步踩過長長的走廊。

「抱歉，讓您久等……。」

當他走進廚房時，不禁倒抽一口氣，說到一半的話卡在半空。

後門的門檻外，站著一名圓臉、個頭嬌小的女子。

今天一樣天氣好，更能強烈感受到梅花的香氣。但從女子的站姿卻聞到一股土味。

雖然已不年輕，但也還不到老太太的年紀，長度及膝的條紋圖案衣服外，穿著一件厚實的鋪棉背心，再搭上小碎花圖案的護手、布質綁腿，以及草鞋。一個小包袱纏在肚子上。這應該是她的隨身行李吧。

一般都背在背後的隨身行李，為什麼纏在肚子上呢？因為她背後背著一個更大的行李。

那個行李用一塊骯髒的白棉布包纏，外面再縱橫交錯地綁上麻繩。女子就這樣手握麻繩，背著那個行李。

沒錯。應該使用「背著」這個語詞來形容。但總覺得用「行李」來稱呼她背後的東西，好像會遭天譴。

整體呈現人的形體，彎起的右手手肘處，從白棉布的縫隙處露出。左手則是自手肘以下完全露在外頭，就像要由下往上舉起般緊握的拳頭，握著某個東西。頭頂纏的白棉布鬆脫，可以看出一個像圓髻的東西。

──是某種雕像。

可能是佛像。也可能是神將或童子像。

女子身長未達五尺（※日本的五尺約151公分，臺灣的五尺約166公分。），背後的雕像應該是三尺左右吧。雕像身形纖細，看起來沒多重，而且女子全身皮堅肉厚，似乎頗有力氣。

不過話說回來，這模樣當真怪異。這樣就能了解新太為什麼會那麼驚訝，從走廊上飛奔而來了。

──她到底是以這副模樣從哪裡走來的？

「請、請進。」

富次郎就此走音，那名圓臉的女子滿面笑容地應道：

「真是不好意思。我是東谷高月村洞泉庵的阿稻，我請行然坊先生介紹，今日特來叨擾。」

該怎麼說好呢──不論長相還是聲音，都像雨蛙的一個人。

不，這絕不是在說她壞話。雨蛙不是有張傻愣愣的可愛臉蛋嗎？

「謝謝您的問候。前來參加我們奇異百物語的客人，都會馬上請進屋內的客房，這是我們的規矩，所以請不用顧慮，快快請進。」

阿稻再次咧嘴一笑。

「那我就打擾了。」

走進廚房的土間後，在走上木板地之前，她先卸下背後的雕像，將它立在入門臺階處。

「瓜坊大人，我們到了。這棟房子可以嗎？」

她不是在對富次郎說話，而是對那尊雕像。就近一看，可以看出雕像頭頂的圓髻，呈蓮花的形狀。

不過，稱呼佛像「瓜坊大人」，這同樣很奇怪。

「您很滿意吧。這樣啊。那就好。」

阿稻將富次郎晾在一旁，自顧自地說。

「請問……您說的『滿意』、『這棟房子可以嗎』，是什麼意思？」

在黑白之間坐定前就出言打探，這有違向來的步驟，但聽她說了那樣的話，會感到在意，也是沒辦法的事。

阿稻一點都不難為情地說道「您府上有臨月的產婦對吧」。

「咦。啊，對。應該說不是我家，是從我家嫁出的女兒，她夫家就在附近。」

「這幾天或也有許多同樣即將產子的產婦，不過瓜坊大人會助這裡的產婦一臂之力。真是太好了。」

她又在自言自語。不過，這次她似乎發現了富次郎的困惑。

「咦，少爺，行然坊先生什麼都沒跟您說嗎？」

「他什麼也沒說。甚至連妳什麼時候會來也不確定。」

「對您真是抱歉。」

阿稻那宛如雨蛙般傻愣愣的臉，躬身行了一禮。

「雖然感覺很像是在找藉口，不過，就連我們也一樣，在瓜坊大人起身前，我們也不確定要什麼時候帶祂去哪裡……。」

嗯。原來是這麼回事。

「那麼，今天是按瓜坊大人的意思駕臨我們三島屋嗎？」

「是的。」

富次郎端正坐姿，轉身面向纏滿白棉布的「瓜坊大人」。

「歡迎您蒞臨寒舍。在下是家中的次男，名喚富次郎。瓜坊大人……阿稻小姐，我也跟著這樣稱呼，會不會失禮？」

「啊，沒關係。」

沒想到這麼隨便。

「那麼，瓜坊大人。請移駕到裡頭的房間吧。」

阿稻握緊瓜坊大人的麻繩，將祂抬起，像在抱孩子似地走進黑白之間。當她坐向說故事者的座位後，便馬上開始解開纏在瓜坊大人身上的白棉布。

富次郎安分地坐好細看。

解開後益發覺得這塊白棉被可真髒。當瓜坊大人的身體露出後，漸漸明白箇中原因。

「這黑色的身軀是……。」

富次郎嚴肅地壓低聲音詢問，但阿稻卻若無其事地應道：

「是黑灰。」

「哦，原來是塗上了黑灰。這麼做有什麼緣由嗎？」

「倒也不是，就只是全身沾滿了黑灰。瓜坊大人喜歡廚房。」

富次郎暗自在心裡直眨眼。

「哦，喜歡廚房。」

「我們也都會想讓瓜坊大人看人們認真工作的地方。天氣好的時候，也會帶祂去田裡。」

白棉布全解開後，瓜坊大人就立在阿稻與富次郎中間。

先前為了娛樂而學畫時，都沒畫過佛像畫，所以富次郎對佛像沒有深入的知識。就只是聽人提過一些大家都知道的內容。

儘管如此，瓜坊大人還是有個明顯的特徵。那就是背後的火焰光背和右手持的劍。祂伸出的左手握的是用來解救眾生，模樣像拋繩的武具。具備了這些特徵，那表示……

「瓜坊大人是不動尊吧。」

大日如來化身的不動明王。

「是的」，阿稻笑道，那張圓臉更顯福態。「雖然光背小，不太看得見火焰，但真虧三島屋看得出來。」

光背確實很小，而且緊貼著背部，所以只隱約看得出瓜坊大人背後有雕刻。此外還有一件事。

「臉部沒雕刻對吧。」

瓜坊大人的臉部沒有眉、眼、口、鼻。連這樣的痕跡也沒有，所以應該也不是以前曾經雕好的臉部因為磨損而消失。

「這不是憤怒之相，所以我原本有點猶豫，覺得祂可能不是不動尊。」

阿稻莞爾一笑。「瓜坊大人生起氣來可是很可怕的。」

「這樣啊。頭的形狀像瓜對吧。頭髮是直接綁成一束在腦後，相當於瓜蒂的位置，上面有一朵蓮花……。」

「祂的臉上不是有像瓜一樣的縱向條紋嗎。」

的確有縱向條紋。很像瓜或是小野豬身上特有的條紋。

「所以才簡稱為瓜坊大人是吧。」

「條紋很漂亮吧。」阿稻像在炫耀般說道。「聽說瓜坊大人原本是混在青瓜裡頭，埋在瓜田裡。挖掘之後，才冒出身體，所以就連庵主大人看了，也是又驚又喜。」

這位庵主大人應該是阿稻說的「洞泉庵」主人吧。

打自從阿近手中接過聆聽者一角後，富次郎已聽過十個故事。當中也聽過從南蠻渡海而來的禁教之神與其信徒的故事，而且不知為何，土地神和產土神登場的故事接連出現，富次郎也就此以自己的想法，針對人們與八百萬眾神之間的關聯，以及信仰的尊貴與危險，展開深思。

但聆聽佛像登場的軼聞，這還是第一次。而且在瓜田裡採收的佛像更是奇事一樁，與奇異百物語再合適不過了。

行然坊保證過，這不是可怕或不吉利的故事。而且與富次郎迎面而坐的說故事者阿稻，也有一張悠哉又逍遙的圓臉。

富次郎內心平靜下來。